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尋醫
雪,終於停了,天空被雪映得透徹無比,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反射著人間的喜怒痴嗔,一些罪惡也無所遁形。
韓府西隅,下房。
銅鏡前,美人倚窗而坐,銅鏡里,一張嬌俏的小臉似笑非笑,剪水雙眸里似凝著終年不化的雪,寒心透骨。
施央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許久,終究苦澀一笑,感慨無限:果然,還是不熟悉啊。
她熟悉的,是那張顛倒眾生傾國傾城的面容,是那個雲袖飛舞足底生花的身姿,是那顆熾熱真誠樸實無華的心臟。
她熟悉的,是林知霜。
因為,她身體里的靈魂,就是林知霜。
那天,冰冷的湖水浸透了她的身體,她像一根海藻在水裡沉浮,死前那一刻,她恨破天際,不甘歸於無,老天終究成全了她的痴怨,讓她重生,於是,當她醒來,便成了韓府的粗使丫鬟,施央。
她重生的那一天,正是林知霜死的那一天,她跑去湖邊,親眼見自己的屍體被打撈上來,冰冷的身體,冰冷的席子,連空氣,都是冰冷的。那一刻,她發誓,她要讓傷害和踐踏過自己的人不得好死,最好是永墜地獄,死無輪迴。更可恨的是,老太君拒絕屍體進府,說林知霜已被休,不是韓府的人了,最後,林家派人把屍體抬走,厚葬在林家慕陵。
「施央,你在發什麼呆啊?」
突然,一個清脆的女聲拉回她的思緒,她抬頭,一張乾淨清秀的小臉映入眼帘,是嬋月。
「沒什麼,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她眼帘低垂,再抬起時,眸中的異樣神色已不復存在。
嬋月見她心神不寧的樣子以為她在為去鳳鸞山的事苦惱,便小嘴一嘟,道:「誰讓你逞強答應去尋名醫的?鳳鸞山陡峭險惡,壯丁上山都吃力,更何況你一個弱女子?你要是出了什麼意外,我可不管。」
嬋月雖然臉上寫著不滿,但眼裡滿是關心的神色。
「別擔心,我自有把握。」施央淡然一笑。
嬋月見她一臉的從容自信,不由得想起以前膽小愛哭的她,自從五日前的那場重病醒來后,她像變了一個人,眉目清冷了許多,比那枝頭上的雪還要蕭肅幾分,整個人也變得沉默寡言,時不時會發獃,漆黑的雙眸似一汪寒潭,深邃中帶著些許凄楚。而且,以前的她五官雖標誌,但絲毫不起眼,現在的她愈發醒目,像一朵花骨經過洗禮,綻放出令人炫目的美,光彩流離,風華無限。
「這雪不知何時能停,山上定異常寒冷,這件斗篷你帶著,能禦寒。」嬋月把帶來的斗篷放在桌上,那是一件織錦鑲毛斗篷,質地柔軟,紋路整密,實屬上品。
施央微微一訝:「這斗篷哪來的?」
「大少二奶奶賞賜給我的,怎麼樣,好看吧?」嬋月的眼裡充滿光彩,施央的眼神卻黯了黯。嬋月是林素瓔的貼身婢女,林素瓔對自己的人出手大方,平時賞賜些東西也是合理的,只是,林素瓔是害死林知霜的罪魁禍首,施央對她可謂是恨之入骨,又如何去用她的賞賜之物?
