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與君長訣(4)

第100章 與君長訣(4)

第100章與君長訣(4)

他帶些無奈,立在距我十數步之遙的台階上,語聲無奈:「好,在那裡等我。」

許多年過去,已經有些模糊,分不清那到底是我的記憶,還是我的一個夢境。

第二十一杖落下的時候,我的意識徹底抽離。

終於,還是我先行一步,彷彿看到他立在台階下方,神色上帶些寵溺:「長梨,在那裡等我。」

那一年冬天,我死在我的二十歲,終究沒有在最後的最後,陪我喜歡的人走完這一生,想想還是一樁憾事。

來世不要再做長梨了。

幸好,神仙是沒有來世的。

我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人,不知是不是眼睛出了毛病,竟有些看不清他的相貌,自然也無從判斷他的性別,只是聽出了他清清潤潤的嗓子,有一些莫名的熟悉。

他道:「梨兒,你醒了。」

我直覺應該回答他一句什麼,可是開口時卻有些含糊,究竟該如何說話,我有些想不起來。

他意識到我的慌亂,寬慰我:「莫急,你如今只是一縷仙靈,神志還未養好,有些事情現在想不起來,不代表日後也想不起來。」

我雖有些聽不懂他話中的意思,卻為他的這句話放下心來,好奇地從他腿上爬起來,朝遠處看去。遠方是空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唯周身開滿繁花,花枝垂地,落英繽紛。

那個同我說話的人便坐在鋪滿落花的玉簟之上,雪衣雪袍,衣袖間盈滿花香。

我仰臉看著他,見他抬起修長的手,將落到我頭頂的一片落花輕輕拈去,形狀完好的唇動了動,回答我眼中的疑問:「梨兒,我是你師父。」

我歪了一下頭道:「師虎?」

他淡淡糾正我:「是師父。」又自顧自向我解釋起了身處此境的緣由,「你的塵世性命已了,本當回歸仙界,只是無意間犯了天界的忌諱,此刻回去,定然過不了天罰。為師只好委屈你暫入此境,待將你的仙靈聚完整,為師再助你塑仙身,你覺得好不好?」

我也不知他說的好不好,只是覺得有他一起,也沒有什麼不好,遂朝他點點頭。他揉了一下我的頭髮,語氣很緩:「早知如此,為師便不該放任你一意孤行,偏要留在那個人的身邊,否則,你的這一世應該更加圓滿。為師若是早早阻止你,怕也不會像今日這般……」幽幽一嘆,「若不是二十年前為師一念之差,也不至於釀得今日的惡果,到底是為師害了你。」

看著簌簌落花打著旋飄到他頭頂,心頭一陣茫然,他說的話我不明白,可是他語調里的傷感卻讓我有些為他傷心,直覺告訴我應該安慰他,卻又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好學著他方才的樣子,抬起手揉一揉他的額發,他為我的動作愣了一下,隨即垂眸淡笑道:「梨兒,為師想起你小的時候,也總是這樣有樣學樣。」又告訴我,「為師並沒有傷心,你也不要傷心。」

我點一點頭,想要起身走一走,卻聽他道:「你的仙靈還不穩定,不宜離開為師太遠。若是無聊,便聽為師說一說話。」

我聽話地縮回他膝上,覺得他身上有融融的暖意,有些讓人留戀。

他的手漫不經心地落到我的頭頂,輕輕撫著我的長發。世界很靜,只有他說話的聲音低低在頭頂徘徊:「為師同你講故事,好不好?」我輕輕「嗯」了一聲,聽他講道,「為師本是佛界之人,在人間歷千百塵劫,是要磨去七情六慾,當這顆心不再為世間萬物動搖,為師便會回歸佛界,完成緣生石上成佛的預言。然而,二十年前,為師卻在佛寺前撿到一個小姑娘。」

他手上的力道很輕柔,惹我多一些睡意,可是又很想聽他說話,於是強撐著。

「那個小姑娘,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胎,應是平日里修行不夠勤勉,沒能躲過天劫,才不小心闖入輪迴。可惜,被為師撿到的時候,已是奄奄一息……」說到此處,手上的動作停下來,「梨兒,仙佛兩界各有各的規矩,對於一個度不得自己劫的小仙,為師自當放任她自生自滅,可是,面對決意將她置之不理的我,她卻笑了。」

