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暗殺1905第二部》(4)
火燒江南製造局
黑蚓
一路飛馳,到了日落時分,胡客進入了瑞州府地界。
此時已經出了湖南省,進入到江西省境內。
但胡客還是沒有追上那女人乘坐的馬車。
胡客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坐騎累到極限不要緊,在途經的縣城換一匹就行,日落天黑也不要緊,踏著夜色繼續追趕便是。
越往前追,胡客越是擔心。
馬車的速度肯定會慢一些,可是他已經一口氣從清晨追到了日落,仍然不見目標。也許那女人在途中尋了某家客棧停車歇息,若真是這樣,胡客就追過了頭,反而離那女人越來越遠了。但沿途經過的客棧沒有上百,也有數十,胡客不可能每一家客棧都停下來查看。他原本就比那女人晚出發一個半時辰,不能因為這些事再多做耽擱。
胡客只有繼續向前。
他打算再追一段路,如果仍然不見目標,便可以確定那女人的確是在途中停車休息。那時他便停下來,守在官道上,靜候那女人經過。
如此馬不停蹄,到了午夜時分,胡客已經追到了南昌城下。
此時的南昌城內燃起了一片火光,遠在城外的胡客一眼就能望見。
這一幕和昨晚十四號當鋪被焚毀的場景實在太像。胡客急忙打馬入城。
胡客的預想變成了現實,起火的建築,正是刺客道在南昌府設置的十八號當鋪。胡客趕到時,十八號當鋪的大部分建築已經被大火吞噬,不時嗶嗶啵啵地爆出火響。
這已經是遭殃的第十三家當鋪了。
胡客知道,那女人並沒有在中途休息,反而和他一樣馬不停蹄,並且已經先他一步,從南昌城裡經過了。
當鋪附近圍滿了看熱鬧的人。胡客問了圍觀者,但火起時附近的居民都在睡覺,沒人知道這火是如何燃起來的,只得知火勢被人發現時,是在一刻鐘之前。
不過一刻鐘而已,還沒有走遠。
胡客立即縱馬出城,繼續向東追趕。
一直追到了後半夜,在鄱陽湖畔,胡客終於追上了那輛馬車。
那輛馬車停在一處酒家的馬廄旁。這馬廄挨著官道而建,藉助上方懸挂的燈籠,胡客可以大略看清馬廄里的情況。純黑色的外廂,車輪包了鐵皮,車廂的背面有「風順」二字,正是胡客要追尋的目標。馬車已經卸了套,前端支在地上,拉車的馬則在馬廄里休息。
胡客抬頭看了看酒家的招牌,名叫幽蘭酒家。馬車出現在這裡,那女人一定是住進了幽蘭酒家。她不可能一直趕路,只要是個人,就會有休息的時候。
胡客沒有住進幽蘭酒家。那女人雖然受了傷,可她在路過南昌城時卻蕩平了十八號當鋪。胡客聽陸橫說過,江西省的當鋪全都設置了埋伏,那女人能一舉蕩平十八號當鋪,想必與埋伏的青者大戰過一場,如此說來,她的傷勢或許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嚴重。那女人的能力太強,胡客已經吃過虧,必須謹小慎微。在不清楚對方的具體情況時,胡客不敢貿然與她攤牌。
胡客選擇了正對酒家的一戶民宅。
胡客敲開了民宅的大門,向主人家表明了來意,要在此住宿一晚。
主人家的神情頗為詫異,望了一眼對面的幽蘭酒家,那意思是為何放著對面舒適寬敞的酒家不住,偏要來住這普普通通的民宅,心想難不成是酒家客滿了?不過有銀子收,主人家自然樂意效勞。主人家收了宿費,帶領胡客往空置的房間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說:「今晚真是古怪,剛來了一個,現在又來一個。」說著他輕輕一笑,不由自主地搖起了頭。
胡客進門的時候,見院子里拴著一匹馬,本以為是主人家的,但主人家的一席話,卻讓他立即生了警惕。
「還有別的人住進來?」胡客問。
「可不是?剛住進來不久,是個老頭。」主人家舉著燈,照亮路過的一間房,「就是這兒。」
「外面是他的馬?」胡客又問。
「是啊,我家又不養馬。」主人家回答道。
深夜不住酒家,卻來住民宅,胡客倒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大半夜裡騎馬,說明是在趕路,可偏偏又是個老頭,並非精力充沛經得起顛簸的青壯年,這些矛盾之處,不免讓人起疑。
胡客扭過頭去看了一眼,暗暗記住了這間房的位置。
多年來練就的警惕性,讓胡客不由自主地對住在隔壁的老頭生了戒心。但讓胡客沒想到的是,他沒去探那老頭的底細,倒是那老頭主動找上門來了。
胡客剛住進房間不久,房門便響了。敲門的人正是住在隔壁的老頭。
這老頭已經一大把鬍子,頭髮也白了一大片,但仍顯得很精神,尤其是一對眼睛,在燭光下格外有神。
胡客打開門后,老頭對胡客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是誰。」他說這話時,右手舉起了一張畫像。那張畫像上繪了一張人臉,所繪樣貌正是胡客。
這是天層分發到每個兵門青者手中的畫像,如此說來,眼前的這老頭,也是兵門的青者!
