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番外一:沈初
第109章番外一:沈初
一
不記得是凡世的第幾個冬天了,畢竟在他看來,凡世的每一個冬天都一個模樣。
當初他離了佛界,打著來凡世修行的由頭,然而他清楚得很,該參的禪早就參透,沒什麼東西非要來這花花世界才能看明白。這花花世界有萬般好,與他沒什麼關係,有萬般不好,亦同他沒什麼關係。那他又是為什麼留在這裡,一留就是好幾千年?對於這個問題,他倒是覺得應該抽個時間悟一悟。
他悟的時間久了,佛界不免派人請他,佛界尊長之位空缺,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
他照舊將來者打發了,客氣地送到山門外。天正好下起雪,他想,也是時候跟佛界攤牌——
自打青蓮尊者的性命被他親手了結,他就無意再介入佛界的麻煩事。
當年,佛界的執法長老青蓮為一名魔宮女子所惑,不顧眾叛親離,也要同那女子廝守終生。佛界有佛界的規矩,給他指了兩條明路,要麼徹底捨棄佛道和萬年修行,要麼就徹底斬斷情絲。然而,不等他做出決定,那名女子就死了,而且是死在佛界的羅漢掌之下——這就是青蓮尊者入魔的因。
他曾覺得青蓮愚蠢,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手段,竟那般輕易地亂了他的一顆心。然而,沒有經歷過情愛的他,在情之一字上,又實在沒有置喙的資格。
在人間的千年,他時常想起與青蓮最後的對話。
他問他:「為一個女子放棄菩提,值嗎?」
他答他:「她就是我的菩提。」
雪越下越大了,他立在佛寺門前,放任大雪染白他的發,身上的袍子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
就是在那時,聽到隆隆的雷聲。
抬起下頜,朝雷聲傳來的北天望去,就看到有樣東西朝著他急速落下。
他不禁眯起眼睛。
仙人歷劫他見過,卻沒見過這般狼狽的。每被一道天雷砸中,身體就要小上一些。想來,是那歷劫的仙者舍了修為同天雷相抗,修為被天雷打散了,身體自然也跟著恢復成沒有這些修為的年紀。
看來,這一位修仙時間不長,是第一次歷天劫。
眼瞅著人就帶著滾滾天雷砸下來,為了不殃及自己,只好抬手結了個佛障,天雷遇障散盡,對方則穩穩妥妥地落入懷中。
他垂目看了看,眉清目秀,是個小姑娘。
仙界每一年都有仙人歷不得劫,她不是唯一一個,也不是最倒霉的一個。他與仙界沒有任何交情,並無義務救她,更何況,會落得今日這個田地,怎麼看都要怪她自己修行懈怠。
然而,放任她自生自滅,又實在有些殘忍。
他一時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垂眸看向懷中,就撞到一雙明澈的眸,正帶些好奇看著自己。
他等在那裡,心想:這個年紀的孩子,看到陌生人總歸要哭一場的,誰料,她將他看了一會兒之後,竟笑了。
一雙眼睛至清無垢,笑容亦乾淨澄明。
在鵝毛飛雪中,他在她額間按下一個印,將她行將消散的元神護好,低頭望著那張在懷中安然睡去的小臉,思慮片刻,道:「從今日起,你便喚作長梨吧。」
那一年大雪覆滿枝頭,乍看上去,就像是長開不敗的梨花。
自此以後,他教她說話,教她認字,看著她一日日長大。他一個禮佛之人,沒有為人父母的經驗,要養育一個小丫頭,自然有許多不方便。年紀小的時候尚且可以應付,稍微大些,就有許多令人頭疼之處。
七八歲是最黏人的時候,總是夜半醒來,發現被窩裡多了一個人。
小丫頭在自己身邊睡得心安理得,叫醒她吧,不忍心,不叫醒她,又沒了禮數。
於是,半夜裡抱著睡熟的小丫頭回她自己的房間,就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久而久之,難免被寺中的僧人撞見,撞見的次數多了,流言也就多了起來。
