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門》(18)

第五十章《門》(18)

十七

宗助與阿米之間那種使他們整個人生都蒙上陰暗色彩的關係,不僅將兩人的形影遮掩得模模糊糊,也讓他們永遠抱著某種幽靈似的想法,總也無法擺脫。他們都隱約體會到,自己心中的某處,藏著一種見不得人、像結核般恐怖的東西,但這些年來,他們卻故意佯裝不知,彼此相守到了現在。

事情剛發生時,最令他們在人前抬不起頭的,就是兩人所犯的錯誤給安井的前途帶來打擊。等他們腦中那股像沸騰泡沫般的東西逐漸歸於平靜時,安井休學的消息又傳進他們耳中。顯然就是他們毀了安井的前途,所以他才無法繼續求學。接著,又聽說安井返回老家去了,然後還聽說,安井回家後生了病,卧病在床。每當他們聽到這類消息,心底總是十分沉痛。到了最後,安井前往中國東北的消息傳來,宗助暗自推測:「如此說來,他的病已經好了吧。」但他同時又覺得安井去東北的消息大概是謠言,因為不論從體力還是性格等方面來看,安井都不像那種會去東北或台灣的傢伙。宗助想盡辦法四處打聽,想要弄清事實真相,後來終於輾轉聽說,安井確實是在奉天,同時還得知,他不但身體健康,社交活躍,而且工作忙碌。宗助夫婦聽到這消息時,彼此看著對方,心中總算鬆了口氣。

「這樣很不錯嘛。」宗助說。

「總比生病好吧。」阿米說。此後,他們都盡量避免提到安井的名字,甚至連想都不敢再去想他,因為安井是被他們逼得休學、返鄉、生病並且遠走中國的。然而,不論內心多麼悔恨、痛苦,他們自己造成的罪孽,都已無法彌補。

「阿米,你有沒有想過信奉什麼宗教?」有一次,宗助向阿米提出這個問題。

「有啊。」阿米只答了一句,立刻反問宗助,「你呢?」宗助微笑了一下,沒有回答,也沒再對阿米的信仰提出更深入的問題。或許對阿米來說,這樣反而是幸福的,因為她對宗教可說一點概念也沒有。宗助跟阿米不但不曾在教堂的木椅上並肩坐過,也不曾踏進寺廟的大門一步。兩人的心情能夠獲得最終的平靜,只是憑藉自然賜予的一種潤滑劑,這藥品的名字就叫作「歲月」。周遭對他們的指控偶爾還會從遙遠的昔日忽然跳到眼前來,但那指控的聲音已變得十分微弱、模糊,不至於對他們的肉體與慾望構成任何刺激,也不能再用痛苦、畏懼之類的殘酷字眼來形容了。反正,他們既沒有獲得神明的庇護,也沒有得到佛祖的保佑,所以兩人的信仰目標就是他們彼此。於是,他們緊密相依,畫出一個大圓。日子過得很寂寞,卻也很平穩。而這種寂寞的平穩當中,又自有一番甜蜜的悲哀。宗助和阿米很少接觸文學或哲學,因此也沒發現自己正在一面品嘗悲哀的滋味,一面還在自鳴得意。相較之下,他們比那些相同境遇的文人騷客要單純多了……以上就是一月七日晚上,宗助在坂井家聽到安井的下落之前,他們夫妻倆的生活狀況。

那天晚上,宗助回到家,一看到阿米,就對妻子說:「我有點不舒服,想馬上睡覺。」阿米原本一直坐在火盆邊等待丈夫歸來,聽了宗助的話,不免吃了一驚。

「你怎麼了?」阿米抬眼看著宗助,宗助卻只是呆站在原處。在阿米的記憶里,宗助從外面回來,從沒出現過這種情況。她心底突然湧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便立即站起來,機械性地按照丈夫吩咐,從櫥里拿出被褥開始鋪床。她忙著準備被褥的這段時間,宗助還是兩手縮在袖管里,佇立在一旁等候。待被褥鋪好后,他馬上脫掉衣物,鑽進被子里。阿米仍然留在枕畔不肯離去。

