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吳震搖頭道:「真相?現在有人想要我們看到的所謂真相就是,白尼為了得到佛寶,名正言順繼承王位,前來偷取寶珠,卻被鎮守的神龍所殺,跟他同謀的王后帶了寶珠跑了,下落不明……到這一步,離圖窮匕見也差不了多少了!明日誰登龜茲王位,那個人即便不是幕後主使,也與幕後主使關係極深。至於是如何死法又有何要緊?不過是愚民之智罷了!」
「吳兄實在是一針見血,佩服佩服。」祝青寧笑道,「不過照在下看來,這白尼就是中毒死的。」
吳震道:「我沒說不是!說不定就是那個王后給他下毒的!」
華英與宋紹祖迎了上來,華英一連聲地問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聽裴明淮大致講了一回,道,「怎麼這麼巧?我們一要進去,就出事了?」
曇秀眉頭深鎖,道:「華英說得是,我也在奇怪,怎麼如此之巧?我們晚上要來,晚上白尼就死在這裡,連同王后都不見了?」
華英咬著下唇,一邊想,一邊道:「我反正是不相信有什麼神龍護寶殺人的。既然寶珠不見了,那是不是……是不是王后殺了白尼,然後帶了寶珠跑了?」
裴明淮笑道:「你忘了,華英,那寶珠原本就不在這雀離浮屠,而是被龜茲王自己藏在腋下。只是白尼不知道這一點,所以暗中前來,想要找到這如意寶珠……所以他跟王后合謀,我是不信的。王后與國王夜夜同床共枕,豈有不知他將寶珠藏於腋下的道理!」
「這還用你說!」吳震卻道,「其實呢,我覺得這件事最奇怪的,你們知道是哪一點嗎?」
祝青寧笑道:「是不是他們白日里讓我們查龜茲王的案子?」
「正是。」吳震重重拍了一下手,道,「說得對!這才是最奇怪的事!這種事肯定應該捂起來啊!這個剛死了的白尼,大都尉丞什麼的,早上說的話雖然不中聽,但他這話才是對的,我們是外人!再外不過的外人!都不是他們國人了!你們說,如果是我們那處,有王公貴族出了事,那應該叫誰來查?」
見所有人都看向他,華英還伸了根手指指著他,吳震又笑又氣,道:「你們真是!好了,反正我的意思就是,肯定要找最信得過的人來查,查出結果了,再看怎麼處置。豈有交給外人之理!」
裴明淮回頭望了望,雀離大寺依山而建,水流相護,佔地極廣,分為東寺和西寺,佛塔百座,燈火萬點,一眼看見,只能嘆龜茲佛法盛極。「這話說得有理。就算那白振認得我們,也不過一面之交,我也覺著詫異……如今只能等天明再說了,靜觀其變便是。」
祝青寧笑向吳震道:「吳大神捕怎麼看?」
「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要看表面上發生的事,直接看結果,或者是這個結果會引出什麼樣的變故。」吳震正色道,「菩提樹下四佛並坐,龍神鎮守,如有人興起妄動之念,必遭橫禍……這等事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只能唬唬常人罷了,當然,也沒什麼不對的,畢竟這世間常人是多的,像我這樣聰明過人的是少的!」
見這一回連宋紹祖都把眼光轉開了,吳震嘿嘿一笑,對裴明淮道:「你看呢?」
裴明淮道:「這龜茲除了國王之外,最高位的便是大都尉丞,還有就是輔國侯與安國侯。這三位我們都是認識的。大都尉丞白尼,輔國侯白安,安國侯嘛,就是我們都認識的白振。這三位都姓白,都屬白姓王族,照這樣說來,他們三個人都是有嫌疑的。」說著又是一笑,道,「不管龜茲王是怎麼死的,是誰謀害他的,這龜茲王位又該誰來繼承呢?白尼,白安,還是白振?」
這時一陣風吹過來,把菩提樹葉至寺內一直吹到了寺外,落了一地,沙沙作響。裴明淮拈起一片菩提葉子,若有所思。曇秀合掌,念了一聲佛,道:「明淮,你的意思就是,害龜茲王的人,必定是王位繼承人。」
「『必定』這詞兒未免用得太絕。」裴明淮笑道,「他們也未必要親自下手。還有,那位消失的龜茲王后,她又究竟是個什麼來頭?」
華英拿著塊羅帕掩著嘴,不時地咳嗽兩聲。裴明淮道:「華英,你這趟回去,真得好好治治你這毛病。」
「我沒這麼嬌貴!」華英道,「不就咳咳,還能咳死人嗎!」
曇秀遠遠地對著尚能望見的雀離浮屠拜了三拜,道:「既看不成了,拜一拜也是好的。」
祝青寧笑道:「敢問曇秀大師,菩提樹旁邊四尊丈五佛像,你拜的又是哪一位呢?」
「自然是釋迦了。」曇秀道,又嘆了一聲,說道,「自鳩摩羅什離開龜茲后,大乘衰落,此地仍是小乘的天下。」
華英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小乘裡面,釋迦也是會死的?」
吳震插口道:「那不叫死,那叫涅盤。」
華英道:「就是死!