拿此事教育她,她的認錯態度倒是很好,只不過認完錯從來不改,好在他本就沒打算在同一個地方多做停留,藉此機會離開佛寺也好。
凡人的時間是很快的,轉瞬的工夫,小丫頭就長大了。
他救她的時候,還來不及去想,自己長年累月獨來獨往,身邊突然多出一個人來,會不會不習慣?他亦來不及去想,她長大了要怎麼辦?他的時間太久了,久到凡人的一世不過是過眼雲煙。可是她卻不同,她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她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天。
而她與他最大的不同,在於她有七情六慾,而他沒有。
所以,在長梨的眼中,自家師父實在是過於冷清,平日里不苟言笑,你又不能說他性格不好,他的性格委實稱不上不好,因為他就連教訓人的時候,都不會蹙一下眉頭,她闖了禍,他也只是同她講講道理,罰她抄一抄佛經。
在沒有遇到無顏的時候,她時常想,其實這輩子同師父相依為命也挺好。而且看起來,師父好像沒有要操心她終身大事的意思,既然如此,她就能在他身邊多賴幾天。
當然,在遇到無顏之前,她就已經開始不斷地惹桃花了。
她十四歲的那一年,他帶著她在陳國落腳。
不到半年,就有人源源不斷地上門求親。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她已長到這樣的年紀,原來她的那副模樣,足以讓這世間的許多男子對她虎視眈眈。
某一日,送走了某位求親的公子,他將她叫到跟前,試探著問她對嫁人的想法。
他等著她否認,卻聽她回答:「有人願意娶我,我就嫁啊。」又彎了眼睛自顧自說道,「還以為師父不會操心我的終身大事呢。」
那時他恍然意識到,他可以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來看待世間萬物,她卻脫離不了這人世間的標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到了這個年紀,自然也會考慮這個年紀該考慮的事。就算她不考慮,她遇到的人和事,也都會提醒她去考慮。
可是,她又怎能離開他?
他救了她,那麼她就該是他的,是他一個人的。
想起她方才不假思索的回答,他竟然隱隱動了怒。可是,早就將七情六慾連根拔除的他,又怎會有怒意?
她窺探著他陰晴不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他:「師父?」
他這才斂了表情,卻沒有心思再問下去,將她晾在那裡,徑自進了房間。隔了許久,才見她偷偷摸摸地推門進來,蹭到他身邊,討好似的將一把菩提子放到他掌心。
望了一眼她鞋底上沾的泥土,就知道她定是跑去佛寺特意撿了這把菩提子給他。只是為了討好他,就花一炷香的工夫跑過去,又花一炷香的工夫跑回來,這丫頭……
他的心緒稍定,重新問她:「長梨,你如今年紀不小,同你一般年紀的少女,大都許了人家,最近有很多媒人上門,想為你說親,你有什麼想法?」
她脫了鞋子,跪坐到他身邊,思慮片刻,鄭重地問他:「嫁人是不是意味著我想吃什麼就可以吃什麼,胃口好的時候還可以多添一碗飯?」
他聽后眼角一挑道:「如果是呢?」
她仍是那句話:「那就嫁吧。」漫不經心玩弄著頭髮,「我現在年紀小,吃穿用度還算少,日後大了,免不了成為師父的負擔,我總不能一直讓師父養著我。」
他不由得道:「我養便我養,又不是養不起。」那段時間,他以賣畫維持生計,想了想,又添道,「大不了為師每月多畫幾張畫。」
她往他身邊湊了湊,眼睛里都是狡黠:「那……賣畫余出來的錢,買什麼好呢?」
他知道她嘴饞,道:「每頓飯為你多添一個荷包蛋。」
她不動聲色道:「還有呢?」
他道:「每月再添一件新衣服。」
她的臉上總算有笑意:「我不要新衣服,我想在後院養幾隻雞,下了雞蛋不光可以吃,還可以拿到鎮上賣,賣的錢再換些種子,我們在草廬外面種花,我要種很多很多的花。」