他的聲音輕若落雪:「仙佛無情,她卻對此渾然不知。看著她的笑臉,為師突然很想知道,若為師養育她長大,她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小小的一念,便是為師與她的機緣,為師順應這個緣法將她養育成人,可是直到今日,為師也不知當時的那一念,究竟是對,還是錯。」

我在他膝上換一個舒服的姿勢,百無聊賴地捏起落花,在指尖碾碎了玩,於是指頭也被染成了花的顏色。

他突然問我:「梨兒,這些年,你可開心?」

我從他膝頭爬起來,伸出指頭給他看,笑著喚他:「師父。」又把手伸向垂至頭頂的花枝,想將它給拉下來。

他柔聲問我:「梨兒喜歡?」

我點一點頭,他便抬起手,輕而易舉便將那枝花給折了下來,只兩三下,便將它編成一個花環。

他將花環輕輕壓到我的頭頂,打量著我開口道:「為師現在說的,你未必全能夠領會,這樣也好。」聲音里沒什麼特別情緒,「你本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為師卻強行留你在此,你的命格從此不再受制於天,這對於仙佛兩界都是忌諱,好在為師與俗世之人無甚牽連,只要不亂了大秩序,便無傷大雅。」語氣一沉,「可是為師又怎會想到,你會無意闖入那個人的命劫之中,成為他命中的異數……他有他該順應的天命,可惜他的天命里沒有你,若有朝一日你動了他的命格,引來天罰,休說是塵世性命,恐怕連仙根也要被毀去。」

說著,抬起涼悠悠的手托起我的下巴,問我:「你還記不記得,為師說過,你喜歡誰都可以,唯獨不可以喜歡他。」

由於他的語氣過於鄭重,我忍不住屏息看著他,他的氣息落到我的臉上,惹得我微微發癢。

「他是仙界的九華仙尊,度過這一世,便可圓滿歸位,你卻不同,你若度不得他的劫……」男子的那張臉在我的面前漸漸清晰起來,深幽的一雙眼睛,似寒潭之水,「為師亦提醒過他,他如果想要保護你,便要有許多身不由己。」眸光凍結成冰,語氣亦冷澈無比,「梨兒,他雖然已經很小心,卻終究沒有把你完整地送回為師手上。他辜負了為師,亦辜負了你。」

我雖然仍不明白他話裡頭的意思,也不知他所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心口卻突然被扯得極疼,呼吸一下更比一下困難。

就在我接近窒息之際,他的手突然放開我,恢復之前的淡淡語調,有些冷漠地問我:「梨兒可想看一看,他此刻如何?」

不等我回答,便抬袖輕揮,在前方化出一座銅鑒來。

我雖然茫然,卻乖乖地挪到銅鑒之前坐好,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才將目光投向銅鑒中映出的畫面。

深夜,有個男子坐在書案後面,有些心神不寧似的,不時去看放在一側的更漏,他的神情凝重,蒼白的臉顯得有些憔悴。

在他第四次抬頭數更漏的時候,有人進來了,俯首稟報了句什麼,他的神情陡然一變,從案前起身,步履凌亂地朝外而去。

行到外間,腳步忽然頓下來,目光投向擺放在案上的那樣東西,輕輕說了一句什麼,觀他的口型,說的話里似乎有個不字。是不會,還是不能,抑或是不要?

有隨侍上前攙他,被他輕輕揮開,他總算靠自己的力氣行過去,顫抖著摸起那件女子的衣衫,看到那上頭的血跡,突然有些站立不穩。一隻手撐在案子上,才堪堪穩住身子,不讓自己倒下去。

銅鑒之中只能看到畫面,卻聽不到聲音,可是那海潮一般洶湧的情緒,卻似要把人卷進去。

我突然也有些為他難過,瞧他的模樣,應是失去了重要之人。生離死別,一向最讓人悲慟。

再然後,有個女子被帶到他面前,女子見到那件血衣,嬌俏的容顏上也露出震驚之色,撞到男子的目光,那女子渾身一顫,慌亂地朝他搖頭,似在極力解釋什麼。男子眼睛里滿是血光之氣,猶如地獄的修羅。

