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第9章

安國公說到做到,第二日果然親自到流螢酒樓點了個包廂,未到午時,張回峰便衣冠楚楚地帶著一群書生前來論詩。江冬瑞從「江老闆」化身「江掌柜」熱情迎接,張回峰奇怪地看他兩眼,但是聽到江冬瑞的聲音后眼中的疑慮消散。

張回峰在上流階層是個被皇帝厭棄的落水狗,但在下層人眼中依舊是高高在上,畢竟他去過皇宮,見過皇帝,而且是高門貴婿,依然值得大家吹捧。

論詩小半個時辰后,張回峰似乎喝醉了,開始大放厥詞講述宮中之事,他認錯的態度非常好,一個勁說自個兒對不起皇帝和皇后的信任,聲稱他和傅二姑娘的愛戀是發乎情止乎禮。

這個時段正是流螢酒樓生意最好的時段,賓客如雲,三教九流皆有。張回峰悔恨的聲音非常洪亮,響徹整棟流螢酒樓,便是那說書先生都自愧不如停下說書,聽張回峰一曲三折的戲摺子。

安國公端起酒盅一仰而盡,嘴角微微勾起,淡笑著望著樓下。

江冬瑞鐵青著臉色上前勸導張回峰不要在他酒樓里鬧事,他吩咐兩個小二強行扶走張回峰,尚未出酒樓門口,就有兩個彪形大漢接手帶走張回峰。

江冬瑞親自出面,著急忙慌地大喊:「你們是什麼人?這位可是定南侯府未來的女婿!」

二樓欄杆處,毛六朝樓下喊:「江掌柜,他們兩個是我安國公府的護院,國公爺在此!」

江冬瑞猛地抬頭,震驚地望著二樓的安國公。

安國公冷冷淡淡地道:「張公子是我未來的連襟,我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在如此場合因醉失態。哼,真沒想到,傅大姑娘是連皇上都稱讚的貞靜賢惠的女子,傅二姑娘竟是如此淫蕩!真真是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雖是維護定南侯府的話,卻是間接坐實了二姑娘傅冉雲的淫名。

安國公下樓,冷冷地盯了一眼張回峰,眼神中滿是鄙夷和不屑,登上馬車,憤怒離開,安國公府的護院也強行帶走張回峰。

江冬瑞瞪著帶走張回峰的馬車,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和一眾不敢吭聲的客人蒼白無力地解釋道:「張公子酒後胡言亂語,大家別當真,別當真,呵呵!」

有客人小聲嘀嘀咕咕:「我看是酒後吐真言吧,那定南侯府的二姑娘恐怕是戲摺子看多了,相信那才子佳人的鬼話,才敢膽大包天地在皇宮幽會張公子。」

「我瞧著比戲摺子還精彩吶!」

「嘿嘿,你們都忘了?那銅鑼巷的張公子可是和傅家三姑娘有婚約,這二姑娘不是來搶他妹夫嗎?」

江冬瑞聽著大家的竊竊私語,臉色可以用「黑如鍋底」來形容了,真是越描越黑。

不過兩日,京城再次出現定南侯府的流言蜚語,街頭巷尾津津樂道傅二姑娘和張回峰的風流韻事,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小林氏摟著傅冉雲大哭一場,她內心充滿絕望,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傅冉雲的清白沒了,京城裡到處流傳著張回峰描寫傅冉雲的情詩,傅冉雲還想進宮?

傅冉雲因此大病一場,傅凌雲和姐妹們探病,眼見著她一日日消沉下去,大家只是乾巴巴地勸慰幾句,因為她,整個侯府現在跟縮頭烏龜似的,還要被人當茶餘飯後的笑柄。

小林氏看著日漸憔悴下去的女兒,心揪成一團,眼淚汪汪地乞求傅冉雲吃藥吃飯,傅冉雲無動於衷。

小林氏憋著眼淚,採用激將法:「這次本是設計傅凌雲的,卻被張回峰反咬一口。張回峰現在被安國公保護得嚴嚴實實,看來這件事少不得安國公在其中摻和,傅凌雲也沒少搞鬼破壞我們的計劃。冉雲,你要眼睜睜看著傅凌雲和安國公狼狽為奸,執手逍遙快活一世,而你卻冷冰冰地躺在地下,變成一抔黃土嗎?」

傅冉雲死灰的眸子燃起熊熊烈火,忽然哇地一聲大哭出來,抱住小林氏的脖子哽咽道:「夫人,我不甘心!從小我就比傅凌雲乖巧得寵,憑什麼她能做一品國公夫人,我卻要被人指指點點罵一世?我不甘心啊!」

小林氏鬆口氣,安撫地拍著傅冉雲,等她哭聲漸歇,這才滾著簌簌的淚珠子,勸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傅凌雲有安國公撐腰,你卻有我這個娘!我只要一天是定南侯夫人,就護你一天!我的女兒一定比那個剋死親娘的小賤人強百倍!」

小林氏端一碗冒著熱氣的血燕窩粥,裡面加了冰糖和蓮子,另外還有一份熱騰騰的韭菜豬肉包子。

傅冉雲驚喜地問道:「夫人,這是哪裡來的?老侯爺肯原諒我了嗎?」

小林氏面色微僵,低聲說道:「別嚷嚷,這是我讓海桐偷偷帶進來的,你快吃吧,養好身子骨才有戰鬥力啊。」

傅冉雲眼神微黯,閃過一絲濃烈的恨意,她大口大口地吃包子和血燕窩粥,吃完飯之後,又喝了一碗濃濃的草藥湯,積極配合診治。

張回峰這件事蹊蹺,傅凌雲察覺到了,不過她沒多想,只以為是大表哥林魁玉的傑作,她最為愧疚的便是遭了池魚之殃的四姑娘傅雲麗,便寫了封信給林魁玉,讓他幫忙相看外地的人家。

