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暗殺1905第二部》(1)
六月圍城,角逐東京
東京灣碼頭
隨著「信濃丸」號的逐漸駛近,平靜了一整個上午的東京灣碼頭,終於有了新的動靜。
就在所有人都抬頭眺向海面的時候,碼頭的後方忽然間喧囂起來。
杜心五回頭望去。原本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不知從何處湧出一大群人來。這群人的著裝打扮完全一致,均為黑色的學生服,額頭溜光,腦後垂了一根正隨著腳步左搖右晃的辮子。
如同變天一般,杜心五的臉色瞬間便陰沉下來。
「又是這幫學生!」他在心裡暗道。
當年「庚子國變」后,舉國惶惶。為振興日漸衰微的國勢,清廷大行「新政」,「獎遊學」便是其中一項重要舉措,即由清廷大量選派公費留學生出洋留學,對歸國留學生給予翰林、進士、舉人等出身,並授予正式官職。這一舉措,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大量有識青年響應號召,紛紛出洋留學,人數一度近萬,其中不少人都是前往鄰國日本。
這批留學海外的中國學生,因接觸到各類新事物和新思想,特別是來自保皇黨和革命黨在海外的各種言論宣傳,從而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了改變,很快分化成了對立的兩派,即保皇派和革命派。保皇派學生要保皇扶清,革命派學生要滅滿興漢,二者在對待清廷的態度上有著天壤之別。這種本質上的南轅北轍,決定了兩派學生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一旦相互碰面,爆發衝突幾乎不可避免。
在中國留學生最為集中的日本,特別是在東京,這種針鋒相對的情況尤為突出。每逢聚眾講演,若兩派均有學生在場,必定會發生激烈的爭吵,乃至拳腳相加。孫文便曾有過這麼一次經歷。他曾應革命派學生之邀,出席一場講演會,不料會場溜入一部分保皇派學生。當孫文痛斥列強侵略中華、清廷屈膝賣國之時,保皇派學生大肆起鬨,率先挑事動手。孫文在王潤生的保護下匆匆退場,杜心五則在教訓了幾個領頭的保皇派學生後方才離開。
擠進碼頭的這群中國學生,腦後都拖著長短不一的辮子,顯然屬於保皇一派。在如此緊要的當口,這群保皇派學生忽然出現在東京灣碼頭,自然是風聞孫文抵達東京的消息,專為鬧事而來。雖說只是一幫難成氣候的青年學生,但杜心五仍然不敢有絲毫疏忽。在這等關鍵時刻,任何微小的差錯,都有可能釀成意想不到的結果。
眼見這群學生擠進人群后,很快安靜下來,杜心五便轉回頭,繼續盯著海面。
不遠處,「信濃丸」號正在減慢航速,緩緩地駛入東京灣港池,並很快進入了既定的錨位。
雖說是一艘貨客輪,以運載貨物為主,但搭乘這班輪船的旅客不在少數,有三四百人之多。現在,「信濃丸」號上數以百計的旅客已經收拾好行李,或聚在甲板上,或擁在欄杆前,向碼頭上張望,搜尋著熟悉的面孔。一旦發現了親友,這些旅客便情難自禁地揮舞手臂,或摘下帽子高舉著搖晃。隔了一片海水,船上船下的呼喊聲交疊起伏,場面蔚為壯觀。
兩聲拉長的汽笛落下后,碩大的船體終於靜止,「信濃丸」號穩穩噹噹地靠泊在碼頭邊。客梯搭好,旅客們排成數列,開始擁擠著下船。碼頭上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紛紛擠向客梯口,有看見親友的,老遠就叫喊起了名字。
杜心五的眼睛隨著人群動了起來。他的目光掃上客梯,接著從甲板的中段游移至左側,又從左側游移至右側,如此往返了三遍,卻始終未發現孫文的身影。別說孫文了,就連隨行的王潤生、宮崎滔天等人,他也沒瞧見一個。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響開了刺耳的吶喊聲!
那幫安靜了好一陣子的保皇派學生,此刻突然間群情憤激,鼓噪而起。碼頭上人聲鼎沸,這陣吶喊雖然響亮刺耳,卻最終不免淹沒在喧囂之中。杜心五隻隱約聽見了「逆黨」「叛賊」等詞。這類不雅之詞,罵的自然是孫文了。
杜心五懶得理會這幫鬧事的學生。他收回目光,繼續在旅客中搜尋。「莫非在船上出了事?」始終不見孫文等人出現,杜心五的心不由往下沉,一股不祥之感在心頭瀰漫開來。
站在一旁的胡客,此時卻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處。
雖然聽杜心五描述過孫文的大致樣貌,但到底沒見過真容,是以胡客沒有搜尋孫文的位置,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客梯口附近的人群上。他的目光如鷹般銳利,在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間跳轉,搜尋著行跡可疑之人。很快,他的臉色有了不易察覺的細微變化。
眼見已有近一半的旅客下船,仍不見孫文,杜心五的擔憂不禁越來越重。
杜心五自然不知道,尚在台灣時,未登上「信濃丸」號之前,孫文一行人就在王潤生的要求下,進行了易容改裝,以免像去歐洲的輪船上那般被人盯梢跟蹤。此刻,孫文、王潤生和宮崎滔天等人,早已變換了一張面孔,隨在人流中走下了客梯。王潤生已經瞧見站在人群中四處張望的杜心五。他護著孫文,擠過擁堵的人群,朝杜心五靠近。
直到站在眼前,杜心五還沒有認出,當王潤生叫了一聲后,他才收回注意力,開始打量眼前這幾個「陌生」之人。他很快認出了王潤生,也認出了站在王潤生身後那位身穿青灰色長衫,頭戴黑色禮帽,身高略矮且身形偏瘦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扶了扶帽檐,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易容改裝后極為生硬死板的臉,但帽檐下的一對眼睛,卻格外的奕奕有神。