「黑蚓。」那老者毫不避諱,直接介紹了自己,「你應該聽說過我。」
胡客當然聽說過。
黑蚓這個名頭,在道上十分響亮,只不過他人如其名,好似潛行在黑暗地底的蚯蚓,屬於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因此絕大部分青者都是只聞其名而未見其人。據說黑蚓是兵門中資格最老的青者,刺齡長得令人難以想象,同時他又是兵門中最厲害的潛伏者,潛伏的本事無人能及。他和屠夫屬於兩種不同類型的刺客,但毫無疑問他和屠夫一樣,都是極難對付的硬手。胡客沒想到竟會在這裡碰到此人。
「我對『鬼』沒有興趣。」胡客已被天層列為「奪鬼」之爭競殺的目標,黑蚓的言下之意,是他不想與胡客為敵。當主人家領胡客走過房門外時,黑蚓從門縫裡偷瞄了一眼,主人家提在手中的燈,照亮了胡客的臉。黑蚓一眼便認出胡客是畫像上的人。他見胡客扭過頭來警惕地看了一眼,便知胡客生了戒心。他不想因胡客的懷疑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主動過來拜訪。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我各行各事,互不相犯為好。」黑蚓自認為表達清楚了來意,轉過身打算離開了。
胡客卻忽然叫住了他:「你在跟蹤住進對面酒家的女人?」
黑蚓猛地停下了腳步。他轉回頭來,並不說話,兩隻眼睛饒有興趣地打量胡客。
胡客猜得不錯,黑蚓的確是在追那女人,而且已經追了很長一段時間。
「道雖同,但不相為謀。」胡客抬手道,「請吧。」
黑蚓微微一笑。從他的笑里,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他轉過身去,離開了胡客的房間。
天亮之後,胡客被一陣馬嘶聲驚醒。
胡客急忙起床,推開一絲窗縫,望見那輛風順車行的馬車已經駛出幽蘭酒家,沿官道向東而去。
胡客當即披上衣服出門,正巧黑蚓也從隔壁房間里走出來。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相比昨晚昏暗的燭光,胡客可以更為清楚地看清黑蚓的容貌。黑蚓的臉上有著密密麻麻的枯黃色的面斑,身子如木柴般瘦削,顯得老相了許多。兩人相視一眼,卻如陌生人般互不理會,各自上馬,開始了追蹤。
胡客和黑蚓雖不理會,但各自心中都對對方留有戒心。這一路尾隨那女人,兩人都沒有動手,誰都不想去鷸蚌相爭,而讓對方坐收漁利。尤其是黑蚓,他故意落在了胡客的後面,如果真有突髮狀況發生,他有更充足的時間和空間來做出應對。
過了鄱陽湖,就是饒州府。
不出胡客所料,那女人夜入饒州城,殺死埋伏在十九號當鋪的幾個兵門青者,一把火將當鋪燒了個精光,然後繼續趕路。
過了饒州府,胡客忽然發現,身後不見了黑蚓的蹤跡。胡客知道黑蚓一定沒有離開。這老頭的確有真本事,不愧是兵門中最厲害的潛伏者,連自己都發現不了蹤跡,胡客暗想。
一路向東,經過婺源,進入浙江省境內。
那女人又接連搗毀了刺客道設在嚴州府、杭州府和嘉興府的三家當鋪。三家當鋪都沒有任何防備,被那女人殺盡掌柜和夥計,一把火夷為平地。接著過松江府後,那女人的馬車駛入了上海地界。
那女人並沒有進入上海城。
她只走到了上海城南的高昌廟鎮。
在夜幕下,那女人的馬車駛向了一扇鐵門,並向門衛出示了一樣東西。門衛走出門衛房,將鐵門打開了。那女人駕著馬車駛進了鐵門。那扇鐵門開在一截圍牆上,那圍牆圈裹著一大片建築。馬車駛進去后,門衛立刻將鐵門鎖了起來。
雖然是夜晚,但高昌廟鎮卻沒有一點夜晚的寧靜,反而異常熱鬧。鎮上正在修建上海南火車站,滬杭鐵路也在鋪架之中,不少工人正連夜在工地上幹活。
胡客詢問了一個工人,那工人手指圍牆圈裹起來的建築,說道:「那是機器局。」他聽胡客的口音像是外地人,怕胡客不明白,又補充道,「就是江南機器製造總局。」
翻譯館
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簡稱江南製造局或江南製造總局,又稱上海機器局。
在洋務運動搞得風生水起的同治四年,作為洋務派的代表人物,曾國藩和李鴻章奏准在上海興辦軍事企業,並由此創辦了江南製造局,成為了往後數十年間國內規模最大也是最為重要的軍工廠。江南製造局最初設址在虹口,但因規模擴大得太快,而虹口屬於租界,地租昂貴,可租用的土地又太少,所以不得不在創辦兩年後搬遷至上海城南的高昌廟鎮。
那女人駕駛馬車從側門進入江南製造局后,長時間不見出來。
胡客等不下去了。
那女人行蹤詭秘,若這一次跟丟,恐怕以後再難有機會尋得到。
胡客決定潛入江南製造局。
作為整個國家最為重要的軍工廠,江南製造局的看管工作相當嚴密。江南製造局的圍牆修建得很高,且每隔一段距離便有專人值守,想越牆而入,實非易事。雖是深夜,偶有人進出側門,但門衛十分盡責,一旦開過鐵門,便會立馬關上,不給人擅自出入的機會,想要從側門溜入,也不容易。不過好在是夜間,行事要比白天來得方便。
胡客等了片刻,便等來了機會。
一個黑幢幢的影子出現在道路的北邊,伴隨著鞭子的抽打聲,快速地移動過來。
那是一輛馬車。深夜出現在此,那馬車多半是要進江南製造局。
胡客躲在道旁的一堆圓木后,待馬車駛過圓木堆時,他猛地躥出,攀住了車廂的背面,旋即一個溜身,用閃電般的速度翻藏到了車底。
果不其然,這輛馬車在路口拐了個彎,徑直朝江南製造局的側門駛去。
