第24章 橡樹籽(2)
第24章橡樹籽(2)
我驚恐地張開嘴,無聲尖叫:「你流血了!」然後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根本是我的血。
我被滿地的玻璃片划傷了,手腳都在流血,疼痛的感覺姍姍來遲,場面恐怖得好像殺人現場。
跟進來的小護士發出一聲驚叫,嚴子非一手托住我的腰,另一手伸到我的腿彎下,一把將我托抱了起來。
我聽到他對那小護士說:「請叫醫生過來,立刻,謝謝你。」
我意識到血流滿地的是自己之後,反而沒那麼驚恐了,還能分神想真厲害,他竟然這時候都沒忘記請和謝謝這幾個字。
身上是有些疼,但都是皮肉傷,流點血沒關係,我用口型對他說話,想表達自己沒事的。如果我能出聲,我還想告訴他不用那麼大驚小怪,拿水沖一衝貼上創可貼就行了。
但我的眼睛一對上嚴子非的臉就呆住了。
他的臉全無血色,好像渾身血液都突然被人抽走了。
醫生衝進來,看到我血染的風采也呆住了,傷口很多,但並不大,只需要清理包紮,醫生一邊處理一邊問到底怎麼回事,嚴子非站在床邊一言不發,小護士就結結巴巴地說了,說到她看到我倒在馬桶邊上一堆碎玻璃當中,眼睛都不敢往我看。
醫生看我那表情,就好像在看一個白痴。
但他並沒有對我說話,只是轉頭看著那小護士說了句:「你太失職了,怎麼沒及時跟病人進去?」
小護士白著臉低下頭,也沒有反駁。
我也沒有,嚴子非站在床邊,從把我放到床上之後他就不再看我了,他甚至沒有把目光放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但他所帶來的壓力是顯而易見的,我覺得那個小護士快要哭了,醫生則一邊清理我的傷口一邊額頭冒汗。
至於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該抱歉還是該悲哀。
這不是他第一次送我進醫院,我記得那一晚的每個細節,他從來都是愛笑而優雅的,讓人心生親近,但我記得他坐在醫院走廊里沉默的側臉,記得他在面對醫生時漸漸緊繃的下巴,壓抑某種可怕的情緒時才會出現的表情。
我現在明白了,他的情緒異常並不是因為我,只是我的傷痛勾起了他可怕的回憶。抱歉的情緒漸漸壓過了悲哀,我垂下眼,萬分自責地想:確實是我的錯,我只是一個逝去的人的影子,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狀況,痛失所愛已經足夠凄慘了,還有誰願意一遍一遍地重複觀賞?
即便他是嚴子非。
3
嚴子非的臉色太難看了,醫生終於處理完這些小傷口之後幾乎是逃走的,至於那小護士,被他要求留下來陪我解決之前未能解決的生理問題,眼淚就真的流出來了。
「對,對不起,我真不行。」
她那表情真是可憐極了,就連我都想替她求情了,嚴子非看著她,估計也覺得她說的確實是實話,只點了點頭:「好吧,我再去叫其他人。」
那小護士如蒙大赦,立刻回答:「謝謝,我帶您去找我們護士長。」
小護士推門,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後在床邊被我抓住了手指。
我有數根手指被包得嚴嚴實實,一碰就疼,做這個動作真是挑戰高難度了,而他立刻止步,彎下腰來看我。
「怎麼了?」
他的聲音又低又沉,呼吸落在我的臉上,我抓著他,嘴巴一張一合。
我說:「對不起。」
就連我自己都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但他聽懂了。
在長時間的面無表情之後,嚴子非終於微笑了一下,臉上線條軟化下來,整個病房的溫度都隨之上升。
然後他摸了摸我的頭髮,輕聲說:「傻瓜。」
我看著他們消失在門口,關門的時候,小護士對我投來羨慕的目光,我閉上眼睛,她怎麼會知道,就在剛才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如果不抓住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護士長進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床邊上等她了。
護士長是個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手腳麻利,先把帶進來的新點滴瓶掛在架子上,然後一伸手把我扶了起來。
「能走嗎?沒事,我就給你搭把手,一會兒肯定不看。」
她是熱情而友善的,我勉強笑了一下,扶著她挪進洗手間里。
「我放手了,你行嗎?」
我點點頭,表示我可以的。
她就沒再跟進來,留著一條門縫說:「我就站在這兒,有需要叫我好嗎?」
她的體貼簡直令我感動,真奇怪,我也在醫院陪過媽媽,那真是這一生最不愉快的回憶之一,憂心焦慮之外,看盡醫護的臉色,但和嚴子非在一起的時候,世界是另一個樣子的,充滿了熱情和笑臉,就連醫院都變得舒適有溫度了。
我推開門的時候,護士長已經做好了伸手扶我的姿勢。
「好了是嗎?回床上躺下吧,我給你重新上點滴,還有幾個小時,堅持一下。」
我看著那滿滿的吊瓶發獃,她就笑:「給你算好量了,會先放掉半瓶,不會多輸的。」
我並不是怕這個,我坐在床上轉頭,去看病房裡掛著的壁鍾。
十一點五十五分,很快就是第二天了。