「華英這一問問得好。所以才會有大乘佛法。」曇秀微笑道,「《法華經》說得最妙,『為度眾生故,方便現涅盤。而實不滅度,常住此說法。』」
祝青寧問道:「上次曇秀大師還沒答我呢,心性成實,你占哪一邊?」
曇秀笑道:「心性本凈,客隨煩惱之所雜染,說為不凈。」
祝青寧搖頭,道:「心生已滅,未生未起,云何相續?」
「你們有完沒完?」吳震大聲道,又轉向了裴明淮,「他們說他們的,我們說正事吧。」
裴明淮道:「這不正等你說?知道誰是殺白尼的兇手了嗎?」
「我是神仙啊?」吳震道,「這樣就能知道?」
華英笑道:「你不是神仙,是神捕。快說吧,有什麼發現?」
吳震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道:「就如今看來,龜茲這事兒好像挺明白的。龜茲王禮佛之心不誠,又沉迷酒色,有人生了異心,想取而代之,這不奇怪。至於是哪一個,或者是哪一撥人,哪一股勢力,也簡單得很,誰是新王,就是誰。不過,就龜茲王死在寢殿的古怪形容,加上,嗯,明淮也說過了,在宮裡這樣殺人,實在是太冒險了,所以我還是覺得,可能龜茲王死是個意外,原本是沒想在這時候殺他的。不過既然殺了,那也只有順勢而行了。」說著伸了兩根手指,道,「至於那位大都尉丞白尼,他死,無外就兩個原因。」
曇秀一邊回想,一邊沉吟道:「我記得龜茲王死的這一晚,白尼留在宮中,難不成他是看到了什麼?」
「這是其一。」裴明淮道,「他是武官,位高權重,若他不死,恐怕王位還是得著落在他身上。所以,白尼必須死,而且死得不體面最好。起意竊取佛寶,就是極不體面!」
華英道:「那,到底是誰幹的?」
曇秀看了她一眼,道:「華英,不管是誰幹的,都不是我們能插手的。你也不要多管了,我們一辦完我們的事,就立時離開。舊王被殺,新王未立,這延城之中也是暗流洶湧,步步殺機,我們不可多事。」
此話正得宋紹祖之心,忙一連聲地道:「曇秀大師此言極是!此地不可久留啊!閑事還是少管為妙!」
見吳震臉上有猶疑之色,祝青寧笑道:「怎麼,吳兄,還是手癢?」
「……不是。」吳震道,兩眼卻看向了沉吟不語的裴明淮,「事情可能並沒有我方才說的這麼簡單。」
裴明淮嗯了一聲,道:「從頭到尾,——從最初在須彌山發現端倪開始,好像……就好像是被人牽著鼻子在走一樣。雖說樣樣都合情合理,樣樣都說得通……可我始終覺得不安,而且,越來越不安……」他聲音越來越低,「從景風出事開始,到以青寧為餌誘我們入陷阱,我這感覺就越來越強烈,現在……」
自離開陰山以來,裴明淮再不曾提到景風,彷彿離開了敦煌,到了西域,這大魏的種種恩怨,你殺過去,我殺過來,血流成河,都可以拋至腦後一般。或是盡數沒入戈壁流沙,或是被大漠的風給吹散,了無痕迹。
祝青寧一個人行在前面,拿了鳳鳴吹了起來。華英低嘆一聲,幽幽地道:「還有比這更應景的嗎?」
裴明淮低吟道:「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吳震望了裴明淮一眼,忽然記起,上一次聽裴明淮吟這歌,是在大道壇。凌羽給裴明淮吹曲子,連吹了兩回,裴明淮都嫌不好,直到吹了這一曲,裴明淮才算作罷,只因這曲子應和了裴明淮那時的心境。
那便是景風公主離京時候的事,卻不料這一去竟成永訣。
吳震心裡著實替裴明淮難過,再說不出一句勸慰之言。景風死了,裴明淮再痛,可一旦冷靜下來,該做的事,要做的事,仍是不能不做。再傷心,也不能一直傷心下去,一直什麼都不管不顧。
簫聲嗚咽,華英聽著聽著,忽一摸自己的臉,不知不覺間竟已滿臉是淚,一滴一滴地落進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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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回了龜茲王城,在下榻之處歇息了半日。忽聽得外面來人,問道:「安國侯有事求見,不知各位可願相見?」