胡客將身體緊緊地貼住車底,以防被門衛瞧出端倪。
「喲,舒大人這麼晚還來公幹啊?」門衛認出了馬車,急忙走出門衛房,打開了側門。
「可不是么?」說話的是趕車的車夫,「老爺好好在飯店裡吃飯喝酒,被老潘給叫回來了,說有個女的深夜跑來找老爺。」
門衛搔了搔溜光的腦門:「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之前確實有個女的進去了,她給我看了御捕門的令牌,原來是找舒大人的。」
胡客聽到這裡,心裡不禁有些鬱悶。他身上還帶有從曹彬那裡奪來的御捕門腰牌,早知道這東西在江南製造局也管用,他就不用在外面等這麼久了,此時也不用藏在馬車底下。
「阿福。」車廂內傳出了一個老邁的嗓音。說話者是江南製造局翻譯館的口譯舒高第,聽他的語氣,似乎不甚耐煩。
「是,老爺。」那叫阿福的車夫不敢再與門衛多聊,急忙催趕馬車,駛入了側門。
光線昏暗,門衛並沒有留意馬車的底部,胡客得以順利地進入江南製造局。聽剛才的對話,這馬車裡的舒大人,夜裡趕來江南製造局,正是為了見那刺客獵人。對胡客而言,真可謂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阿福趕著馬車在江南製造局內轉了幾個彎,最後在一幢小樓外吁馬停下。
「舒大人,您小心腳下。」那叫老潘的男人先從馬車裡跳下來,點燃了提燈,然後扶舒高第下車。
「阿福,到外面候著。」舒高第說完這話,便在老潘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進了小樓。
阿福應了舒高第的話,調轉馬頭,驅車而去。
馬車駛過,地上多了一道黑影。胡客翻身而起,藏到黑暗處,等馬車轉去外面后,才輕手輕腳地靠近小樓。
這幢小樓是江南製造局內附設的翻譯館。當年江南製造局創辦后,在製造槍支、軍艦及其他機器的過程中,需要用到大量的外文資料,因此在同治七年成立了一個翻譯館,專門負責翻譯和引進西方的科技類書籍,後來為培養各類西學人才,局內還專門成立了廣方言館等教育性質的機構。
翻譯館的門沒有關牢,加之這裡不是廠房,沒什麼人看管,唯一一個負責看管的老潘,此時已扶著舒高第進去了,因此門前無人看守,胡客得以輕鬆地進入館內。
翻譯館分為上下兩層,每一層都有好幾間房,只有位於一樓最裡面的翻譯處亮著光。一道拉長的人影投在翻譯處的門外,老潘的聲音傳來:「是,舒大人,小的這就出去。」
胡客急忙躲到隱蔽的角落裡。
老潘從廊道里走過,走出翻譯館,到外面找阿福去了。
胡客重新現身,悄無聲息地來到翻譯處的門外。
翻譯處房內,舒高第和那女人正面對面地坐在一張方桌前。
桌上燭火跳躍,房內寂靜無聲。
等老潘的腳步聲去遠后,舒高第終於打破了這份寧靜。他嘆了聲氣,說道:「我們怕是有十多年沒見了吧?」
「十六年。」那女人說道。
「記得那一年你來找我時,渾身都是傷,還中了劇毒。」舒高第道,「你這次來,不會又是為了治傷吧?」
那女人抓住面紗的一角,緩緩地摘了下來。
燭光下映照出來的那張臉,讓舒高第猛地一下顫巍巍地站起:「你……你的臉……」他一時心急,亂了呼吸,接連咳嗽了數聲,語不成句。
「還有得治嗎?」那女人的語氣異常平靜,彷彿臉被劃破的人不是她,而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人。
舒高第繞過桌子,檢查了那女人臉上的傷勢,嘆道:「疤是祛不掉了。」又說,「但我會想盡一切法子,讓它不至於太過明顯。」
「這就足夠了。」那女人點了點頭。
舒高第緩緩地走回另一側,在凳子上坐下來,問道:「是誰傷的你?」
「你早已退出御捕門,這些恩恩怨怨,你沒必要知道。」
「又是刺客道?」舒高第問完這話,緊接著便說,「定然如此,定然如此。你這是何苦呢?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不忘去尋仇?」
那女人森然道:「照水的仇不共戴天,我這輩子都不會忘!」右掌猛地拍落,擊得桌子一聲重響。
舒高第欲言又止,最終搖搖頭,長嘆了一口氣。
靜默了一陣,那女人忽然說道:「我已經找到了兩幅刺客捲軸,天層藏在何處,我很快就能查出來。」
「查出來又有何用?」舒高第道,「你還能剿了它不成?」
「我一個人是不行,但索克魯會幫我,御捕門所有捕者都會出動。」
舒高第苦笑起來:「二十一年前那場大戰,你也是親身經歷過的,御捕門死了多少人,你難道就忘了?」
那女人道:「正因為忘不了,所以更要報仇。」
「可你被人傷成這樣,」舒高第搖頭道,「可見刺客道這些年裡,又出了不少人物。」
「我只不過一時大意,才為人所傷。」
「罷了,罷了,」舒高第擺手道,「我勸不了你,御捕門的事,我也不想再管。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如果需要治傷,隨時來翻譯館找我就是。」說著,他站起身來,右手擎起燭台,「你跟我來吧,」他說道,「傷葯都在二樓的醫書房裡。」
走出翻譯處的房門,兩人一前一後,緩步向樓梯走去。
沒走多遠,舒高第忽然問:「對了,昨天沐人白和賀謙帶了人來,說是你叫他們來的?」
「沒錯,是我電告東南辦事衙門,讓他們來的。我剛才已經見過他們了。」那女人說完這話,忽然扭過頭去,盯住一處漆黑的角落,「你跟了我這麼久,也該出來見見光了吧!」嘩啦一響,她腰間的鎖鏈刀毫無徵兆地甩出,擊向那處黑暗的角落,逼藏在那裡的人現身!