「你怎麼啦?」

「就是感覺不太舒服。這樣靜靜躺一會兒,應該會轉好吧。」宗助的回答大半是從棉被裡發出來的。阿米聽到他那模糊的聲音,臉上露出歉疚的表情,一動也不動地跪在宗助的枕畔。

「你可以到那個房間去呀,有事我再叫你。」聽了宗助的話,阿米才起身走向起居室。

宗助拉上棉被,強迫自己閉上雙眼。黑暗中,他再三咀嚼從坂井那兒聽來的訊息。他從沒想到,自己竟會從房東坂井的嘴裡聽到安井在中國東北的消息。而且再過不久,自己即將跟安井一起受邀到房東家做客。今晚吃完晚飯之前,宗助做夢都沒想過,命運竟會讓他再跟安井並肩或面對面坐在一塊兒。他躺在那兒,腦中思索著剛才那兩三個小時之內發生的事,那種近似高潮的劇情出乎意料地出現在眼前,實在令他難以置信,同時也令他感到悲哀。宗助不認為自己是某種強者,那種人必須借著這種偶發事件,才會讓人從背後一舉推倒。而他向來以為,要打倒自己這種弱者,其實還有更多更妥當的辦法。

宗助在腦中追溯著談話的軌跡,從小六談到坂井的弟弟,又談到中國東北、蒙古、返京、安井……越想越覺得這種偶然實在驚人。原來,命運從千百人當中挑中了我,竟是為了讓我遭遇普通人千載難逢的偶然,並讓我重新喚醒以往的恨意。想到這兒,宗助感到非常痛苦,同時也十分氣憤。他躲在昏暗的棉被裡,不斷噴出溫熱的鼻息。

經過這兩三年的歲月才逐漸癒合的傷口,現在又突然疼痛起來。而且伴隨著這種痛楚,宗助感到全身發起熱來。傷口似乎即將迸裂,夾帶毒素的狂風好像就要從傷口無情地侵入體內。他真想乾脆告訴阿米一切,跟阿米一起承擔這種痛苦。

「阿米,阿米!」宗助連呼了兩聲。阿米立即應聲走到宗助枕畔,從上方俯視著宗助。他的整張臉已從棉被裡露出來,隔壁房間的燈光照亮了阿米的半邊臉頰。

「給我一杯熱水吧。」宗助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告白,只能找個借口隨意敷衍過去。

第二天,宗助跟往常一樣起床,又跟往常一樣吃完早飯。阿米在一旁服侍丈夫吃飯,臉上露出些許安心的表情,宗助卻懷著一種悲喜參半的心情望著阿米。

「昨天晚上好可怕啊。我還在納悶,不知你到底怎麼了。」

宗助只顧著低頭喝茶,因為他不知該如何回答,腦中一時想不出適當的字句。天空從一早開始就颳起了大風,風兒不時捲起塵埃,險些把行人頭上的帽子一塊兒颳走。

「要是你發起燒來可就糟了。」阿米很擔心宗助的身體,建議他請一天假,但宗助完全不聽勸告,仍跟平時一樣搭上電車。在那風聲和車聲的包圍中,宗助縮著腦袋,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某個點。下電車的時候,一陣嗖嗖嗖的聲音傳入耳中,他這才發現是頭頂上方的鐵絲髮出的聲響。宗助抬頭仰望天空,兇猛的大自然正在失去控制,一輪比平時更燦爛耀眼的太陽,已經悄悄升起。狂風吹過宗助的西褲,令他感到下半身冰冷無比。寒風捲起塵土吹向城河,而宗助的身影也正在朝城河前進,在他看來,自己的影子完全跟隨風斜飄的細雨一樣。

到了官署之後,宗助無心工作,手裡雖然抓著筆,卻只用手撐住面頰,不知在想些什麼,偶爾又用手抓起墨來亂磨一番,也不管需不需要。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著香煙,不時地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把視線投向玻璃窗外張望。每次轉眼望向室外,看到的都是狂風飛舞的景象。宗助一心只想快點下班回家。

宗助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時刻,回到家裡,阿米露出不安的神色看著他問道:「沒怎麼樣吧?」宗助不得不回答:「沒什麼,只是有點累了。」說完,立刻鑽進暖桌的棉被裡,一直躺到晚飯之前,也不肯動一下。不久,風聲暫歇,太陽也下山了,周圍突然變得異常安靜,簡直跟白天狂風嘈雜的氣氛完全不同。

