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宿命
「我怎麼不知道自己有個未婚妻?師傅,您老人家是隱居久了,消息也不靈通了。」
一個低啞磁性的聲音夾雜著輕笑聲響起,與此同時,從裡間的屏風後走出一個身影,那人一攏紅衣,似極了天邊的朝霞,火熱且張揚,周身彷彿有萬馬奔騰之勢,輕狂無比,再細看那面容,真真是鬢若刀裁,眉若墨畫,眸如瀚海,比那日月星辰還要耀眼幾分,此等少年,天地間難尋第二。
「當年你娘和她娘給你們指腹為婚時老夫可是在場的,怎麼,你想悔婚?」
「那是大人間的戲言,作不得數。」說話間,少年已來到廳堂里,他停步在榻前,一動不動地看著棋盤上的黑子,眼放異彩。
陶予移步到他身旁,同樣看著棋盤,道:「她居然能讓你的黑子起死回生,真是妙哉。」
「我以為我的黑棋已無路可走了,她的下法確實是妙。」
「方才,你應該出來認識一下她的。」陶予頗為惋惜。
少年輕笑一聲,眸子里的神情意味深長,只聽他道:「來日方長。」
陶予似乎懂得了什麼,捋胡大笑。
屋外,陽光更盛了。
此時,剛走進桃花林的施央突然打了一個激靈,她下意識的回頭,竹屋已消失在視野中,入目的只有皚皚白雪。接著,她用手摸了摸心臟的位置,那亂了節奏的心跳讓她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彷彿有什麼特殊的徵兆。
也是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原來,宿命之輪,在這個時候就開始轉動了,從此便是羈絆一生,快樂與痛苦並隨,誰也逃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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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施央終於回到韓府,林素瓔在知道她不僅安然無恙歸來還成功請到神醫后,震驚之餘凝重萬分,直覺告訴她這丫頭不能留。
回到房間后,施央直接癱在床上,走了一天的山路,此時此刻是真累了。恍惚間,她又想起前生的事,陶予是她十歲時機緣巧合認識的,那時,她在鳳鸞山迷路,不小心掉入獵人的陷阱,他採藥時發現了她,將昏迷的她帶去竹屋治療,她雖然傷好后就離開了,但後來時常會回來看他,她給他講外面的新鮮事,他教她下棋,久而久之,他們熟絡起來,時間一晃就是四年。後來,她邂逅了韓洛,被愛沖昏了頭腦,便再也沒去看過他,想到這,她心裡只剩下悔。
想著想著,她慢慢入睡,夢中,桃花林里桃花灼灼,她的笑映在桃花間,無比絢爛,那個白衣少年越走越遠,她卻沒有一絲惆悵,是的啊,她終究放下那份愛慕了,從此與君陌路,老死不相往來。
翌日,陶予如期而至,他依舊一身明黃長衫,白髮散散地披在背後,風灌滿他的衣袖,使他看上去像乘風欲去的仙人,自有一種飄逸之姿。
陶予在給韓師師把脈后僅僅開了一張藥方,說她若是按時服藥,不出三日即可痊癒,老太君當場喜不自禁,只有林素瓔半信半疑。
一大清早,施央便提著籃子告假出了韓府,她隻身一人去了城東的安陵山,那裡,有林知霜的墳墓,而今日,是她的頭七。
山上,薄霧籠罩,施央行走在林間,露水打濕她的裙角,沾濕她的髮際,她的眸子被霧氣暈染著,竟清明異常。大約走了半刻鐘,她來到林家慕陵,慕陵里灰白的墓碑像冰冷的獠牙,無處不透露著蒼涼氣息。
「愛女,林知霜之墓。」
她在碑前佇立,然後伸手,指尖處傳來的微涼感讓她心臟緊抽,突然,她癱坐在地上,像被人扼住喉嚨,呼吸倉促,淚,從眼角無聲滑落。她以為她能承受,可是在親眼見到自己的墳墓后,往事歷歷在目,心裡的防線瞬間崩塌。
哭了好一會兒,她才起身蹲在墳前,從籃子里拿出香燭和祭品,將它們擺好后便開始燒紙錢,火焰閃爍著,忽明忽暗。
「唉——」
突然,林間傳來一聲嘆息,像是幽谷里的鳥鳴,凄涼悠長。她馬上起身,敏銳地環視四周,大聲道:「誰?!」