一道黑影從角落裡躍出,現身於燭光下,正是胡客。
「還不現身?」那女人臉色一變,厲聲喝道。
她話音一落,二樓上頓時腳步聲大作。
胡客知道中了埋伏,正欲奪路脫身,那女人的鎖鏈刀已迎面掃來。胡客用問天擋下這一擊,但鎖鏈刀二擊又至,將他逼迴廊道的深處。
二樓上趁勢衝下十多號人,全都是御捕門的黑袍捕者,其中就有沐人白和賀謙這兩位天字型大小捕頭。
那女人在十四號當鋪被胡客所傷,尤其是腿上那道傷,傷及筋骨,令她行動不便。她一路上知道有人跟蹤,雖然不知道是誰,但從此人跟蹤的能力來看,絕對不容小覷,她有傷在身,不便和跟蹤之人做過多的糾纏。她已經拿到了捲軸,卻仍然將沿途的多家當鋪搗毀,一來是發泄毀容之恨,二來是做給身後跟蹤的人看,示之以強,讓跟蹤之人不敢輕舉妄動。途經杭州府時,她去了一趟府衙,給御捕門東南辦事衙門發去了急電。此時沐人白和賀謙正在東南辦事衙門公幹。沐人白和賀謙雖然已經進入御捕門十多年,但卻從來沒見過那女人,所以在瀛台時,賀謙還曾與那女人交手,不過經過瀛台的事情之後,索克魯已經給眾位御捕打過招呼,所有御捕都知道那女人在御捕門內的地位非同小可。所以接到那女人的急電后,沐人白和賀謙不敢怠慢,即刻帶領一批捕者趕來江南製造局候命。那女人知道跟蹤之人一定會隨她潛入江南製造局,因此一進入局內,便立即尋到沐人白和賀謙,讓兩人率領捕者埋伏在翻譯館的二樓,待跟蹤之人進來后,正好來個瓮中捉鱉。
那女人雖然知道沿途有人跟蹤,但一直不知道跟蹤的人是誰,此刻見到是胡客,可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從開封府就一直跟蹤我的人。」她的右手輕輕撫過左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陰沉沉地說道,「我見你女人痴情,原來還想放她一馬,你卻偏要我改變主意!」
「她在哪裡?」話語里涉及到姻嬋,胡客立刻透露出關切之意。
「你不必著急,」那女人冷笑道,「你死之後,我很快就會讓她與你見面!」
胡客暗暗鬆了口氣,那女人的這句話,證明姻嬋此刻還活著。
那女人左手一擺,十幾個捕者立刻朝胡客圍攻上來。她接過舒高第手中的燭台,對舒高第道:「你先上樓避一避。」舒高第從前是御捕門的醫捕,現已退出御捕門多年,此刻不便插手御捕門的事,點了點頭,走上二樓去了。
眼見十幾個捕者圍攻上來,胡客當即後退一步,倚住了牆壁。這樣一來,他不用顧慮身後,可以專心對付身前。
這些尋常捕者遠不是胡客的對手,問天一出,頃刻間便有兩個捕者斃命。
賀謙見狀,立即拔出弧口控玉刀,撥開兩個擋道的捕者,揮刀朝胡客的臉部劈落。
胡客早已不是第一次身陷御捕門的重圍,但他卻是第一次和賀謙正面交鋒。當日在巡撫大院被賀謙抓捕時,胡客是束手就縛,兩人並無交手,在紫禁城西華門的那場夜戰,賀謙提前趕去了瀛台,兩人也未交手。
賀謙師從白孜墨,他將白孜墨對十字棱刺的用法化在刀法之中,並加以改進,在刀功上可謂獨樹一幟。尋常使刀都是一寸長一寸強,一分厚一分勁,走的是大開大合的路子,但賀謙的刀路卻繁複而陰柔,同時又不失狠准。他深知胡客的厲害,知道白孜墨都非其對手,算是十足的勁敵。因此一對上手,賀謙便將最厲害的招數通通用上,一把弧口控玉刀舞得滴水不漏,要在短時間內將胡客制住。
胡客對賀謙奇特的刀路有些不適應,因此一開始暫取守勢。在賀謙的一輪搶攻過後,胡客暫時遭遇了壓制,落在了下風。但越是遇到強勁的對手,胡客的鬥志就越強,並且越發沉著冷靜。經過最初的不適應后,胡客慢慢洞悉了賀謙刀路中的缺陷,很快有了破敵制勝的方法。他招法忽然一變,問天一改守勢,採取最簡單最直接最迅猛的方式攻擊賀謙。他這是以快制慢,以簡克繁,以剛破柔!
問天屬於匕首類短刃,使用起來比弧口控玉刀要靈便許多,胡客的招式因而比賀謙快了一倍有餘,再加上翻譯館內只有那女人手中一盞燭火,光線極其昏暗,賀謙竟有些難以看清胡客的動作。在他眼中,問天似乎已不再是一把匕首,而是一道有跡無形的赤色光芒。電光石火之間,血光迸濺,問天裹挾著勁風掠過,賀謙的上臂頓時血流如注。
見賀謙負了傷,沐人白也不再袖手旁觀。他左手拍髀,右手雁翅,向胡客攻去。拍髀是一尺來長的短刀,短小精悍,雁翅是沙場上用的步戰用刀,寬厚沉重。沐人白將雁翅舞得虎虎生風,但雁翅的目的只在壓制敵人,他左手的拍髀才是致命的利器。雁翅是實,拍髀為虛,虛實相間,雁翅實實在在地猛攻四五刀,拍髀卻忽然偷襲似的祭出一記殺招,往往讓人防不勝防。
在御捕門的十二位天地字型大小御捕中,沐人白和賀謙是身手最為厲害的兩個。胡客同時遭遇這兩大勁敵,還時不時有其他捕者從旁搶上,可謂險象環生。
胡客逐漸被逼到了角落裡,陷入極為被動的局面,再這樣斗下去,難免有失手被擒的時候。
胡客知道,他現在已不可能擊敗眼前這些敵人,唯一的出路,就是想辦法突圍!
胡客選擇了手臂受傷的賀謙作為突破口,奮起戰力,猛然間狂攻賀謙。
賀謙清楚胡客瘋狂攻擊自己的目的。他以弧口控玉刀應對問天的每一擊,腳底站定了決不後退,不給胡客任何突圍的機會。但問天已經見血,勁道更加強勁,賀謙的弧口控玉刀雖然也是利刃,在一輪叮叮噹噹的急響過後,刀鋒上仍然被問天擊出七八個缺口。問天潮鳴電掣般地再次擊來,賀謙舉刀硬擋。
清脆的斷裂聲響起,弧口控玉刀寸寸碎斷,為躲避碎斷的刀片,賀謙的腳底霎時間一亂。
只這一瞬間的機會,胡客已牢牢地抓住!
胡客沖開賀謙的防守,擋住沐人白在側方的攻擊,隨即以一個快到極致的兩連擊,殺死撲上來的兩個捕者,拔足朝翻譯館的大門奔去。
但他剛奔出幾步,一股冷風立刻迎面掠來,鎖鏈刀已出現在眼前!