林魁玉無法,只好厚著臉皮去求林老夫人,支支吾吾地道出他們乾的「混帳事」。

林老夫人聽聞林魁玉和安國公的壯舉,哈哈大笑,大手一揮,便將這事給攬下了。

在林老夫人給傅雲麗物色夫婿人選時,宮裡皇後娘娘將調查結果暗地裡透漏給定南侯府,與大家猜想的一樣,皇后稱是某個低階宮妃嫉恨傅冉雲得皇帝青眼,故意陷害她,過幾日,果然宮裡傳出消息,有個宮妃被打入冷宮,同時,皇貴妃的表妹李婉容非常榮幸地伺候皇帝一夜,從此成為後宮中一員。

皇后說是誤會一場,那紙條上沒有指名道姓,被人隨手丟在宮裡,恰巧被張回峰和傅冉雲撿走,才會有後來的誤會。

理由雖然可笑,定南侯府仍舊恭恭敬敬接受了皇後送的壓驚禮物。這件事明面上就這麼揭過去了,至於民間怎麼傳聞傅冉雲的緋聞,那都不關皇后的事。

自從傅凌雲在林府解了滴水觀音的毒,這日,薛大夫又給她請平安脈,傅凌雲隨口問起傅冉雲的病情。

薛大夫摸了摸鬍鬚,笑容滿面地說道:「二姑娘的病真是奇迹啊!老朽是第一次見識生了褥瘡的人還能痊癒的!」

傅凌雲眉梢皺了皺:「真的嗎?那說明是薛大夫的醫術又精進了!」

薛大夫搖搖頭,笑眯眯地說道:「非也,老朽的醫術可達不到如此水平,是傅二姑娘有老天保佑。老朽曾經用同樣的葯和針灸之法醫治生了褥瘡的戰士,唉,可惜他們沒有二姑娘這麼好運。」

薛大夫是跟隨老侯爺多年的軍醫,多次上過戰場。

傅凌雲若有所思,小林氏手裡有來歷不明的草藥,而且能不出定南侯府就能獲得。

海棠觀察數次,失望地稟報道:「姑娘,奴婢將永和院和菊蕊院搜查了個遍,侯夫人和二姑娘養的花都是普通的觀賞花,沒有種藥材,也沒有種有毒的藥材。」

傅凌雲顰起眉,納悶地說道:「那就奇怪了,上次小林氏居然能配製出雪肌膏來,這些藥材連皇宮裡的太醫都找不齊,她是從哪裡弄來的?」

海棠震驚地問:「雪肌膏?雪肌膏里有一味雪山紅蓮,只有在終年積雪的火山口上生長,是可遇不可求的聖葯。侯夫人若是能弄到雪山紅蓮,可真真是能通天了!」

傅凌雲諷刺地笑道:「咱們侯夫人連快死的牡丹花都能起死回生,弄到雪山紅蓮算什麼?」

海棠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半晌后平復激動的情緒,說道:「若是能拿到二姑娘的葯汁,或者藥渣,或許我能夠從中看出端倪。」

傅凌雲欣喜不已,立刻吩咐扁豆去查一查傅冉雲煎完葯的藥渣扔到哪裡了。

扁豆打聽后回復道:「侯夫人每天在永和院親自為二姑娘煎藥,即便走不開也是讓海桐代勞,從不假他人之手。奴婢打聽過了,藥渣都是侯夫人親自處理的,沒人看見侯夫人怎麼處理的,永和院的丫鬟婆子們竟不知道。」

傅凌雲覺得事情越來越往詭異的方向發展,傅冉雲吃了那麼久的葯,居然大家連藥渣被扔或者埋在哪裡都不知道,那麼多的藥渣,即便埋在地底下,也會散發出藥味啊。

懷揣著這些疑點,傅凌雲更加急於知道事情的真相,急於找到個突破口。

翌日,她去看望傅冉云:「二妹妹,昨兒老夫人教導我們姐妹要相親相愛,以後出了侯府,咱們除了能靠娘家,靠的便是姐妹間的互相扶持。我覺得老夫人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想想咱們原本並沒仇怨,只是些爭風吃醋的小把戲,拿不上檯面,咱們不如一笑泯恩仇吧,免得傷了姐妹間的和氣。」

傅冉雲這次士氣大大受挫,整個人變得沉靜許多。聞言,她意外地抬頭,旋即諷刺地笑道:「大姐姐,你想做什麼?」

「我不想做什麼,只是你被關祠堂緊閉的那段日子,加上最近養傷的這段日子,功課落下許多。二妹妹向來是夫子眼中最為上進的學生,所以,我想給二妹妹補習功課。」

傅冉雲哼笑:「反正我無聊,你就念書給我聽。」

傅凌雲不以為意,認真地給傅冉雲念書,說到艱澀難懂的地方,她細細地講解。如此,過了大半個時辰,傅凌雲的嗓音略顯沙啞,而傅冉雲卻昏昏欲睡,很是不耐煩,恰好小林氏送葯過來,她身後的大丫鬟海桐端著熱氣騰騰的白瓷葯碗。

傅冉雲如蒙大赦,帶著一點炫耀:「夫人辛苦了,又親自給我送葯。」

小林氏見傅凌雲仍在菊蕊院,眉梢便是一皺:「凌丫頭怎麼在這裡?」

傅凌雲站起身福禮:「我怕二妹妹無聊,又怕她落下的功課太多,在跟二妹妹念書呢。夫人,還是我來喂二妹妹喝葯吧,作為長姐,我這麼久沒好好陪二妹妹,心裡常常過意不去,趕巧,今兒是休沐。」

說著,不等小林氏反對,她笑著便去接海桐手裡的葯碗,海桐一猶豫不肯脫手,傅凌雲使了巧勁,那葯碗一下子打翻了,瓷碗破碎在青石地板上的聲響十分尖銳刺耳。

海桐驚愣住,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小林氏眉頭皺得更深,她倒沒以為傅凌雲是故意的,畢竟那葯汁是剛出爐的,燙在身上留個疤不成問題。