他總算明白這丫頭的意圖,原來,方才不過是故意氣他。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唇角已經漫開笑意:「好,便依你。」又問她,「所以,不嫁人了?」
她一挑眉道:「我嫁人了,以後誰為師父養老送終?」說罷,神色突然一怔,他看著她發愣,不由得提點她,「梨兒?」
她回神過來,忽然往他面前湊了湊。
少女淺淺的呼吸落到他的臉上,他望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突然間覺得她很漂亮。
端正的一張小臉,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嬌若桃花的唇。
這個女孩子是他親手養大,可是直到今日,他才發現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自然有些晚。
她開口,吐息如蘭:「我不嫁人,師父這麼開心?」
開心?原來這就是開心。
他看著她微微翹起的頭髮,突然很想抬手為她撫一撫,然而手抬起一半,卻又收回去,擺弄著手中的菩提子問她:「今日的晚課做好了嗎?」
她柳眉立起來,鼓著腮幫子道:「哼,師父討厭。」不情不願地爬起來,做晚課去了。
他看著她嬌小的背影消失在房外,唇角勾起,垂目望向手中的菩提子,神色卻緩緩凝重起來。
那些與菩提無關的,都是妄念。
二
這世上的有情眾生,各自有煩惱貪嗔惡業,若不斷除,終不得解脫。
當年他救她一命,是想度她一程,可是,要將她度到哪裡,他卻不知道。也許,他雖救了她,她的命卻是別人的,她的岸亦不在此處。
最後的最後,他回頭想想,這一生他做了三件錯事。
第一件錯事,就是在她離家出走的那一年,沒有立刻找她回來。
他判斷她身上的盤纏頂多撐個三天,又加上離家出走這件事是她常用的伎倆,就沒特別放在心上。他想,她玩夠了,自然會回來認錯。此處是她的家,她不回家,又能去哪裡?然而數月之後,他沒有等到她回頭是岸,卻等來她從晉國寄來的書信。
信上說的事很荒唐,荒唐得有些刺目。
掌心升起火焰,將娟秀的字跡焚燒殆盡。
那時的他還不知,胸中升騰起的火焰,名曰妒。
他做的第二件錯事,就是成全了她和慕容煜。明知她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卻仍舊成全了她對他的義無反顧。
他沒有想到,慕容煜還是讓她死了。
她死了也沒關係,死了才能夠看清,一切都是執念。
她因她的執念而死,他因她的死懂得何為悲。
他錯的最離譜的一件事,就是誤以為他給她的,她全部都想要。
他為了救她,動了體內佛元,只怕也是因此,讓佛界將她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既是眼中釘肉中刺,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拔去。
仙界降下天罰的那一日,他突然想起當年的青蓮尊者。他長久以來都以為,是魔界為了嫁禍佛界才故意誅殺那名女子,以此逼青蓮入魔,然而,面對著紅蓮業火,他終於為自己的天真笑出聲。
時隔許多年,當年那位因情入魔的執法長老的心情,他總算能夠體會一二。
原來這就是恨。
在業火行將把他侵吞之際,他解開了設在佛界須彌境菩提殿的封印。
那裡封印的本是他的另一半。他離開佛界時,為了讓佛界放心,將與他一體兩面的影子封印。那個影子名為「欲」,佛界將其喚為「魔」。
本體與影子合二為一,才是完整的他。
本以為,這次總算可以保護好她,卻沒有料到,待他從紅蓮業火中重生,她卻早已帶著他的佛元從離仙台跳下。
前塵往事,她就那樣盡數放下。
這世上再沒有他的長梨了。
怪只怪那一年,他將她給的菩提子收下,也將他的妄念好生收斂。
他的這一生,負了菩提,亦丟了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