這中年男人便是孫文了。
杜心五正打算說什麼,還沒來得及開口,身旁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快走!」
這是胡客的催促聲。
胡客說這話時,目光越過了杜心五。杜心五急忙轉身,順著胡客的目光朝後方望去。只見在熙攘的人群外圍,少說也有二三十個戴黑色氈帽的人,正低垂著頭,撥開擁擠的人群,朝這邊擠來。
「孫先生易了容,這幫人怎會認得出來?」杜心五暗想,「是了,定是一直盯著我,看到我與人接頭,便料想是孫先生到了。」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杜心五心裡有數。他急忙領了孫文等人,邁開腳步就走。他沒有選擇向人群的外圍退,反而朝人群的深處走。
「為什麼往裡面走?」王潤生不解。
杜心五沒有工夫做解釋,只管一頭扎向人群的深處。
走到人群的最擁堵處,杜心五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扭頭回望,數十個氈帽人已經擠入人群,合圍而來,距離越來越近。
杜心五沒有再移動。他站在原地,似乎有意等這些氈帽人靠近。
王潤生瞧得真切,知道這群氈帽人不是善類。他面露急色,想出聲催促,卻被身邊的孫文攔下了。杜心五已跟隨孫文有一段時日,為孫文出生入死過多次,孫文對杜心五也算了解頗深。此時孫文沉著而鎮定,這樣的態度,來源於他對杜心五的絕對信任。
待那群氈帽人逼近至不足三丈遠時,杜心五忽然沖附近的人群使眼色,並且舉起右手連揮三下。
就在附近的人群中,十幾個來自各會黨的身手矯捷之人,早已潛伏了多時。杜心五方才等待,就是為了等這數十個氈帽人走入埋伏好的圈子。接到杜心五的命令后,十幾個來自各會黨的人,立刻行動起來,或打或罵,亂來一氣,製造騷亂。原本就雜亂無序熙攘擁堵的人群,被這樣一瞎起鬨,頓時你推我擠,叫罵翻天,陷入完全混亂的狀態。那批氈帽人原本已十分接近目標,此時卻突然陷入混亂的中心地帶,拼了老命也是舉步維艱,別說向前,就連後退一步也是難上加難。
杜心五趁機領著孫文等人,繼續向前走,很快擠出人群,朝碼頭的東北側疾行。
砰砰數響,身後響起了刺耳的槍聲!
原本一團亂麻的人群,因聽到這陣槍聲,要麼四散逃避,要麼蹲趴在地上不敢動彈。杜心五想方設法製造的混亂局面,瞬間便不攻自破。那批氈帽人,也不再遮遮掩掩,紛紛掏出衣擺下的手槍,三步並作兩步,擠出人群,朝走遠的孫文等人追去。
十幾個會黨的人,不顧生死,飛撲而上,好歹阻下了幾個氈帽人,就地扭打起來。槍聲作響,難免流血傷亡。原來蹲趴在地上的人群,大部分都爬起來抱頭逃竄。那群擠在人群中的保皇派學生,此時也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奔逃的行列,轉瞬間便作鳥獸散。
金蟬脫殼
在東京灣碼頭的東北側,有一片入海口。一條名叫隅田川的外流河,自北而南流經東京城區后,在此注入大海。
杜心五等人奔行至入海口附近,跳上了停泊在岸邊的一艘船。這艘船的桅杆上掛著一面旭旗,乃是黑龍會的船,黃興等人此時正守在船上接應。孫文一行人剛一上船,黃興立即讓船夫開船,逆著流水,駛入隅田川。
待那群氈帽人追抵岸邊時,載有孫文的船早已去遠。
一部分氈帽人當即沿河岸飛奔追趕,另一部分氈帽人搶了靠泊在岸邊的兩艘商船,乘船追擊,欲要水陸包抄,分頭夾擊!
進入船艙后,孫文用水洗去面妝,恢復了本來的容貌。他摘下禮帽,與黃興等人一一見過。
此時危險仍未解除,杜心五甚至來不及引見胡客,便立馬撲到窗前,盯著外面的情況。
「這幫人是什麼來歷?」杜心五問道。
「南幫。」胡客不假思索地說。
方才在碼頭上時,胡客已經注意到,這群氈帽人的手臂上都戴著一圈黑紗。當日胡客夜潛紅船,陰差陽錯地刺殺了南幫暗扎子的領頭人,如今這群氈帽人臂纏黑紗,恰好與此事掛上鉤。這群氈帽人少說也有二三十個,如此看來,南幫必然又從國內增派了一批暗扎子前來。
「船速提到最快。」胡客望了一眼沿水陸兩路逐漸追近的氈帽人,「在進入神田川之前,絕不能被這些人追上。」
到底是黑龍會的船,尋常的商船自然無法相比,船速提到最快后,原本已經追近的兩艘商船,逐漸被甩開,岸上追趕的氈帽人,更是被拋下了一大段距離。
然而畢竟未脫險境,且船艙也非商討大事的地方,孫文等人都未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
艙內一陣靜默。
直到此時,胡客才有機會仔細地打量孫文。雖已年近四十,但孫文的容貌仍十分俊雅,寸長的頭髮,隸字的鬍鬚,配以一身青灰色長衫,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透出書生的儒雅氣質,但那對看似慈祥的眼睛里,卻飽含著硬朗堅毅的內容。孫文的身子骨很瘦,是那種弱不禁風的瘦,但不知為什麼,胡客總感覺孫文的身上,透著一股子常人所不具有的特殊氣質。
船行一陣,守在窗前的杜心五輕輕吐出兩個字:「快了。」
黃興等人立即抬起了頭,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站起身來。
在船的前方,一座氣勢恢宏的橋樑,已然遙遙在望。
那便是兩國橋了。
在江戶時代的早期,隅田川上修建起了第一座橋樑。因橋的東西兩側分屬武藏國和下總國,故該橋建成后,便被命名為「兩國橋」。此時黑龍會的船逆流而上,一旦穿過這座兩國橋,就將抵達神田川和隅田川的交匯點。
在穿過兩國橋底時,胡客回望後方追趕的氈帽人。距離已經被拉得足夠開了。他轉回頭來,沖杜心五點了點頭。
「轉左!」杜心五提高了嗓音。
向左轉向,那就是要進入神田川了。
