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繭
寒,深入骨髓的寒。
恨,滲入五髒的恨。
她雙目半睜半闔,透過粼粼水面,凝視著碧藍透徹的天,被水氤氳的眸子漾著悲痛的淚光。
淚,融化在水裡,悄無聲息。
裙袂蹁躚,衣帶輕飄,青絲繚亂,她像一朵在水裡盛開的曼珠沙華,妖嬈醒目。
她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慢慢下沉,像是一點一點墜入寒冷的深淵,在掙扎中祥和。
原來,這就是死亡。
湖面上,一艘破舊的小船漸遠漸行,兩個渾厚的男聲在空氣里飄蕩:
「真是可惜了,她還那麼年輕貌美。」
「要怪就怪她不守婦道,否則也不會死這麼早。」
「自古紅顏多薄命啊。」
「收起你那憐憫之心,要是被大少二奶奶知道了,少不了你一頓打」
聲音越飄越遠,她的身體也越來越冰。
一陣風吹過,湖面漾起波紋,她絕世的面容在水波里美好如初,白皙的皮膚愈加光亮。她的眼睛已經合上,心臟漸漸停止跳動。
在死前那一刻,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翩若驚鴻的白衣少年,那年,他站在梨花樹下舞劍,沾衣欲濕的花瓣落滿他的肩頭,風聲蕭蕭,情意綿綿,誰曾想,這驚鴻一瞥竟成了永世的恨。
恨到最後,只剩下悔。
若一切可以重來,她定不會為那少年所惑。
多情自古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原來,死亡,止不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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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越國天授二十年,帝都,洛桑城。
白,一片透徹晶瑩的白,整個洛桑城都被染上白色,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三天三夜,冰霜凝在枝頭,像化不開的結。
長街之上,寒風蕭蕭,雪花簌簌,行人寥寥,自是一派祥和之景,可誰又曾知,那些角落裡的骯髒,大雪也無法掩埋。
年關將至,有些人家早早地把大紅燈籠掛在門外,在外地經商務工的百姓紛紛返城,城內一派喜氣洋洋之色。
這幾天,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兩件事:第一件事,便是林家嫡女林知霜因被人捉姦在床而羞愧得投湖自盡,第二件事,便是韓家二小姐韓師師染上了怪病,全身上下長滿紅痘,大夫們都束手無策。
這兩件事之所以會引起百姓熱議,是因為林家和韓家是帝都兩大家族,其世代經商,富可敵國。林家嫡女林知霜貌可傾國才可驚人,她還未及笄說親的人便把門檻都踏破了,可惜她未曾看中。後來,她邂逅了韓家長子韓洛,對其一見鍾情,情竇初開的少女從此愛得一發不可收拾,甚至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地要嫁給他,出嫁那天,紅妝鋪了十里,一時風光無限,可惜還不到兩年的光景,林知霜便趁著韓洛外出務差,作出傷風敗俗的事情,簡直令人咋舌。說來也巧,就在林知霜投湖自盡的那天韓師師染上了怪病,大家都說是林知霜詛咒了韓師師,因為韓師師是發現她通姦的第一人。
有些真相,被有心之人掩蓋著,有些流言,被肆無忌憚擴大著,誰也不會知道,在冰冷湖心裡永遠沉睡著的那個女子恨破天際,終究成全了一場痴怨。
城西,韓府。
「死丫頭,我讓你守個火,你怎麼又睡著了!」
一個尖銳的女聲劃破寂靜的長空,緊接著,便是一陣鞭子聲。
廚房裡,施央身形靈巧地躲著林大娘的鞭打,方才,她不過是累極了倚著灶台打了個小盹,誰知這林大娘竟拿著鞭子便向自己打來,好不歹毒。
