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與君長訣(3)
第99章與君長訣(3)
漆黑的天幕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暗沉的星子,也即將被夜幕吞噬似的。總算如願以償地逃離靈均山莊,我卻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好似在下一刻便會發生一些什麼。然而,等在前方的是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馬車,趕車的人長了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
我又回頭望了一眼靈均山莊的方向,才攬起衣袍上了車。
疲憊地靠在馬車裡,左手撫著右手腕上的佛珠,默念道:「師父……」
不知何時,馬車停下,我驀地從淺眠中驚醒。
有個聲音沒有情緒地道:「夫人,我們到了。」
我伸出手,掀起車簾道:「這般快便到了嗎?」
幾個人手執火把,立在車外空地,有個男人背對於我,夜風掀動他的衣袍,送來一股龍涎香的味道。
我有些站立不穩,扶上身邊的馬車,呼吸一下比一下困難。怎會……怎麼會?
男子開口,聲音有些涼:「長梨姑娘,可還記得我?」
他轉過身,俊朗的眉下,一雙狹長的鳳目,眼尾微挑,挑出一抹漫不經心的涼。
「與長梨姑娘也算有過一面之緣,那日卻沒有機會說話,今日請姑娘來此,便是想同姑娘聊一聊天。」
四
千算萬算,沒有算出,最後竟會落入這個人的手裡。
我環視一圈,語聲輕蔑:「聊天?公子這樣大的陣仗,只怕不是想同我聊天。」
他漫不經心道:「哦?」緩緩朝我走來,那抹獨特而霸道的香氣將我逼得無路可退。
朝我走來的男子很年輕,眉宇之間隱約能夠看出一些不符合他年紀的老練與世故,身上是一襲低調的白袍,唯一的配飾,也不過是左手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容貌雖然普通,那雙眼睛卻不容人逼視。
夜涼如水,明明滅滅的火光映在我的臉上,將我的慌張和無措照得無所遁形。
既然落入此人手中,只怕是當真沒有退路了。
我握了握滿是虛汗的手心,努力直視他:「接我出來的不是慕容璟的人,而是公子的人。公子能夠不聲不響將人調包,騙我出來,當真好本事。」
他道:「騙?」將這個字咀嚼片刻,玩味地一笑,「我只是配合姑娘的行動罷了。若不是姑娘自己想走,又有誰能從慕容煜的眼皮底下把人帶出去?」
說話間,他已經逼到我的近前,我的身子僵硬地貼在馬車上,看著他朝我伸出一隻手。陌生男人的手,帶著陌生的氣息,我的整個人都在抗拒他,可是面對他時,卻一動也動不得,眼睜睜地看著他伸手挑開我頭上戴的風帽。未束的長發順著肩頭散下,又被風吹得凌亂。男子的目光在我臉上頓了片刻,開口安撫我:「姑娘莫怕,我只是想跟姑娘聊幾句罷了,姑娘只需配合便是。」
我問他:「若我不願配合呢?」吞口口水,極力偽裝出淡定的語氣,「公子便不怕自己白忙一場?」
他收回手,負到身後,鳳目彎了彎道:「這就不需姑娘操心了,我自有讓姑娘配合的辦法。」
不遠的地方傳來佛寺的鐘聲,空曠而悠遠,原是鎮定人心的佛音,此刻卻似催命的符咒。我在寒氣里瑟縮了一下,心底忽然生出一種無力感。
剛出狼窩,又入虎穴,也是我的宿命。
良久,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鐘聲盡處響起:「不知道大滄的帝君要同民女聊什麼?總不會是聊陛下的宏圖大業吧?」
男子的眼中有抹讚許一閃而過,對於我識破他身份這件事,卻沒有表露出更多的情緒,他笑容慵懶閑適:「同長梨姑娘這樣的美人,朕便不能聊一聊風月?」