那女人雖然腿腳不便,但手上的功夫卻絲毫未減。她瞧出胡客有脫身的趨勢,所以提前移動到翻譯館的大門側,待胡客奔來,立即以鎖鏈刀迎擊。
有那女人在,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胡客避開了鎖鏈刀,不再沖向大門,反而回身朝翻譯館的里側衝去。他沉肩撞開翻譯處的房門,一個躥身進入房內。
那女人急忙飛步趕出翻譯館的大門,只見胡客已從翻譯處的房間破窗而出,朝外飛奔。沐人白和賀謙相繼從另一間房的窗戶里躍出,追趕胡客。
那女人一見胡客沖入翻譯處,便判斷胡客要從窗戶逃走,因此提前追出翻譯館外。以她的能力,原本不會給胡客逃走的機會,但她右腿的傷勢限制了她的速度。她雖然立即衝出翻譯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胡客從身前不遠處跑過。她以鎖鏈刀追身而去,卻短了分毫。那女人知道錯失一擊,便追不上胡客,立馬一瘸一拐地朝翻譯館的背面疾走。她駕駛進江南製造局的馬車,就停在那裡。
胡客衝出翻譯館的地界,望見一輛馬車停在路邊。馬車旁有兩點火星忽明忽暗,那是老潘和阿福正吸著紙煙閑聊,打發等待舒高第的時間。
「攔住他!」沐人白大聲吼道。
老潘和阿福被吼叫聲驚回神來,但沒搞明白情況,已被衝上來的胡客兩腳踹翻,更別提阻攔了。
胡客割斷套馬索,讓馬與車分離開來,隨即翻身上馬,駕馬狂奔。
沐人白飛步趕到,長臂一探,已抓住了揚起的馬尾。他雙腳蹬地,借勢躍起,人在空中,雁翅已向胡客的背心砍落。
這一擊居高臨下,有雷霆萬鈞之勢!
胡客跨坐馬背,無從避讓,不得不擰過腰身,以問天正面迎擊。
「錚」的一聲響,兩件兵器撞在一處!
與此同時,沐人白的左手從腰間一抹,趁勢一送,拍髀刺向胡客的肋部。
一物不能二用,問天抵擋住雁翅,便抵擋不住拍髀!
匆忙中,胡客手臂下夾,肋部猛地傳來了刺痛感,拍髀已經刺入體內。但好在他千鈞一髮之際用腋下夾住了沐人白的左手,這一刺才沒有深入到傷及內臟,不會致命。
在拍髀刺入肋部的同時,胡客手中的問天也已反削了出去。沐人白的左手被胡客腋下夾住,同樣無從避讓,他雖然極力仰頭一縮,但仍然被問天結結實實地抹過了面部!
這是你死我活、兩敗俱傷的鬥法!
電光石火之間,胡客的肋部遭受重創,沐人白卻是眼前一黑,雙目盡瞎!
驟然失明所帶來的劇痛和恐慌,讓素以硬朗著稱的沐人白也禁不住慘哼了一聲。他不由自主地撒開了握住拍髀的左手,身子向地面墜去。他的左手在空中下意識地亂抓,竟一下子又抓住了馬尾。他當即毫不猶豫地揚起右臂,雁翅砍向身前。這一刀不可能傷到胡客,沐人白意在砍傷胡客的坐騎。只要沒了坐騎,胡客無論如何也逃不了多遠。
胡客瞧得真切,急忙探出身子,問天從綳直的馬尾上劃過!
馬尾一斷,沐人白失去了支撐,結結實實地摔落在地上,因慣性翻滾了五六圈才止住。他這一刀雖然砍空大半,但還是從馬股上劃過,胡客的坐騎頓時癲狂起來。
拍髀還插在胡客的肋部,這一陣劇烈的顛簸加劇了他的疼痛。他奮起臂力,拽緊套馬索,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坐騎,駕馬來到了江南製造局的側門前。
側門已關,門面上扣著一把黑沉沉的鐵鎖。
「開門!」胡客忍著疼痛,厲喝一聲。
一個血淋淋的人忽然騎馬出現在眼前,連那馬也是血淋淋的,來人的肋部還插著一柄短刀,且凶神惡煞地大吼大叫,坐在門衛房裡的門衛,此時一動不動,彷彿被嚇傻了一般。
胡客又吼了一聲,猛然間發現,那門衛並非被嚇得一動不動,而是已經死去多時,所以歪斜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門衛已死,胡客只有自己開門。
他打算下馬,拿問天削斷門鎖。
可就在這時,背後卻傳來了轔轔的車轍聲。
胡客被沐人白拖延了片刻,又在側門處耽擱了片刻,那女人已趁機趕著馬車追趕上來。除了她以外,賀謙和幾個捕者也乘坐在馬車上。
想削斷門鎖奪門而出,已經來不及了。
胡客現在絕不能下馬,下馬就是死路一條。
出不了側門,這地方便如被封死的衚衕,馬車一旦趕到,那女人和賀謙等人下了馬車,擺開陣勢,胡客就等於被逼進了死路。他的肋部遭受重創,想再次突圍,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為了不陷入絕境,胡客立即撥轉馬頭,想佔馬車掉頭不方便的便宜,從馬車旁衝過,沖回江南製造局內。
但那女人已讓胡客從身邊逃走過一次,豈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在胡客的坐騎與馬車錯身而過的瞬間,那女人的鎖鏈刀已瞄準目標,準確地掃出。
胡客早料到那女人會趁機攻擊,急忙低頭讓過。
那女人手腕急擰,鎖鏈刀向下一兜,斜著拉回,一條馬腿頓時被斬斷成兩截!