護士長不知有多善解人意,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立刻微笑道:「是擔心太晚了你先生休息不好嗎?沒事的,這是特殊病房,可以有陪護床位,有需要一會兒我就讓人送進來。」
我再次漲紅了臉,用力搖頭。
她愣一下,然後笑起來:「不好意思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們不就年齡差得大了點嗎?你看你先生對你多照顧啊,你受傷了,他急得臉都白了。」
護士長這麼說的時候,臉上的羨慕與那位小護士如出一轍,我愣愣地看著她,然後眼淚就下來了。
她嚇了一跳:「怎麼了?傷口疼嗎?還是哪裡不對?我去叫醫生過來。」
我搖頭,迅速擦去眼淚,又按住她的手。
她有些緊張起來:「你要說什麼?來,我有紙筆。」
護士長從口袋裡掏出紙筆給我,我用纏得硬邦邦的手指寫了兩行字:他不是我先生,我很好,繼續點滴吧。
我把紙條給她看過,然後就揉了,直接丟在床邊的垃圾桶里。
護士長的表情變得很是古怪,我如果可以讀心,相信現在已經看到好幾個天馬行空的故事了。
但很快她就恢復職業笑容,開始繼續輸液。扎針幾乎是沒有感覺的,她按住針頭,又貼上一小塊膠布,最後站直調整了一下點滴量。
「可以了,那你好好休息,有需要按鈴。」
我點了點頭,她就出去了,沒再多說一句話。
嚴子非進來的時候,十二點已經過了。
他也是相當疲憊了,坐在我身邊,外套脫在椅背上,解了領扣,襯衫袖口翻起來,雙眼微紅。
我與他相識到現在,真正相處的時間寥寥無幾,他從來忙碌,每次見他都是正裝居多,一派沉穩莊重,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形色疲憊,居然更令我目不轉睛。
他坐下來,雙手彎曲撐在膝蓋上,雙手合掌,指尖相碰,略有些無奈地看著我。
「常歡,你嚇壞我了。」
我眷戀地看著他,這是我熟悉的嚴子非,他眼中的我也確實是我,一切都是真的了,他對我的好是真的,擔憂是真的,對我的照顧也是真的。
現在的他平靜,沉穩,也會有情緒流露,但坐在他面前,誰都知道一切問題都將被解決。
一個贗品是不會讓人情緒失控的,這才是他在我面前該有的表現。
我用抱著紗布的手指在他手心寫字。
「你回去休息吧,護士長會來的。」
他握住我的手,微笑:「趕我走嗎?」
我也終於能夠露出笑容了,再寫:「不是,我怕你累。」
他咳嗽一聲:「通宵會議也是經常的,就當加班了。」
我笑出聲音了,又沙又啞,比哭還難聽。
他等我笑完才說:「也沒有很久了,等掛完水,我帶你回家。」
回家。
這兩個字自然而然就出現在我耳朵里了,彷彿是帶著溫度的,一路融化了我,直到淌進我的心。
我安靜下來,看著他,只是點頭。
他又微笑,說了句:「那睡吧。」然後向前欠身,吻了吻我的額頭。
我閉上眼,胸口下面化成一片水,可我也知道,在我心底最深處,有個地方已經變作石塊,永遠也化不開了。
4
吊水在凌晨四點終於結束,離開醫院的時候,值班醫生與護士長把我們送到醫院門口。
車就在眼前,小施已經候在車外,一隻手拉開了後門。
我非常不習慣這樣的待遇,但我太累了,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里。
其實我之前睡過去了,換第二個吊瓶的時候都沒知覺,最後叫醒我的是嚴子非,我睜眼看到他,睡意未消糊裡糊塗的,還以為自己在寢室里,第一反應就是他怎麼會在這裡。
然後才想起我是在醫院裡,他已經陪了我一夜了。
他問我:「能走嗎?」
我在他手心裡寫:「當然。」
他笑一下,我看著他,就連他疲憊時眼角的細紋都是喜歡的,喜歡得不能自已。
「不要逞強,我不介意抱你或者背你出去。」
我瞪瞪眼,表示我介意。
他笑容就加大了,看上去心情很不錯。
走出醫院的時候,嚴子非握著我的手。
我覺得被許多雙眼睛注視了,但回過頭卻什麼人都沒有。
小施永遠是一絲不苟的模樣,凌晨四點仍舊一身筆挺,說話也簡潔,就是「是,好的。」還有「我明白了。」
我腦子還處在一片混沌的狀態里,突然就想問「你真的明白嗎?」幸好我是發不出聲音的,只是茫然地張了張嘴巴。
路上沒人說話,嚴子非就坐在我的左手邊,車子太寬大了,兩個人並排坐在後座還空餘大塊面積。
我想要靠近他一點,再一點,但這一點距離彷彿是無法逾越的,我努力了許久,還是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原地。
車子轉過第一個轉角的時候,嚴子非轉過頭,看了我一眼。
車廂太暗了,我看不清那個眼神,但他隨即伸出手來,把我摟了過去。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臉頰貼著他的心口,他的胸膛溫暖寬厚,這世上最令我嚮往的地方。
我已經得到了我渴望的,還有什麼不甘或不滿,活該天打雷劈。
之後這一路再沒有人說話,小施開車平穩迅速,彷彿轉眼就到了目的地,小施停車開門,低聲道別。
嚴子非點頭:「辛苦你了。」
小施做了個立正的姿勢,後腳跟輕微併攏,我看過他這個動作無數次,像一個軍人,如果他下一秒舉起手敬禮我也不會奇怪的。
我站在那裡,直到嚴子非叫我的名字才回神。
我不能不胡思亂想,我也不能低下頭,我曾在深夜裡站在這個地方仰望我永遠無法進入的另一個世界,地下每一塊菱形花石都可能看到過我絕望哭泣的臉。
他握住我的手,說:「上去吧。」
我點頭,無比順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