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暗殺1905第一部》(11)
東京謎案
黑龍會
就在胡客轉頭望向杜心五的那一刻,在他和杜心五都未注意到的碼頭方向,有六艘小船忽然駛離了岸邊,如同離弦之箭般狂飆而來。
這六艘小船上的乘客,都是攜刀束服的日本武士,人數不少,約有三十來人,很快便將杜心五等人所在的船合圍起來。架上踏板后,這些來勢洶洶的日本武士用最快的速度登船,火速包圍了甲板上的杜心五和胡客,又沖入船艙控制住了陶成章等人。
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正在包紮傷口的陶成章,以為是山口的同夥趕到,眼見對方勢大,心不由涼了半截,暗想即便胡客再次發威,恐怕今天也難有活路了。
在控制住整艘船后,一個穿著打扮和神態舉止都略顯高貴的日本武士最後一個登上甲板。因為見到杜心五,他的眉心有些輕微地擠皺。
「杜先生,」他忽然用日語說,「如果我安插的眼線沒有錯,這一艘,應該是全神會的船吧。」全神會是日本德川幕府時代最大的武士組織,后因遭當局政府的大力打擊,幾乎消亡殆盡,只剩下殘支余脈苟存於民間。
那日本武士的話音剛落,有四個日本武士便從船艙里抬出了兩口大箱子,擱在他的跟前,掀開箱蓋,露出滿箱子明晃晃的白銀。
那日本武士的臉色瞬間如變了天般,黑得陰雲密布。他手指白銀,語氣極為憤怒:「你應該知道全神會和我們是死對頭。你既然已選擇與我們合作,那這些又作何解釋?」
「你到船艙里看一眼,自然便會明白。」杜心五伸出右手,請他入艙。
那日本武士走到艙口,朝裡面望了一眼。只是這一眼,他便看見了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日本浪人。他的臉色立刻鬆緩了許多,走回來對杜心五說:「這艘船,我會處理好的。至於在這船上發生的事,恐怕需要杜先生親自向我們首領解釋一下了。請杜先生上船。」
有日本武士走出,請杜心五、胡客和光復會眾人移步小船。
陶成章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杜心五卻只是對他微微一笑:「陶先生不必擔心,這些都是朋友。」陶成章將信將疑,但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也沒得選擇,只好帶領會眾上了小船。
胡客卻沒有挪腳。
「你隨我走,我會找時間與你詳談。」杜心五低聲說。
「如果騙我,你知道會是什麼後果。」留下這句冰冷的話,胡客邁腳上了踏板。
等所有人都上了小船,有日本武士將船划至岸邊,接引眾人上岸,朝北方行走。
陶成章小聲地問:「這是去哪?」
「錦輝館。」杜心五回答。
杜心五口中的錦輝館,位於東京神田區,是一座日式仿古建築。
當杜心五等人走到目的地時,被要求先在錦輝館的大門外原地等候。
有日本武士入內通傳,很快返回,將杜心五等人領入館內,直奔武廳。
武廳的空間不大,但因沒什麼裝飾,反而顯得寬敞。雪白的牆壁上,懸挂著一幅太陽旗和一幅大東亞地圖。在太陽旗下,一個赤裸著上身的日本男人,正與三個武士對搏。地上躺了五個或壓腹或抱膝做痛苦狀的武士,顯然是剛被擊倒不久。這個赤裸上身的日本男人約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眉開臉闊,體格健碩,渾身上下早已大汗淋漓。他用了一招轉身橫踢、一招側踢和一招下劈阻擊,很快將三個武士一一擊倒。侍立在旁的下人急忙遞來干敞的毛巾。他擦凈汗水后,穿上衣服,對杜心五等人禮節性地鞠了一躬,用日語說:「久等了。」
杜心五抱拳回禮,稱呼其為「內田先生」,並引見了陶成章等人。
內田先生吩咐下人將貴客們引入茶房用茶,只留下杜心五一人,顯然有事要單獨商談。
來到茶房,等下人備好清茶並退出后,龔保銓才小聲地說:「看見了嗎?剛才那個什麼內田先生的衣服上,綉著『黑龍』兩個字!」
馬洪亮點點頭:「看是看到了,在左邊胸口上。那是什麼意思?」
龔保銓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裡很可能是黑龍會的地頭。」
陶成章顯然是知道黑龍會的,龔保銓一說完,他就神色憂忡地點了點頭。
「杜心五不是說這些人是朋友嗎?難不成孫文在和黑龍會合作?」一旁的魏蘭一口道出了陶成章心頭的擔憂。
「黑龍會?」在光復會這幾個人中,只有馬洪亮是第一次來日本,也只有他不知道黑龍會是什麼來頭,「黑龍會是什麼?」
龔保銓朝門口望了一眼,壓低聲音問:「你知不知道玄洋社?」
馬洪亮搖頭。
「那你聽說過天佑俠吧?」
這回馬洪亮點起了頭。「天佑俠」他當然知道,這個組織在中國國內早已臭名昭著。這是十二年前日本陸軍參謀總長川上操六策劃成立的浪人組織,曾秘密潛入朝鮮國內進行顛覆活動,並最終變相導致了甲午年中日兩國戰爭的爆發。
「天佑俠的那些浪人,全都是玄洋社的成員。」龔保銓說,語氣義憤填膺,「四年前,玄洋社在日本國內搞臭了名聲,於是改頭換面,另起灶爐,組建了現今的黑龍會。據說這黑龍二字,指的是我們東北的黑龍江,黑龍會之所以成立,就是妄圖把我們的黑龍江流域謀變為日本的領土。」
馬洪亮頓時又驚又怒:「孫文和這樣的組織合作,豈不是成了天大的賣國賊?」
龔保銓、魏蘭等人都不說話,但馬洪亮的話,正好戳中他們的心思。
一直保持沉默的陶成章,此刻終於開口了:「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你們誰也不要胡亂猜測。孫先生是興中會的領袖,曾在廣州等地多次舉義,我相信以他的為人,不會做出這樣的事。退一萬步講,就算孫先生真的與黑龍會合作,也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們既然響應他的號召來到了日本,就應該少幾分懷疑,多幾分信任。」
龔保銓等人點了點頭。
在茶房裡沒等多久,杜心五就來了。他很清楚陶成章等人心中的疑問,所以沒等陶成章等人開口,就搶先一步說:「各位別著急。住處已經安排好了,先隨我過去,等安頓好了,我再向各位詳細解釋。」
住處安排在相鄰的赤坂區,是一幢不起眼的三層民宅樓。樓底入口處,貼滿了各種紙單,大都是招工、尋租一類的廣告。所有人的房間安排在二樓。
在二樓安頓好后,天色已然昏黃。
杜心五沒有隱瞞,當著光復會眾人的面,他承認了剛才去的神田錦輝館,的確是黑龍會的地盤,武廳里的那個內田先生,正是黑龍會的首領內田良平,而現在所住的這幢民宅樓,也是黑龍會的幕後老闆、自稱為「天下浪人」的頭山滿名下的房產。
「道不同,未必不相為謀。」杜心五說,「孫先生和黑龍會,的確是在合作,這種合作從去年就開始了。」
「和黑龍會這種組織,有什麼好合作的?」龔保銓毫不客氣地問。
「不瞞各位,黑龍會每年向孫先生提供一定的經費,用來支持孫先生的革命活動。」杜心五解釋道,「要知道,光靠辦報刊和募捐所得,遠遠不夠每年的開銷。這一點,想必陶先生也是深有體會吧。」
辦報紙刊物主要是為宣傳思想,隨時可能被官府查封,本就賺不了什麼錢,海外華僑也大都是底層的華工,原本就收入菲薄,募捐不了多少錢財。陶成章是光復會的副會長,需要運作整個組織,這其中的艱辛,他當然體會良多。
「那黑龍會能得到什麼好處?」龔保銓卻不管什麼經費不經費的問題,只是一味地刨根問底。在他看來,黑龍會肯向孫文提供資費,當然會從孫文那裡得到相應的回報。
「黑龍會是替日本陸軍辦事的組織,他們從成立起,就想把滿蒙和西伯利亞一帶謀奪為日本的領土。黑龍會支持孫先生,就是希望孫先生能在南方舉事,牽制清廷的軍事力量,使他們有入侵滿蒙的機會。」杜心五實話實說,「但孫先生從來沒有答應過出賣國土,只是暫時利用黑龍會而已,絕不會與其同流合污!一旦驅除韃虜成功,恢復了漢人天下,又豈會坐視日本侵佔國土?暫時與黑龍會保持合作關係,這不僅是孫先生的想法,也是黃克強和宋教仁兩位先生的意思。」
黃克強即黃興,當年維新變法和自立軍起事失敗后,黃興毅然投身革命,在三十歲生日當天,設宴約請宋教仁、章士釗等人,在長沙共組華興會,黃興被推為會長,宋教仁任副會長。黃宋二人在革命人士當中有著極高的名聲和威望,有他們二人支持孫文與黑龍會合作,作為光復會副會長的陶成章,也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向龔保銓使眼色,示意他別再往下追問。