「居然還躲,看我不打死你!」林大娘怒目圓睜,手中揮鞭的力度加重了幾分。
「啪——」鞭子拍打在木架上,結實的木架頓時一分為二,及時閃到一旁的施央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她無法想象這鞭子要是打在自己身上會有什麼後果。
突然,她看到了灶台上的藥罐,心中馬上有了主意。
林大娘見她再次躲過,頓時氣急敗壞。「我看你還能躲多久!」說著,一鞭又向她揮去。
「你打到我了沒關係,可要是打破這藥罐,裡面的葯撒了,老太君可饒不了你。」施央把藥罐舉在身前,面露狡黠之色。
果然,那林大娘收回鞭子,惡狠狠道:「少給我耍小聰明,今日的這頓打,你是如何也躲不過了。」
就在這時門開了,一個嬌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不滿的聲音傳進來:「葯怎麼還沒熬好?要是耽誤了二小姐喝葯的時辰,你們誰也擔當不起。」
「葯早就熬好了,正準備送過去呢。」林大娘瞬間換上一副嬉笑的嘴臉,手中的鞭子也不知何時扔了,接著,她瞪了一眼施央,道:「還愣著幹什麼,快去送葯啊!」
施央趕緊把葯倒進碗里,端著托盤,跟著門口的人走了。
「死丫頭,等你回來再收拾你。」
林大娘低咒一聲便去關了門,剛走不遠的施央突然打了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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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還在簌簌地下著,或浸眉梢,或沁心脾。
施央跟著綠蘿走在長廊里,她抬眼四望,觸目之景,熟悉又陌生。
穿過長廊,一座精美的閣樓便躍然入目,琉瓦玉柱,雕花浮窗,巧奪天工,只見金漆的牌匾上寫著三個大字「師湘閣」。施央剛到門口,便聽見了從樓上傳來的歇斯底里的聲音:
「出去!全都給我出去!」
綠蘿聽見這聲音心頭一緊,而後推門快步向樓上走去,施央緊跟其後。
二樓寢間里,湘繡雙鳳掛帘后,花梨木床榻上,一位身著鵝黃色衣衫的女子在哭個不停,她髮髻凌亂,頭簪散落,臉上粉黛未施卻也膚如凝脂,只是,那白皙透嫩的肌膚上長滿紅痘,讓原本嬌俏可人的美人瞬間失色。
「我的小祖宗,你別哭了,快讓大夫給你瞧瞧吧。」
隔簾前,拄著拐杖的老太君急得坐立不安。
「瞧什麼瞧,都瞧了好幾天了,還是這鬼樣子,不如死了算了!」
隔簾后,韓師師把自己埋在被窩裡,眼淚不止,床旁站著的青衫大夫滿臉惆悵:這二小姐的病來得突然,用藥好幾天了身上的紅痘就是不退,反而有更嚴重的趨勢,怪病,真是怪病。
「二小姐,葯來了,吃了葯就會好了。」綠蘿端葯走到床邊,卻被韓師師一腳踹開,手中的葯灑了一地,緊接著,咆哮聲傳來:
「這葯吃了一點用都沒有,以後別給我端來!」
綠蘿趕緊起身收拾好地上的碎碗,然後默默退到一旁,站在不遠處的施央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眸光微閃。
「師師,你不吃藥可不行,好不起來的話妾身會心疼的。」
突然,一個清脆婉順的女聲傳進屋來,伴隨著一陣珠簾攢動的聲音。
施央聽到這個聲音后瞳孔一震,而後清凝如水的眸子里漾出無限恨意,只是由於她低著頭,誰也沒有發現她的異樣。
緊接著,一位身姿裊娜的女子在丫鬟的簇擁下款款進屋,她一身綠羅衫,裙擺逶迤,頭梳流雲髻,金釵環戴,面若皎月,眸若星辰,似那三月扶風的楊柳,又似那含苞待放的花蕾,輕盈柔弱中自有一派嬌艷欲滴之相。她便是林家妾侍所出之女林素瓔,也是嫁到韓家才一年的大少二奶奶。
老太君一見她便馬上道:「素瓔,你可來了,快去勸勸師師吧。」