杜心五話音一落,心中便想:「想必宋先生和陶先生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吧。」
胡客的猜測是正確的,後方追趕的這群氈帽人,正是南幫暗扎子。
那晚在紅船上,南幫暗扎子的領頭人被胡客刺殺,南幫很快從國內增派了一批新的暗扎子前來,一則調查領頭被殺一事,尋找兇手;二則繼續刺殺孫文的行動,誓要將孫文的性命永遠留在東京。
此時此刻,眼看黑龍會的船越行越遠,站在商船船頭的暗扎子新領頭人,不由窩了一肚子火。他的脾氣有些暴躁,將氈帽摘下來,捏握在手中。可就算他將氈帽撕成粉碎,那也無濟於事。這兩艘搶來的商船船速不快,想追上黑龍會的船,無異於天方夜譚。沿河岸飛奔追趕的另一部分暗扎子,已經落後商船有數十丈遠,更別提追趕前面黑龍會的船了。
穿過兩國橋后,前方黑龍會的船忽然向左轉向,消失在了神田川的河灣交匯口。
領頭人的眼睛頓時一亮。
神田川是隅田川的支流,河面的寬度遠遠比不上隅田川,甚至有一截河段異常狹窄。黑龍會的船如果一直在寬闊的隅田川上行駛,兩艘商船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的,遲早會讓它跑沒了影。但在河道狹窄的神田川上,情況卻很可能有所不同。神田川橫穿東京城區,乃是一條熱鬧繁華的河流,河道上常有大大小小的船隻往來穿梭。神田川的河道偏偏過於狹窄,一旦有其他大型船隻行駛,阻攔了河道,黑龍會的船必然減速,甚至被迫停下,這就給了後面的商船追趕的機會。
領頭人急忙命令兩艘商船轉向駛入神田川。他下達命令的口吻十分急切,看得出來,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神田川上果然往來船隻極多。暗扎子的商船剛一轉入神田川,便和兩艘迎面而來的小型客船錯身而過。放眼望去,前方河道上還有不少零星船隻,黑龍會的船已經減慢速度,尚未走遠。再往前行駛不久,就將進入那截狹窄的河道,黑龍會的船定然跑不了!領頭人右手舉起,已經捏得有些變形的氈帽重新扣在了頭上。「想走水路逃進神田區,」他嘴角微微一揚,心中暗道,「我定叫你們沒這個命!」
神田川水路不暢,不時會遇到相向而來的行船。黑龍會的船被迫放慢了速度。兩艘在後追趕的商船同樣受困於此,也跟著慢了下來。此消彼減,短時間內,二者間的距離並沒有縮短多少。
只不過這樣一來,岸上徒步追趕的那批暗扎子卻有了機會。
這批暗扎子已經沿河岸追趕了好幾里路,此時終於趁機趕超了商船,很快又追上了前方黑龍會的船。只不過孫文等人躲在船艙內,暗扎子縱然有槍在手,也沒有擊打的目標,又飛不過一水之隔,只好同黑龍會的船并行著奔跑。
轉過一個不大不小的河灣,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座橫跨神田川的橋樑。
真正的機會終於來了!
岸上的暗扎子紛紛加快腳步,趕過了黑龍會的船,搶先一步抵達了橋上,還沒來得及喘上幾口氣,黑龍會的船已迎面駛來,自橋底穿過。
十幾個暗扎子毫不猶豫地越過欄杆,張開雙臂,如鷹般從天而降,紛紛落在黑龍會的船上。一個人自上而下的衝擊力不算大,但十幾個人加在一處,力道便不容小視,船體頓時晃動起來。
後方的領頭人望見這一幕,終於鬆了口氣。對於這批手下的能力,他有著充足的信心。
果然,這十幾個暗扎子鑽入船艙后不久,前方黑龍會的船便開始減速,最終在河道中央停了下來。有暗扎子走出船艙,高舉右手,左右揮舞兩下,又上下揮舞兩下。那是已經控制住局面的意思。
兩艘商船迅速靠近,跳板搭好,領頭人帶領其他暗扎子飛快登上了黑龍會的船。
「姓孫的在哪兒?」剛一踏足船面,領頭人就迫不及待地大聲問。
被詢問的暗扎子臉色有些難看,搖了搖頭。
領頭人不等他回答,便搶步沖入船艙,卻見艙內空空蕩蕩,竟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人呢?」他回頭喝問。
「各處都搜過了,連底艙也檢查了,沒……沒見到人。」
這時,有暗扎子從艙外押進來兩人,乃是駕駛這艘船的船夫。整艘船上,只找到了這兩個船夫,其餘人皆不見。
「這裡面的人呢?」領頭人沖兩個船夫喝問。
押船夫進來的暗扎子已經審問過了,聞言便答:「領頭,我們被姓孫的擺了一道……」
「給我閉嘴!」領頭人橫了他一眼。
那暗扎子知道領頭人正在氣頭上,生恐自己成了出氣筒,當即閉了嘴,不敢再言。
領頭人擺正視線,直視兩個船夫,語氣如刀:「人在哪裡?」
兩個船夫被一群暗扎子圍住,另有兩支槍頂在後背,不敢隱瞞,戰戰兢兢地將事情講了一遍。
原來在轉向駛入神田川之後,趁著暗扎子的商船被拋在遠處,且被河灣阻隔了視線,孫文等人急忙換乘,登上了提前泊在岸邊的兩艘小型客船。客船上有宋教仁和陶成章等人做接應。兩艘客船反向駛回隅田川,沿原路朝東京灣碼頭而去。
領頭人頓時想起,在轉入神田川之初,自己所在的商船曾與兩艘客船擦身而過,想不到苦苦追殺的目標,竟在那時溜脫了。
「押他二人去開船!」領頭人拳頭緊握,「趕緊掉頭追!」
黑龍會的船重新開動,掉了個頭,以風馳電掣的速度順水而下。領頭人只盼能趕在孫文等人到達東京灣碼頭之前,將其追上。
一路不見船影。
直到駛抵隅田川的入海口,才遠遠望見了兩艘客船。
兩艘客船沒有出現在東京灣碼頭,而是行駛到了廣闊的海面上。
這一幕,使得領頭人預料到了不好的結果。但他還是命令開船靠近,派人登上客船查看。果然如他預想的一樣,兩艘客船上早已沒了人。孫文等人早已不知在何處上岸,無人的客船是順著隅田川的水流,被衝到海面上來的。
這一次,領頭人罕見地沒有再發脾氣。
他站在船頭思慮了一會兒,忽然命令將船開回隅田川上。隅田川流經的是東京城區的繁華地帶,兩岸遍植櫻花,是賞玩散步的好去處,沿岸常有市民走動,而孫文一行二十餘人,走在路上,是極其招人眼目的。他相信,一定有人見到孫文等人棄船上岸!只要找到孫文等人上岸的地點,再四處尋人詢問,總能循著蛛絲馬跡,將孫文等人的行蹤挖出來!