裴明淮道:「快請。」他卻見華英對著宋紹祖使了個眼色,便道,「華英,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嗎?宋兄,有什麼不對嗎?」
華英忙道:「沒什麼,只是昨兒這安國侯也去了耶婆瑟雞寺,見了一面罷了。」
「哦?你這是特地要宋兄不告訴我的嗎?」裴明淮不悅道,還想再說,就見白振進來了,只得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白振卻是單身一人,連隨從都留在了外面。見他面色凝重,都知有事。
眾人相互見了禮,裴明淮看白振頗有疲憊之色,便道:「安國侯事多勞累,怎的這時候來了?我們帶了些好茶過來,華英,你去煮上些兒,可好?」
華英點了點頭,捧了裝茶的漆匣走開了。白振微微苦笑,對裴明淮道:「公子,我這是來跟你們辭行的。不對,我這話說得不好,也不是辭行,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馬上就要走了,就這兩日的光景。我跟各位也算是有緣分,各位如果沒有什麼要事,也早早離開延城的好。」
曇秀奇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振沉默片刻,緩緩地道:「這龜茲國,馬上就有新的龜茲王了。」
華英忙問道:「是誰?」
「這不就是二選一嗎?」吳震搖頭道,「既非安國侯,就必定是那位輔國侯白安吧?」
白振道:「耆尼國師極力贊成,說白安虔心禮佛,又威望甚高,除他之外並無更合適的人選……」說到此處便是苦笑,裴明淮察言觀色,問道,「難道是這位輔國侯要做龜茲王了,容不下你安國侯?」
「他遣我度蔥嶺往天竺一趟,倒也沒什麼不好的。」白振笑道,「從前我王兄在的時候,也是……」說著對裴明淮笑道,「前些時候出使貴國,回來路上也險些出事。若是走遠些,我倒覺得心安,說不定也就不回來了!」
眾人都坐在織花氈毯上,白振與裴明淮相對而坐,此時傾身向前,聲音也放低了,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耆尼大師對你們頗為留意,他是國師,在龜茲勢力極大,沒有他,輔國侯是萬萬不能繼位為王的。他還一再對著我追問你們的事,我本來也知道不多,也說不出個什麼來,但總覺得有些……古怪。我這一兩日間便要啟程,照我看,你們各位還是趁我走之前,離開龜茲吧,我還能送你們平安離開。」
裴明淮微笑道:「多謝白兄厚意了。不過,我們來這裡,確是有一件事,還想請白兄周旋。」
白振問道:「什麼事?」
裴明淮看了曇秀一眼,曇秀道:「現下也不瞞安國侯了。安國侯可還記得,你在我朝的時候,我曾經拿過一幅畫來問你?」
「記得,記得,當然記得。」白振忙道,「就是那位煮茶的姑娘拿著的。畫得實在是好,大師妙手生花。那畫的就是河西大寺,畫的是哪一個殿我都知道。」
他說到此處,愣了一愣,道:「各位難道想去看上一看?這……不是我推脫,原本自當相迎,可自從白尼昨晚死在那裡,耆尼大師是十分戒備,再不讓人進去,說得誦經百日,方可消其孽障。眾位是不能在此等百日的……」
裴明淮笑道:「所以想求白公子周全。我們千里而來,實在是不願空手而歸。原本等上百日也無妨……」
「哪裡能等百日!」白振道,「早日離開的好。」
他擰著眉頭,想了半日,道:「我可以讓各位悄悄進去一趟。明兒新王登基,今晚要行整一夜的典儀,耆尼入宮主持,決然不會離開半步,而且他必定會得帶他親信僧人入城,我會著我的屬下守衛河西大寺,讓他的人守東寺。眾位就趁這時候進去,不過……」
吳震忙問道:「不過什麼?」眼見著一個「不過」,這煮熟的鴨子就要飛了,怎能不急?