扁豆忙問:「姑娘燙到哪裡了?」

傅凌雲早在心裡演練過無數遍,葯汁只是灑在裙擺上,並未燙到皮膚,但她眼裡迅速凝聚起淚水:「浸到腿上了……」

扁豆氣憤地說道:「姑娘,我們回院子去,咱們藥箱里備用的燙傷葯多的是。」

傅冉雲見她們要走,冷聲道:「哼,大姐姐今兒是來看我笑話的吧?我心裡門兒清,那日在宮裡我是代大姐姐受過,那紙條分明是給大姐姐的,怎麼來我手上的,和大姐姐脫不了干係吧?說不定,整件事就是你設計的!」

傅凌雲震驚道:「二妹妹,你在說什麼?」

傅冉雲怨恨地厲聲道:「你別不承認!我手裡沒證據,若是有證據,我一定會把你揪出來!」

傅凌雲抹了「疼」出來的眼淚,抿緊唇說:「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跟那件事毫無關係。那日你出盡風頭,惹來宮裡不少嬪妃嫉恨,我聽說,二妹妹曾去求見皇貴妃,可皇貴妃拒絕見你,二妹妹這麼聰明,該明白是什麼意思吧?」

「你少挑撥我跟皇貴妃的關係!」

傅凌雲道:「我哪裡敢挑撥你和皇貴妃的關係!這件事皇後娘娘給的真相便是一場誤會。我提醒妹妹一句,連私下相見未婚夫都是不合禮數的,妹妹怎能憑藉紙條上不詳不實的三言兩句輕易赴約!我,我……我真是羞於啟齒!」

言罷,傅凌雲掩面淚奔,提著裙擺跑出菊蕊院。

傅冉雲的臉猙獰地扭曲在一起,她的手毫無章法地使勁捶打床褥,卻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道:「夫人,不管怎樣,我要在老夫人面前拆穿傅凌雲的真面目!」

小林氏憂傷地撫上傅冉雲的臉:「冉雲啊,老夫人看我們不順眼,你沒有真憑實據,老夫人壓根不會理睬你。我們在府里怎樣都成,可想在宮裡拿到證據,太難了!唉,這也是我沒去老夫人面前揭發她的原因,否則的話,我定然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傅冉雲喃喃地說道:「難道我要眼睜睜看著傅凌雲得意嗎?」

小林氏不語,她沒法回答傅冉雲的話。

傅凌雲以最快的速度跑回梨蕊院,將裙子脫下,浸在少量的水中,裙擺上散發的藥味十分濃郁,浸出的水保留著淡淡的黑褐色。小林氏一定想不到,海棠是杏林高手。

一炷香的工夫后,海棠端著稀釋的葯碗到傅凌雲面前,神色凝重:「姑娘,這葯的確是薛大夫開的藥方,但是,藥材卻全是百年以上的,其中有三味葯的年份在五百年以上,藥性比尋常藥性加強很多。我想,藥材的年份才是治好二姑娘褥瘡的關鍵。」

傅凌雲驚異得無以復加:「便是葯堂里的藥材,也不可能每一份都達到百年以上啊?」

傅凌雲只覺得一團疑雲籠罩住她,怎麼也想不通小林氏的藥材是從哪裡得到的,她有預感,她若是能找到答案,那麼,有很多問題便可以得到解釋,包括她母親大林氏死亡的真相。

她迅速寫了封信:「扁豆,將這封信送給林府大少爺,就說代我給外祖母請安。」

扁豆大氣不敢喘,雙手接過信件:「是,姑娘。」

林魁玉接到傅凌雲的信,道:「這小林氏,不會是深山老妖投胎的吧?渾身一股子妖氣。」

他讓人查出張回峰買醉的酒館,誰知剛走到酒館門口就看見安國公從對面而來,他無奈地笑著拱手說道:「國公爺當真清閑。」

安國公笑了笑:「我是帶兵打仗的將帥,我清閑,說明咱們處在太平盛世啊!」他是聽毛六稟告林魁玉著人調查張回峰的位置,才會跟上來湊熱鬧。

林魁玉想著張回峰控制在安國公手上,便道:「你送給傅表妹的海棠姑娘,查出侯夫人給傅二姑娘使用的藥材全是百年以上的,有幾味甚至是五百年往上的。我這些日子時刻注意侯府的動靜,除了抓藥的婆子,沒人去過葯堂。那葯堂里是我家的,我再了解不過,除了人蔘鹿茸,哪裡有百年往上的藥材。」

安國公神色凝重,帥氣地攏起摺扇,問道:「那麼,林大少爺想怎麼做?」

林魁玉說道:「侯夫人既然能有這處酒樓,有鍾靈毓秀塢,還能隨手拿出二千兩的銀子來,說明她手裡的產業不少。我想看看她的產業到底有多少。」

安國公一挑眉:「所以?」

林魁玉的笑容變得十分邪惡:「讓張回峰敲詐江冬瑞!」

張回峰第二次到流螢酒樓,時時觀察江冬瑞。江冬瑞本就心虛,見張回峰鬼鬼祟祟地打量自個兒,心中更是忐忑,笑臉卻更加親切可親。

張回峰上次在流螢酒樓大放厥詞,本來名氣不高的流螢酒樓名聲大震,流言最盛的那幾日賓客如織。京城的人可能不認識皇帝的臉,卻不會不認識張回峰的臉。因此,張回峰一到流螢酒樓,大家紛紛有意無意地盯著他的嘴巴,希望他能爆料些猛料。