女子撲通跪下去,拉著他的衣擺,臉上已經儘是畏懼和絕望,男子卻只是冷冷地看著她,目中的殺意越來越濃。直到女子說了句什麼,男子才重重一抖,臉霎時慘白一片。

女子終於被帶下去,屋內便只余男子一人,我看著他撈起那件血衣,緩緩抱入懷中,像是抱著極為心愛之物。

我儘管不認識他,卻被他的情緒感染。突然間有個念頭,覺得此刻應該有個人陪著他,於是便往銅鑒湊近一些,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可是看了一會兒就困了,靠著銅鑒便睡了過去。

銅鑒中的時間似比外面過得快上一些,我盹一會兒的工夫,裡頭已從深夜到破曉,男子卻依然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獨坐,好像要在那裡坐到天荒地老,坐到山河永寂。

我看著他的臉,突然間記起來,我原是認識他的,也明白他緣何變成這樣,記憶湧上來的同時,他的名字亦呼之欲出,可是,銅鑒中的景象卻忽然被霧氣隱去。

身後的男子有些冷漠地告訴我:「梨兒,從今往後,慕容煜與你毫無瓜葛。凡人的一世短如蜉蝣,生滅之間,也不過彈指。待他劫后歸位,你們的塵緣便徹底耗盡,事到如今,你還看不開嗎?」

我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輕輕開口道:「師父,徒兒想看完慕容煜的一生,還請師父成全。」

他嘆一口氣道:「如此執著,又是何苦?」

我伏在地上磕一個頭道:「求師父成全。」

良久,聽他道:「罷了。」

正如師父所言,凡人的一世以仙人之眼觀之,的確短如彈指。

如我所料,我死之後,慕容煜做的第一件事便沒有遂殺我之人的心愿。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娶蕭清婉為妻。蕭家雖然不足以成事,卻是成事所必不可少的助力,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在燕州十三地失而復得的過程中,蕭家發揮了重要作用。

除蕭清婉以外,他終身未迎娶其他女子,卻也一生未同蕭清婉育有子嗣,就連新婚之夜,他都未曾踏入婚房一步。明帝被逼退位,大滄改國號為昌黎的那一年,這位慕容夫人因身體抱恙被送回北嬈老家,七年後鬱鬱而終。臨終之前,她向慕容煜去了數十封信,卻直到最後一刻,都未能見到這位夫君一面。

慕容煜與慕容璟也並未鬧掰。他們的良好叔侄關係一直持續到明帝退位。面對並不打算光復晉國,而是欲圖扶持年僅三歲的小皇帝繼續大滄統治的慕容煜,慕容璟表示強烈反對,結果被奪去兵權,只得一塊封地,在四十五歲那一年,於封地病逝。

我猜,慕容煜雖然並未相信我的死同蕭清婉和慕容璟有關,卻也沒有排除這個可能。否則,他後來如同報仇一般的行為,便無從解釋。

七年後,天下安定,大滄出現難得的治世,於背後輔政的他,卻選擇在此時退隱山中。一應大事,盡托與陳謖,用兵密法,皆授予左右,後世的史書中,甚至沒有出現慕容煜的名字。

我透過銅鑒所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是山中的農家小院。紅牆綠瓦,一面攀滿爬藤月季,一面斜倚梨花海棠。鬢邊已生白髮的男子坐在春光里,獨自面對一個棋局。手中的棋子執了許久,卻久久不曾落下。

一直都安靜的畫面,唯獨那個瞬間突然有了聲響。仍是我熟悉的嗓音,卻帶著千帆過盡的蒼涼。

他輕輕開口道:「梨兒,你曾對蕭清婉說,你從不在我的棋局裡。」嘆息一般,「你又怎麼會在呢?因為棋盤上的,都是敵人。而你……」

我輕輕閉上眼睛,有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而你,是我深愛之人。」

同他在一起時,他不曾說過半個愛字,這一句深愛,卻足夠彌補他所有的不好。然而,這句愛又終究是來得太遲了。

再後來,九華上尊歸位,整個九重天都慶賀他歷劫歸來,而我,卻在那一日失去了對我有再生之恩的師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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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神仙債(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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