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門》(16)
十五
背負這段歷史的兩人後來搬到了廣島,內心仍然十分苦悶,接著,又搬到了福岡,心情依然痛苦不堪。即使後來回到了東京,心頭的重負猶在。他們跟佐伯家一直無法建立親密的關係。現在叔父已經去世,儘管嬸母和安之助還在,但兩家的關係始終非常疏遠,而且在他們有生之年,大概也難以跟嬸母變親近了吧。今年已經快到年關了,宗助和阿米卻還沒到嬸母家去送年禮,對方也沒來探訪,小六雖已被他們收留,但小六打從心底就沒把哥哥放在眼裡。他們倆剛到東京那段日子,小六還跟小孩一樣思想單純,對待阿米的態度總是直接表現出心中的厭惡。而阿米和宗助也對小六的想法心知肚明。但他們也只能白天強顏歡笑,夜間反覆思量,無聲無息地送走一天又一天。現在歲末腳步已近,一年又快要過完了。
進入臘月之後,商店街上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起了注連繩(1),道路兩邊並排豎起幾十根高過屋頂的竹枝,在寒風的吹拂下,不斷發出稀里嘩啦的聲響。宗助也買了一根六十多厘米的細松枝,用鐵釘固定在門柱上,還找了一個又紅又大的橘子,放在供神的鏡餅(2)頂端,然後把整盤鏡餅供在凹間地板上。凹間的牆上掛著一幅品位甚低的水墨梅花,明月高懸在梅枝之上,看起來有點像蛤蜊。宗助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把橘子和年糕放在這幅詭異的畫軸前面。
「這究竟象徵什麼意義呀?」他一面打量自己準備的新年裝飾,一面向阿米問道。阿米也不懂他為何每年都要弄成這樣。
「我哪裡知道呀。這樣放著就行啦。」說完,阿米轉身走向廚房。
「這樣擺著,也就是為了吃進肚裡吧。」宗助露出疑惑的表情,又將年糕的位置重新調整了一下。到了晚上,大家一起熬夜分切方形大年糕,先把砧板搬到起居室,再動手把年糕切成小塊。但因為菜刀不夠用,宗助從頭到尾沒動一根手指。年輕力壯的小六切得最多,但他切出大小不一的成品也最多,其中還包括很多形狀怪異的年糕。每當他把成品切得亂七八糟,阿清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六手抓一塊濕抹布墊在刀背上,一面切著堅硬的邊緣一面說:「形狀無所謂啦,只要能吃就行。」說完,他使勁切下去,連耳朵都漲紅了。除了切年糕之外,其他需要準備的,不過是煎熟小魚乾,用醬汁紅燒收干,再裝進多層食盒裡。到了除夕晚上,宗助到坂井家辭歲,順便也把房租帶過去。他不想打擾主人全家,特地繞到後門,只見毛玻璃窗上映出屋裡的燈光,還聽得到裡面傳來嘰里呱啦的喧鬧聲。進門處的門檻上,一名小學徒手捧賬簿坐在那兒,似乎是在等待收賬。看到宗助進來,他站起來行個禮。房東和妻子都在起居室,除了他們之外,角落裡還有個看似熟客的男子,低著頭,正在做新年裝飾的小稻草圈,旁邊堆著幾個做好的成品。男人身上穿著和服棉襖,上面印著店號家紋,周圍地面散落著交讓木(3)、里白草(4)、棉紙和剪刀。一名年輕女傭跪在房東太太面前,把一堆像是做生意找錢時拿來的鈔票和銅幣統統排列在榻榻米上。房東一看到宗助,就忙著向他打招呼。
「哎呀,請進。」說完,接著又說,「年關到了,您一定很忙吧。瞧我這裡也是一團忙亂。來!請跟我到這兒來。該怎麼說呢,過年這玩意兒早就過夠了。不管多麼有趣,連續過了四十多次,也真是令人生厭啊。」
房東嘴裡抱怨著迎新送舊太麻煩,態度上卻看不出一絲厭煩,而且話語輕鬆,容光煥發,看來晚餐剛喝了酒,酒精造成的影響還沒從臉上消失。宗助接過房東遞來的香煙抽著,又閑聊了二三十分鐘,這才告辭回家。
走進家門,阿米要帶阿清一起去洗澡,想讓丈夫守門,所以早就用手巾包好了肥皂盒,等待丈夫歸來。
「怎麼回事,去了那麼久?」阿米轉眼望了時鐘一眼。時間已經將近十點。宗助這才聽說,阿清從錢湯回來后,還打算到理髮店去梳頭。儘管他平日過得悠閑,除夕晚上卻有許多要務得由他來代勞呢。
「賒款都還清了?」宗助站著問阿米。
「還剩柴火店一家沒付。」阿米說。