林素瓔走到床邊,示意大夫退下去,而後柔聲道:「師師,你日思夜想的君哥哥前幾日班師回朝了,據說君府的門檻都快被賀喜之人踏破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韓師師馬上鑽出被窩,巴掌大的小臉熠熠生輝:「君哥哥真的回來了嗎?」可是下一秒,她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神瞬間黯淡。「我這個鬼樣子怎麼去見他啊?」
「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按時吃藥,不能再把大夫趕跑了。」
「這些庸醫,沒一個能治好我,看著他們就心煩。」說著,她不滿地瞪了一眼青衫大夫,大夫趕緊低頭,心裡叫苦不迭。
林素瓔用柔夷順順她胸口的氣,語重心長道:「他可是洛桑城最好的大夫,一定會治好你的。」
「他要是醫術高超,怎麼到現在我的病還沒一點好轉?」
「二小姐,您這病要慢慢調養,不可急於一時。」大夫緩緩開口道。
當即,韓師師便火了,大聲怒斥道:「你治不好就直說,什麼調養不調養的都是胡謅,要是把我惹急了,我便叫人去把你『惠民堂』的牌匾拆下來,改成『天下第一庸醫』!」
這一字一句砸在大夫心頭確實難受,他長嘆一口氣,而後轉身走向老太君,雙手作揖道:「老太君,二小姐的病恕老夫無能為力,您還是另請高明吧,告辭。」說完,他長袖輕拂,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外。
「沈大夫,沈大夫」老太君只能眼睜睜地看他離去,臉上的愁雲更重了。
林素瓔踱步走到老太君身旁,挽著她的手輕聲細語道:「祖母,別擔心,妾身已經派人去全國各地尋訪名醫了,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
老太君拍拍她的手背,欣慰道:「幸好有你在啊.」
「這是妾身應該做的。」林素瓔眼瞼微垂,嘴邊的笑容溫婉大方,眉目間卻有一絲傲色,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
這時,將一切盡收眼底的施央突然上前一步開口道:「老太君,奴婢聽說鳳鴛山裡隱居著一位名醫,號稱醫術天下第一,他肯定能治好二小姐的病。」
聞言,林素瓔抬眉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這是一個十五齣頭的丫頭,身板雖然嬌小卻也玲瓏有致,素樸的粗布衣服穿在她身上別有一番風味,她頭梳雙丫髻,光潔圓滑的額頭下是一雙生活靈動的杏仁眼,高挺的鼻樑和紅薄的小嘴相得益彰,優美的下巴曲線勾勒得恰到好處,讓人看一眼便遐想到了晨霧間含羞的花蕊,最是清新沁脾,動人心魂。她的五官雖稚氣未開,但也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林素瓔目光微斂,道:「我曾派人去鳳鸞山尋過他,只是他蹤跡縹緲,去的人都無功而返。」
「奴婢小時候曾在鳳鸞山與他有過一面之緣,若是夫人和老太君准許,奴婢願親自前往鳳鸞山尋他。」施央低頭,如蟬翼般鋪灑下來的睫毛隱藏了她眸中的神情。
「哦?」林素瓔挑眉,倒是沒想到她會主動請纓,末了,風輕雲淡道:「聽說他性格怪癖,不輕易予人治病,就算你運氣好找到了他,又如何說服他?」
「奴婢自有良計。」
老太君見施央長得乖巧,又聽她說了這些話,頓時喜上眉梢:「難得你有這份心,要是你能把那名醫尋來,我定不會虧待你。」
「奴婢自當竭盡全力。」
施央嘴角微勾,淺笑嫣然,林素瓔把她的笑看進眼裡,心突然不知所謂地「咯噔」了一下,她隱隱覺得這個丫頭並不簡單,但轉念一想,大少奶奶林知霜都被自己除去了,一個丫頭算得了什麼?於是,她的眉目間又恢復那絲傲色,發話了:
「既然如此,你回去做準備吧,明日一早便出發,有什麼需要和韓總管說,我再派幾個人和你一同前去。」
「人多了倒是累贅,奴婢一人便足矣。」
林素瓔凝眉看了她一會兒,終究點頭。此時的鳳鸞山積雪成冰,路並不好走,她倒想看看這丫頭如何安然無恙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