暗扎子們是這麼辦的,還真就找到了孫文一行人的上岸點,在一段櫻花樹極為繁茂的河岸,並且向路人打聽到了孫文等人的行路方向。
領頭人一聲令下,暗扎子們如同重新嗅到了氣味的獵犬,開始了對獵物的又一輪追蹤。
截殺
護送孫文的行動,表面上是杜心五在負責指揮,但實際的決策者卻是胡客。
胡客已經做了該做的一切,然而並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
按照胡客最初的判斷,隱伏在暗處的幾路人,應該會選擇在東京灣碼頭上,趁著孫文下船時動手,因為這是最好的時機。一直以來,做任何事,胡客都力圖掌控局面。為此,他提前擬定好了每一步計劃:在東京灣碼頭上埋伏人手製造混亂,贏得在隅田川入海口登船的時間,接著駛入神田川偷梁換柱,最後折返回隅田川上金蟬脫殼。這個計劃,得到了杜心五的全盤接受。計劃的實施過程,可以說是十分成功,南幫暗扎子完全上當,從始至終疲於奔命,最終追到漂至海面的兩艘無人的客船上。然而結果並非胡客所想要的。因為除了南幫暗扎子和一群不成氣候的保皇派學生外,另外幾路人都未在東京灣碼頭上現身,尤其是北幫暗扎子和御捕門捕者。南幫能增派暗扎子前來,北幫也一定能做到,揭了賞金榜,就沒有半途而廢的說法。至於那批御捕門的捕者,在早早抵達東京后,一直蟄伏於暗處,至今沒有現身,成為了最大的潛在威脅。
此時此刻,胡客正與孫文等人一起,穿行在東京城內的街道上。
現在胡客所面臨的,是一個不確定的局面,一個難以掌控的局面。那群南幫暗扎子,即便足夠聰明,要想循著蹤跡追上來,也需要一定的時間,暫且不用去考慮。但北幫暗扎子和御捕門捕者,卻可能隨時隨地冒出來,殺自己一個措手不及。看來要想將孫文安全送抵神田錦輝館,遠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容易。
為避免完全陷入被動,胡客將隊伍打散成了三節:光復會的人由陶成章帶領,走在最前面,負責探路;黃興和宋教仁帶著華興會的人,落在最尾,負責斷後;胡客、杜心五、王潤生、宮崎滔天等人護著孫文,與興中會的人一起,走在中間。三撥人相互間隔了有十來丈的距離。這樣可以避免陷於一處,一旦有危險出現,三撥人可以彼此接應,留有迴旋的餘地。
一路向錦輝館方向疾行。
東京城內的街道大都十分寬闊,兩側均勻的行道樹綠意蔥蔥,掩映著街邊黃牆藍頂的雙層民居,別有一番異國情調。陽光晴好,街上行人頗多。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兩個日本警察正好路過,當即將走在最前面的光復會眾人叫住了。
不久前的碼頭命案還未告破,如今東京灣碼頭又發生了槍擊事件,東京警視廳立刻派出大批警力趕往事發地點進行調查,同時出動不少警察在城內巡邏,看看能否發現可疑之人。孫文一行人雖然分成了三撥,但每一撥都有將近十人,且又是中國人的穿著打扮,因此被兩個巡邏的警察當作可疑人等攔了下來。
「後面那些人,和你們是一起的嗎?」警察用日語和陶成章進行著交流。
陶成章回頭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兩個警察顯然不相信陶成章,其中一個沖孫文等人招手,將另外兩撥人都叫到了十字路口,然後開始盤問,想看看這三撥人是否與碼頭的槍擊事件有關。
四周圍觀的路人逐漸多了起來,紛紛駐足觀望,甚至連樹下的乞丐也暫時忘了行乞,轉而望向這邊。
圍觀是人類的天性,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胡客很快發現了其中的不對勁。
這些圍觀的路人,腳下站立的方位和相互間的距離有些奇特,不像隨意站立,倒像是刻意為之。胡客的目光掃了一圈,吃驚地發現,四面八方的出路,都已被這些圍觀的路人掐斷。
胡客立刻意識到了什麼。他在杜心五的耳邊耳語了幾句。杜心五點點頭,走向距離最近的一個路人,問了一句日語。
杜心五自認為說日語時還算口齒清晰,且這句話的意思也很簡單,不過是詢問東京灣碼頭怎麼走,稍懂日語的人都能聽明白。那路人穿著洋服,是典型的日本市民裝扮,卻似乎聽不明白杜心五的話,臉上流露出了茫然的神色,這茫然之中又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
胡客將那路人的神情變化看在了眼裡。他不再管警察的盤問,護著孫文就走。王潤生等人見了,急忙跟上。
「嘿!」兩個警察用日語大聲喊叫,「站住!」同時搶上幾步,沒有阻攔其他人,伸出手就去拉拽孫文。
兩個警察的手剛探出一半,斜刺里突然伸來兩隻大手,將兩人的手腕死死地拿住。兩人無論如何用力,手卻像被鐵鉗夾住了一般,再也進退不了分毫。兩個警察驚訝地抬起目光,只見胡客如山似岳地立在身前,面色冷峻似鐵,目光凜冽如刀。
胡客的雙手同時催上了勁道。
兩個警察手腕吃痛,「啊」地哼叫了一聲,手掌一抖,兩樣東西掉落在了地上,竟是兩枚薄薄的刀片。
王潤生等人頓時心中雪亮,紛紛警戒。陶成章急忙掏出隨身攜帶的手槍,槍口對準了兩個假警察。
四周忽然唰唰作響,圍觀的十餘個路人,紛紛亮出了傢伙,樹底下坐著的三個乞丐,也捉起屁股下壓著的匕首,撲了過來。兩撥人一內一外,呈現出劍拔弩張的態勢。附近真正過路的行人,嚇得急忙遠遠避開。
陽光熾烈,熱浪翻滾,樹蔭下的十字路口,陷入一陣可怕的死寂。
「把槍收了。」寂靜之中,胡客忽然叮囑了一句,隨即雙手狠力地一擰。伴隨「咔嚓」的脆響,兩個假警察的手臂硬生生地被胡客擰脫了臼,哀號著滾倒在地。
這兩聲哀號猶如戰場上衝殺的號角,兩撥人頓時撲殺在了一起!