「真不錯,不吹風了。要是還像白天那樣刮大風,坐在家中都覺得心裡發慌呢。」聽阿米的語氣,顯然她對大風非常害怕,簡直就像畏懼妖魔鬼怪一般。

「今晚好像比較暖和了,稱得上是一團和氣的新春佳節呀。」宗助語氣平靜地答道。吃完晚飯,宗助抽了一根煙,突然難得地向妻子提議道:「阿米,要不要到說書場看錶演?」

阿米當然沒有理由拒絕,小六則在一旁表示,與其去聽義太夫(1),還不如留在家裡吃烤年糕來得自在。所以宗助拜託小六看家,自己與阿米一起出門去了。

夫妻倆到達說書場的時間比較晚,場內早已坐滿觀眾,他們只好在後排鋪不進坐墊的地方,勉強找了一塊位置,半跪半坐地擠進去。

「好多人喲。」

「畢竟因為是新春佳節,才會有那麼多人吧。」兩人低聲交談著,轉頭環顧室內,只見寬敞的大廳里到處都是人頭,簡直擠得滿坑滿谷。前方舞台附近的位置,觀眾的腦袋看起來有些模糊,好像被香煙的煙霧包圍起來似的。對宗助來說,眼前那一層又一層的黑腦袋,全都是有閑之人,所以才有閒情逸緻跑到這種娛樂場所來消磨大半個晚上,觀眾里的任何一人,都令他萬分羨慕。

宗助的視線筆直地瞪著台上,專心傾聽凈琉璃說唱的情節,但不論他多麼努力,都無法聽出其中的樂趣。他不時轉眼偷看阿米一眼,每次都看到阿米的視線投嚮應該凝視的地方,而且滿臉認真的表情,正在聆聽說唱,好像把身邊的丈夫都忘了似的。宗助看她這樣,不得不把阿米也歸類於那群令人羨慕的觀眾。

到了中場休息時間,宗助向阿米招呼道:「怎麼樣?回去吧?」阿米猛然聽到這話,不免大吃一驚。「不想看了?」阿米問。宗助沒有回答。阿米說:「我是看不看都無所謂的。」這話聽著彷彿是因為她不敢違逆丈夫才說的。宗助想到阿米是被自己拖來的,這時又對阿米生出了憐憫,只好勉強自己繼續坐到表演結束。

等到他們走進家門時,只見小六盤著兩腿坐在火盆前面,手裡抓著一本書,也不管書皮已被弄得卷了起來,把書對著上方射下的燈光在那兒閱讀。爐上的鐵壺已被取下,放在小六身邊,壺裡的開水幾乎已經變冷。木盤裡還剩三四塊烤熟的年糕,用來墊年糕的鐵絲網下,隱約可見少許醬油殘漬,跟小碟里剩下的醬油顏色一樣。

小六看到宗助夫妻倆,便站起身來。

「表演有趣嗎?」小六問。夫妻倆一起鑽進暖桌下烤火取暖,大約過了十分鐘,便上床就寢了。第二天,那件攪得宗助坐立難安的事情跟前日一樣,依然令他心神不寧。下班后,他一如往常搭上了電車,但立刻轉念一想,今晚自己就要跟安井一前一後到達坂井家做客了。宗助覺得自己這樣急急忙忙趕回家,只是為了跟安井見面,這種行為實在太莫名其妙了。而另一方面,他又很想躲在一旁,偷看一下別後的安井變成了什麼模樣。前天晚上,坂井評論自己的弟弟時,只用了一句「冒險家」。他說出這字眼的聲調,至今仍在宗助耳中高聲迴響。就憑這個字眼,宗助能夠聯想到其中的眾多含意:自暴自棄、怨憤、憎惡、亂倫、悖德、草率決斷、倉促執行等。坂井的弟弟一定跟這些含意有關,而安井肯定是跟坂井的弟弟利害與共,才會跟他一起從中國回到東京。他們現在究竟變成什麼模樣了?宗助忍不住在腦中描繪著他們的身影。不用說,他畫出的形象全都帶有「冒險家」的色彩,而且是這個詞的字面意義許可的範圍之內色彩最強烈的形象。