這一手是胡客沒有料想到的。他胯下的坐騎立時慘嘶起來。斷去一腿,自然無法再奔行,坐騎猛地一下斜撲倒地,緊貼地面滑出丈遠,地上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那女人和賀謙等人急忙下車,趕到慘嘶不止的馬前,卻早已不見了胡客的蹤影。
「他受了傷!」藉助門衛房的光,賀謙看見了地上的零星血點,往黑暗裡延伸而去。賀謙追出十來步,地上的血點忽然斷了,想來胡客棄馬逃走時,特別注意了傷口,不讓血滴落下來留下行跡。江南製造局佔地面積寬廣,廠房建築又多,想在其中找出一個人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立即封鎖各處出口,通知東南辦事衙門增派人手過來!」賀謙對身後幾個捕者大聲命令道,「無論此人藏身何處,務須在今晚找他出來!」
說完這話,賀謙才發現,剛剛還站在身旁的那女人,此時卻和胡客一樣,竟已不知去向。
火藥廠
東南辦事衙門能緊急調用的捕者,總共有三十來人,現在這些捕者全都連夜趕到了江南製造局,加上先前沐人白和賀謙帶來的一批捕者,總計四十餘人。這些捕者人手一支火把,分成數隊,朝各廠各房散去,好似一片浪潮翻滾的火海,朝四面八方推涌擴散。
江南製造局的每道門和每段圍牆均有專人看守,賀謙派捕者去問過這些看守,所有看守都確認,沒有人從自己負責的地段里通過。賀謙知道,胡客一定還在江南製造局內,他受了傷,必然躲藏在某個隱蔽之處。
四十多個捕者展開了細緻的搜索。
沐人白雙目失明,已被送往救治。賀謙雖然受傷,但只是簡單止了血,繼續留在江南製造局內,等待各隊捕者搜索的結果。
江南製造局內除翻譯館和廣方言館外,還有機器廠、鍋爐廠、鑄銅廠、鑄鐵廠、鍊鋼廠、輪船廠、槍炮廠、火藥廠、洋槍樓、炮隊營、公務廳、文案房、棧房、煤房等建築。四十多個捕者足足搜了一個多時辰,才陸續返回。
令賀謙感到失望的是,捕者們搜遍了各處廠房,竟然沒有找到任何受傷之人,也就是沒有找到胡客。不僅沒找到胡客,連那女人也沒有見到。
「還有什麼地方沒搜?」賀謙問道。
「槍炮廠、火藥廠和洋槍樓。」有捕者答道。
槍炮廠、火藥廠和洋槍樓,是江南製造局內最見不得火的地方,無論白天黑夜,都有專人負責看守。有捕者搜查到這三處建築時,試圖入內,卻被看守攔住,捕者甚至出示了御捕門腰牌,提出滅了火摸黑入內搜查也不行。看守只認總辦的命令,沒有總辦大人的許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
「那就去總辦那裡拿命令!」賀謙一聲令下,當即有捕者領命而去。
但要想徵得江南製造局總辦的同意,必須先回東南辦事衙門開具公文,再前往總辦的住所,如此往返,太耗費時間。胡客剛剛經歷一場惡戰,耗損不少精神和體力,並且身受重傷,賀謙可不想給胡客太多喘息的機會。
在拿命令的捕者離開后,賀謙當即率領剩餘的捕者來到了槍炮廠外。
一見是御捕門的捕者去而復返,兩個看守都有些不耐煩,其中一人說道:「都已經說過了,沒有總辦大人的命令,你就是道台大人親自來了也沒轍。」
賀謙當然不會硬闖。他命令所有捕者原地待命,然後手舉火把,圍繞槍炮廠走了一圈。兩個看守怕他擅闖,留下一個看住大門,另一個跟著他走完了這一圈。
這一圈慢悠悠地走下來,賀謙已仔仔細細地看過了槍炮廠的每一寸牆壁、每一扇窗戶和每一處通風口,沒有任何出入的痕迹。賀謙基本可以確認,胡客沒有躲藏在槍炮廠內。
離開了槍炮廠,賀謙帶領捕者趕到了就近的洋槍樓,用同樣的方式檢查了洋槍樓的外圍,排除了胡客躲藏其內的可能。
只剩下火藥廠了。
賀謙趕到火藥廠時,兩個看守正坐在地上打盹。當他圍繞火藥廠走動時,一個看守打著哈欠跟隨在他的身後。
「這一片廠房是做什麼用的?」當走到火藥廠的背面時,賀謙停下了腳步,指著身邊的廠房問。
「這是庫房,」看守回應道,「廠里造出來的火藥,全都堆在裡面。」
賀謙不作聲色,盯著一扇通氣窗看了幾眼,繼續往前走。
回到火藥廠的大門外,所有捕者都持著火把在原地等候著。賀謙手一招,眾捕者跟隨他離開了火藥廠。
走出一段距離后,賀謙忽然停住了。
「你們先回去,等總辦的命令一下來,就立刻趕來火藥廠,把火藥廠四周圍住。」他從一個捕者那裡拿過一柄刀,返身朝火藥廠走去。
他這一次沒有去大門,而是避開了兩個看守的視線,繞道來到了火藥廠的背面。
「左起第二扇。」他抬起頭來,心裡默道。
賀謙沒有拿火把,所以黑暗中視線不太好,但能依稀看出第二扇通氣窗的位置。他剛才繞廠檢查時,發現第二扇通氣窗上掛著一張已破的蛛網,正隨著夜風左右飄擺,另外三扇通氣窗上懸挂的蛛網則是完整的。這一片廠房用於囤積火藥,不是生產廠區,平時沒什麼人進出,進出也只是搬運火藥,不太可能打開通氣窗,就算打開通氣窗,也不太可能只打開一扇。左起第二扇通氣窗雖然是關閉的,但窗口的蛛網卻是新破的,不久前一定有人打開過窗戶。
胡客一定在裡面,賀謙暗自篤定。
通氣窗不大,約三尺見方,位置也不高,賀謙踮起腳就能夠到。他撥開了窗戶,屈膝一躍,快速地翻了進去。
一進入通氣窗,一股濃烈的火藥所特有的刺鼻味兒便撲鼻而來。
火藥庫房裡一片漆黑。緊挨著通氣窗堆放了不少裝滿火藥的木桶。賀謙踩著一隻只木桶往下走,走了幾丈,下到了地面。
庫房裡沒有任何聲響。賀謙摸黑穿過了連接門,進入了第二間庫房。
在這裡,他隱隱約約聽見了窸窣的說話聲。