陶成章雖然不明白鬍客的用意,但也依言將手槍收了起來。兩伙人都用冷兵器,展開了近身肉搏。
這伙路人儘管人數不佔優勢,但身手迅猛,下手狠辣,招招直擊要害。革命黨人這邊,除了杜心五、王潤生和黃興等人稍有武力外,其他人都較為文弱,殺傷有限,很快便落了下風。
胡客已經看出,這夥人有如此身手,十有八九是北幫暗扎子。他對北幫暗扎子沒有好印象,當即將孫文交給杜心五和王潤生看護,右手一抽,問天已握在手中。蛇打七寸,胡客瞄準暗扎子包圍圈中最為薄弱的環節,一閃身殺了進去。胡客一出手便大不一樣,立刻擊殺一人,接著又重傷兩人,頃刻之間,便緩解了被動的局勢。
暗扎子見來了硬手,當即變轉陣勢,集中力量圍攻胡客,要先將這枚眼中釘拔除。胡客正是要引暗扎子來攻擊自己。他倚仗問天之利,在人叢中左衝右突,將暗扎子的陣勢扯亂,很快在包圍圈的北面撕開了一道口子。杜心五自然明白鬍客的用意,當即與王潤生一左一右,護著孫文,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
胡客雖然勇猛,但畢竟只是雙拳兩腳,無論如何也阻攔不住十幾個暗扎子。有三個暗扎子尋機擺脫了胡客,朝孫文等人追去。
「光復會的都過來!」陶成章大喝一聲,召集龔保銓等人,在路口北面站住了腳,誓要將三個暗扎子攔住,給孫文等人贏得逃走的時間。
光復會眾人不是身手狠辣的暗扎子的對手,很快魏蘭和馬洪亮便負了傷。陶成章眼見攔不住,情急之下,哪還記得胡客的叮囑,從懷裡掏出手槍,猛地一下扣動了扳機!
「砰」的一聲巨響!聲浪以十字路口為中心,向四周的街區擴散開去。
胡客一刀刺入一個暗扎子的咽喉,迴轉頭來,看了陶成章一眼。周圍暗扎子撲殺而來,胡客怒吼一聲,轉回頭繼續力戰。
片刻后,十字路口的東面突然傳來呼喊:「在那裡!」循跡追蹤而來的南幫暗扎子,在槍聲的幫助下,終於找來了這處十字路口,一窩蜂地飛奔過來。
胡客連斃兩個暗扎子,衝出包圍圈,與光復會眾人一道,朝北面飛奔。北幫和南幫的暗扎子一前一後,死死追趕。
轉過北面街口,卻見孫文等人並未逃走,而是在前方的街道上站住了腳。再往前望去,只見一批斜握武士刀的日本浪人,黑壓壓地堵在街道的前方,封住了去路。
「有救了!」馬洪亮滿心以為是黑龍會的浪人趕到,不由脫口叫出。他額頭上挨了一刀,鮮血已經染紅了半邊臉龐。
胡客望了一眼,見這批日本浪人氣焰洶洶,便猜到不是黑龍會的人。按照事前的安排,黑龍會的人會在錦輝館附近戒嚴,接應孫文等人的到達。但此地離錦輝館尚遠,黑龍會的人沒理由突然現身於此。這批日本浪人,很可能是受了僱用,就像被張太監收買的全神會的浪人一樣,出現在此,目的自然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在十字路口遭遇北幫暗扎子之際,胡客便已明白過來,幾路人之所以沒有現身,很可能不是在暗處蟄伏,而是經過碼頭的混亂后,追丟了孫文等人的行蹤,正奔行城內四處搜尋。正因為如此,胡客讓陶成章將手槍收起,生怕開槍后槍聲過響,傳播太遠,以致招禽引獸。但陶成章終究還是在危急時刻開了槍,以致除北幫暗扎子外,又多來了兩路人。胡客更加擔心的是,或許還有更多的人,正循著動靜朝這邊趕來。一批北幫暗扎子已經難以對付,眼下又多出其他幾路人,今日想全身而退,看來是難上加難了。
胡客等人與孫文等人匯合在街道的中央。舉頭望北,二十餘個日本浪人扼住要道咽喉;回頭顧南,南北幫暗扎子已封住後方退路。當此境地,真正是進也不能,退也不是!