宗助就這樣在腦中畫出了一個過分強調「墮落」的冒險家形象。他覺得造成這種結果的一切責任,都該由他獨自承擔。宗助很想看看在坂井家做客的安井,希望藉由安井的外貌,暗中揣測安井目前的為人,也希望看到安井並不像自己所想的那麼墮落,那樣他就能得到少許慰藉。

宗助兀自思索著,不知坂井家附近能否找到一個便於偷窺的位置,最好能讓他站在那兒,卻不會被別人看到。但是很不巧,他想不出一個能讓自己藏身的所在。若是等到天黑之後再去,雖然有利於隱藏,卻也有不便之處,因為就無法看清路上行人的臉了。

不久,電車到達神田,宗助跟平日一樣在這兒換車回家,卻從未像今天這麼痛苦過。他的神經不能容忍自己正在接近安井,即使只靠近一步,都令他受不了。那種想從旁邊偷看安井一眼的好奇,原本就不是那麼強烈,到了他即將換車的那一刻,好奇的感覺早已被他拋到腦後。寒冷的大街上,宗助跟眾多路人一樣正在邁步向前,卻又不像眾多路人那樣擁有明確的目的地。不一會兒,商店都點亮了燈光,電車的車廂里也是燈火通明。他走到一家牛肉店門前便拐了進去,在店裡獨自喝起酒來。第一瓶,他喝得很猛;第二瓶,他是強迫自己喝下去的;等到喝完了第三瓶,他還是沒能喝醉。宗助把自己的背脊靠在牆上,用一雙沒人理會的醉眼茫然凝視著前方。

但不巧的是,這時正好趕上晚餐時刻,進店來吃晚飯的顧客絡繹不絕,大部分的顧客都像應付交差似的,吃完了,立刻結賬離去。宗助默默地坐在一片嘈雜當中,感覺自己坐了別人的兩三倍時間,不久,他再也坐不下去了,只好站起身來。走出店門,左右兩側商店射來的燈光把店外景色照得非常清晰,就連路上行人的衣帽穿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若想要照亮冰冷的寒夜,門外這點燈光還是顯得太微弱了。夜晚的世界仍然那麼遼闊,家家戶戶的瓦斯爐和電燈在黑夜的面前顯得那麼無力。宗助身上裹著一件灰黑色的大衣邁步向前,大衣的顏色跟這整個世界顯得十分調和。他邊走邊感到正在呼吸的空氣好像也變成灰色,並且觸碰著自己的肺血管。

這天晚上,他雖然看到路上電車響著鈴聲往來奔忙,卻一反平日作風,不想去乘車。他也忘了疾步猛進,去跟那些各懷目的的路人爭先趕路。不僅如此,他甚至開始反省,自己生性懶散,整天只想漂泊鬼混,而這種狀態要是長久下去,究竟會有怎樣的結局?想到這兒,他不禁為自己的未來暗自煩惱起來。以往的經歷讓他明白一件事:歲月能夠癒合任何傷口。這是他從親身體驗當中學到的處世格言,早已深深銘刻在心。但這句格言的價值卻在前天晚上徹底崩潰了。

黑夜裡,宗助一面邁步前進,一面專心思索,如何才能從現在這種心境中脫逃出來。他覺得自己正處於一種既膽怯又不安,既焦慮又浮躁,胸襟過窄又愛鑽牛角尖的狀態。心底承受重壓之下,宗助腦中唯一能夠思考的,就是解救自己的具體手段,他決定除去那些造成重壓的原因,也就是說,把自己的罪惡與過失跟眼前這種心境之間的關聯切斷。當他思索時,腦中已經沒有餘裕去顧慮其他的人與事,完全是以本位主義的想法在思考。到目前為止,宗助始終是以忍耐處世,但是從現在起,他必須積極重建新的人生觀。這種人生觀不能只是掛在嘴上或是藏在腦中,而必須是一種能讓心地變得堅實的人生觀才行。宗助在嘴裡反覆嘀咕著「宗教」兩字,但是話音從嘴裡發出之後,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宗教」這種虛無的字眼,就像一股自以為抓在手裡的煙霧,一鬆手,煙霧早已不知去向。想到了宗教,宗助腦中又喚起往日「參禪」的記憶。從前住在京都時,有個同學曾到相國寺去參禪,當時宗助還譏笑人家吃飽飯沒事幹。「這年頭,居然搞這玩意兒……」他在心底暗笑,後來看到那位同學的行為舉止跟自己並沒有什麼分別,心中就更加蔑視他了。