陶成章站了起來,問杜心五道:「不知道孫先生眼下在不在東京?如果在的話,我想儘快與他會面。」
「孫先生前段時間身在香港,我北上找你們時,他正打算去歐洲組織募捐,現在應該在去歐洲的路上,估計以最快的速度,也要兩個月後才能返回東京了。」
「那就是說,我們要在這裡等上兩個月?」
「陶先生不用擔心,孫先生雖然不在,但興中會、華興會、科學補習所等會黨的義士們都已經來到了東京。這兩個月的空閑時間,正好供大家相互認識,共商革命大事。」
「如此倒也好。」陶成章點了點頭。
事情已經說清楚,杜心五打算告辭了。
「飯堂設在一樓,請的是國內的廚子,各位可以隨時去用餐。如果另有什麼需要,儘管對我開口。明日一早,我就帶各位去見其他會黨的義士。」
杜心五向所有人抱拳見禮,離開了房間。
他沒有下樓,而是去了樓頂。
在那裡,胡客正等著他。
天道的代碼
正是夕陽西下、暮色蒼涼的時候。
站在這個名為「日出之國」的土地上,從異國他鄉望向日沉的地方,遠眺那殷紅如血的晚霞,胡客禁不住神思悠悠。當他不知是第幾次想起姻嬋,那位在湘江畔與他束髮共髻的妻子時,在他的身後,響起了輕細的腳步聲。他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杜心五來了。只有身懷真功夫的人,才能將腳步走得如此既輕且快。
無須過多的言語,在夕陽的注目下,時年三十六歲的杜心五,向年僅二十二歲的胡客,講述起了十六年前發生的那件往事。
「那是我在川、黔、滇一帶走鏢的第三個年頭。」杜心五說,「記得那一次,我是護送一幫馬隊去黔南,隨後獨自一騎返川。我走的那條山道,是蜀身毒道的支線,向來有不少馬幫商隊行走,所以山道上經營著不少山野客店。在川黔交界的那片深山老林里,我誤入了一家黑店,夜裡和店主動上了手。」
杜心五講述的這件事,發生在光緒十五年的秋冬之交。他所說的那家黑店,是由幾間勉強能遮風擋雨的破草屋拼湊而成的,畢竟在深山老林的崎嶇山道上,不會有什麼丹楹刻桷、層台累榭的豪華建築。他所說的黑店店主,是個亡命的江洋匪盜,在夜裡翻入房間對他動黑手時,被他發現,於是過上了手。
這個江洋匪盜長得牛高馬大,手提一柄方頭菜刀,而他的對手,只是一個身材瘦削、赤手空拳的年輕人。看起來,江洋匪盜的勝算很大。
只可惜,他面對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杜心五。
那時候的杜心五,雖然只有二十歲出頭,但自身的本事,卻已相當驚人。
杜心五年少習武,七歲時隨石彪學習暗器手法,八歲時師從嚴克學習南派拳術,十三歲時四處掛牌求師,聲言:「小子不才,誠心求師,惟須比試,能勝余者,千金禮聘,決不食言。」此後打遍慈利縣所有挑戰者,未逢敵手,最終是一位來自四川的叫徐矮師的武師,送給了他第一敗。杜心五不服,在輸了第一場比試后,又數度發起挑戰,然而皆告負,最終心服口服。杜心五兌現了諾言,隨徐矮師入川,拜入自然門下,在峨眉山上負重踩樁,練習內圈法,直到十八歲那年藝滿下山,入了重慶的金龍鏢局做了一名鏢師。
所以在杜心五的面前,這個吃慣了江湖飯的江洋匪盜,充其量只是一個會些三腳貓拳腳的草莽匹夫罷了。
「他並非我的對手,幾拳幾腳便被我撂倒在地,刀也被我奪了。他倒也老實,在我的喝問下,沒敢隱瞞,交代了干過的劣跡。我依照他的交代,救出了關在地窖里的幾個婦女,找到了壓在床下的幾大箱財物,拾回了山溝里的散碎屍骨,然後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除掉那江洋匪盜后,杜心五把幾大箱財物分給救出的幾個婦女,讓她們自行歸家。幾個婦女千恩萬謝后,結伴走了。杜心五把那些撿回來的無名屍骨重新葬在山後。弄完這一切后,天已黑盡,杜心五打算在客店裡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再繼續趕路。
「就在那天晚上,我剛睡下不久,山道上忽然傳來了馬蹄聲,聽起來不止一騎馬。那陣蹄聲來得很急。夜裡山道漆黑,膽敢如此縱馬狂奔的,不是傳遞邊關緊急情報的驛夫,恐怕就是亡命的匪徒了。這陣馬蹄聲在客店外忽然停了,然後傳來了拍門聲。我殺了那店主后,雖然把屍體扔進了山溝,但大堂地上的血跡還沒清理。為了避免是非,我沒有去大堂開門,而是躲在穿堂門后,心想他們多半是要投宿,不見有人理睬,敲一會兒也就走了。哪知片刻后嘩啦一響,外面的人竟然踢斷門閂,硬闖了進來。」
闖入客店的人大喊了幾聲,見無人回應,於是自行掌了燈。躲在穿堂門后的杜心五,瞧見燈光映照出三個男人的臉,其中一個鼻樑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神色委頓,渾身上下纏滿了鐵鏈,像是犯了什麼事的囚犯,另外兩個男人手握武器,臉色嚴肅,看樣子是在押解這囚犯。
「當時我以為是衙門的官差押解案犯,暗想我殺掉的雖是開黑店的主,但空口無憑,如果被他們瞧見地上的血跡,徒然惹來是非。哪知那兩人見到了地上的血跡,卻渾然沒當回事,一個人大咧咧地拉出長凳坐了,眼睛盯著那囚犯,另一人則拿水袋去廚台汲水。坐在大堂里那人,喝問囚犯把代碼交給了誰。聽那人的口氣,似乎原本有九個人負責追捕,結果一路上竟被那囚犯幹掉了七個,但那囚犯也在拚鬥中受了重傷,最終力竭被擒。那囚犯什麼也不說,跟木頭似的蹲在地上。那人問不出什麼,也就不再問,等同伴取來水,兩人掏出乾糧,就著水吃了起來,卻將那囚犯餓在一邊。
「填飽肚子后,一個人語氣恭敬地問:『趕了一天的路,你看要不要休息一晚,明兒個再走?』另一人說:『不休息,直接趕夜路,省得夜長夢多。』兩人拿起武器,站起來,滅了燈,準備押那囚犯出門。燈剛滅時,眼睛看什麼都是一團黑,所以那兩人起身的一瞬間,我什麼也沒看清,只隱約看見那囚犯的身影動了動,然後聽見鐵鏈子稀里嘩啦地響了幾響,接著嘭嘭兩聲,大堂里便沒了動靜。我在穿堂門后等了片刻,始終沒傳來半點動靜,於是壯著膽子走出去,點燃了桌子上的油燈。」
藉助燈光的照明,杜心五看見那兩人已經倒在地上,身下有鮮血流出,看樣子已經死了。那囚犯靠住土牆坐著,身上還纏著鐵鏈,但雙手已經抽脫出來,腹部插著一柄弧形刀。油燈點亮時,那囚犯翻開眼皮,目光微微向上斜,盯著杜心五。從那囚犯的眼睛里,杜心五讀出了十分真誠的懇求。杜心五知道,那囚犯恐怕不行了,而在死前,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事後我才發現,原來廚台的清水和櫃檯上的米酒都被下了蒙汗藥,想來是那黑店店主幹的。那兩人喝了從店裡汲的水,多半受了影響,所以那囚犯在滅燈之時拼盡全力一搏,這才擊殺了兩人,但那囚犯自己卻也被弧形刀刺中腹部,眼看是活不成了。我覺得他有話要對我講,所以湊過去,問他是不是要說什麼。他在我耳邊斷斷續續地說道:『去御捕門……找白錦瑟……就說天道……天道的代碼,藏在我……我心裡……』可是他沒來得及將代碼的內容說出,便咽了氣。」
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地來了三個人,這三個人又莫名其妙地同歸於盡了。杜心五不知道這些人之間有什麼仇怨,他無法知道也不想去知道。只是不知為什麼,他心裡覺得有些悲涼。第二天天亮后,他將三具屍體搬到山後,準備將三具屍體埋在那些無名屍骨的旁邊,使他們不至於死無葬身之所。
「我先埋了那兩人的屍體,然後埋那囚犯的屍體。那囚犯身上還捆綁著鐵鏈,我想他死後能輕鬆些,所以俯身去解那些鐵鏈,哪知卻被我發現了一個奇怪之處。
「我解開鐵鏈后,發現他的左側胸膛隆起,比右側胸膛明顯高出了許多。我拉開他的衣服,發現他身上有很多傷疤,多半是與那些抓他的人拚鬥時留下的。在他的左側胸膛上,有一道很長的傷口,已經縫合起來。
「我走鏢時少不了與山匪賊盜動手,自己也受過傷,知道受了刀傷后如果沒處理好,就會感染膿腫,但無論如何,也絕不會腫脹到那等嚇人的程度!我當時覺得有些反常,於是伸手按了按那囚犯的左胸,立刻發現了異樣。我冒著對屍體的大不敬,用匕首挑斷他左胸傷口的縫合線,撥開傷口,發現肉裡面竟然藏著東西。那是一節竹筒!