哪知張回峰只是喝酒吃菜,半晌后終於開口,卻是皺著眉說道:「小二,把你們掌柜的叫來。」

小二不敢得罪「名嘴」張回峰,點頭哈腰請來江冬瑞。

張回峰老神在在地說道:「江掌柜,樓上還有包間嗎?」

江冬瑞輕輕舒口氣,悄悄抹去額頭的冷汗,熱情地說道:「張公子請跟我來。」

一進門,張回峰忽地關上包間門,將安國公送給他的兩個護衛關在門外。

江冬瑞一驚:「張公子這是何意?」

張回峰雙手環胸冷笑:「江老闆,別來無恙啊!」

江冬瑞眼神依舊震驚,裝傻充愣:「張公子此言差矣,我只是流螢酒樓的掌柜罷了。」

張回峰環顧一圈酒樓的裝修,冷笑連連,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江老闆兩次到我府上做客,雖然聲音不同,可是江老闆的身影我卻是認得,而且江老闆身上有股特殊的味道,我一夜都不敢忘!江老闆隨手能拿出兩千兩銀子,怎麼會只是掌柜呢?」

江冬瑞眼神變冷,依舊說道:「恕我聽不懂張公子的話。」

張回峰陰戾地盯著他鎮定的雙眼:「江老闆,你非要我將此事告訴安國公,讓安國公來查嗎?你知道的,外面那兩個人是安國公派來護衛我的,也是監視我的,除非在出這道門之前,江老闆有把握能殺了我,而且能順利逃脫安國公的追捕,否則的話,還是承認你就是江老闆吧。」

江冬瑞冷汗直流,臉上的笑容維持不住,冰冷的眸子和張回峰對視,確定張回峰沒有說謊,這才冷冷地道:「張公子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張回峰的笑容變得又陰又冷,仿若一條毒蛇纏住江冬瑞的脖子。若非江冬瑞威逼利誘,他只要明年考中進士,憑他的手段一定能在官途上越走越高,偏偏江冬瑞拉他蹚進這渾水,導致他現在受制於安國公,在皇帝面前的名聲也壞了。所以,每看見一次太陽從東方升起,他心裡對江冬瑞的恨意便增加一分。

「上次偶然聽朋友建議來流螢酒樓,哼,沒想到在這裡看見跟江老闆身形極為相似的人。其實,如果江老闆剛才再堅持一下,我肯定真會以為自個兒看錯了。畢竟,江掌柜的聲音和口吻與江老闆相比,可是大相徑庭啊!」

江冬瑞差點把鼻子氣歪了,沒料到張回峰只是詐他而已:「那麼,安國公已經知道我去找你的事了?」

張回峰頓了下,說道:「安國公倒沒認出你,可是我總得保證自個兒的生命安全,江老闆不在乎我的名聲和死活,我可是惜命,所以我找上安國公。嘿嘿,安國公是個痴情種子,定南侯府名聲爛成那般,他卻對傅大姑娘不離不棄,這種人當然值得我合作。江老闆以為呢?」

江冬瑞大怒:「你居然敢背叛我,你明明收了我的銀子!」

張回峰桀桀冷笑:「銀子?江老闆給我銀子,沒打算留我的性命吧?」

「你……」

「江老闆要罵我小人嗎?噓!小聲些,安國公的護衛就在外面呢。」

江冬瑞瞬間冷靜下來,他差點被張回峰牽著鼻子走,壓低聲音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張回峰道:「我想幹什麼?正像江老闆說的,我官途不順,當然要重視『錢途』,恰恰好,我知道江老闆有很多銀子。」

江冬瑞肺都氣炸了:「上次讓你辦事你不按我說的去做,你竟還敢問我要銀子!」

「若是江老闆不肯給我銀子花,哪天我想起今兒這茬,心裡不舒服,嘴巴不痛快,就會跟安國公不吐不快。江老闆的酒樓能否在朱雀街上開下去,包括江老闆的命,嘿嘿,我就不敢保證了啊!」

江冬瑞冷眼瞧著張回峰的無賴樣,胸口劇烈起伏,嘴邊的小鬍子吹得翹起來,他惡狠狠地看著張回峰:「你要多少?」

張回峰眉眼一抬,嘴角勾起,伸出一根指頭,淡淡地說道:「一萬兩。」

江冬瑞白眼一翻幾乎昏過去:「你打劫啊!」

事後,張回峰跪在安國公面前,討好地笑道:「國公爺,那江冬瑞果然承認了,國公爺為我找到仇人,此等大恩大德,我張回峰沒齒難忘!」

安國公淡淡而笑,撫弄著玉如意壓手杯抿了口清淡的雲霧茶,暗道這張回峰果然是個極盡拍馬屁之能事的人,難怪能混到三皇子身邊去,嘴裡則說道:「既然如此,張公子就替我多敲詐幾回江老闆吧,誰讓他妄想潑傅大姑娘髒水呢?」

張回峰巴不得離安國公這種危險人物遠遠的,出口的話卻是諂媚的:「國公爺怎麼說,我怎麼做。可是,國公爺,那流螢酒樓統共也就值個萬兒把兩銀子,江老闆肯答應嗎?」

安國公輕笑,眼神隱在氤氳的茶霧裡,如夢似幻,淡而喑啞的嗓音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張公子是個善良的人,果真是急江老闆之所急啊!」

張回峰訕訕地笑說:「國公爺真會說笑。」

江冬瑞為張回峰的一萬兩銀子焦頭爛額,他暗中從賣掉鍾靈毓秀塢的錢里挪用一部分,從酒樓賬上支取一部分,卻仍有五千兩銀子的漏洞,他想去找張回峰退讓一部分銀子,卻又怕打草驚蛇,引起安國公的注意。萬般無奈下,他硬著頭皮派人去找小林氏。

小林氏獨自生了一場悶氣,把張回峰和無辜的傅丹雲罵了無數遍,但是她也怕江冬瑞被安國公抓住,順藤摸瓜摸到她頭上來,便想盡辦法讓海桐找個理由出府,送了五千兩銀子給江冬瑞。