宗助現在才明白,那位同學肯定是出於某種動機,才不惜花費時間到相國寺去參禪的。那種動機跟自己對他的蔑視比起來,不知有多寶貴呢。想到這兒,宗助對自己當時的輕率深感羞恥。

「如果參禪真的像自古相傳的那樣,能令人步入安身立命的境界,那我倒是可以向官署請十天或二十天的假,也去嘗試一下參禪。」宗助想。但是對參禪這項活動,宗助卻是個十足的門外漢,所以心中雖然冒出這種念頭,卻想不出更具體的計劃。

宗助最後還是走進了家門。當他看到一如既往的阿米和小六,又看到一如既往的起居室、客廳、油燈和櫥櫃,宗助不禁深深慨嘆:原來剛才到現在,在這四五個小時里,只有自己不是一如既往。火盆上放著一個小鍋,熱氣不斷從鍋蓋的縫隙里冒出來。火盆的一側,宗助平日坐慣的位置上放著一塊他平日用慣的坐墊,坐墊的前方,則端端正正地擺著他的碗筷。

宗助打量著自己那個被人故意倒扣著的飯碗,還有這兩三年以來,每天早晚都已用慣的筷子。

「我不用再吃了。」宗助說。

阿米顯得有點意外。「哎喲,是嗎?因為你回來得太晚,我就猜你大概在哪兒吃過了,但又怕你還沒吃……」說著,阿米用抹布抓著鍋柄,把鍋移到壺墊上,然後叫阿清把碗筷餐盤收回廚房。

以往,宗助像今天這樣下班后又到別處辦事,弄到很晚才回家的話,總是一進門,就把這天的大致遭遇告訴阿米,而阿米也會等著宗助向自己報告。但是宗助今晚卻一反常態,不僅沒把自己在神田下車的事告訴妻子,就連他走進牛肉店強迫自己喝酒的事,也完全沒對妻子提起。阿米對這一切毫不知情,仍像平日一樣向宗助問東問西,提出各種疑問。

「也不知為什麼,反正我就是想吃牛肉,所以走進了那家店。」

「你是為了幫助消化,才故意從那兒走回來的?」

「嗯,是啊。」

阿米忍俊不禁,宗助看她這樣,心裡反而更加難過。半晌,宗助問阿米:「我不在的時候,坂井先生到我們家來找過我嗎?」

「沒有。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前天晚上去他家的時候,他說要請我吃飯。」

「又要請你?」

阿米愣了一下。宗助沒再繼續往下說,徑自上床去睡了。腦中似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掠過,他不時地睜開眼,看到油燈跟平日一樣已經捻暗燈光,放在凹間地板上。阿米似乎睡得很熟。最近宗助一直睡得很好,反倒是阿米曾有好幾個晚上為睡不著而煩惱。宗助緊閉雙眼,耳朵清晰地聽到隔壁傳來的時鐘聲響。一想到自己正在無奈地被迫傾聽那聲音,宗助心裡就更覺得煩悶。時鐘最初是連續敲了數響,接著,又傳來僅有的一聲「當」。那低沉的鐘聲就像彗星的尾巴,毫無目的地在宗助耳中反覆迴響。不久,時鐘又敲了兩響,鐘聲聽起來十分寂寥。就在宗助傾聽鐘聲的這段時間,他在心底得出一個結論,無論如何,他都得讓自己活得抬頭挺胸。等到時鐘敲響三點的時候,宗助已經陷入昏迷狀態,好像聽到了鐘聲,又好像什麼也沒聽到。到了四點、五點、六點的時候,宗助早已沉睡不醒。但他做了一個夢,看到整個世界都在膨脹,天空像海浪似的縮脹自如,地球像一個吊在絲線上的圓球,畫著極大的弧形在空中搖晃。夢境里的一切都受制於恐怖的惡魔。到了七點多,宗助突然從夢中驚醒。阿米跟平日一樣,面帶微笑地跪在他的枕畔。黑暗的世界已被光明耀眼的陽光趕得不見蹤影。

(1)義太夫:十七世紀江戶時代前期,由大阪的竹本義太夫創始的一種「凈琉璃」。現已被日本政府指定為國家重要的無形文化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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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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