「我這下子猛地明白過來。左胸膛就是心臟所在,那囚犯臨死前曾說,天道的代碼藏在他的心裡,原來竟是這個意思。我猜想那囚犯在拚鬥時,左胸受了重傷,知道難以逃脫,索性在被抓住之前,將東西放入竹筒,藏進了左胸的傷口裡,並用線縫合起來。也難怪那兩人找不到了,還喝問他把代碼交給了什麼人。別說他們了,誰又能想到,一個活人,竟敢把東西藏在自己的肉里呢?這需要承受多大的痛楚啊!」雖說已過去了十六年,但杜心五回想起這些事時,仍不禁搖頭,顯得仍難以置信,「我取出了那節竹筒,我知道所謂的天道的代碼,就藏在竹筒里。當時我心想,就沖那囚犯縫肉藏物的勇狠之氣,無論如何,我也要去御捕門找到白錦瑟,將這節竹筒親手轉交。」
找一個人轉交一樣東西,看起來,這是一件十分輕鬆的事。至少當時杜心五是這麼認為的。但後來發生的事,卻讓他改變了這個看法。
埋好屍體后,杜心五回到了重慶。他已有些厭倦,不想再繼續走鏢,於是趁這機會,辭去了金龍鏢局的生計,獨自一人去了北京。
到北京后,他找到御捕門總領衙門,但守衛攔住不讓進,於是他向守衛打聽,向進進出出的捕者打聽,哪知竟沒一個人知道白錦瑟是誰。
杜心五不死心。他仗著拳腳上的本事,在京城裡找了一份看守皇城大門的活路,一邊賺錢糊口,一邊打聽白錦瑟的下落。幾個月里,他問過平頭百姓,問過進出皇城的大小官員,但還是沒人能告訴他白錦瑟究竟是誰。似乎白錦瑟這三個字,只是一個杜撰出來的人名。杜心五暗暗奇怪,心想總不成是那囚犯臨死前說錯了人名,抑或是他聽錯了吧。
「我白找了幾個月,心裡煩悶,有一晚拿出竹筒端詳,越想越是生氣。再加上那時候我年輕氣盛,好奇心又越來越重,終於沒能忍住,打開了那節竹筒。那節竹筒用蠟封著口,我用匕首戳開封口,發現裡面塞了一團白布。我取出白布展開一看,上面寫著一串古里古怪的代碼,讀起來十分拗口。」
說到此處,杜心五忽然打住了話頭,靜靜地望著暮色微涼的西天空。
胡客很清楚,刺客道內部傳遞消息時,譬如串人向青者傳達刺殺任務,為避免泄密,常使用代碼來傳遞,青者用特定的腳文對照,才能解讀出代碼的含義。所以外人看起來古怪的代碼,在刺客道青者的眼裡,反而顯得十分正常,只須找到對應的腳文,就能成功加以破解。
杜心五說到關鍵處,故意打住不說,自然是為了牢牢握住與胡客繼續商談下去的價碼。對於這一點,胡客同樣心知肚明。
「你想讓我做什麼?」胡客直截了當地問。
「留下來,幫我一個忙,」杜心五收回遠眺的目光,轉頭看著胡客的眼睛,「幫我保護孫先生。」
「多久?」
「兩個月。」杜心五說,「只要保證兩個月內不出事,讓御捕門的人無法得逞,讓孫先生可以心無旁騖地做成這件大事,我就把白布上天道的代碼告訴你。」
「那把弧形刀有什麼特徵?」胡客沒有做出是否應允的答覆,而是忽然問出了一個讓杜心五略感茫然的問題。
「什麼弧形刀?」
「在那家黑店裡,刺中那囚犯腹部的弧形刀。」
杜心五回想了一下,說:「我只記得,弧形刀的刀身上有七個圓孔,具體的樣子,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七星月刃!胡客暗暗點了點頭。七星月刃的主人,綽號「北斗」,是刺客道兵門一位有名的青者,在十六年前忽然銷聲匿跡,這件事,胡客聽姻嬋提起過,道上也有過各種傳聞。杜心五能說出弧形刀的刀身上有七個圓孔,再和十六年前「北斗」離奇消失的事聯繫起來,那麼杜心五所說的這件發生在川黔交界地帶深山老林中的往事,基本上可以斷定是真的。
胡客的內心開始了糾結。
能從杜心五這裡得到天道的代碼,這是極難一遇的機緣,然而他若在日本逗留兩個月,遠在大海另一端的姻嬋,她的安危,卻又讓胡客不得不擔心。若非杜心五在船上忽然提到天道的事,或許胡客早已買好了回國的船票,此刻已踏上了歸國的路途。
「兩個月太長,我等不了那麼久。」胡客斬釘截鐵地說,「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解決了御捕門的這批人,你就必須把天道的代碼,一字不漏地告訴我。」
張太監和山口那幫浪人已經解決,如今威脅孫文安危的,只有這群不知藏身何處的御捕門捕者。只要將這群捕者除去,自然就能保證孫文平安無事。「好!」杜心五一口答應,「你需要什麼,不管是人是錢,儘管開口。」
「我只要一樣東西,」胡客說,「東京的城區地圖。」
錡刺
杜心五的辦事效率極高,只用了不到兩炷香的時間,就把最為詳實的東京城區地圖找來了。
展開地圖,看了片刻,胡客問:「孫文到東京后,要去什麼地方?」
「錦輝館。」杜心五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就是我們下午去過的那裡。」
「這三條路都是通的嗎?」胡客用手指在地圖上劃出了三條路線,都是連接東京灣碼頭和神田錦輝館的道路。
「全都暢通無阻。」
「孫文會走哪條?」
「尚未決定。」
胡客想了一下,忽然收捲起地圖,向房門外走去。
「你去哪裡?」杜心五揚起頭問。
「出去走走。」胡客沒有多說,徑直出門下樓,踏上了夜幕下的街市。
東京的夜市燈火闌珊,胡客卻沒有絲毫流連之意。他穿行於人流之中,按照地圖上的標示,將連接東京灣碼頭和神田錦輝館的三條路線完整地走了一遍。
接著他回到了住地,休養了一晚。他後背上的傷口,在與山口等全神會的浪人拚鬥時撕裂,急需足夠的時間來靜養。然而一個晚上的時間,對於他而言,已經足夠奢侈。
第二天一大早,光復會眾人尚在熟睡,胡客已經穿好衣服,走出了民宅樓。等到杜心五來接應光復會眾人前去與其他會黨的人碰面時,胡客早已不見了蹤影。
在上午、中午和下午三個時間段,胡客又分別將那三條路線重走了三遍。
他想藉此來了解三條路線在不同時間段的人流情況,並且熟悉每一條街道兩旁的建築情況和路口的分佈情況。
經過一天的觀察,他最終確定了一個地方——東京灣碼頭。
站在職業刺客的角度,綜合所觀察到的所有情況,胡客判斷,御捕門的捕者如果動手,最好的選擇,無疑是東京灣碼頭。在三條線路上和錦輝館附近動手,都不容易成功,只有當孫文乘客輪抵達東京時,趁著人流密集,直接在碼頭上動手,成功的幾率最大。
晚上回到民宅樓,一整天沒有見到胡客的杜心五,正在房門外等候。
兩人進入房間。胡客展開地圖,以東京灣碼頭為中心,圈出一塊半圓狀的區域,對杜心五說:「你派人去這一帶,查清楚有哪些房屋提供外租。」
「好,我這就去接洽黑龍會的人,讓他們去辦。」
杜心五連夜趕去了神田錦輝館,與內田良平見了面。內田良平答應了他的請求,派出了一隊十人組浪人,連夜趕去碼頭周邊,調查房屋外租的情況。
黑龍會名義上是為日本陸軍服務的軍國主義組織,但用通俗點的話來講,它是一個由日本浪人組成的黑道組織,其勢力遍布全日本,在東京尤為集中。東京的平民百姓們,對黑龍會的懼怕,比對當地的警察更甚。黑龍會的浪人前去調查房屋的外租情況,應該說,這只是小事一樁。
但有的時候,一樁芝麻綠豆般的小事,也能轉變為一件天大的大事。
這隊浪人去了之後,當晚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也沒有返回,等到日上三竿的時候,仍然不見蹤影。
這就有些異乎尋常了。
內田良平坐不住了,他派出手下去東京灣碼頭查看。去的手下很快回來稟報,說沒找到這隊浪人。內田良平又派出更多的手下去尋找,但一直到日頭西斜,仍然沒有好消息傳回。
一整個白天就這樣過去了。
當東京徹底被夜幕籠罩時,黑龍會的所有人,包括內田良平在內,終於接受了一個事實——昨晚派出去的這隊十人組浪人,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已然一去不返,仿若人間蒸發。
「再給我找!」內田良平臉色陰沉,「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黑龍會動員了大半的人力,想盡各種方法展開調查和搜尋,仍然找不到絲毫線索,直到兩天後的那個清晨。
當第一縷天光灑落人間的時候,在東京灣碼頭東北側的海面上,出現了詭異的一幕。一具具的屍體漂浮在海面上,被早潮的海浪一推一涌地送到岸邊,堆疊在外碼頭的石台下方。這一幕立刻引來了眾多圍觀者。有好事者仔細數過,屍體不多不少,正好十具。
死了十個人,這絕對是一樁極其重大的刑事案件!