凡事有一便有二,「嘗到甜頭」的張回峰再次索要銀子,這次獅子大開口要的是五萬兩。小林氏大發雷霆,她拼湊了三萬兩銀子拿去先安撫張回峰,暗中卻想著怎麼除掉這個禍害。

前後收到四萬兩銀子,不僅是張回峰,連安國公和林魁玉都意外了。

林魁玉眯著眼,諷刺地說道:「當初小林氏出嫁,我們老夫人送給她價值一千兩銀子的嫁妝,這才十幾年時間,小林氏便把一千兩銀子變為遠超四萬兩的銀子,真是能耐啊!看來我得好好向這位姑母討教經商之道了。」

安國公以拳抵唇輕笑,小林氏那一千兩銀子的嫁妝,起碼有一半是無法變為現銀的傢具、布匹、首飾等,也就是說,小林氏用五百兩銀子在十幾年裡賺了遠超四萬兩銀子的數目:「那個叫海桐的丫鬟出府後,回了一趟家,她老子娘便送了一封信給另外一戶姓辛的人家,辛家世代是屠戶,祖上出過劊子手。辛老闆以殺豬賣豬肉為生,卻有個極為漂亮的妻子,人稱豬肉西施。」

林魁玉「撲嗤」一聲噴出一口茶來:「豬肉西施?一個殺豬的能護得住?」

安國公敏捷地躲開茶水襲擊,笑道:「這也是奇怪的地方。那豬肉西施是個極伶俐聰敏的,手裡掌控著多個鋪子,其中便有流螢酒樓和鍾靈毓秀塢的份子。若非我動用手段,真難查到豬肉西施的財產明細。」

林魁玉以扇托有規律地敲桌子:「怪不得傅冉雲落水一事那麼容易擺平。」

安國公給他一張紙:「這是跟這豬肉西施有關的鋪子,有些記在她親戚名下,有些直接記在她的名下。」

林魁玉嘀咕道:「豬肉西施這麼能耐,怎麼就跟了個殺豬的?」

安國公哈哈大笑:「林大少爺果然聰明靈透,料事如神!」

林魁玉驚訝地道:「不會這豬肉西施外面有姘頭吧?」

「你瞧,她手下有一家勾欄所,從我調查到她頭上那天起,到今兒,她一共去過五回勾欄所,五個夜晚,換了四個男人伺候。若非她在太歲頭上動土,我真要嘆服世間竟有這等膽色,堪與男子比肩的女子!」

林魁玉細讀完,眉頭深深擰起:「憑我估算,這些鋪子加起來有五十多萬兩,比我們想象的可多太多了。」

安國公斂起笑顏,鄭重其事地解釋道:「這些鋪子里,有兩家藥鋪的歷史最長,是小林氏嫁入定南侯府後的第四年開始辦起來的。還有一家花圃,前不久關門。我查過,小林氏經常光顧這幾家花圃和藥鋪,她每次去過,藥鋪里的藥材都會添些年份久遠的珍稀藥材壓櫃。花圃則更神奇,跟恪王府的牡丹花一般,不少難養的花馬上起死回生。那花圃每年都能推出一到兩個罕見的花卉。」

林魁玉敏感地抓住一些關鍵詞:「那花圃什麼時候關的?」

安國公瞥他一眼,道:「在傅家三老爺升遷宴席后的一天,那盆滴水觀音的來處便是那家花圃,花圃的掌柜關掉花圃之後逃逸,至今杳無音訊。」

林魁玉憤怒地捶了一拳桌子:「真是她!就是她下毒害傅表妹!」

安國公深深吸了口氣,想起滴水觀音的毒性,他不禁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

林魁玉平復下洶湧的恨意,問道:「安國公是否想為傅表妹出氣?」

安國公唇角勾起冷酷的弧度:「傅大姑娘將來是我的妻子,傅大姑娘受辱,我感同身受。我想,這件事,須得傅大姑娘親自參與才會解氣。」

林魁玉定定地看著安國公,這世上的男子多有心狠手辣的,卻希望自個兒的妻子是個柔弱善良的女子,林魁玉有這種心理,所以才會百般在安國公面前遮掩傅凌雲的痕迹。

半晌后,他堅定地說道:「安國公有計劃,不妨說來聽聽。」

這日,四少爺傅煥雲終於被允許到永和院請安,母子抱頭痛哭。

傅煥雲沒出息地賴在小林氏身上:「外院的炕不夠軟,夫人,我想回內院來住,半夜裡那邊有烏鴉叫,茴香那個小娘們偏偏說是喜鵲叫,吃的全是豬食,連冰糖銀耳粥都沒的吃,別說燕窩粥了……」

小林氏撫摸著傅煥雲明顯變瘦的臉,心疼得不得了。

「煥雲,你已經搬出內院,按照府中規矩,是不能再搬回內院的。還有啊,你別跟那些嘴碎的婆子們學舌,多跟你五弟弟學學,他私底下嘴壞,在老夫人面前嘴上跟抹了蜜似的甜,你瞧老夫人多喜歡他。你多說兩句好話,老夫人和老侯爺都會原諒你的……」

傅煥雲不服氣地撅嘴:「我才不要跟傅雲靖學!我是哥哥,是定南侯的兒子,他跟我學還差不多!」

傅煥雲待了一會兒,不得不離開,海桐迎上來,笑吟吟地說道:「見過四少爺。四少爺這就回去了嗎?」

傅煥雲翻個白眼,氣哼哼地說道:「你別擋我的路,我去哪裡,還要跟你個賤婢說不成?」

海桐緊隨快走兩步,和他走到更為偏僻的地方,說道:「四少爺可知道,為什麼夫人被老夫人和老侯爺禁足嗎?」

傅煥雲不耐煩地說道:「老侯爺說了,是因為二姐姐在宮裡犯了錯,夫人領了管教不嚴的罪名。你這個奴婢怎麼這麼煩啊,大家都知道的事,非要來問我!」

海桐不以為意,神神秘秘地說道:「奴婢正是想跟四少爺說明真相,夫人和二姑娘有冤屈,奴婢瞧著心疼,不想四少爺跟別的不相干的人那般誤會夫人和二姑娘,這才大著膽子告訴四少爺。」