嬋月見她又在出神,便道:「我該走了,你明日去鳳鸞山小心點,我等你平安歸來。」
施央把她的一臉真誠之意看在眼裡,微微頷首:「我會的。」
接著,嬋月便推門而出,周遭瞬間恢復安靜。施央看了一眼桌上的斗篷,終究還是把它放在了床頭,等明日動身時再穿,畢竟,在這陰謀叢生,冷暖自知的韓府,嬋月是唯一一個真心待自己的,她不想辜負她的一片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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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了整整五天的雪突然停了,陽光普照,萬物生暉。
鳳鸞山上,一個嬌小的身影行走在叢林間,皚皚白雪映得她的眸愈發通透,五官愈發精緻,偶爾有樹枝尖融化的雪滴落在她發間,照著陽光,晶瑩閃亮。
她的身後,是一串串不深不淺的腳印,突然,一陣風吹來,灌起她的衣擺,使她看上去像翩遷起舞的仙子,最是風華無限。
「咯吱——」
只聽一聲響,她的腳像絆到了什麼東西,身子不由地向前傾去,幸好她及時扶住旁邊的樹枝,才避免摔倒在地。不過,她的手被樹枝上的刺劃破了,光滑白皙的手心裡多了一道血痕。
她站直身子,拍去落在斗篷上的雪,然後繼續往前走。
她不能回頭,也沒有路可回頭,就算最後落得千瘡百孔的下場,她也要走下去,因為接近韓師師,是她復仇計劃的第一步,所以她一定要找到名醫治好韓師師的病。想到這,她的步伐堅定了許多。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她在一處陡峭的石壁前停下,臉上頓時露出欣慰之笑:找到了。
她伸手,撥開石壁前雜亂叢生的枯枝野草,不一會兒,一個兩米高一米寬的小洞口出現在她眼前。她提了提衣角,邁著大步走了進去,洞中光線暗淡,她掏出事先準備的火摺子,毫不猶豫地往山洞深處走去。
「滴答——滴答——」
石縫裡的水滴下來,發出清脆的聲響,混合著她有條不紊的腳步聲,像是一首夜鳴曲,在這死寂的山洞裡顯得詭異異常。
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后,前方漸漸有光亮之色,她不由地加快腳步。
高聳入天的蒼木,雜亂無章的石碑,虛無縹緲的林霧,出了山洞,這便是她眼前所見之景。
「入林者,死無還。」
最前面的一塊石碑上刻著這六個大字,她只是瞟了一眼,而後淡定從容地踏入石碑陣,縹緲的雲霧很快將她嬌小的身子遮掩住,四周寂靜無比。
林間的這些石碑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暗藏玄機,當她入了陣,周圍的石碑像一個個活物,不時移動著方位,進來的路已無處可尋,出去的路仍一望無際,它就像一個巨大迷宮,若進來的人破不了陣法便會被活活困死,還真是應了「死無還」這三個字。
不過,她有條不紊地走著,每走一個方向心裡都念著步數,然後駐足張望一會兒,再繼續走,一炷香后,眼前的霧氣散去,她終是走出了石碑陣。
出了石碑陣便是一片桃花林,此時的桃樹均被雪覆蓋,蜿蜒十里,晶瑩剔透,倒是別有一番美。
施央想起往年春天時這裡的桃花盛開,灼得人移不開眼,心裡突然生起一股歡喜惆悵感,喜的,是那灼眼的桃花之姿,悵的,是自己已不復往昔。
物是人非的感覺,莫過於此吧。
穿過桃花林,一間竹屋躍然入目,她的眼角竟有些許濕潤,上次來這,是三年前,也不知那老頭過得怎麼樣了。
她稍微整理了下髮鬢和衣角,然後踏進這熟悉的院落,心緒複雜。
突然,一個輕盈的身影自雪地里飛快閃過,她只覺得肩頭一重,肩上便多了一團毛絨絨之物,那是一隻通體雪白,乾淨純澈的白狐。
她把俯在肩頭的白狐抱進懷裡,骨節分明的手指熟練地摸著它的毛髮,嘴角噙著笑:「小白,好久不見。」
白狐在聽見這個稱呼時翻了翻白眼,不過很快便沉溺在她的溫柔撫摸里,眼睛彎成月牙,嘴裡發出興奮的「吱吱」聲。
此時,靈動的少女抱著美艷的白狐,炫目萬分。
「來者何人?」
突然,竹屋裡傳來一個滄桑渾厚的聲音,施央晃了晃神,而後向竹屋走去。