「陛下後宮里的美人沒有三千也有三千的一半,民女不覺得陛下會對一個有夫之婦有興趣。再說此時夜黑風高,陛下恐怕也沒有聊風月的雅興。」
他將我看了一會兒,突然悠悠開口道:「能有你這樣的女子為妻,慕容煜還有什麼不滿意,非要跟朕爭一個高低?」
我眼皮一跳,聽他接著道:「他想要燕州十三地,朕給他,那畢竟是他們慕容家的天下,他想封王封侯,朕也可以成全他。畢竟,這世上,能像公子羽這般令朕欣賞的人不多。可是,朕給的他不要,既然如此,朕便損兵折將陪著他。朕的右武衛大將軍,開國以來從無敗績,是朕最欣賞的一員猛將,三個月前,連同朕的右武衛一起葬送在了燕北一戰,朕忍了,朕看上的女人一心想著他,朕也可以送到他身邊……」
我眼皮跳了跳,蕭清婉果真是他的人,不由得問他:「陛下對慕容煜這般縱容,究竟是惜才,還是奈何不了他?」
男子的眸色驀地一沉,我為那狹長雙眸中的冷意渾身一顫,忐忑地等著白衣君王的盛怒爆發。卻等來他勾唇一笑,眸中的戾氣霎時被斂入笑意里:「朕果然沒有看錯,長梨姑娘不光聰明,還很有膽識。敢這樣同朕說話的女人,只有那位亡國的帝后。」
我謙虛道:「民女愚鈍,聰明二字愧不敢當。」
他鳳眸一眯道:「朕從不輕易夸人。」突然問我,「你既然這般聰明,不妨猜一猜,朕為何這樣縱容他。」說完等在那裡,儀態悠然。
這個問題甚難,我思慮片刻,才道:「如今天下初定,局勢動蕩,尤其是燕地,各藩鎮都擁有軍隊,少則數千,多至十萬。如河朔三鎮的駐軍,長期父子世襲,互通婚姻,早在晉管轄之時便形成桀驁不馴的驕兵集團,動輒發起兵變,驅逐將帥,嚴重時還會竊地割據,反抗朝廷。如今他們名義上雖然歸順了大滄朝廷,可是難保哪日不會來個翻臉不認賬……」我猜測道,「慕容煜的出現,可以平衡這些勢力,所以,陛下不是不能殺他,而是捨不得殺他。」
話剛說完,就見面前的男子抬起手,拍掌的聲音在寒夜裡顯得極為清晰。他的眸中多了些讚許之意,可是這樣的讚許,反而讓人覺得極端危險。
只聽白衣帝王對身邊執火把的某個男子道:「方才的話可聽到了?還記不記得當初你問朕為何不殺慕容煜,朕讓你回去悟,你悟了三日也沒悟出像樣的道理。如今看來,竟是輸給了一個小丫頭。」
男子垂頭道:「微臣魯鈍。」
帝王把臉轉向我,道:「慕容煜得妻若卿,竟不懂得珍惜,朕都為他可惜。」
我直勾勾看著他,繼續方才的話題:「如今,慕容煜不受陛下的控制,被送去牽制慕容煜的蕭清婉又對陛下生了二心,所以陛下怕了,若是連蕭家都落入慕容煜手中,陛下的江山和帝位俱危。所以,陛下今日誘我至此,是想以我威脅慕容煜,對不對?」
男子的手漫不經心地撫著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抬眸看我:「送蕭清婉給他,是朕犯下的一個小小的錯誤,朕若知道他金屋藏嬌,藏的還是長梨姑娘這樣的女子,定然不會多此一舉,好在,如今修正這個錯誤還來得及。」
我明知故問:「陛下的意思是蕭姑娘已經沒用了?」
「不錯,那個女人對朕已經無用,單憑一個蕭家,也不一定能成什麼氣候。」眼睛里升起霧氣,「既然有更好利用的棋子,朕自然要好好利用。」換上憐憫的表情看著我,「怪只怪慕容煜將你藏得不夠好,還要怪你自己,做誰的女人不好,非要做慕容煜的女人。」
我摸向袖中的匕首,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道:「陛下怕是打錯了主意,在天下和我之間,慕容煜未必會選我,在此之前,我也不會給他選擇的機會。」將袖中的匕首抽出來,以刀尖對著自己的胸口,朝白衣男子笑了笑,「方才第一眼看到陛下,民女便無活著離開這裡的打算,陛下同慕容煜這盤棋誰勝誰負,民女也不在乎。佛家說緣起緣滅,民女這一生最大的憾事,是把握住了緣起,卻無從左右緣滅,可是,這一世性命該如何結束,民女起碼可以自己選擇。」