「要是有人來收錢,你付一下吧。」說著,阿米從懷裡掏出一個髒兮兮的男人皮夾和一個裝硬幣的小皮包交給宗助。
「小六呢?」丈夫一面接過妻子交代的東西,一面問道。
「剛才說要瞧瞧除夕的夜景,出去了。真是夠辛苦的。這麼冷的天。」阿米剛說完,阿清立即爆出一陣笑聲。
「因為他還年輕嘛。」笑了半天,阿清才一面發表感想,一面走向後門,把阿米的木屐擺好。
「到哪兒去看夜景啊?」
「說是要從銀座走到日本橋大道。」阿米說這話時,已跨過門檻走下泥地。緊接著,就聽到木板門被拉開的聲音。宗助聽這聲響,知道她已經出去了,便獨自坐在火盆前,望著爐中已燒成灰燼的火炭,腦中浮現出明天到處都是太陽旗的景象,還有滿街亂跑的人力車,以及乘客頭上的絲綢禮帽發出的光澤。接著,宗助又聽到佩刀撞擊聲、馬兒嘶鳴聲,間雜著羽子板(5)敲擊聲。從現在起再過幾小時,他就得面對一場全年當中最令人振奮的人工盛典。
隨即他腦中浮現出幾群人走過面前,有的看起來喜氣洋洋,有的看起來興高采烈,卻沒有一個人過來拉起宗助的手臂,邀他一起前進。宗助像個沒受到邀請的局外人,既被排除在喝醉的行列之外,也被赦免了醉倒出醜。一年又一年,除了跟阿米一起度過平凡又起伏的每一天,宗助再也不抱任何偉大的希望。像今天這種繁忙喧鬧的除夕,宗助一個人留在家裡守著的這份清靜,剛好就是他這輩子的現實寫照。
阿米到了十點多才回來。燈光下,她的面頰閃耀著平時沒有的光彩。或許因為洗澡水的熱氣仍未消散,她的襦袢領口微微敞開,修長的脖頸露在外面。
「洗澡的人多得不得了,簡直沒法慢慢洗,也等不到木桶可用。」阿米進門后才輕鬆地嘆了口氣。
阿清回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我回來了。抱歉,弄到這麼晚。」阿清把梳得漂漂亮亮的腦袋從紙門外伸進來,向主人打了一聲招呼,順便還解釋道,「剛才洗完澡之後,我又跟兩三個朋友輪流約會見面了。」
這時,全家只剩小六還不見人影。時鐘敲響十二下的時候,宗助提議道:「都去睡覺吧。」阿米覺得今天是除夕夜,不等小六回來就先上床,總是說不過去,所以盡量想出各種話題,跟宗助繼續聊著。所幸過沒多久,小六就回來了。據他解釋說,從日本橋走到銀座后,正想轉往水天宮,誰知電車上乘客太多了,一連等了好幾輛才搭上,才回來得遲了。
小六又說,他走進「白牡丹」(6)之後,原想碰碰運氣,看自己能否抽中獎品的金錶,但又想不出要買什麼,最後只好買了一盒縫著鈴鐺的小沙包,然後在機器噴出的幾百個氣球當中抓了一個。「結果金錶沒抽中,只抽到這玩意兒。」小六從袖管里掏出一袋「俱樂部潔麵粉」(7)放在阿米面前說,「這個送給嫂嫂吧。」說完,又把縫著小鈴鐺的梅花形小沙包放在宗助面前。
「這個就送給坂井家的女兒好了。」小六說。一個生活乏味的小家庭的大年夜就這樣結束了。
(1)注連繩:一種用稻草編成的繩子,可大可小,尺寸相差甚多,是神道教用於潔凈的咒具,通常還點綴一些白紙做成的飾物,具有分隔神域與現世的結界功能。
(2)鏡餅:新年時用來裝飾的圓形年糕,通常是上小下大,把兩塊「鏡餅」堆起來,並在最頂端放一個象徵吉利的橘子。
(3)交讓木:因為這種植物春季長出新葉之後舊葉才會脫落,就像前輩讓位給後輩似的,象徵家族代代相傳。日本新年常用這種植物作為室內裝飾。
(4)里白草:一種蕨類植物,日本新年裝飾常用里白草的葉子,跟稻繩一起懸挂或墊在橘子下面。因葉片的反面(里)為白色,取其「一起白頭偕老」之意。
(5)羽子板:用長方形木板做成的傳統花樣的木拍,最初的用法類似現在的羽毛球拍,後來人們認為羽子板可以除厄辟邪,逐漸形成正月送給女性辟邪的習俗。所以現代羽子板的用途分為兩類:板羽球比賽用和裝飾藝術用。東京淺草寺每年十二月十七日至十九日舉行羽子板市,總是吸引大批遊客。
(6)白牡丹:江戶時代寬政二年(一七九〇年)創業的日用品店,專賣和服的附件。位於今天東京銀座五丁目附近。
(7)俱樂部潔麵粉:最先由「中山太陽堂」於一九〇六年研發推出的潔麵粉,主要材料為麵粉、奶粉、馬鈴薯澱粉等,已有上百年歷史,至今仍然受到消費者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