聲音是從正前方傳來的。
當賀謙走到通往第三間庫房的連接門前時,說話聲已經能夠聽清了。
「……我會擰斷她的脖子,砍去她的手腳。你知道『藏血』是怎麼死的嗎?就是我說的這個樣子。你有沒有聽說過蝴蝶刑?豎著一刀下去,割開後背上的皮,再用刀尖緊貼皮膚切進去,讓皮肉分離開來,就像蝴蝶展翅一樣。你沒聽說過不要緊,你很快就能在她身上見識到……」
賀謙認得這聲音,是那女人在說話。
「我會割掉她的舌頭,讓她有痛喊不出,」那女人繼續說道,「還要挖走她的眼珠子,讓她有路看不見……」
她說到此處,忽地戛然而止,隨即一股勁風,朝剛走入連接門的賀謙撲面而至。
「是我。」賀謙急忙低頭。他的腦袋上方傳來磚頭碎裂的響聲。若非他反應足夠及時,碎裂的可就不是牆磚,而是他的腦袋了。
「你怎麼來了?」那女人聽出是賀謙的聲音,收回了鎖鏈刀。聽她的語氣,似乎賀謙的出現,倒讓她鬆了一口氣。
「其他人都在等總辦的命令,我就先進來了。」賀謙問道,「胡客呢?」
「姓胡的小子躲起來了,不敢出來。」那女人冷笑道,「刺客道的人都是一路貨色,全是不敢見光的鼠輩。你上面十幾代祖宗能藏上三百年,可你卻連三個時辰都藏不了。等到天一亮,我看你還能藏到什麼地方去?」
那女人很早就發現了胡客的蹤跡,並一路追進了火藥廠的庫房裡。但庫房裡漆黑一片,而這種沒有任何光線的漆黑,恰好是刺客最熟悉的環境。在這樣的環境中,胡客自然而然地干起了老本行。那女人本以為胡客受傷之後,絕非自己的對手,但她顯然低估了胡客的能力。在沒有半點光的環境里,胡客的聽覺、辨識力、判斷力、潛伏力及行動的能力會提高數倍。而那女人因腿傷移動不便,如此一來更為吃虧。
在胡客的偷襲下,那女人渾身上下竟接連被問天傷了五處,這還是在她瘋狂揮舞鎖鏈刀、逼迫黑暗中的胡客難以近身的情況下發生的。
在她第五次受傷后,胡客忽然沒有了動靜,不著形跡地潛伏了起來。
胡客乍然停止,可那女人卻不敢停。
她繼續揮動鎖鏈刀,一圈緊接著一圈,以防備胡客的下一次偷襲。
時間長了,她自然不想一直處於如此被動的局面。她想尋找到胡客潛伏的位置。原本胡客受傷后流了血,她能通過血腥氣來判斷胡客潛伏的方位。可這庫房裡到處都充斥著濃烈的火藥味兒,她的嗅覺再怎麼靈敏,置身在火藥庫房裡也是毫無用武之地。於是她開始說話,說要用哪些殘忍的法子來折磨姻嬋。她想用這些言語來刺激胡客,不說讓胡客變得多麼憤怒,至少讓他在情緒上出現波動,最終在氣息上出現變化。一旦胡客的氣息聲被她聽到,暴露了方位,她就有了反擊制勝的機會。
「有火嗎?」那女人問賀謙。
「這裡全都是火藥。」賀謙知道那女人的想法。他的確隨身攜帶著洋火。但這庫房裡堆滿了一桶桶的火藥,點燃火后,一旦有所閃失,火藥廠難逃被炸毀的命運,他必定有死無生,就算僥倖在爆炸中存活下來,他也擔不起江南製造局火藥廠被炸的重責,朝廷一旦追究下來,輕則牢獄之災,重則難免一死。
「我們先出去,派人圍住四周,」賀謙提議道,「待天一亮,總辦的命令也拿到手后,我們再動手不遲。」
那女人連續被胡客偷襲得手,卻一直不肯退出庫房,一來是移動不便,二來是怕退離時出現破綻,遭遇胡客致命的襲殺。如今有賀謙在身邊,兩人相互照應,情況便不一樣了。
那女人在這間庫房裡吃足了苦頭,也對胡客的能力有了嶄新的認識。她認可了賀謙的提議。兩個人背抵著背,一邊警惕四周隨時可能出現的偷襲,一邊小心翼翼地穿過連接門,退入第二間庫房,緊接著退入第一間庫房,最終鑽出了通氣窗。
胡客潛伏在黑暗深處,一直不敢弄出任何動靜,連呼吸也壓到了最輕最細。
待到四周寂靜無聲時,料想賀謙和那女人真的退出火藥廠后,胡客才算真正地鬆了一口氣。
他早就是強弩之末了。
拍髀還插在他的肋部,從始至終沒有拔出來。在逃遁的路上,他不敢拔,生怕大量流血,因而留下痕迹,暴露行蹤。他穿過大半個江南製造局后,悄無聲息地躲進了火藥廠的庫房。庫房裡全是火藥的氣味,這有助於掩蓋他身上血的氣味。
但那女人不愧是讓眾多刺客道青者望而生畏的刺客獵人。她很快便追進了火藥廠內,並一步步逼近第三間庫房。
胡客沒有繼續躲避。他也沒辦法再躲避。
當那女人走進第三間庫房時,他選擇了主動出擊。
在完全漆黑的庫房裡,胡客用上了在刺客道所學到的一切。銷聲匿跡的潛伏,變幻莫測的走位,神出鬼沒的襲殺,並接連在那女人身上留下了五道傷。他拼盡全身的力氣,用最迅猛的偷襲,讓女人心生忌憚,不敢再輕舉妄動。
這一輪偷襲,徹底透支了胡客的體力。他長時間讓拍髀插在體內,導致肋部的傷勢越發嚴重。他潛伏在暗處靜止不動,不是為了準備下一輪偷襲,而是實在有心無力了。如果他沒有受傷,體力也足夠,就不僅僅只是在那女人身上留下五道皮外傷那麼簡單了。如果賀謙真的甘冒大險燃起了洋火,胡客恐怕真的只有閉目待死。
待賀謙和那女人退出火藥廠后,胡客握住了拍髀,猛地一下拔了出來。
傷口一陣劇痛,鮮血泉涌而出。
在這漆黑的火藥庫房裡,胡客沒有別的能夠快速止血的辦法,唯有用問天在身邊的木桶上戳一個洞,讓火藥如流水般沙沙地溢出。他用手接了一些火藥,抹在了傷口上,然後掏出隨身攜帶的一盒洋火,擦燃其中的一根,引燃了附在傷口上的火藥。
嗤嗤的聲音響起,一股火藥味和焦肉味也翻騰了起來。劇烈的灼痛令胡客渾身肌肉緊繃,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這種止血方法雖然會帶來嚴重的感染,但身陷這等境地,胡客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胡客休息了許久,恢復了些許力氣后,便撐著火藥桶站了起來,緩緩走到一扇通氣窗前,從窗縫裡望出去。