傅煥雲凝眉,問道:「有什麼隱情?我母親和二姐姐怎麼被冤枉了?」

海桐道:「四少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二姑娘那日在宮裡接到的紙條本是給大姑娘的,大姑娘卻在其中使壞,讓二姑娘掉入陷阱。四少爺,這話是奴婢親耳聽夫人和二姑娘說的,奴婢可以對天發誓!」

傅煥雲臉上陰雲密布,捏緊拳頭:「大姐姐如此狠心!」

海桐感同身受地說道:「到底大姑娘跟二姑娘不是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所以才會這般心安理得地讓二姑娘代為受過。」

傅煥雲已是信了,他想到當初傅老夫人罰他進祠堂那件事,那件事里也有傅凌雲的影子,於是他冷哼一聲:「她能當二姐姐做傻子耍,難道會當我是親兄弟?我不能讓二姐姐白白受冤枉!」

傅煥雲從來不是個理智的人,說著就要衝到梨蕊院討說法,海桐趕忙拉住他:「唉,四少爺去質問大姑娘,大姑娘肯定不會承認,夫人和二姑娘也是因為拿不出切實的證據才會束手無策,白白背了黑鍋。」

「海桐姐姐,你說的也是,那我該怎麼辦?」傅煥雲被海桐一勸,行動上冷靜下來,心裡卻更加焦灼。

海桐微微一笑,眼底的笑意幾乎蔓延到眼角,低聲說道:「大姑娘會和四少爺、二姑娘以及夫人生分,皆是因為大姑娘房裡常常放著前頭夫人大林氏的遺物,她常常看,便常常思念,越是把大林氏放在心裡。四少爺只要搬走大林氏的遺物,說你喜歡,大姑娘最是個愛面子的,裝作疼愛你,也不會給府里的人留個不愛護弟弟的話柄。只要大姑娘離了那些遺物,自不會再睹物思人,而會把四少爺和二姑娘當作同胞了。」

海桐語落,傅煥雲連連拍手,稱讚是個好主意,當即叫了自個兒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浩浩蕩蕩地到梨蕊院。

扁豆看他們氣勢洶洶的,以為是來砸院子的,不等她關上院門,傅煥雲已經若無其事熱情地喊了聲:「大姐姐,我來看你了!」一揮手,他身後的丫鬟婆子們已經全部進了梨蕊院。

傅凌雲正要歇晌,聽到聲響便穿上鞋到花廳里,溫和地笑道:「四弟弟今兒怎地有空來我這裡了?真是稀客啊!」

傅煥雲目光在花廳里環視一圈,傅凌雲曾經跟他說過哪些是大林氏留下的遺物,他嬉皮笑臉的笑容微頓,接著指著架子上的貴藍纏枝蓮花紋甜白釉花瓶,十分驚艷地說道:「大姐姐,這個花瓶好漂亮啊!我正得了兩盆菊花,想插花卻沒合適的花瓶,好姐姐,就把它送給我吧!」

傅凌雲眸光輕轉,些微奇怪地看了一眼傅煥雲,傅煥雲喜歡在她房間翻箱倒櫃找吃的,卻很少會要陶瓷花瓶珍玉古玩這類東西,喜歡這些值錢玩意的一般是傅冉雲。她不動聲色地笑道:「煥雲,我告訴過你,這個花瓶是我親生母親留下來的,不能隨便送人的。」

傅煥雲目光一冷,倔強地撒嬌道:「大姐姐,給我嘛,給我嘛!我很喜歡啊,大姐姐的親生母親也是我的姨娘,我也想留個念想。」

傅凌雲溫柔地輕斥:「我親生母親也是你的嫡母,可不要再說是你姨娘了,否則的話,老夫人又該教訓你不懂規矩!」

傅煥雲嘟嘴,道:「不管是嫡母還是姨娘,我都要定了那個花瓶!」

言罷,傅煥雲上前,不顧阻攔將花瓶抱走,遞給身後的丫鬟,又衝到房間里,將有印象是大林氏遺物的東西統統搶走。

梨蕊院的丫鬟們趕忙上前阻攔。

傅煥雲眼尖地看見傅凌雲梳妝台上放著的凌雲擁福簪,他一把奪過簪子,高高舉起:「大姐姐!你怎麼那麼小氣,我不過是要幾個花瓶,幾件玉器罷了,你就吝嗇地不肯給我!我是你親弟弟!」

傅凌雲一口氣提不上來,她捂著胸口盯著傅煥雲手中的凌雲擁福簪,一瞬間眼前浮現出前世她從莊子上回定南侯府待嫁前的一天。

那天,傅煥雲親自來接她,當著她的面將凌雲擁福簪「不小心」摔在地上。結果第二天她回府後,父親定南侯問她簪子去了哪裡。她拿出那隻摔壞的簪子,不忍父親懲罰年幼的傅煥雲,堅持說是自個兒摔壞的,父親鐵青失望的臉色她至今都記得。

這一世,傅煥雲又要來摔壞她的簪子嗎?

「煥雲,有話好好說,你先把簪子放下來好不好?那些東西你拿走,你把簪子還給我。」

傅煥雲微覺奇怪,這隻簪子是海桐告訴他的,是傅凌雲最寶貝的首飾,必要時可用這隻簪子威脅她。他看了眼簪子上的「福」字,忽然福至心靈,恍然大悟似的說道:「大姐姐,這隻簪子也是姨娘的吧?」

傅凌雲明白過來,不由冷笑,肯定是小林氏暗地裡教傅冉雲和傅煥雲喚大林氏為「姨娘」,真是不知羞恥!小林氏在母親的牌位前執妾禮,只能靠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來貶低大林氏的地位,發泄心中的怒氣!

