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後來的事》(2)

第二章《後來的事》(2)

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好像有人向門外飛奔而去,也在這時,代助腦中突然掉下一雙巨大的砧板木屐(1)。但是緊隨腳步聲逐漸遠去,那雙木屐又忽地一下從他腦殼裡竄了出去。就在這時,代助睜開了眼睛。

他轉眼四望,看到一朵重瓣茶花落在枕畔。昨夜躺在棉被裡,他確實聽到花兒滾落的聲音。那時聽在耳里,彷彿有人從天花板丟下橡皮球似的。或許因為當時已是深夜,四周又非常安靜,他才會產生那種感覺吧。當時他連忙把右手蓋在心臟上方,小心翼翼地從肋骨外側確認血液是否流得順暢,一面體會著那種感覺,一面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現在,他獃獃地望著那朵花兒。茶花很大,幾乎有嬰兒的腦袋那麼大,代助凝視半晌,突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躺平了身體,再度把手放在胸前查驗自己的心跳。最近他總是這樣躺著檢查自己的胸部脈動,幾乎變成一種習慣。現在他感到心搏跟平時一樣,跳動得非常沉穩,代助的手繼續放在胸前,想象著溫暖鮮紅的血潮正在鼓動下緩慢地流動。這就是生命啊!他想,我的手心現在掌握著正在奔流的生命。掌中感應到這種時針似的震動,簡直就像提醒自己正在走向死亡的警鐘!如果人活在世上,可以不用聽這鐘聲……也就是說,如果這具裝血的皮囊,可以不必同時裝入時間,我將活得多麼輕鬆自在。那我肯定就能體會生命的滋味吧。然而……想到這兒,代助不禁打個冷戰。他是個貪生怕死的男人,簡直無法想象隨著血脈正常跳動的心臟,竟表現得如此寂靜。代助睡覺的時候常將手放在左乳下方想象著,如果有個大鐵鎚,從這兒狠狠敲下去的話……儘管他現在健健康康地活著,有時也不免暗自慶幸,自己居然還有一口氣,這麼令人心安的事實簡直像個奇迹。

他的手從胸口移開,抓起枕畔的報紙。接著,兩隻手從棉被裡伸出來,把報紙左右攤開。左側的版面有一幅男人殺害女人的插畫,代助立刻把目光轉向另一邊,只見紙上印著「學潮糾紛」等幾個巨大鉛字。他盯著那段新聞讀了一會兒。不久,或許是因為手抓累了吧,報紙「砰」地掉在棉被上。代助燃起一根煙,一面抽著一面將棉被拉開十二三厘米,伸手撿起榻榻米上的山茶花送到鼻尖。山茶花幾乎遮住他的口鼻和鬍鬚。一股濃濃的煙霧從嘴裡飄出,緊緊包圍著花瓣和花蕊。不一會兒,他把花兒放在白床單上,起身走向浴室。

代助在浴室里仔細地刷起牙來。嘴裡這口整齊的牙齒,總是令他十分得意。刷完牙,脫掉全身衣服,代助細細地用手按摩著胸前和背後的肌膚。皮膚散發出一種細膩的光澤,像是抹了一層厚重的香油后又被擦拭乾凈。每當他搖動肩膀或舉起手臂時,就能看到身上某些部分的脂肪微微鼓起,代助左看右看,覺得非常滿足。接著他又將滿頭黑髮分成兩半,即使沒有抹上髮油,也那麼風度翩翩、瀟洒自在。他的鬍子也跟髮絲一樣,柔軟而纖細地長在唇上,看起來很有品位。代助的雙手在他胖嘟嘟的頰上來回摩挲了兩三回,同時打量著鏡中的臉孔,那手勢就跟女人搽粉時一樣。老實說,代助本來就是個喜歡誇耀肉體的男人,就算叫他真的搽些粉,也沒什麼大不了。他特別厭惡羅漢(2)型的體格和面貌,每當他望著鏡中的自己,總忍不住在心底讚歎:「哎呀!還好我沒長成那樣。」而當他聽到別人讚美自己長得英俊瀟洒時,他也從沒感到一絲一毫的抗拒。代助就是這樣一個超越舊時代的日本人。

大約三十分鐘后,代助已坐在餐桌前,邊喝著熱紅茶邊將牛油塗在烤麵包上。這時,他家的書生(3)門野從客廳捧來一份報紙。報紙已折成四分之一大小。門野把報紙往坐墊旁一放,立刻大驚小怪地嚷起來:「老師,大事不好了!」

這個書生每次一看到代助,總喜歡對他說敬語,老師長,老師短,叫個沒完。剛開始,代助還苦笑著制止他。「呵呵呵,可是老師呀……」書生也總是笑著應答,之後,立刻又喊起「老師」來了。代助簡直拿他沒辦法,只好隨他去了。不知不覺中,這稱呼成了習慣。現在家裡也只有這傢伙會面不改色地隨便叫他「老師」。但老實說,像代助這樣的主人,書生除了喊他「老師」,也沒有其他更適合的稱呼了。這道理也是他在家裡收留了書生之後才明白的。