推門而進后,施央一眼便看見了坐在暖榻上的黃衫老頭,他雖一頭白髮,但雙目極其有神,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迹,也沉澱了他眼裡的光華,使他看上去穩重如山。最為醒目的,是他的黃衫,那種黃不是暗得晦澀的黃,而是騷得明亮的黃,穿在他身上竟也不顯得不倫不類。
她把懷中的白狐放在地上,而後上前一步作揖,恭敬有禮道:「小女子施央,前來求醫。」
聞言,陶予眉角輕佻,凌厲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打量著她。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外界之人,但這丫頭看上去還是蠻入眼的,她身高六尺有餘,身子被寬鬆的斗篷包裹著,只露出一張精緻的瓜子臉,帽檐上雪白的狐毛襯得她膚如凝脂,唇如硃砂,眸子雖生著涼意,但自有一股輕靈之氣,令人不可逼視。
好一個秀雅絕俗的女子,他不禁嘆然。
施央察覺到他在打量自己,便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嘴邊梨渦淺笑。
片刻,他淡然回道:「你能找到這實屬不易,只是,老夫歸隱已久,早就忘了如何治病救人。」
「小女子聽聞陶醫師宅厚仁心,妙手回春,故一路爬涉來於此,若是此時無功而返,世人聽去了,豈不是有辱您盛名?」施央一字一句道。
陶予深深看了她一眼,手捋鬍鬚,道:「妙手回春是真,宅厚仁心卻是假,老夫救人從來都是看心情,恰巧,今日沒心情救人,所以你還是回去吧。」
施央知道他怪毛病又犯了,也不走,笑臉盈盈:「小女子能來到這也是您的有緣之人,您何不大發善心,給我一個機會呢?」
他思襯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會下棋嗎?」
「會。」
「好,這有一盤棋,你若能讓黑子起死回生贏了白子,老夫便答應了你的請求。」他的眼裡閃過一絲精光。
施央這才注意到他身前的四方桌上擺放著一個棋盤,棋盤上黑白子交錯,對立相容。
她走過去,細細看了幾眼,這是一盤即將終局的棋局,白子穩操勝券,而黑子已步入絕境,讓黑子起死回生贏白子確實難,但也不是不可能。
陶予見她秀眉微皺,以為她會退縮,誰知過了片刻,她竟在榻上盤腿而坐,面對著棋盤道:「我若是能執黑子贏您,您可得答應我的請求,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他自恃棋藝高超,少有對手,如今這小丫頭居然敢接受他的挑戰,他突然來了幾分興趣。
接著,便是一場手起棋落的無聲戰爭,黑子雖步入絕境,卻也因為幾個妙招絕處逢生,漸漸有了壓制白子之勢,它們就像戰場上兵戎相見的敵人,你來我往間優劣俱現,誰也不知道誰是最後的勝者。
一柱香后,棋落,局終,黑子勝。
「妙哉,妙哉啊。」陶予拍手稱快,臉上笑容滿面,與之前嚴肅的形象大相徑庭。
施央微微頷首,而後起身下榻,身後的衣擺搖曳出無限姿態,她道:「之前的請求,還請您答應。」
「老夫定不食言,只是你看上去身體無恙,並不需要診治。」
「我是為他人前來求醫的。」
「哦,誰?」
「韓師師。」
聞言,陶予微微挑眉:「可是帝都韓府韓戰霖之女韓師師?」
「正是。」
他手捋鬍鬚,眼睛不經意地向裡間的屏風處瞟了一眼,眼神透露些許玩味。
「你是她什麼人?」
「無謂之人。」
施央的嘴邊抹過一絲輕笑,剎那間,陶予從她的眼裡看見了無盡的蕭索之意,便也沒再追問,只是道:「明日老夫便下山去韓府。」
「如此,甚是感謝。」施央雙手作揖,又道:「日色漸晚,恕小女子告辭了。」
「不送。」陶予看向她的眼神里透滿無限深意。
接著,施央便走了,留下一抹倩影,風姿卓然。
她走後,陶予起身踱步到桌案前,伸手往紫砂觀音熏爐里添了添香料,房間里的熏香味頓時濃了幾分。緊接著,他薄唇輕啟,戲謔道:
「沒想到還有人來為你的未婚妻求醫,你這未婚夫當得也太不稱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