傅凌雲沒空去揣摩小林氏的心思,她忙威脅似的回答傅煥雲的話:「這是凌雲擁福簪,是父親和我母親的定親信物,你快給我,若是弄壞了,小心父親打你!」

傅煥雲不滿地說道:「不過是根簪子罷了,父親怎會因為個死物打我?我偏不信,大姐姐,等明兒個我送你十個八個。」

說完,他鬆開手,簪子從他頭頂掉落,傅凌雲心口狠狠一窒,奔上前去搶:「不——」

那簪子掉落的速度非常快,似乎只是眨眼之間便清脆地落在地上,那根寄予著父親和母親曾經甜蜜美好的簪子發出叮噹一聲脆響。傅凌雲似乎能聽見母親心碎的聲音。她心裡的那根弦斷了。

傅凌雲慢慢蹲下,撿起地上的簪子,七年前,小林氏為趕走韓嬤嬤,摔壞過一次凌雲擁福簪,她好容易讓外祖母找了最好的工匠修補好,七年後,傅煥雲再次摔壞了它。

傅煥雲瞧著呆呆傻傻的,卻是和他娘一樣血液里流動著惡劣的因子!

韓嬤嬤憶起往事,老眼含淚,舉起手就要給傅煥雲一巴掌。

傅煥雲大叫:「你個賤奴才,你敢打我!」

傅凌雲吸了吸鼻子,及時攔下韓嬤嬤的手臂,她輕聲說:「嬤嬤,這件事我來解決。」

說完,傅凌雲扭頭直勾勾地盯著傅煥雲,啟唇道:「煥雲,你看錯了,韓嬤嬤不是要打你,只是想幫你順順頭髮而已,你瞧你剛才著急忙慌的,頭髮都亂了。」

傅煥雲輕哼一聲,眸子里含著得意,恍惚間瞥到傅凌雲眼中的晶瑩,他斂起得意的神色,有些心虛地瑟縮起脖子。

傅凌雲若有所思,柔聲問道:「煥雲,你怎麼知道我最喜歡這支簪子?」

傅煥雲下意識地想吐露真言,思及海桐的提醒,馬上轉口,吞吞吐吐地說道:「因為……因為它名字里有大姐姐的名字,所以我想是大姐姐最喜歡的……大姐姐,別擔心,這支簪子摔壞了,我稍後讓夫人給你買十支好不好?還有啊,這些東西剛才大姐姐說要給我的,大姐姐可不能食言,我就搬走了。茴香,快點,把這些東西都搬到我房裡去,我喜歡得不得了呢。」

傅凌雲舉起手,猛然抽了他一巴掌,一個狠狠的,響亮的耳光。

一室寂靜。傅煥雲被打蒙了,反應過來后,捏緊拳頭,紅著眸子質問道:「大姐姐你就為了一支簪子打我?在你眼裡,我難道比不上那支死物?還是大姐姐一心將死去的姨娘當作母親,從未將夫人看做母親,從未將我當作親弟弟?」

縱使傅煥雲再覺得侮辱,他心裡仍然對傅凌雲存著一絲親近,畢竟這麼多年來,從未忤逆過他的人只有傅凌雲,對他予取予求的也只有傅凌雲。所以他才敢明目張胆地到梨蕊院搬東西,而不敢立刻還手打傅凌雲。當然,如果傅凌雲不給個充足的理由,他一定會還手。

韓嬤嬤見狀,立刻擋在傅凌雲面前,梨蕊院的丫鬟們紛紛戒備地看著傅煥雲。

傅凌雲眸子一冷,這些話肯定是有人教給傅煥雲的,可若是傅煥雲自個兒沒這種想法,別人便是教唆,他會來問她,而非像現在這樣直接跑到她院子里砸東西、搬東西。

傅凌雲頓了下,冷冷地說道:「我不知道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可我對夫人、對你,甚至是對你二姐姐的心,這麼多年,你應該看得清清楚楚。四弟弟,有些東西在你眼裡是死物,在別人眼裡卻是寶物。你想想,我若是燒了你那支桃木劍,你會怎麼樣?」

「你敢!你敢燒我的桃木劍,我一定會燒了你的梨蕊院!」

提到桃木劍,傅煥雲立刻炸毛,那是定南侯在他五周歲的時候回府,親手送給他的生辰禮物,他一直當作寶貝疙瘩,平時輕易不許人碰。

傅凌雲冷笑:「你那桃木劍也不過是死物,你不許人碰,我的簪子就活該被你摔壞嗎?」

傅煥雲語塞,強自嘴硬道:「我要將姨娘的東西全部弄走,這樣你才不會認那個死人當母親。我不管……」

話未說完,傅凌雲聽他一口一個「姨娘」,一口一個「死人」,早已怒不可遏,她反手再次抽了傅煥雲一個耳光。

傅煥雲氣極,口不擇言地大吼道:「你個賤人,你又打我,我今兒非得給你點顏色看看!」

傅凌雲心裡寒涼,她謙讓傅煥雲十年,比對一母同胞的弟弟傅飛雲還要親近,一次不如意,換來的卻是傅煥雲如此粗暴的對待。

看著傅煥雲燃燒著怨憤和陰狠的眸子,傅凌雲不再留戀那點姐弟之情,朝扁豆幾個人喊道:「扁豆,你們別顧及我,四少爺瘋了,你們保護好自個兒!」

打人打紅眼的傅煥雲聞言更加氣怒,隨手拿起多寶格里的瓷器和金玉古玩就朝人砸去,眸子里燃燒著瘋狂:「傅凌雲你敢打我,我就砸你東西,砸爛那個死人的東西,看你還敢不敢跟我作對!跟我作對的人都去死!」