「不就是學生抗議鬧事?」代助滿臉平靜地嚼著麵包。

「這不是大快人心嗎?」

「你是指他們反對校長?」

「對呀!校長最後會辭職吧?」門野喜滋滋地說。

「校長辭職,對你有什麼好處?」

「老師別開玩笑了。做人這麼斤斤計較,誰都不會開心的。」

代助繼續嚼著嘴裡的麵包。

「你真以為校長做錯了什麼才遭學生反對?說不定是因為其他利害關係才被反對呢!你知道嗎?」代助說著提起鐵壺,把熱水倒進紅茶杯中。

「那我倒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老師知道嗎?」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知道,現在這些人,如果對自己沒好處,是不會那樣鬧的。告訴你吧,那完全是一種權宜之計。」

「哦?是嗎?」門野臉上總算露出比較嚴肅的表情。代助閉上嘴,不再往下說,反正這傢伙也聽不懂。不管他說什麼,門野也只會不著邊際地答聲:「哦?是嗎?」而他這種回答究竟是贊成還是反對,根本令人無從猜起。所以代助對他也表現得很冷漠,根本懶得理會。因為代助覺得不必給門野太多思想上的刺激。再說,這傢伙也只知道整天偷懶鬼混,既不去上學,也不愛念書。代助曾多次向他建議:「我說你呀,去學一門外語怎麼樣?」門野則總是一如既往地答聲:「是嗎?」或者說:「也對。」卻從來不肯痛快地答道:「那我就去學吧。」總之像他這種生性懶惰的傢伙,是不會爽快應允的。而且代助也覺得,自己又不是為了培育這傢伙才生到世上來,因此也就懶得管他的閑事。好在這傢伙的身體跟腦袋完全不同,不但身手矯健,而且動作靈敏,代助對他這方面的表現倒是非常滿意。不僅如此,就連之前已在代助家做事的女傭,最近也因為有了門野的協助,工作上省了不少力氣。所以女傭跟門野兩人私下交情非常好,主人不在家的時候,兩人經常湊在一塊兒閑聊。

「阿姨,老師究竟打算做什麼呢?」

「能有他那樣的水平,想幹什麼都能辦得到。你不用替他擔心。」

「我是不擔心他啦。而是想,他應該做些什麼才好。」

「大概是打算娶了夫人之後,再慢慢考慮自己想做什麼吧。」

「這打算真不錯呀!我也好想像老師那樣過日子,整天只需讀讀書,聽聽音樂會。」

「你?」

「書就是不讀也可以啦。我就想像他那樣,整天悠閑度日。」

「這一切都是前世註定的,無法強求。」

「大概是吧。」不論聊些什麼,兩人之間的氣氛大都如此。門野搬進代助家之前的兩個星期,這位單身的年輕主人跟食客之間曾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你在哪兒上過學嗎?」