留在街道中央,等同於俎上之肉待人宰割。胡客當即道:「走這邊!」一腳踢開街邊一戶雙層民居的大門,孫文等人魚貫而入。
南北幫暗扎子和日本浪人飛快追到居民樓前。三路人都沒敢立即往裡沖,而是站住沒動,相互間盯著對方,僵持了片刻,以確定眼前的人是敵是友。這短暫而沉默的僵持,令三路人很快達成了共識。有共同的目標在眼前,三路人此刻既非敵亦非友,當下你擁我擠,一起追入居民樓內。
兩個日本浪人沖在最前面,沿著血跡,追上了樓梯。樓梯狹窄且陡,兩人并行都很困難。剛過樓梯轉角,就是兩聲槍響,兩個浪人頓時翻身滾了下去。陶成章將最後兩顆子彈打光,閃身退後。站在他身後的胡客踏前一步,問天的赤色尖鋒斜指向下,擋在了二樓的樓梯口。
「你們先走,」胡客頭也不回,冷冷說道,「這裡交給我便是。」
「一定要活著過來與我們會合。」在胡客身後,杜心五最後一個轉身,消失在了連通樓頂的門后。
不等樓梯下的暗扎子和浪人衝上來,胡客忽然間如猛虎下山,一步踏出,撲殺下去!
敵人兇狠,自己就要更狠,在胡客這裡,攻擊向來是最有效的防禦。
暗扎子和浪人正仰面衝上,不曾想對方竟有人敢殺奔下來。胡客攜破竹之勢撲下,沖在最前面的南幫暗扎子甚至來不及舉槍,便已命赴黃泉。胡客勢不可擋,一口氣連殺五人,將沖在前面的暗扎子和浪人殺得步步後退,與後面往上沖的人相互擠成一團。木質樓梯不堪負重,在「咔嚓」聲中斷裂,樓梯上的人全都跌回地面,摔得人仰馬翻。
胡客縱起身來,猶如虎入羊群,殺意亂舞。他弓彎了腰,放低身子,使得南幫暗扎子在密集的人群中尋找不到槍擊的目標。問天橫拉斜帶,連珠而出,直刺敵人的腰側、腹中和膝彎。大堂里慘呼迭起,血流成河。暗扎子和浪人沒遇到過這麼狠的敵人,一個個心生恐懼,湧出大門,退到了街道上。
胡客將退得最慢的三個暗扎子殺斃,一腳踢攏大門,隨即一個滾身,藏至牆后。街道上槍聲響起,密如鼓點,木質大門霎時間千瘡百孔。
待一輪槍聲響過,胡客忽然躥向牆角,一躍而起,掛住上半截搖搖欲墜的樓梯,翻身上了二樓。
胡客經過二樓時,從一間房間里抓了一件乾淨的衣服,隨即快步登上樓頂。街道旁的居民樓連成一線,胡客從一幢樓頂跳向另外一幢,向前奔行。
街上的暗扎子和浪人望見了,急忙在下方追趕。南幫暗扎子舉槍射擊,但胡客弓彎了腰,子彈因角度的問題,根本擊打不到。
追過一條街,來到一處路口,抬頭再望,卻忽然不見了胡客的身影。暗扎子和浪人急忙闖入街邊的居民樓,衝上樓頂,四顧茫然,胡客早已不知在何處下樓,也不知去了何方。被胡客這麼一阻攔,孫文等人也不知逃去了何處。三路人急忙回到街道上,向位於北面的錦輝館趕去,要趕在孫文抵達錦輝館之前,半道截殺。
洪門
胡客擺脫了暗扎子和浪人,沒有向北行,而是往西走。
他換上了那件乾淨的衣服,以免惹來路人的注意。西行兩條街后,他又北行半條街,接著轉進一條狹窄的巷道,最後在一座門楣上刻了一個倒尖角符號的房舍前停下。
胡客叩響了門,一聲輕一聲重,連續重複了三遍。
門從裡面拉開,杜心五齣現在了門內。
孫文等人從居民樓頂逃走後,並沒有趕往錦輝館,而是來到了這處房舍暫避。在那幢居民樓的二樓上,孫文親自跟胡客說了這處房舍怎麼走,杜心五也讓胡客脫身後一定要趕來會合。
光復會、華興會、興中會及其他各會黨的人損傷不少,就連湖南拳王王潤生也沒能倖免,肩部挨了一刀。此時剩餘的十三個革命黨人,全都在這房舍的偏房裡抹藥包扎。
當胡客走進偏房時,包括孫文在內的所有人都流露出了驚訝之色。除杜心五外,沒有人能想象,胡客隻身抵擋那麼多暗扎子和浪人,竟然還能活著回來,而且幾乎沒有受傷,就連見識過胡客能力的光復會眾人也不免感到驚訝。孫文第一個站起身來,以表達對胡客的敬意,就連看胡客的目光,與之前相比,也已變了許多。
「此處非久留之地,等三德安排好人手,我們便走。」孫文環顧眾人說。
「如果非走不可,須等到天黑之後。」胡客說道。他十分清楚,暗扎子和浪人追丟目標后,必定會在通往錦輝館的必經道路上設伏截殺,此時大白天行事,危險重重。
孫文想了一想,點著頭說:「你說得不錯。今日鬧得滿城風雨,白天行動,確實不太方便。那大家就先休息,等天黑了再走。」
此話一出,原本已經站起來的一些人,又都紛紛坐了下去。
胡客走到杜心五的身邊,低聲問道:「你們還有人手?」
杜心五點了點頭,道:「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胡客搖搖頭。
「此處是洪門在東京的地頭。」杜心五說道,「洪門你總該知道吧?」
洪門的名頭十分響亮,胡客當然知道。這個「一拜天為父,二拜地為母」的組織,在創立之初,曾對外稱天地會,立誓反清復明,在兩百年間策劃了不少反清活動,成為令清廷最為頭疼的秘密組織之一。后因清廷的大力鎮壓,洪門被迫轉移至海外發展,最終一步步成長為影響力巨大的華僑組織。
此時孫文等人暫避的房舍,正是洪門在東京的據點,而孫文口中的「三德」,便是人稱「洪門大佬」的黃三德。
兩年前,在經歷一場和保皇黨的激烈論戰後,孫文深感革命力量不足,遂從日本赴檀香山,並打算經檀香山赴美國,在美國華僑中宣傳革命,籌措革命經費。考慮到洪門的海外分支機構致公堂在美國華僑中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孫文希望能通過加入洪門致公堂來獲得發展革命上的便利。洪門對入會者沒有資格限制,但必須有介紹人,所以孫文在洪門前輩鍾水養的介紹下,在檀香山向致公堂提出了入會請求。