東京警視廳立即動員大批警力,由警視長親自率領,趕到碼頭,各大報社的記者們早已蜂擁而至,黑龍會的人也聞風而動。最終證實,這批屍體,正是黑龍會三天前派出去的那隊十人組浪人。
屍體一具具地被打撈了起來,依次擺放在鋪開的白布上。
經過海水的長時間浸泡,十具屍體都略顯浮腫,並且殘缺不全,完整些的只是少了些許皮肉,恐怖些的幾乎只剩下了半邊肉身,連森森白骨都露在外面,大概是沉在海水裡時,被魚蝦噬咬所致。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十具屍體中,有七具屍體的心窩處,皮肉是完好的。而這七具屍體的心窩正中,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傷口,一個絕對不是魚蝦所噬咬出來的傷口,一個顯而易見是因利器刺入而留下的傷口。這個傷口的形狀十分奇怪,既非長條狀,也非孔洞,而是一個規則的三角形。
經過警視廳法醫的查驗,死者是死後被拋屍入海,正是心窩處這個三角形的傷口,穿心而入,奪走了這些浪人的生命!
在警察們忙著調查、記者們忙著採訪、黑龍會的人忙著義憤填膺之時,站在圍觀人群中的胡客,因為目睹了這些三角形的致命傷口而心緒振蕩!
在黑龍會的這隊浪人消失的近三天時間裡,胡客不得不親自去調查了碼頭附近的房屋和民宅的外租情況。然後他假裝是迎接親友的人,每天守在東京灣碼頭上。他留意著每一處提供外租的房屋和民宅,儘可能地留意每一個出入其中的人。他相信御捕門的捕者一定會在碼頭附近找地方住下,這樣既可以方便監視抵達碼頭的輪船,觀察船上是否有孫文本人,同時也能在準備動手時,獲得時間和空間上的便利。
捕者也是人,是人就免不了吃喝拉撒。這些捕者一定會現身的,胡客心想,他們不可能一直待在住處而不外出活動。只要這些捕者現身,依靠胡客的眼力,一定能夠辨認出來。
但是在這三天的時間裡,出乎胡客的意料,他竟然沒有發現一個可疑的人。
這一天一大早,胡客便來到了碼頭,正好碰上案發,於是看見了奪去這些浪人性命的三角形傷口。
尋常的銳器傷不是條狀,就是孔洞形態,三角形的傷口卻十分少見。
但胡客卻識得這樣的傷口。
「錡刺。」他在心中默念。
第一時間竄入胡客腦海的「錡刺」,是一種古代兵刃的名稱。
錡刺最早出現在春秋時期。《詩經·豳風·破斧》中有句:「既破我斧,又缺我錡。」便已提及。這種兵刃的刃身呈筆直狀,帶有三棱刃口和三面血槽。這種獨特的造型,使得錡刺的殺傷性極為恐怖。一旦某人被錡刺刺中,三面血槽立即放血,且拔出后傷口呈三角形,使止血和癒合變得十分困難,所以被錡刺刺入皮下三寸者,無論傷在哪個部位,若不及時止血,短時間內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斃命。
但錡刺的缺點在於,它只能刺,連砍和削這種簡單的功能都不具備,攻擊時的功能過於單一,對付尋常人很有效,但在與真正的高手對決時卻極為吃虧,所以這種兵刃在歷史上早已被淘汰。胡客知道在兵門之中,每個青者的兵刃幾乎都不一樣,但是沒有哪個青者使用錡刺這種兵刃,因為每一個青者都深刻地明白一個道理:使用錡刺,無異於自取滅亡。
但眼前這些屍體的致命傷,分明是錡刺所為,只有錡刺,才能在人的身上留下如此罕見的三角形傷口。
胡客有意無意地抬起頭,向四周打量。
案發現場已經聚集了很多人,還有更多的人像蝗蟲一樣黑壓壓地聚攏過來。圍觀是人類的天性,不管是在哪個國家,尤其是當一件慘死十個人的大命案發生在身邊時。
忽然間,胡客看見了一個人,一個戴黑色帽子的瘦削男人。這個男人原本站在圈子的最裡面,這時卻悄悄地擠出了人群,朝碼頭的西側移動,腳步穩中帶疾。
這一陣腳步出賣了他。
只有練家子,才能擁有這樣的步伐。
而他在所有人都圍攏看熱鬧時,卻逆著人流快步走開,這讓心思縝密的胡客,感覺到其中可能暗藏著蹊蹺。
瘦削男人走到西側的一幢雙層小樓前,回頭向四周望了一眼,然後一閃身進了小樓。
短時間內,警視廳的人恐怕調查不出什麼線索。胡客果斷捨棄了案發現場,同樣逆著人流,朝那幢雙層小樓快步走去。
兩天前,胡客曾來這幢雙層小樓問過,房東說,二樓上有四間房,已經全部租出去了,租客是個中國女人。
小樓底層的入口處,設置了一個小房間,那是房東看守大門的地方,此刻卻沒人。想必房東也趕去碼頭上湊熱鬧了。無人阻攔,胡客輕鬆地進入了小樓。
走完一截廊道,來到破舊的木質樓梯前,胡客停下了。這樣的樓梯,走上去是不可能不發出聲響的。正在他猶豫之時,二樓上傳來了對話聲,說的是漢話。
「我早就說過,屍體不能拋入海里,姓薛的娘們就是不聽。現在倒好,果真應了我的話。」
「薛娘子什麼時候回來?」
「她帶人去查那幾伙人的行蹤,原本說好中午就回,不過現在不能等了。我這就去找他們,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把緊了風。」
「只盼這件事不要捅出什麼婁子才好。」
「早聽我的,放完血,拉到荒郊僻野一把火燒了,一了百了,又何必現在來瞎擔心?」
這句抱怨的話說完,就有嘎吱嘎吱的聲音響起,有人正踩著樓梯往下走。
胡客急忙躲進入口處的小房間里。片刻后,腳步聲臨近,一個穿灰色衣服、留有半根辮子的男人從小房間外快步經過,出了小樓,往東邊去了。
等那男人走後,胡客再一次來到破舊的木樓梯前。
聽剛才的那番對話,二樓上的這幫人,正是殺死黑龍會十人組浪人的兇手。這幫人來自中國,又有這等本事,即便不是御捕門的捕者,也絕非善類。此時二樓上只剩一個人留守,這是十分難得的機會。胡客雖然背傷未痊癒,但若論單個對決,他仍有十足的把握。
為了搞清楚這裡面藏著什麼事,胡客取出了問天,藏在袖口裡,小心翼翼地邁腳踏上樓梯。
嘎吱嘎吱,樓梯如往常那般呻吟起來。
二樓上那個戴黑色帽子的瘦削男人已經聽見了。他問:「你怎麼又回來了?」當他看見轉角處出現的不是自己的同伴時,立刻緊張地從凳子上彈起,右手迅速地滑進衣擺下。
胡客沒有給瘦削男人任何機會。他忽然間加快腳步,樓梯吱吱呀呀地狂響起來。當瘦削男人剛剛拔出一把鋒利的短刀時,問天已經鬼魅般割開了他的咽喉。在他有機會呼救之前,胡客已經箍住他的腦袋,狠厲地一扭!而在此時,身後木樓梯的吱呀聲,才剛好停止。
留下噴涌一地的鮮血和死不瞑目的屍體,胡客走進了二樓的廊道,推開了四扇房門。前面三間房都是住人的卧室,並無什麼特別之處,最後一間房裡的景象,卻讓胡客駐足吃驚。
暗扎子的始祖