白衣帝王凝眉看了我一會兒,突然笑出來,笑得人毛骨悚然,握匕首的手也微微顫抖,忍不住問他:「陛下在笑什麼?」
他收起笑意,道:「自是在笑你痴傻。為了一個男人,值得嗎?」
我輕聲道:「他是我喜歡的人,我不能保護他,至少不要拖累他。」
他為我這句話默了半晌,忽然嘆息一般道:「你若是朕的女人,朕一定會好好疼愛你,雖不能給你想要的,卻可以給你朕能給的。」
我在寒風中淡淡道:「陛下能給的,民女未必想要。」
他眉頭一動,盯了我良久,才道:「好一個未必想要。」臉上的情緒漸漸淡去,直到面無表情,便如同戴上了一張假面具,不似人類,更像鬼神,「長梨姑娘可以死,朕不攔著,只是,怎麼死,卻由不得你。」
我的手一抖,在下一刻已被男子緊緊鉗住,雖然用盡全力,刀尖卻不能往胸膛里送入分毫。
「鐺」一聲,匕首被扔到一旁地上,欲圖撿回,卻被立在旁邊的護衛拿腳踢得更遠。
兩個人上前反剪我的雙手,正劇烈掙扎,便有一隻手捏緊我的下巴,將我的臉給抬了起來。
與白衣男子四目相對,我從他深漆的瞳仁里看到狼狽的自己。
「長梨姑娘莫急,不想聽聽看,朕究竟想怎麼利用你嗎?」眸色深了深道,「不要用這樣怨毒的表情看著朕,朕受不了。不過,這樣的表情配著這張臉,幾乎可以讓全天下的男人心動,包括朕。可惜……」嘆息片刻,又悠悠問我,「你說,如果朕將你血肉模糊的屍體送到他的面前,他會不會恨死殺了你的人?」
我呼吸凌亂,無力道:「原來,陛下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活。」蒼白地笑笑,「可是,殺了我又能如何?」
他道:「看你的眼神,好像還不大理解朕的意思。」在我面前吐息灼熱,聲音卻很輕,「朕的意思是,殺了你的人是蕭清婉,當然,慕容璟也脫不了干係。你覺得,他會為自己愛的女人,打亂他的那盤棋嗎?」
我的大腦空了半晌,終於被絕望攫住心魂,呼吸一下比一下艱難。
耳畔似乎有男子道:「但是,如此這般,對姑娘未免不公平。這樣吧,朕給你一盞茶的時間。」
反剪我雙手的力道不知何時已經鬆開,我整個人癱在地上,有個聲音提醒我:「姑娘再不逃命,可真的來不及了。」
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來,又是如何跑起來的,兩邊俱是黑色的竹影,彷彿鬼影幢幢,身後也好似響著腳步聲,催命一般越逼越近,我朝寺院鐘聲傳來的地方奔跑,中途絆了好幾跤,也顧不得疼痛,爬起來繼續奔逃。
我的一生之中,再沒有比此時更加惜命。若這世上只有我一人,獨活何喜,獨死又何悲?可是我腹中的孩子,我和無顏的孩子,我總要為他想一想。
馬上就看到佛寺的台階,不遠處好似有幽微的光,是掛在佛寺前的一盞孤燈,那是指引我唯一的光,彷彿握到那一縷光,我便可以得到救贖。
多希望無顏能夠來救我。
然而,直到有人將我按倒在冰冷的石階上,我都沒有接近那縷光。
衣衫被撕落,一個聲音不帶情緒地道:「動手吧。」
第一杖落下,清晰地響起腿骨斷裂的聲音,我聽到自己痛苦地叫出聲,那喊聲有些陌生。
還不等第一杖的痛楚蔓延至全身,第二杖已經毫不留情地落下,脊樑斷裂,血從喉間湧出,在面前的地上繪出一朵花。
第三杖落在腰間,接下來是第四杖、第五杖……
所有的痛苦都清晰而尖銳,意識卻越來越遠。
前頭隱約可見佛寺的石階,佛寺山門外常常見到的台階,有五十三級的,暗喻「五十三參,參參見佛」,有一百〇八級的,比喻世間的一百〇八種煩惱,走完這些台階,煩惱也就清除了。
還記得許多年前的冬天,我跟無顏去佛寺上香。我活潑好動,跑在前頭,站在台階的盡頭看著他,沖他招手道:「無顏,快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