洪門向來以反清復明為宗旨,與孫文「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革命志向正好契合。致公堂理所當然地接納了孫文,並在國安會館舉行了入盟儀式,封孫文為「洪棍」。
次年,孫文由檀香山赴美,抵達致公堂總部所在的三藩市。哪知因保皇黨人從中作梗,外加清廷駐舊金山領事何枯的告密和詆毀,孫文被美國海關當局以「中國亂黨」之名拘禁起來,並打算將其遣返回國,交由清廷處置。致公堂的盟長黃三德得知這一消息后,當即傾全力以救,拚卻了人力財力,幾經輾轉,終於使得孫文安然脫險。孫文和黃三德會面后,一見如故,兩人對時局的看法極為一致,都認定非武力不足以救中國。由此,以黃三德為首的洪門致公堂,開始全力支持孫文的革命事業。
孫文此次趕赴東京,是因他心中醞釀著一個極可能影響未來革命全局的大計劃,因此他事前向黃三德發去了一封電報,在電報中告知了這一情況。黃三德立即動員致公堂的人力,在華僑當中籌措經費,並親攜經費遠赴東京,暫住於洪門在東京的據點,等候孫文的抵達。
孫文本來沒打算一到達東京便立刻去見黃三德,但因與暗扎子和浪人惡戰後損傷慘重,而當時離洪門的據點又很近,因此他第一時間想到來此暫避風頭,也好讓剛經歷一場惡戰的眾人能喘上一口氣,同時能夠藉助洪門的力量來自保。
孫文加入洪門致公堂的事,在當時知道的人並不多。聽杜心五這樣簡略一講,胡客才明白過來,原來洪門並不是要對付孫文,而是站在孫文這一邊的。
「洪門的人可信嗎?」胡客問道。
杜心五回答道:「洪門有三十六誓,入會者即約為生死兄弟,平素行事最講究義氣,再說又是黃盟長親自去挑選的人,應該信得過。」
胡客點點頭。他扭頭看向窗外,日頭已偏,離夜幕降臨,約莫只剩下一個時辰了。
到了日落時分,天色逐漸暗沉下來。
黃三德親自挑選的二十個身強力壯的洪門弟子,已經整整齊齊地候在大堂之中。
孫文與黃三德寒暄著從偏房裡走出,其餘人跟隨在後。
當初孫文在檀香山加入洪門致公堂時,被致公堂封為了「洪棍」。洪門這一組織,向來有「三花及第」的說法,意即無論哪個分支機構,也無論規模大小,都須在首領之外至少設置三個重要職位,分別被稱作「白扇」「洪棍」及「草鞋」,其中「白扇」是軍師,有設計指揮之權,並與首領共同管理錢糧,「洪棍」掌管執法,「草鞋」則負責情報。在這裡面,「白扇」配以天干,「洪棍」配以地支,「草鞋」配以九宮,再加上普通弟子配以太極,四者相合,又有「天干地支九宮太極」一說。
孫文是致公堂的「洪棍」,在致公堂中地位很高,所以當他從偏房裡走出時,二十個洪門弟子當即施禮拜見。孫文回了禮。
黃三德特意介紹了其中一位體格健壯、眉濃臉闊的洪門弟子,不無讚賞地說:「這位聶承賢聶兄弟,是這批兄弟中的『老馬』。他身手矯捷,在眾家兄弟里,是出了名的厲害。」
聶承賢身強體壯,似一堵厚實的牆,在這二十個洪門弟子當中,能讓人看上一眼便記住。他也不說話,直接向前踏了一步,沖孫文抱了一個「花亭結義」的手禮。孫文當即回以同樣的手禮。按洪門內部的規矩,相互間見過「花亭結義」,那便是生死相交的兄弟了。
眾人走到大門處,臨別之際,黃三德再三叮囑聶承賢務必保證孫文的安全。聶承賢像是不善言談,黃三德每叮囑一遍,他便點一下頭,除此之外,別無表示。
「三德兄,去年在三藩市,便承蒙你費力搭救。」孫文不無感激地說道,「想不到今日又得你……」
「你我之間,還說這等話?」黃三德微微一笑,又叮囑孫文,「生死可是大事,如果途中遇險,切莫硬拼,想辦法回來便是。」
孫文點點頭。在向黃三德作別後,他與剩餘的十三個革命黨人一起,走上了必須要走的道路。
吸取了白天的教訓,經過商議后,這一次孫文等人分得更開了,三三兩兩裝作行人,散步似的走在東京的街道上。二十個洪門弟子同樣散開來,聶承賢帶一部分洪門弟子在前方探路,以提前確定路上有無危險,另一部分洪門弟子斷後,其餘洪門弟子則成閑散狀,時快時慢地穿插行走在革命黨人的周圍,方便隨時保護。
和白天不同的是,這一次向錦輝館而行,途經的都是寬闊且繁華的大街道。這是為了避免招人注意。幾十個人就算分散開來,行經冷清的街路巷道,那也容易惹人懷疑,反倒是走在繁華的街道上,和其他路人混融在一起,不易被人察覺。
在經歷了一個喧囂的白晝后,夜裡的東京城仍然熱鬧不減,但這種熱鬧,又給人一種舒適恬靜的感覺。街道兩側的路燈一盞盞地亮了起來,燈光雖然昏暗,但也能照亮街道上的一切。街道中央的鐵軌上駛來了一輛電車,上下乘客后,又在悅耳的鈴聲中緩緩駛遠。
孫文望著遠去的電車,喟然嘆道:「兩年前我與康梁等人論戰時,這條街上還是馬車和人力車來往,如今兩年過去,東京便已有了鐵道,有了電車。慎媿,你此番去了一趟上海,那裡有電車了么?」
慎媿是杜心五的原名,他這次聯繫光復會時,曾親自去過上海,聞言答道:「我在上海待了兩日,沒有見到。」
「那就是了。」孫文嘆道,「滿清不倒,社稷難興,十年前的甲午之戰,只怕將來還要重演啊。」觸景生情,孫文不禁滿面憂容。