推開最後一扇門,撲面而來的,是陰暗的紅色。房間內的牆壁全都用紅紙包裹起來,連窗戶也被封死了。胡客聞到了刺鼻的血臭味,原來這些裹牆紙的紅色,是用真正的血塗染而成的。這種血的暗紅,令整個密閉的房間,充斥著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抑感。
地上擺置了許多沒有點燃的燭台,拼接成一個完整的圓形,將一張圓面的桌子圈在其內。桌子用紅布罩住,紅布很長,下擺耷拉到了地上。桌上擺放著五大碗已經凝固的血,以及一個香爐。香爐里插的不是香,而是一柄兵刃,確切地說,是一柄暗紅色的錡刺。
房間里的這些擺置,看起來像是某種神秘的祭祀儀式,而祭祀的對象,則是桌后牆壁上懸挂的一幅畫。
胡客原本以為祭祀的肯定是某個人物,但當他跨過地上的燭台,卻發現畫上並非人像。
畫上繪有幾根虯枝,枝上花朵盛開,粉色點點,乃是開得正艷的桃花,在虯枝下,一條溪流橫著淌過整幅畫卷。畫的內容只有這些,其餘地方都是留白,沒有批註任何文字。
儘管如此,胡客還是一眼就洞悉了這幅畫的含義。
溪流、桃枝,畫上這兩樣簡單的東西,直指中國古代刺殺史上一個極為有名的人物——劉桃枝。
劉桃枝,南北朝北齊人,被後世稱為「北齊第一御用殺手」。
劉桃枝出生於北魏分裂、天下大亂之時。據《北史》《太平廣記》等典籍記載,北魏末年,權臣高澄聽說有一位「目盲而妙察聲」的江湖術士,便找來這位江湖術士,想看看他的本領如何。這位江湖術士雖然是個瞎子,但擅長聽聲相命。他在聽見了一個人的說話聲后,當即斷定此人將來必定大富大貴,並用一句話來概括了此人的一生:「王侯將相,多死其手;譬如鷹犬,為人所使。」
江湖術士口中的這個人,正是劉桃枝。
誠如這位江湖術士所測,劉桃枝從起初一個小小的蒼頭奴,一步步地晉陞,最終裂地封王,的確是大富大貴的命;他一生精於刺殺,且不說那些喪命其手的小人物,單是死在他手中的帝王將相,便有六位之多,「王侯將相,多死其手」,誠然如是;劉桃枝一生中先後侍奉過北齊的五位皇帝,而令人稱奇的是,在當時極度動蕩不安、人人勾心鬥角的環境里,這五位皇帝,竟都將劉桃枝當作心腹並加以重用,正因為他「譬如鷹犬,為人所使」,所以無論哪位皇帝倒台,都無法影響他在宮廷中的地位。
劉桃枝刺殺的手段也是別具一格,非常之奇特。史書上記載,劉桃枝刺殺時常採用「拉殺」。按照北方民間的說法,「拉殺」就是俗語中的「套白狼」,意即將繩索套在某人的脖子上,然後背著人跑,跑出一段路后,人便死了。
這位曾刺殺北齊永安王高浚、上黨王高渙、趙郡王高睿、琅琊王高儼、咸陽王斛律光的北齊第一御用殺手,因其傳奇的御用殺手生涯,被唐朝以後的暗扎子尊奉為始祖。
現在一切都可以解釋了。
這房間布置成這樣,很明顯是在祭祀劉桃枝,那麼租用這間房的人,必定就是暗扎子。剛才被胡客殺死的戴黑色帽子的男人,毫無疑問,便是這群暗扎子中的一員。
胡客對暗扎子向來沒有好感。當初他曾遭到暗扎子連續一個多月的瘋狂追殺,並且在衡州府清泉縣的巡撫大院里,被數十個暗扎子圍攻,致使他身受重傷,最終被迫讓御捕門擒獲。
胡客原本是在查找御捕門捕者的下落,想不到卻誤打誤撞闖進了暗扎子的巢穴。對於這群暗扎子為什麼不遠萬里漂洋過海來到東京,胡客不想去理會。既然來錯了地兒,那就速速離開為好。
然而當他走到房門口時,卻聽見了一陣熟悉的嘎吱嘎吱聲。樓梯方向忽然傳來大呼小叫,想必是樓梯口的屍體已被人發現,隨即便有腳步聲朝房間迫近。
不可能再從正門出去了。
胡客當機立斷,撕開一塊紅紙,露出窗戶,一縷刺眼的陽光急急忙忙撲射進來。他胳膊肘一頂,將窗玻璃擊碎,隨即返身躲入供桌底下。遮蓋供桌的紅布足夠長,垂落下來后,將胡客遮得嚴嚴實實。
胡客剛躲好,便有五個人相繼沖入房間,其中就有那個留半根辮子的男人。辮子男衝到破碎的窗戶前,向外面張望,只看到一條空蕩無人的巷子。
「跑掉了!」辮子男絲毫沒意識到這是胡客聲東擊西的伎倆,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望向五人中唯一的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薛娘子了。她的年紀在三十歲左右,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冷媚之氣。「回來!」她厲聲喝道。兩個正準備下樓追擊的暗扎子打住了腳步。薛娘子說道:「從三皮的傷口看,此人出刀角度詭異,落刀又狠又准,絕不是普通貨色,你們就算追上了,也是去送死。」
「我離開不過片刻,會是誰下的手?」辮子男皺眉道,「會不會是那幾伙人乾的?」
薛娘子揣測說:「那幾伙人里,既有南幫的同行,也有御捕門的捕者,還有一些看不上眼的東西。儘管目標都是姓孫的,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想來他們也不敢幹這種事,沒來由得罪北幫。」
「那會是誰?」辮子男疑惑不解,「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一刀擊殺三皮,還能逃得不留蹤跡,絕非等閑之輩。」
薛娘子走到窗前,看了看玻璃的碎口,又揩了揩窗欞上的灰塵。她轉回頭來,仔細地觀察整個房間。很快,她的目光鎖定住了供桌上的香爐。香爐里插著的錡刺,原本是筆直豎立,現在卻略微向左傾斜。
「屍體在碼頭上被發現,很快就會有警察挨門挨戶來查問。我們殺得了闖進來的浪人,可總不能公然與警視廳作對。依我看,還是先暫避一下為好。」薛娘子一邊說話,一邊朝供桌一指,比劃了四根手指。另外四個暗扎子會意,輕輕抽出武器,朝供桌悄無聲息地靠攏。
薛娘子繼續鎮定自若地說:「不過今天是始祖的忌辰,房間都已擺置妥當,總不能不用。這樣吧,不等晚上了,我們現在就祭拜,拜完便走。」伴隨說話,她的右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四個暗扎子緩緩散開,從四個角包圍了供桌。
「跪!」薛娘子在供桌正前方單膝跪下,四個暗扎子也紛紛單膝跪下。
薛娘子冷冷地吐出一個字:「拜!」伴隨這個字的出口,她的手掌豎起,乾淨利落地做了個下切的手勢。
供桌四個角上的暗扎子早已蓄勢待發,得到動手的命令后,手中的武器閃電般刺出,穿透紅布,刺入供桌之下!
薛娘子
四件武器刺入桌下的一瞬間,一團黑影忽然從供桌的正面躥出,正是胡客!
供桌的正面,是薛娘子下跪的地方。她右膝跪地,這是一個無法快速起身的姿勢。從桌下躥出的胡客,以雷霆萬鈞之勢,向正前方的薛娘子攻去。擒賊先擒王,胡客這一擊志在必得!