白振道:「你們晚上前去,耆尼已經在疑了。你們若還在此地,他未必肯放鬆戒備。」又看了裴明淮一眼,道,「公子到底是為什麼想要進去,我不多問,問你們也不會說的。我猜是跟英揚有關,對不對?若非如此,你們當時不會一再追問。」
被白振說穿,連裴明淮都有些訕訕的。還好白振並沒糾著這事說下去,只道:「不管怎麼樣,就當是看英揚的情面了,你們回去若見著他,替我問候一句,叫他空了再來……哦,也不成,我都不在了,他來什麼?再說罷!」
他自顧自說下去,卻沒留神裴明淮的神情。吳震生怕裴明淮露出馬腳,忙道:「放心,放心,咱們一定把話帶到。」
白振道:「我倒是想到個法子。各位不妨收拾起來,去向白安辭行,然後他必定會送各位出城。你們各位就先不要走遠,嗯,留下一兩個人在外面做出過夜的樣子,然後別的人夜裡偷偷回來,我遣人帶你們去了,你們再連夜離開,這樣,成不成?」
吳震一拍案,道:「妙!」
華英此時端著一個銀盤過來了,裡面擺了一大銀壺茶,還有一套銀叵羅。宋紹祖忙起身要幫華英倒茶,華英笑道:「宋大哥,不勞煩你了,我還怕你把茶潑出來呢。你坐著,讓我來。」
她把茶倒了出來,香氣四溢,又對白振道:「知道龜茲的葡萄酒最好,安國侯也請嘗嘗我們那裡的茶,也不知喝不喝得慣。」
白振忙伸手接了,道:「多謝姑娘。」說著飲了一口,道,「比起我們龜茲的葡萄酒,又是另一番滋味了,我喝著是太清淡了些。」
華英一笑,退到了一旁去。裴明淮望著白振,道:「白兄如此,是不是太擔干係了?我們心裡也過意不去啊。」
白振道:「其實,本來全沒什麼!若是換了尋常時候,各位盡可以大大方方前去。但這一回……這一回……」他似乎有難於啟齒之處,遲疑片刻,方道,「不知道究竟為何,耆尼國師對此不是一般的在意,自從白尼死在西寺之後,就不準任何人出入,倒像是那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一樣……」
他說到此處,突然頓住,似覺失言,半日方笑道:「反正,各位都是有本事的人,悄悄進去,悄悄出來便是。千萬不要鬧將起來,否則就真是麻煩大了。現在這位……」他又是一聲苦笑,「可是個細緻到十分的人,比不得我那過世的王兄不理國事。」
裴明淮道:「白兄放心,必不致讓你為難。」
白振聽他如此說,也像是放了心。又寒暄了幾句,便告辭走了。白振一走,吳震忙對裴明淮道:「咱們就依此計而行?就算是龍潭虎穴,也得進去一趟啊!」
「也只能如此了,總不能硬闖。我真怕鬧將起來,我們這幾個人走不出龜茲!」裴明淮嘆了口氣,道,「我們這就去王宮,向那位新王辭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