正感嘆之際,已差不多走過近一半的路程。前方聶承賢及探路的洪門弟子忽然向右一拐,轉進了一條昏暗的偏街。後面光復會的人,以及再後面的宋教仁和黃興等人,也相繼轉入。線路突然改變,杜心五當即朝胡客看去,胡客則望了一眼正街的前方,然後扭頭沖杜心五點了一下頭。兩人一左一右護著孫文,轉入了偏街。後面四五丈開外的王潤生和宮崎滔天,也趕緊跟著轉向,其餘人也依葫蘆畫瓢,相繼跟上。
偏街上只有零星的幾盞路燈,將路面隔成明暗相間的數段。沿偏街走出不遠,前方的宋教仁和黃興忽然再一次轉向,拐進了左側一條極為狹窄的小街。
胡客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覺。「等等。」他叫住了孫文和杜心五。
「怎麼了?」杜心五扭頭看著胡客,但因光線過於昏暗,無法看清胡客臉上是什麼神情。
胡客不清楚聶承賢這樣帶路是為了什麼。如果附近存在危險,憑胡客的經驗和敏銳感,應該能有所察覺。可剛才那條正街的前方,並沒有危險,至少胡客沒有發現,而這條昏暗的偏街,胡客同樣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胡客對自己的觀察力有充足的自信,連他都察覺不到的危險,聶承賢恐怕也沒有本事能察覺到。既然如此,聶承賢為什麼要在走了幾條寬闊的正街后,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忽然一轉再轉,將眾人帶進這條黑暗陰森的小街?
前方的宋教仁和黃興已經走入了黑暗,漸漸聽不到腳步聲了。後方王潤生等人也已走近,在孫文等人的身後站住。其他隨行的洪門弟子,見幾人忽然在小街街口站住,便紛紛在附近停下,警惕著周遭的情況。
「洪門的人可信嗎?」胡客在短暫的思慮后,忽然開口問了一句。他望著孫文,希望孫文能夠親自回答他。
「黃三德絕對可以信賴,至於這批東京的洪門弟子,」孫文搖了搖頭,「我和你們一樣,也是首次接觸,可信不可信,我不敢妄下斷語。」
杜心五看了看四周,小聲地說:「你看這些洪門弟子,我們一停,他們跟著便停。如果打算對我們不利,就該有個人過來催促我們趕緊走才是,這樣他們前後兩撥洪門弟子,才不至於斷了聯繫。現在他們沒人來催,想必沒什麼壞心思。」
胡客不置可否,只道:「先等片刻。」
杜心五不知胡客的打算,但他深知胡客是從刺客道出來的人,於是耐心在原地等待。
很快,寂靜的小街深處,響起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宋教仁和黃興逐漸從黑暗裡走出,問道:「你們怎麼不走了?」
孫文轉頭看向胡客,其他人也都看向胡客,等胡客來回答這個問題。
「再等片刻。」胡客仍然是這句話。
又等了好一陣后,眾人已顯得有些不耐煩,有的開始左顧右盼,有的則來回踱步。
宋教仁問道:「胡兄弟,你到底在等什麼?」
「人沒有回來。」胡客回應。
「回來什麼?」宋教仁沒聽清。
「光復會的人,應該回來才是。」
胡客的這句話,讓所有人不耐煩的情緒都瞬間消失。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早應該發現身後已沒人跟隨,陶成章等人應該像宋教仁和黃興那樣,折返回來尋找才是。
正詫異之時,小街深處忽然傳來了成片的腳步聲。這腳步聲聽起來很輕,尚在很遠的地方。這一陣腳步聲的出現,讓眾人都鬆了口氣。
「走!」胡客忽然道。
孫文等人都邁開腳步,朝小街里走去。
「這邊!」胡客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眾人回頭,胡客竟已轉過了身,朝正街的方向快步疾行。
「大家都跟上。」杜心五不做過多的考慮,率先護著孫文跟上了胡客,宋教仁等人微微猶豫了一下,也都跟了上去。那些站立在附近的洪門弟子,見孫文等人回身向正街走去,當即不遠不近地跟隨,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
杜心五追上了胡客,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掉頭往回走。
「不是光復會的人。」胡客回答說。他與光復會的人自「信雄丸」號上便開始朝夕相處,一個月下來,早已熟悉了光復會每個人的腳步聲。從小街深處走來的那片腳步聲,少說有十來個人,可胡客仔細聽了,這裡面沒有光復會的任何一個人。
杜心五雖然是個心細如髮之人,但還沒細心到能察覺如此微末的細節。他回頭望去,只見小街口衝出來了十幾個人,撒開腿朝這邊追趕。胡客的判斷果然分毫不差,這批人追過一盞路燈下時,杜心五清清楚楚地看見,其中並無光復會的人。
那些跟隨在後的洪門弟子,知道危險迫近,當即停留下來,與追趕上來的那十幾個人纏鬥在一起。
孫文等人快步奔跑了起來。衝出偏街,來到正街上,胡客當機立斷地指了三個方向,說道:「分頭走!」
胡客和杜心五保護著孫文,融進了街邊的人流。王潤生保護著宋教仁和黃興,穿過街道,消失在對面的人流中。宮崎滔天和另外兩個革命黨人,則朝另一個方向疾行。
那十幾人撂倒了所有的洪門弟子,片刻后便追到了正街上。
只這片刻的時間,孫文等人早已不知去向。
這十幾人當即四散開來,在來往的人流中搜尋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