然而薛娘子同樣信心十足,她的嘴角甚至帶著嘲弄的微笑。她的右手拂開了衣擺,露出了左膝膝蓋。那裡平放著一張小型機弩,一張早已扣弦搭箭、只等獵物現身就祭出致命一擊的飛衛弩!
胡客看見了這致命的武器,但是已經太遲了。弦開箭出,短箭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朝胡客飆射而來。咫尺的距離,因為前撲得太狠,胡客根本收不住力。他沒有任何躲閃的餘地。
臨危之際,胡客手中的問天變攻為守,與生俱來的敏銳感讓他在電光石火之間準確地找到了那個點。就是在那個點,問天的刃身不偏不倚地擋住了箭鏃!這一箭的力道實在驚人,胡客的右手竟然有發麻的感覺,身子也歪向了一邊,而偏折方向的短箭,嚓地一聲釘在了供桌的桌腿上,箭鏃全部嵌了進去。倘若這一箭射在胡客的身上,保准來一個前穿后透。
雖然逃過了一劫,但胡客的攻擊受阻,後方四個暗扎子趁機撲上來,形成合圍之勢。薛娘子疾步退到房門口,再一次扣住弩弦,搭上了一支黑色短箭。「你是誰?」她將飛衛弩抬起三寸四分,箭鏃如同禿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胡客。
胡客沒有答話,他習慣用行動來做出回應。問天一拐,弧形刃口筆直地削向右側的暗扎子。一動則全動,四個暗扎子立刻報以反擊。
以一敵四,儘管背傷未愈,胡客卻一點也不吃虧。強大的攻擊能力,匹配問天的鋒利無匹,讓他很快壓制住了四個暗扎子,迫使四個暗扎子轉圍攻為圍守。四個暗扎子雖然沒有胡客那種近乎恐怖的能力,但相互間配合得極好,一旦有人陷入胡客的攻勢,另外三個人必定轉死守為強攻,不惜一切代價施以救援,從而彌補個體上的攻守不足,防止胡客從某一點突圍。與此同時,遠處的薛娘子如一條盤身蓄勢的毒蛇,間歇間吐出信子,用飛衛弩給胡客以致命的偷襲,以配合四個暗扎子的合圍。
儘管如此,片刻之後,四個暗扎子中仍然有兩人負傷,同時有一柄武器已報廢在問天的刃口下,合圍之勢眼看就要告破。
「當心他的刀!」薛娘子喊了一聲,同時連發三支短箭,迫使胡客分神應付。四個暗扎子趁機移位補位,重新結成圍困之勢。
胡客不希望陷入消耗戰的泥潭。他的每一次沉肩擺臂,已經開始牽動後背上的傷口,痛楚正一點點地加劇。他不能再等了,眼下必須速戰速決。
如果說之前胡客還有所保留,只用了七成力的話,那麼現在他將傾盡全力進行攻擊!
暴風驟雨般的攻勢漫天鋪開,四個暗扎子立刻左右支絀,顧此失彼,缺口很快出現。遠處的薛娘子連開弩箭,妄圖挽救敗局,然而接連用光了六支短箭,卻仍無濟於事。她知道今天遇到的對頭,是從未遭遇過的厲害角色,當即丟了飛衛弩,從香爐里抄起錡刺,朝胡客刺去!
五個暗扎子拼盡全力,仍然阻攔不住眼前的對手。
十幾個攻守回合后,一個暗扎子胸口和腹側連續中刀,終於無法支撐,敗下陣來。好似大堤防洪,哪怕只是極小一處的崩塌,也會累及整條堤壩的決堤。胡客趁勢而進,三個暗扎子先後倒地。
只剩下使錡刺的薛娘子了。
薛娘子臉上的冷媚之氣已然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表的驚訝和恐懼。她很清楚自己不是胡客的對手,當即幾個躍步,退到祭祀的畫像前,問道:「你到底是誰?」
「御捕門的人在哪裡?」胡客踏前一步。他之前躲在供桌下時,曾聽薛娘子提到了御捕門的捕者。這正是胡客連日來苦苦搜尋的目標。
「你不是南幫的人?」薛娘子問,「那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尋我北幫的晦氣?」
胡客再向前踏了一步,這一次卻不再應答。
薛娘子知道危機已然逼近,她已經沒有談條件的機會。「御捕門的人,」她急道,「在碼頭西南岸的紅船上!」
薛娘子的話,讓胡客瞬間恍然。他早已判定御捕門的捕者隱伏在東京灣碼頭附近,但他一直把搜尋的目標鎖定在岸上提供外租的房屋中,卻忘記了海面上游弋的船隻。
就在薛娘子說出御捕門捕者的下落時,嘎吱嘎吱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了。有人正沿著木樓梯飛奔上來。聽腳步聲的激烈程度,似乎來的人不在少數。
衝上樓來的,是東京警視廳的幾個警察。這些警察原本為挨家挨戶調查碼頭的兇殺案而來,沒想到一走上樓梯,便發現了沿木階淌下的鮮血,隨即看見了橫在二樓樓梯口的屍體。這些警察立刻大呼小叫起來,掏出槍支,向廊道盡頭處傳出響動的房間撲去。
一衝入房間,這些警察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不僅因為撲鼻而來的血臭味和滿屋子暗紅的壓抑色調,也因為一場血戰過後的慘烈場景。這些警察紛紛舉起槍,對準胡客和薛娘子,嘴裡呼喝叫嚷。
帶頭的警察摘下了警員帽,向其他警察吩咐了幾句。幾個警察走向胡客和薛娘子,看樣子是打算逮捕兩人。
胡客根本沒把這些警察放在眼裡。他的眼睛始終盯著薛娘子。
當這些警察走近一些后,胡客忽然用極快的速度,撩起了供桌上的紅布。紅布一抖,五大碗凝固的血被打翻在地,香爐也被彈上半空,幾個翻轉,香灰頓時瀰漫開來。房間里的光線原本就極其昏暗,這樣一來,根本沒辦法再看清東西。走近的幾個警察頓時慌了神,嘴裡亂叫個不停,又不敢開槍,生怕在混亂中誤傷了同伴。
在香灰傾灑遮住視線的瞬間,胡客動如脫兔,朝薛娘子攻去。胡客早已在心中計算好了招數,三個起落,便將薛娘子的錡刺封在外圍,將其生擒。接著,趁房間內混亂不堪,胡客擊倒兩個企圖堵門的警察,擒了薛娘子衝出門去。
出了雙層小樓后,胡客的腳步不但沒有放緩,反而加快了不少。
薛娘子已經看出來了,胡客是在朝碼頭的西南岸走去。性命掌控於他人之手,她倒也識趣,既不當街呼救,也不掙扎,只問了一句:「你是刺客道的人?」敢與暗扎子作對的,思來想去就那麼幾撥人,從胡客的身手敏捷度和下手的狠勁兒,薛娘子多少能推斷出一二。
胡客沒有作答。薛娘子的心中卻已然有數。
碼頭的西南岸十分冷清,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所有的人,都圍堵到東北側的命案現場去了。
胡客放眼望去,港灣內沒見到什麼紅船,遠處的海面上也不見任何帆身船影。他手底加重了勁道,問:「船呢?」
「巡海去了。」薛娘子忍著手腕處的疼痛,「我盯過他們,紅船每到清晨就外出巡海,傍晚時回來。」
「到底有幾撥人盯著孫文?」胡客還記得薛娘子在房間里說過的話。
「不在少數,姓孫的可是香餑餑。」
「到底有幾撥?」
「就我知道的,」薛娘子說,「有五撥。」
「有些誰?」
「你躲在供桌底下,想必都聽到了。」薛娘子說,「還要我再重複一遍嗎?」見胡客冷漠不應,她嘆道:「好吧,算我怕了你。除了我北幫的人以外,還有南幫的同行、御捕門的捕者,此外什麼保皇黨、洪門之類的,倒也來了不少。」
說著,薛娘子微微向胡客的方向側頭:「刺客道就只來了你一個?」她哼了一聲,「想不到刺客道也會打姓孫的注意。既然目標一樣,你我何不合作?到時候你收你的任務,我拿我的賞金,可謂兩全其美。」
「御捕門來了多少人?」胡客對薛娘子的提議置若罔聞。
「看來傳言不假,刺客道的青者,果然個個自恃清高。不過這麼多人搶姓孫的人頭,單憑你一個,休想拿得下來。」
「說!」胡客加重了語氣。