接著,有腳踩枯枝的聲音響起,她望向聲源處。只見薄霧中,一個頎長消瘦的身影緩緩走出,那人一襲白衣,彷彿與日光融為一體,卻比日光還要耀眼。其氣質如竹,行走間若仙人扶風,衣踞蹁躚,自是氣宇非凡。而他的五官在薄霧裡漸漸清晰,黑髮如墨,眉眼如畫,分明俊美如神袛。
施央在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心跳就漏了節拍,太陽穴突突地跳個不停。
是他,韓洛。
重生后,她有想過與他重逢的場景,也許是在韓府,也許是在街上,卻沒想到是在自己墳前。此時此刻,她竟有種逃離的衝動,可雙腿像灌了鉛,沉重不已。
韓洛迎上她的目光,褐色瞳眸緊縮。眼前的女子雖一身素衣,粉黛未施,但有種說不出來的美,膚如凝脂,面若白玉,擁得一世芳華,而她深邃似寒潭的眸子里似積著几絲幽怨,令人見了不免憐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大抵是如此了。
他走到她面前,還未開口,卻見她慌忙低下頭,雙手作揖道:「奴婢見過大少爺。」
「你是府上的丫鬟?」他微微一訝。
「正是。」
此時此刻,她只能用施央的身份去面對他,就算心裡有萬般的不情願和恨意,也要壓下去。
他看了看墳前的燒紙,又看了看她臉上未乾的淚痕,眸子微閃。「難得你會來祭拜她。」
「大少奶奶待我有恩,今日是她的頭七,奴婢理應來祭拜。」頓了頓,她的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又道:「大少爺這不也來祭拜了嘛。」
她下葬的那天他人在咸安縣未能回來,昨日,他連夜趕路,終於在今日清晨進了城,他叫奴僕帶著行李先行回了府,而自己來到這裡,就是想來看看她。
施央見他沉默不語,頓時心如刀絞。
半響,他上前一步,在墳前蹲下,燒著紙錢,火光映得他面目深沉。施央看著他寬闊的背,心緒混亂。沒錯,她是恨他的,可為何看到他這個樣子心裡竟無限酸楚?
「畢竟夫妻一場。」
他低沉暗啞的聲音飄來,似是在說給她聽,又似是在說給墳里的人聽,而她,在聽到的那一刻,咬緊下嘴唇,眼眶微潤。想當初,她被人誣陷通姦,她一直在等他從咸安縣回來,她知道他會相信自己,誰知,等來的卻是一紙休書。而後,林素瓔給她灌了迷藥,造成她投湖自盡的假象,如今,他居然親口說出「夫妻一場」四個字,她是該笑還是該哭?
當初,如果他回來了,並且相信了她,那所有的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她突然有點惘然。
韓洛一回頭便看到了她出神的樣子,那麼一雙美如玉的眸子里痛楚和迷惘交替反覆,似有萬千故事要訴說。施央見他盯著自己,連忙收起眼裡的神情,道:「大少奶奶若泉下有知,定會感到欣慰的。」
「我倒希望她不知道。」
「為何?」
「我既已負她,又何苦讓她再痛。」他目光縹緲。
原來,你也知道我會痛,那為何要負我?難道真如林素瓔所說,你娶我,不過是為了壯大韓家的財產和勢力,並不是真的愛我?此時此刻,她很想質問他這些,可是,她忍住了,因為一切都已不復往昔。
「山上寒氣重,你披上這個吧。」說話間,他已脫下自己的外衣遞給她,她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接,他又道:「算是感謝你來祭拜她,別無他意。」她這才接過,道了一聲謝。
他繼續蹲下燒紙錢,她則佇立在一旁,若有所思。
周圍開始沉寂下來,只有均勻的呼吸聲和偶爾傳來的鳥鳴聲,大約過了二刻鐘,他才起身,拂去身上的煙灰,道:「走吧。」
她微微頷首,隨著他的步伐往山下走去,走之前,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墳墓,心裡默念道:再見,林知霜。
從此,世間再無林知霜,只有美人施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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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漸漸消散,下山的路卻並不好走,施央亦步亦趨地跟在韓洛身後,鼻翼間縈繞著他外衣上的淡淡清香,心竟平靜異常。
