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11

第二百三十六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11

能言善辯的柯茲尼雪夫沒有反駁,卻立刻把話題一轉,說:

「是的,如果你想用算術來了解人民的精神,這當然是很難的。我們又沒有投過票,而且也不能採取這種辦法,因為這並不能反映民意;不過別的辦法還是有的。那就是從氣氛可以感覺到,憑自己的心可以感覺到。且不說在平靜的人民海洋中流動著、任何不抱成見的人都能看得到的潛流,你就看看上流社會吧。知識界各種各樣的派別以前勢不兩立的,現在都團結起來了。一切分歧都消除了,所有社會團體的言論都是一致的,都感覺到有一股自發的力量推動著他們朝同一個方向走。」

「是的,所有的報紙言論都是一致的,」老公爵說,「這是事實。全是一個調調,簡直像大雷雨前的蛤蟆叫,聒噪得令人什麼也聽不見。」

「是不是蛤蟆叫,我不辦報,無法為報紙辯護;不過我說的是知識界思想一致了。」柯茲尼雪夫對弟弟說。

列文正想回答,可是老公爵搶在了他前頭。

「對了,關於這種思想一致,還有話可以說說。」老公爵說,「我有一個女婿,司捷潘·阿爾卡迪奇,你們都認識他的。他現在弄到一個什麼理事會理事的差事,我記不清是什麼理事會了。不過在那兒無事可做……這有什麼,陶麗,這又不是秘密!……年薪卻有八千盧布。你們試試看,問問他,他干這差事是不是有益處,他會告訴你們,這差事頂重要了。他也是一個誠實人,不過不能不相信這八千盧布的作用。」

「對了,他要我轉告達麗雅·亞力山大羅芙娜,他謀得這個差事了。」柯茲尼雪夫認為公爵的話文不對題,很不滿意地說。

「報紙的思想一致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他們對我說,一打起仗來,他們就會有加倍的收入。他們怎麼不算算,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運……和別的一些什麼對他們有多大好處呢?」

「有許多報紙我很不喜歡,不過這話不夠公允。」柯茲尼雪夫說。

「我只要提出一個條件就行了,」老公爵又說下去,「阿爾方斯·卡爾在和普魯士打仗之前說的話好極了。『你們認為必須打仗嗎?那很好。誰鼓吹戰爭,誰就去參加特種先鋒隊,帶頭去衝鋒陷陣!』」

「這樣一來,那些編輯先生就好看了。」卡塔瓦索夫想象著他熟識的那些編輯參加先鋒隊的情景,哈哈大笑起來。

「不用說,他們準會臨陣脫逃,」陶麗說,「只能壞事。」

「他們要是脫逃,那可以用霰彈或者派哥薩克拿著鞭子在後面壓陣。」老公爵說。

「哦,這是一個笑話,恕我直言,公爵,這是一個很不得體的笑話。」柯茲尼雪夫說。

「我不認為這是笑話,這是……」列文正要說下去,卻被柯茲尼雪夫打斷了。

「每一個社會成員都負有自己應盡的責任,」柯茲尼雪夫說,「腦力勞動者反映輿論,就是在盡自己的責任。思想一致和輿論的充分反映,是報刊的功績,同時也是一種可喜的現象。要是在二十年前,我們會保持沉默的,可是現在,俄國人民發出呼聲,準備像一個人一樣站起來,準備為被壓迫的兄弟犧牲。這是一種壯舉,是強大的象徵。」

「不過這不光是犧牲,還要去殺土耳其人。」列文膽怯地說,「人民犧牲或者準備犧牲,是為了自己的靈魂,而不是為了去殺人。」他不由得把這場談話同他一直想著的一些念頭聯繫起來,就說道。

「怎麼為了靈魂?您要知道,這在一個自然科學家來說是一種無法理解的說法。靈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卡塔瓦索夫笑著說。

「哎呀,您知道嘛!」

「哦,真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呀!」卡塔瓦索夫響亮地笑著說。

「『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這是基督說的。」柯茲尼雪夫也很隨便地,就像談人盡皆知的事似的,從福音書中引用了那句最使列文想不通的話來反駁他。

「這話一點兒不錯。」站在他們旁邊的老頭兒為了回答偶然向他投來的目光,又這樣說。

「哈哈,老兄,您輸了,輸了,徹底輸了!」卡塔瓦索夫快活地叫道。

列文氣得臉都紅了,倒不是因為他輸了,他氣的是控制不住自己,又爭論起來。

「不行,我沒法兒和他們爭論。」他想道,「他們穿著刀槍不入的盔甲,我卻光著身子。」

他看出來,他不可能說服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更不可能贊同他們的主張。他們所宣揚的正是那種狂放的思想,就是那種思想幾乎把他毀了的。他不能同意,那麼幾十個人,也包括他哥哥在內,根據幾百個來到京城的唱高調的志願兵對他們說的話,就有權說他們和報紙表達了人民的心意和想法,也表達了人民要報仇和殺人的想法。他不能同意這一點,還因為他就生活在人民之中,卻看不到人民有這類思想的表現,在自己心中也找不到這樣的思想(而他又無法不把自己看成俄國人民的一分子),尤其因為,他和人民都不知道,也無法知道,什麼是公眾福利,卻清楚地知道,只有嚴格遵守人人都明白的善的原則,才能獲得公眾福利,所以,不論為了什麼目的,都不能希望有戰爭和鼓吹戰爭。他和米海雷奇以及在傳說中表示要請瓦蘭人來統治的人民都說的是:「你們來為王,來統治我們吧。我們甘願唯命是從。一切勞役、一切屈辱、一切犧牲,都由我們承擔。我們不做判斷,也不做主。」可是現在,照柯茲尼雪夫的說法,人民已經放棄了用如此昂貴的代價換得的權利。

他還想說,既然輿論是公正無私的法官,為什麼革命、公社就不像支援斯拉夫人運動那樣合法?但這只是一些想法,是不能解決什麼問題的。只有一點可以清楚地看出來,那就是,這時柯茲尼雪夫已經爭論得上了火,再繼續爭論下去是很不好的,列文於是不再說了,並且提醒大家,烏雲湧上來了,最好回家去,不要淋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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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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