「十五六個吧。」薛娘子頓了一下,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你該不會是想把我們各個擊破吧?」她從始至終都視胡客為競爭對手。胡客剛剛端了她的巢穴,現在又在尋找御捕門的下落,她自然而然地以為胡客是打算在孫文抵達東京之前,儘可能地掃除所有的競爭對手。
「這些捕者由誰領頭?」胡客問。
薛娘子不答而言他:「刺客道與我北幫向來互不相犯,為了區區一個孫文,你竟與我北幫撕破臉皮。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薛娘子的話,讓胡客立刻想起了他在巡撫大院里所受的傷,所流的血。那群從北直隸一直追殺他到湖南省清泉縣的暗扎子,正是出自北幫。這個仇,他暗記於心,從沒有忘。「你北幫又可曾想過,與我胡客作對,會是什麼後果?」他冷冷地回應。
薛娘子的臉色,因為聽到這個名字而有了顯而易見的震動。「你就是……」她出自北幫,自然知道北幫出動上百號暗扎子,千里追殺胡客卻失敗的事。這件事早已傳遍暗扎子內部,成為了北幫在暗扎子界的奇恥大辱。
「御捕門到底由誰領頭?」胡客不想再磨蹭時間。
「他們化裝成漁民,領頭的額帶黑疤,至於是誰,我怎麼知道?」薛娘子的話里明顯帶上了敵意,「我現在巴望不得你趕緊找到他們,你如果能最終死在他們的手裡,最好不過!」
已經問不出來更多的東西,胡客便將薛娘子帶回了位於赤坂區的住處,交給杜心五看守。薛娘子這回終於搞清楚了情況,原來胡客之所以端她的巢穴,還要去尋御捕門的晦氣,並非為了搶奪孫文的人頭,而恰恰相反,是要保護孫文。
「堂堂刺客道青者,居然給朝廷欽犯做起了保鏢。」在手腳被捆綁起來時,薛娘子語帶譏諷,用一臉的冷笑對著胡客。
胡客沒有理會她。他離開了民宅樓,再一次來到了東京灣碼頭的西南岸。
胡客不想遷延時日。
他打算今晚就解決御捕門的問題。
種下禍根
一切都與薛娘子所說的吻合。傍晚時分,一艘紅漆斑駁的船出現在海面上,朝港灣內駛來。這艘紅船體型較大,行駛至離碼頭十幾丈遠的淺水區,便停了下來,落錨泊定。
紅船上很快升騰起了炊煙。看樣子船上的人並不打算靠岸上陸,而是要在海上度過一宿。
此時的胡客,坐在碼頭上的一間食店裡。他平靜地注視著海面。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須等到天色黑盡。畢竟聽薛娘子所言,御捕門此次來了十五六個捕者,胡客不敢掉以輕心。
夜幕很快降臨了。
伴隨黑夜而至的,還有一場雨,一場又急又密的大雨。這場雨澆走了一切。碼頭上很快寂靜了人聲,落寞了繁華,連夜色也跟著寒涼了起來。
與碼頭上的情況正好相反,從始至終,紅船上都十分熱鬧。
船上一直燈火通明,船窗上投射著觥籌交錯的人影,船艙內正在進行的,一定是一場酣暢淋漓的酒局。
胡客已經在暗處等待了許久。他一直盯著紅船上的窗戶。只要還有人影在晃動,動手的時刻就沒有到來。
時間慢慢地流逝著。
很長一段時間后,碼頭上的燈火已經熄滅得差不多了,紅船上仍然亮著光,只是船窗上已經沒有了來往走動的人影。
看起來,船上的人要麼已經喝醉,要麼就已睡下。
胡客仍不放心,又耐心等了一陣,確定船上真的沒有任何動靜時,這才開始了行動。
他熟練地操控船槳,將一艘小舟從碼頭的側灣里劃出,朝沐浴在雨幕中的紅船划近。
雨聲完全蓋過了槳聲,小舟得以停靠在紅船船頭的右側,而不被人發現。紅船的甲板上空空蕩蕩,無人看守。胡客輕鬆地勾住錨鏈,用嫻熟敏捷的動作,向船舷攀去。
然而就在此時,一連串劇烈的咳嗽忽然傳來。一束光落在了甲板上,一道人影由短變長,從船艙里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胡客不得不停下攀爬的動作,抓住錨鏈懸於半空。此時他離船舷只剩下一條手臂的距離。
從船艙里走出來的人,一步步地走到了船頭,幾乎就在胡客的頭頂上方停了下來。這人沒有撐傘,任雨水淋在身上。他似乎是想淋雨。他在雨中嘆息,顯得心事重重。
胡客等了片刻,頭頂上的人沒有半點要走回船艙的意思。一股濃烈的酒氣鑽入了胡客的鼻孔。胡客憑藉這股酒氣的濃厚程度,判斷頭頂上的人即便沒有完全醉,也至少暈了七八成。
胡客不能再等了。他懸吊在半空,分分秒秒都在白白地浪費力氣。他抽出了問天,並在心中計算好了接下來的一擊。他必須保證,這一擊出手,便能置對方於死地,同時不弄出過大的響動。
胡客抓緊錨鏈,忽然在船身上用力地一蹬,借著這股由下而上的力道,如一隻蒼鷹般騰空而起。問天似一道赤虹,切斷雨線,朝船舷邊站立的人斜斬而去!
那人下意識地往後一縮,胸口傳來了一絲刺骨的涼意,痛楚隨即而至。但這千鈞一髮之際的一縮,使得問天並沒有立即奪走他的性命,只是在他的胸口留下了一道半寸深的傷口。
胡客的腳踏在了甲板上。問天一擊未果,後續的攻擊,便如摧山覆海般源源不斷地湧出。
甲板上那人的醉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從腰間抓起一個黑色的東西,對準了胡客。
在看見對手掏出武器時,胡客已經做出了閃避的動作。當「砰」聲響起,子彈從槍口裡射出,胡客已經成功避到了左側。咫尺之間,子彈幾乎是擦著他的肩頭飛過。
那人還沒來得及第二次扣下扳機,問天的鋒芒已經迎面逼來。刺耳的咔嚓聲中,手槍硬生生地斷成了兩截,隨即如雷似電的快八刀接踵而至!
那人已經沒有反抗的機會了,一絲一毫也沒有。他幾乎沒有感覺到疼痛,雙腿便彎曲了,略顯臃腫的身體,跪立在雨幕中,然後緩緩向前撲倒,最終重重地砸在甲板上,激起四濺的水花,以及咚的一聲悶響。
直到此時,聽到槍響的人,才從船艙里七扭八歪地沖了出來。
這些人全都拿著槍。他們被眼前的場景嚇到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竟忘了朝胡客開槍射擊。
面對的既非刀,也非劍,而是十幾支槍。胡客不是打不死的神仙,該如何選擇,他心知肚明。他以最快的速度躍過船舷,一頭扎進了冰寒刺骨的海水裡。
衝出船艙的人這時才反應過來,紛紛撲到舷邊,朝水花炸開的地方射擊。胡客以最快的速度潛向紅船的船底,以圖躲避子彈。然而他的右小腿還是傳來了疼痛,一顆子彈已經擊中了他。其餘的子彈,紛紛射空,沉向海底。
一通子彈打光后,衝出船艙的人飛快地將被胡客擊殺的那人抬入船艙,企圖搶救,然而無濟於事。
這群人赤紅了眼睛,撲回到船舷邊,盯住水面,要看胡客何時冒頭。
「在那!」一個人忽然指向碼頭,大吼了一聲。
胡客已經半潛半游,趁黑游到了岸邊,翻爬上了碼頭。胡客的位置,已經超出了子彈能殺傷的範圍。紅船立刻起錨,飛速靠岸,不等搭上踏板,十幾個人便跳落下地,一邊放槍,一邊朝奔逃在前的胡客追去。
胡客的右小腿中彈,腳步遲緩了不少,這給了後面十幾個人追趕的機會。但是這幾天中胡客所下的苦功夫,此刻終於收到了回報。如同進紫禁城前,胡客將皇城布局圖爛熟於心一樣,他對東京的城區地圖,同樣熟悉到了極致。他在大大小小的街巷間輕鬆自如地往來穿行,彷彿行走在生活了數十年的地方。依靠夜色的幫助,在三四條街之後,胡客已將身後追趕的十幾人拋沒了蹤影。
胡客回到了位於赤坂區的民宅樓。
在樓下的街口,杜心五正撐著傘,站在一扇窗戶漏下來的亮光里,神色焦急地等待著。
「出事了!」見到胡客歸來,他急忙迎上前說,「那女的跑掉了!」
原來在臨近傍晚的時候,杜心五有事去了一趟錦輝館,讓光復會的人幫忙看守薛娘子。薛娘子想辦法磨斷了手腕上的繩索,將負責看守的龔保銓擊倒,若非陶成章聽到叫喊聲,拿著手槍及時沖入房間,恐怕龔保銓早已丟了性命。薛娘子見陶成章有槍在手,急忙翻窗逃走。