「我以前怎麼沒在府上見過你?」
突然,他暗啞的聲音打破沉寂。
「奴婢不過是個粗使丫鬟,平時只在後堂打雜,大少爺自然沒見過奴婢。」
「大少奶奶何曾有恩於你?」他繼續問道。
她愣了愣,回道:「半年前,奴婢剛進府時被人欺負,大少奶奶偶然遇見后幫了奴婢一把,這對她來說雖然是舉手之勞,但對奴婢來說卻是大恩大德。」這番話,她不是編出來的,是確有此事。半年前,她還是大少奶奶林知霜時隨手幫過一個粗使丫鬟,重生后她才憶起,原來這具身子的主人便是那個粗使丫鬟,也許,冥冥之中一切皆有註定吧。
他嘴角一勾,露出溫潤如玉的笑容。「倒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雖然大家都說她傷風敗俗,做了苟且之事,但奴婢相信她不是那樣的人,這其中定有蹊蹺,不知大少爺如何看待?」終於,她鼓起勇氣問了這個問題,他卻再次陷入沉默。
「我」他正想回答,卻突然停住腳步,警惕地環視著四周,目光冷肅。因為,他感覺到了殺氣,很強烈的殺氣。
由於他的突然停下,她及時收腳才避免撞上他的背,疑惑萬分:「怎麼了?」
「我們被人埋伏了。」
說話間,突然有十幾個黑衣人從灌木叢中跳出來,他們手持利劍,眼帶殺氣,明顯來者不善。
韓洛下意識地把施央護在身後,低聲道:「待會我會找機會讓你逃走,你別回頭。」
「那你呢?」她居然有絲慌張。
只聽他冷哼一聲,道:「就憑他們,還奈何不了我。」
「反應倒是挺靈敏的,就不知道死的時候會是怎樣。」為首的黑衣人陰冷道。
「我素來與人無怨,你們為何要取我性命?是誰指使的?」面對他們,韓洛毫無懼色。
「無人指使,只為冤魂索命。」黑衣人的眼裡充滿恨意,施央竟覺得他的眼睛有點熟悉。
「你要索命找我一人便可,她是無辜之人,放她走吧。」
聞言,黑衣人看了一眼韓洛身後的嬌弱女子,本來他還有絲心軟,但在看到她身上的白色外衣后,眼中充滿憤怒。「你和你的情人,一個都別想逃!」接著,他吐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字:「殺!」
頓時,四周的殺手呈圓形向他倆聚攏,韓洛一手抽出腰間的軟劍,一手摟過施央的腰,只說了三個字:「抱緊我。」
施央下意識地抱緊他的腰,四周白花花的劍光閃進她的眼,她竟感覺不到一絲害怕,也許是因為有他吧,她不禁在心裡自嘲:依賴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就算被傷得痛入骨髓也改變不了。
接著,便是一場刀光劍影的生死之戰。
韓洛自幼習武,武功自是非比尋常,可對方人多勢眾,他又多了她這個累贅,防守速度是比平時慢了點,不過幸好他底子好,幾番防守下來竟漸漸轉變為攻勢,最終,他們都敗在他手下。
「螻蟻之人,我不屑取你們小命。」
他擦去軟劍上的血,冷冷地俯視著躺在地上呻吟的人,然後轉身,像一切沒發生過一樣,平靜地對施央道:「走吧。」
臨走前,她鬼使神差般地回頭看了一眼,可就是這一眼,讓她的心瞬間懸到了嗓子眼上。因為,一個原本躺在地上的黑衣人突然躍地而起,持劍直直向韓洛的背刺來,速度之快,令人防不勝防。
「小心!」
一個焦急的叫聲在林間迴響,與此同時,韓洛轉身,卻只見一把劍刺進了身前施央的胸膛,那紅得炫目的血立即濡染了白衫。而後,她像一隻斷翅的小鳥,倒在他懷裡。
就在方才,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她為他擋了那把劍,當熟悉的疼痛感傳來,她竟像上次死亡時一樣,祥和不已。
原來,她還是沒能放下他,就算恨他千遍萬遍,卻不能眼睜睜見他死去。那麼,現在,是要死第二次嗎?
她仰著頭,強烈的日光散進她的眼,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那張臉,以及,褐色眸子里的緊張神色。恍惚間,她彷彿又看到了那年梨花樹下的少年,驚艷絕世,天地間只有他一人。
「暮之.」
她輕輕喚出他的乳名,然後慢慢閉上雙眼。
林間有鳥鳴聲傳來,凄涼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