火藥廠外,四十多個捕者已經圍成內外兩層,外層捕者舉火照明,內層捕者握刀執劍,雖然站立的間距較寬,但也算將火藥廠圍了個水泄不通。胡客重傷之後,別說四十多個捕者,就是十個捕者,他也無力突圍。
不過好在眼下是黑夜,只要天還沒亮,這些捕者就不敢貿然闖進火藥廠來。
胡客靠著一隻火藥桶坐了下來。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片刻時間,他需要恢復體力,哪怕只是一星半點。世上沒有絕對的困局,總能找到突圍的辦法。他嘗試集中精神,思維飛快地活動起來。
片刻后,他睜開了眼睛。
為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脫身。但這辦法太過冒險,稍有不慎,連他自己也會灰飛煙滅。
但他已沒得選擇,如果不這樣做,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胡客下定了決心。
他的右手伸出去,按在了一隻裝滿火藥的木桶上。
兩個時辰后,黑暗漸去,天空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重雲如蓋,不見日出,上海迎來了一個暗沉沉的陰天。
站在火藥廠背面的賀謙,仰起頭來,看了一眼雲幕冥冥的天空。總辦的命令已經拿到,如今天色已亮,是時候行動了。
他左手一揮,所有捕者得到命令,陸續進入火藥廠。他和那女人分別站在火藥廠的背面和大門前,耐心地等待著。
很快,從火藥廠的側面傳來了嗚鳴聲。
賀謙知道負責那一片區域的捕者有所發現,當即鑽入通氣窗,打算穿過三間庫房,朝火藥廠的側面趕去。
但他剛進入第一間庫房,便一下子剎住了腳步。因為這嗚鳴聲響完一聲后,並沒有結束,而是又接連響了三聲,尤其是最後一聲,拖得極長。
三短一長,在御捕門的信號里,代表迅速撤離的意思。
賀謙低頭一看,庫房的地面上有一條寸寬的黑線。黑線的一端是堆積在庫房裡的幾十桶火藥,另一端則穿過了連接門,延伸進了第二間庫房裡,看不到頭。
賀謙猛地擰起了眉頭。他已經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麼事。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飛快地跳出了通氣窗,一個滾身翻爬起來,拔足狂奔。在他的兩側,有不少捕者從其他窗戶里躍了出來,和他一樣,也用盡全力狂奔,試圖儘可能地遠離火藥廠。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這聲爆炸只是一個開始,後續的爆炸聲接踵而至,一次比一次猛烈。
巨大的氣浪從背面衝來,將賀謙擊翻在地。這一下倒地,竟讓他清晰地感覺到,連地面也在不停地顫抖,好似地震一般。
賀謙回頭望去,方才還完好無損的火藥廠,此刻已經烈焰滔天,滾滾濃煙翻湧而起,似要將這陰雲密布的天空衝破一般。
爆炸還在繼續,各種破碎物件飛上了天空,又從天而降,有的砸中躲避不及的人,有的墜入其他的廠房,甚至有火藥桶直接被炸飛起來,如巨型煙花般在空中炸裂,星火四濺。
爆炸停止后,繼之而來的是熊熊大火。風助火勢,火藥廠很快被烈火吞噬,並引燃了相鄰的廠房。
火藥廠四周,殘肢斷臂落了一地,所有人都陷入了極度的恐慌。僥倖逃過一劫的捕者,大多都受了傷,此刻呼喊聲、痛罵聲、哀號聲響成一片。那些天亮后趕來江南製造局做活的工人,此刻一個個目瞪口呆,有反應快的,慌忙大喊「救火」,紛紛向附近的水井跑去。
賀謙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的耳朵里嗡鳴不斷,眼睛里火焰翻騰,腦袋裡卻是一片空白。
江南製造局的大小官員很快趕來,連上海道台也趕來了現場。官員們一個個都呆若木雞,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急忙組織人員救火,搶救各種物資。
江南製造局的總辦在人群中找到了賀謙。他驚怒交加地說道:「你們乾的是什麼事?這可是大清的火藥庫啊!」他越說越急,氣喘似牛,連連咳嗽,「若非……若非看在索大人的臉面上,我如何……如何會同意你們進廠搜查?你們倒好,給我胡來一氣,捅出這麼大的婁子,叫我怎生是好?我……我定向朝廷奏明原委,你們御捕門……就全都等著掉腦袋吧!」
賀謙臉色鐵青,一聲不吭,任由總辦數落。江南製造局是國內最重要的軍工廠,毀了這裡的火藥廠,罪責非同小可,非但他擔不起,就是索克魯親自出面,恐怕也壓不下來。
可那女人卻不管這些。她站在人群的外圍,盯著燃燒的大火,臉上竟露出了冷笑。她知道自己身上那麼多道傷,算是白挨了,一整晚的努力,終究等同於白費,如此混亂不堪的場面,是極好的脫身機會,胡客是斷不會放過的。
「你逃了又有何用?」那女人繼續著冷笑,連心裡也冷笑了起來,「你的女人在我手上,你又能逃到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