「原本是有上學的,現在不去了。」

「原本在哪兒上過學?」

「上過很多學校,可是都上得挺煩的。」

「一進學校就覺得厭煩?」

「嗯,可以算是這樣吧。」

「所以說,你自己並不太喜歡念書?」

「是呀,不太喜歡。更何況,最近家裡的情況也不太好。」

「我家阿婆說她認識你母親。」

「對呀。因為我們原本住得很近。」

「你母親也……」

「家母也在干那種上不得檯面的副業,不過最近不景氣,好像賺不到什麼錢。」

「你說賺不到什麼錢,但畢竟還能跟母親住在一塊兒吧?」

「雖然住在一起,她可煩人了,我根本不跟她說話。好像不管說到什麼,她都能嘮叨上一大堆。」

「你哥呢?」

「家兄在郵局上班。」

「家裡就只有一個哥哥?」

「還有個弟弟。這傢伙在銀行……不,他的工作大概比跑腿稍微好一點。」

「如此說來,只有你賦閑在家?」

「嗯,也可以這麼說吧。」

「那你待在家裡做些什麼?」

「嗯,通常都在睡覺,不然就是出去散散步。」

「大家都出門賺錢,只有你一個人在家睡覺,心裡也很苦悶吧?」

「不,這倒是沒有。」

「家人之間相處得很融洽嗎?」

「彼此倒是從不爭吵,但是氣氛很詭異。」

「令堂和令兄心裡一定是盼著你快點獨立生活吧。」

「或許吧。」

「你看起來好像是個樂天派,是這樣嗎?」

「是呀。這些我也沒必要隱瞞。」

「你可真是無憂無慮呀。」

「對呀!或許這就叫作無憂無慮吧。」

「令兄今年多大年紀了?」

「這個嘛,虛歲已經二十六了吧。」

「這麼說,也該討老婆了。如果令兄成了家,你打算還像現在這樣過日子嗎?」

「反正還沒到那時候,我也很難預料。總之,到時候應該會有辦法吧。」

「沒有其他親戚了嗎?」

「還有個姨媽。那傢伙在海邊搞海運呢。」

「你姨媽?」

「我姨媽怎麼可能,嗯,是姨父在做啦。」

「那麼,求他們給你個工作怎麼樣?海運的話,應該很需要人手吧。」

「我天生好吃懶做,他們大概會拒絕我。」

「你這樣說的話,我可就為難了。不瞞你說,是你母親拜託我家阿婆,想把你送到我這兒來。」

「是呀。我好像聽母親提起過。」

「那你自己的看法呢?」

「是,我會盡量不偷懶……」

「你喜歡到我家來嗎?」

「嗯,大概吧。」

「但你要是整天只知睡覺、散步,那可不行。」

「這一點請您放心。我身體健壯得很,洗澡水什麼的,都能幫忙挑來。」

「洗澡我們有自來水,不需要挑水。」

「那我就打掃吧。」就這樣,門野最終按照自己提出的條件,變成了代助家的書生。

不一會兒,代助吃完早飯,又拿起煙袋開始吞雲吐霧起來。門野躲在茶具櫃旁邊,一個人可憐兮兮地靠著樑柱蹲在地上。他打量著時機不錯,便向主人問道:「老師,今早您這心臟還好吧?」

他早已知道代助的毛病,就故意用逗趣的語氣說話。

「今天還算好。」

「怎麼老覺得明天就會出問題似的。老師要是這麼在意身體……說不定,搞到最後,真的會生病喲。」

「我已經生病了。」

「哦!」門野只答了一個字,便閉上了嘴,視線轉向代助的和服外套上方,眼中打量著代助肌肉豐滿的肩頭,還有色澤紅潤的臉龐。每次遇到這種時刻,代助就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實在可憐。在他看來,這傢伙的腦袋裡裝的全是牛腦。不論跟他聊些什麼,門野的思緒只能跟著對方在大路走個五六十厘米,要是不小心繞進了小巷,他就會當場迷失方向,至於像理論基礎之類縱向挖成的地道小徑,他是一步也踏不進去的。門野這傢伙的神經結構尤其粗糙,簡直就像用粗麻繩組成的。代助從旁觀察過他的生活狀態,有時甚至懷疑他為何浪費力氣活在這個世上。儘管代助心中存疑,門野卻依然整天無所事事地混日子,還暗自以為自己的生活態度跟主人屬於同一類型,並為此沾沾自喜。不僅如此,又因為他眼裡只看到自己強壯的肉體,這種表現又給主人原本較為神經質的部分造成不小的壓力。而對代助來說,他覺得與生俱來的這套神經系統,其實是自己擁有獨特縝密的思考能力和敏銳的感性所必須付出的租稅,也是在高等教育的彼岸才會引起的痛苦反響,更是自己身為天生貴族必須承受的一種不成文處罰。代助想,正因為我承受了這些犧牲,才能成為今天的我。不,有時他甚至覺得,這些犧牲等於人生的真諦!但門野哪懂得這些!

「門野,有沒有我的信?」

「信嗎?這個嘛,有的。我已經把明信片和郵件都放在書桌上了。我幫您拿來吧?」

「不了,我過去看也行。」

門野聽不出主人話里的真意,只好站起身,幫主人拿來明信片和書信。明信片上的字跡十分潦草,墨水顏色很淡,只簡單地寫了幾個字:「今日兩點抵達東京。當即在外投宿,特此相報。明日上午前去拜訪。」正面寫著里神保町的旅店名稱,以及寄信人的姓名「平岡常次郎」,也跟內容一樣寫得非常潦草。

「已經到了?是昨天到的吧。」代助自言自語地拿起了那封信。信上字跡看來是他父親的手筆,信里寫道:「我已於兩三天之前歸來,寫信給你並無急事,只是有些事情要交代你,收信后速來一趟。」接著又寫了幾行閑話,什麼京都的櫻花還早啦,快車裡擠得要命啦之類的事情。代助露出滿臉複雜的表情捲起書信,同時來回打量著信封和明信片。

「我說呀,你可以幫我打個電話嗎?打到我家。」

「是,幫您打到府上。怎麼說呢?」

「就說我今天有約,要在家裡等一個人,走不開。明天或後天一定會回去。」

「是,要找哪位接電話呢?」

「我父親信里說,他剛旅行回來,叫我過去一趟,有話要跟我說……也不用找我父親,隨便誰來接電話,告訴那人即可。」

「是。」

門野嘴裡應著,獃頭獃腦地走出門去。代助從起居室穿過客廳回到書房。房裡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那朵凋落的茶花也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代助走到花瓶右側的組合書架前,拿起架上那本又厚又重的相簿,站在原地打開相簿上的金鎖,開始一頁頁地翻閱起來,翻到一半,代助的手突然停了下來。那一頁里貼著一張女人的半身照,女人二十多歲。代助垂下視線,凝視著她的臉孔。

(1)砧板木屐:鞋底像砧板一樣厚重的男性木屐。

(2)羅漢:指廟裡的羅漢像,看起來瘦得皮包骨。

(3)書生:「書生」原指明治、大正時期借宿他人家中的大學生,這些學生一面讀書求學,一面以幫忙做家事、雜務等方式代付食宿費。後來也有人將家裡打雜的長工稱為「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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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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