對於薛娘子的逃脫,胡客並不怎麼在意。他徑直上了二樓。
杜心五發現胡客的小腿受了傷,打算去請醫生,卻被胡客斷然喝止。如果請來了醫生,治好槍傷固然是好,但如果紅船上的那群人尋醫館一家家地打聽,總能尋到這位治傷的醫生,從而得知有人受了槍傷,順藤摸瓜地尋來。
胡客讓杜心五走了,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他檢查了小腿上的槍傷,情況比想象的要樂觀。子彈在射中他之前,被海水抵消了部分衝擊力,所以子彈沒有傷到筋骨,只是射穿皮膚,陷在腿肚子上的肉里。
胡客用酒清洗了傷口,做了簡單的消毒,然後用問天切開了槍眼,用彎曲的刀尖挑出了陷在肉里的子彈。他又用酒清洗了一遍,然後才用紗布包紮妥實。整個過程,胡客沒有在嘴裡咬上什麼東西,他甚至從始至終面無表情,彷彿這條腿根本不屬於他。
弄完這一切后,胡客在床上躺了下來。
他開始回想剛才的經歷,並隱隱約約猜到自己殺錯了人。
當船艙里衝出十幾個拿槍的人時,胡客便已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了。他和御捕門的捕者打過不少交道,知道這些捕者遵循祖制,墨守成規,向來只使用冷兵器,而棄火槍不用。船上那群人在追趕他時,表現得也十分差勁,如果真是擅長緝拿的御捕門捕者,絕不可能在三四條街的距離,就被小腿中了槍的胡客徹底甩掉。
一定是薛娘子說了謊,胡客暗想。紅船上的人,壓根就不是御捕門的捕者。
但薛娘子能說出紅船清晨外出巡海傍晚歸來,說明她的確盯梢過這艘船。那麼這艘船上的人,即便不是御捕門的捕者,也至少是盯住孫文的幾撥人之一。在南幫、保皇黨和洪門等勢力中,胡客覺得,南幫最有可能。
胡客的猜想沒有錯,紅船上的那撥人,正是南幫的暗扎子。
暗扎子以秦嶺淮河為界,分南划北。北方人尚武,所以北幫的暗扎子大多是練家子出身,走的是傳統意義上的江湖路,通常使用冷兵器行暗殺之事,冰冷而無情;南方多黑幫,所以南幫的暗扎子或多或少都擁有黑道的背景,暗殺時多使用槍械,簡單而直接。幾年前,南北幫為搶奪賞金榜上的單子,結下了不少血仇,後來兩幫約法三章,只揭各自地界內的賞金榜,從此各走各的生意,互不干涉。儘管如此,兩幫並未化敵為友,關係仍處得十分緊張。孫文常年避居海外,既不屬於北幫的地界,也不屬於南幫的範圍,所以這一次揭孫文的賞金榜,南北幫都來了人。兩幫人一到東京,還沒怎麼管孫文的事,倒先盯上了對方,畢竟當年為了爭奪賞金榜而頭破血流的往事還歷歷在目,是以不得不防。兩幫人都把對方視作最具威脅的競爭對手,無時無刻不在窺探對方的動靜。
薛娘子是北幫的暗扎子,被忽然殺出的胡客端了巢穴,隨行的幾個暗扎子傷的傷,死的死,再想暗殺孫文,基本上是不可能了。她向來看不起使用槍械的南幫同行,如今她被胡客端了巢穴,首先想到的竟不是如何從胡客手底下逃脫,而是絕不能讓南幫撿這個現成的便宜。所以她誤導胡客,讓胡客去尋了南幫的晦氣,即便胡客鬥不過南幫,至少也能殺一殺南幫的銳氣。無巧不巧,被胡客殺死在甲板上的暗扎子,正是這十幾個南幫暗扎子的領頭。對於這些事,胡客雖然只能猜想,卻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背傷未愈,又添新傷,且傷在腿上,這直接限制了胡客的行動能力。他不得不暫時停止尋找御捕門捕者的行動,儘管他心中很不情願這麼做。
在胡客受傷后的第三天,一條消息突然傳來。
杜心五接到王潤生髮來的急電,說孫文的行程已經改變。因為在去歐洲的輪船上被人跟蹤,為保證安全,孫文已在中轉港悄然下船,現已在返航途中,並計劃將從台灣乘坐「信濃丸」號貨客輪,於六月初九左右,抵達日本東京。
對於胡客而言,這條消息說好也好,說壞也壞。好的方面,胡客不用等兩個月那麼久,離六月初九隻剩下半個月的時間,胡客可以更快地解決孫文的安危問題,從而自杜心五處得到天道的代碼,儘早回國;壞的方面,胡客新受了槍傷,要趕在半個月之內痊癒,從時間上來講,有一些緊。
由於東京灣碼頭上的命案,以及薛娘子等人祭祖房間的被發現,東京警視廳派出了所有能調用的警力,展開全城搜捕行動。整個東京城區,隨處可見往來穿梭的警察,可謂是滿城風雨。正因為如此,那幾路視孫文為目標的人,仿若冬眠的蛇般深居洞穴,潛伏得更加深了。杜心五親自帶人查找過幾次,沒有任何發現。
與這幾路銷聲匿跡的人正好相反,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聚集於東京的革命黨人,越發多了起來。
這些革命黨人,要麼來自國內的山堂和會黨,要麼是留學於日本其他府縣的學生。這其中既有革命黨內德高望重之人,如蔡元培、章太炎、胡漢民等;也有小有名氣者,如陳天華、吳玉章、徐錫麟等;當然也不缺乏滿懷一腔熱血的年輕後輩,如汪兆銘、方君瑛、秋瑾等。
在革命力量與日俱增之際,杜心五也沒閑著。他和內田良平、各會黨黨首多次密會商談,最終選定了三條路線中偏左的一條,並擬定好了沿途保護孫文的方案。黑龍會和各會黨都答應一定盡全力組織人手,保護孫文從東京灣碼頭安全到達錦輝館。
在方案敲定后,杜心五來到赤坂區的民宅樓,準備詳細講述給胡客聽。
「陸上走不通。」胡客只聽了一個開頭,便打斷了杜心五的話。
被一口否定的杜心五,擰起眉頭望著胡客。
「御捕門隱伏不出,南幫槍械厲害,半個月也足夠北幫再組織人手,此外還有其他幾路人馬,」胡客指著地圖上的三條路線,「這三條路必定危險重重,如果對方在途中埋下炸藥,勉強走的話,難保不會有閃失。」
「陸上走不通的話,那依你之見……」杜心五語氣上揚,「走水路?」
胡客搖了搖頭。
在東京灣碼頭和錦輝館之間,胡客伸出手指,劃出了一道向東面凸出的弧線,隨即又沿著這道弧線反划回來。
杜心五的目光隨著胡客的指尖在地圖上游移。當他明白過來胡客的用意時,霎時間眉舒目展。
六月初九,一個分外晴朗的日子。
這一天,杜心五等人一大早就來到東京灣碼頭上,早早地等候。
可是一直等到中午,海面上仍然沒有任何輪船的影子出現。
杜心五不禁抬頭看了看天,已經日上三竿了。他又扭頭看了看四周。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碼頭上聚集的人並不見增加,甚至與往常的同時段比起來,還要稀少一些。杜心五不得不加重了擔心。作為在蜀身毒道上走過鏢的老江湖,他深知這種情況意味著什麼。
平靜如鏡的水面下,往往是洶湧的暗流;看起來越是安全的地方,往往潛伏著越大的危險。如果說企圖對付孫文的幾路人,全都聚集在明處,倒還容易對付,可現在這幾路人全都暗伏不出,反而增加了變數。
當杜心五在等待中煎熬、在煎熬中等待時,站在他右側的胡客,卻一直保持著沉默。
杜心五時不時會瞧上胡客一眼。和心感焦急的杜心五不同,胡客一直面色平靜,仿若無思無欲一般,雙眼凝望著墨藍色的海面。
「來了。」胡客忽然嘴唇微啟,輕輕吐出了兩個字。
杜心五忙攤開手掌遮住眉額,舉目遠眺。
日頭已過,海面上陽光微傾。
在涌疊著金光的水天相接之處,一艘輪船的輪廓正在慢慢成形。載著孫文的「信濃丸」號,在如瘋似顛的汽笛聲中,正朝著東京灣碼頭的方向,劈波斬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