扁豆等人投鼠忌器,不敢真打傅煥雲,加上傅煥雲那個牛犢似的身板,幾個丫鬟沒少吃苦頭。傅凌雲眼睜睜看著傅煥雲將一個琉璃盞砸到扁豆額頭上,她心裡的怒火瞬間變成燎原之勢,瞅准一個空子,一腳絆倒傅煥雲。

傅煥雲摔在他剛才砸碎的玉石和琉璃渣子上,頓時疼得哀叫。

傅凌雲一腳踩在傅煥雲的背上,嘴裡大聲喊:「去叫老夫人!」

傅煥雲掙扎不過,他越是掙扎,碎渣子越是往他肉上扎,一會兒哀求,一會兒破口大罵。

傅凌雲斜睨著他眼中的仇恨之火,不為所動,又有些想笑。

「海棠,給扁豆包紮一下,四少爺的那幾個丫鬟,給我扔出去!一個個沒眼力見的,居然攛掇起主子來了!」

傅煥雲的丫鬟們嚇得花容失色,大姑娘連伺候自個兒好幾年的貼身丫鬟都能眼不眨地殺了,何況是她們這些不相干的人,無計可施之下,紛紛跪地求饒。

傅煥雲氣得鼻子里吹出個鼻涕氣泡:「你們這幫沒出息的!」

茴香梗著脖子被反剪雙手不肯屈服,卻不敢掙扎,生怕琉璃渣子扎到自個兒,只嘴裡乾巴巴地叫:「大姑娘,你放了四少爺,若是老夫人知道大姑娘手足相殘,定不會饒了大姑娘的!」

傅凌雲輕蔑地看她一眼,旋即扭頭,連多看一眼都覺得會髒了眼睛。

傅煥雲怔怔的,看著傅凌雲跟換了一個人似的,這個人再也不是他心目中完美善良的大姐姐,而是個魔鬼,他抽抽噎噎地說道:「大姐姐,你變得太狠心了!」

傅凌雲不語,她是變得狠心了,可小林氏母子三人是從來都對她狠心,甚至是冷酷殘忍。

傅老夫人匆匆而來,傅煥雲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雙手抹著眼淚哭道:「老夫人救我,大姐姐打我,欺負我!」

傅老夫人皺了皺眉,喘著氣問:「凌丫頭,這是怎麼回事?」

傅凌雲沒動,依舊踩著不老實的傅煥雲,平心靜氣地說道:「老夫人恕罪,剛才四弟弟瘋了似的,跑到我的院子里搬東西,搬的全是我母親留下來的遺物。他說只有搬走『姨娘』的遺物,我才會認夫人為母親,甚至故意摔壞我的凌雲擁福簪。我萬般無奈下,出手教導瘋狂的四弟弟,四弟弟不聽我訓誡,砸爛了我房裡的珍玉古玩。我只好和丫鬟們一起制服四弟弟,等老夫人來裁奪。」

傅老夫人看著滿地的玉器和琉璃碎片,心肝肺都是疼的,傅煥雲根本不知道他砸掉的這些東西價值多少銀子,有些甚至是銀子都買不來的!一個頑劣不堪,爛泥扶不上牆,一個乖巧聽話,等著她來裁奪,傅老夫人一眼看出事情發生的經過,心早就偏向傅凌雲了。

「傅煥雲!你個孽障,你還有什麼話好說?」暴怒的傅老夫人一拐杖敲在傅煥雲的腿上。

傅煥雲疼得大哭:「你個老太婆,沒看見躺在地上的是我嗎?是大姐姐欺負我,你憑什麼打我?」

傅老夫人早就見識過傅煥雲的蠻不講理和粗俗無狀,恨不得撕爛他的嘴巴子:「傅煥雲,你不敬長輩,衝撞長姐,給我滾去祠堂跪著!屢教不改的破落戶!」

傅煥雲撒潑放賴:「我不去,我不去!要去你去!你個死虔婆,你自個兒陪著那群老鬼去死!我要找夫人,我要夫人!」

傅老夫人冷笑道:「去不去,由不得你。除非你不想做我定南侯府的子孫,否則,我活著一天,就能教訓你一天!」

傅老夫人一抬手,幾個粗壯的婆子走過來拎起掙扎不休的傅煥雲熟門熟路地制服他,一路拎到祠堂里,遠遠還能聽到傅煥雲的咒罵。

傅老夫人捂著心口,顫顫巍巍地坐下喝壓驚茶。

傅凌雲愧疚地說:「讓老夫人為我來操心了,是孫女的不是。」

傅老夫人嘆口氣:「你的處境我知道。唉,煥雲已經被教壞了,一個好性子的人要變壞很容易,可一個壞性子要扭過來卻很難。煥雲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是不指望他將來光耀傅家的門楣。」

傅老夫人已經放棄傅煥雲了,或者說,傅煥雲對她積怨已深,傅老夫人光憑這個,都不可能讓傅煥雲將來有出頭的一日。

傅凌雲沒有說話,老侯爺是想糾正傅煥雲的爆碳脾氣,讓他學好,可有傅老夫人三天兩頭地找理由讓傅煥雲跪祠堂,傅煥雲想學成如玉君子,那是痴心妄想!

傅老夫人重重懲罰了跟著傅煥雲起鬨的下人們。她一走,傅凌雲臉上的平靜驀然消失不見,她握著凌雲擁福簪怔怔地發獃,上一次凌雲擁福簪的攢金絲底座壞了,這一次卻是「福」字被摔得缺了一個角,和前世一模一樣。「福」字壞了,有損福氣,前世父親就是這麼跟她說的,而後她的命運也應驗了是個沒福氣的人。就像是一句讖言,難道這一世她要重複上輩子的命運嗎?

不!傅凌雲搖搖頭,想到上輩子的凄慘下場,想到這支簪子代表的母親的情感,她心裡湧起一股不服氣,她一定會修好簪子,不再沉浸前世的夢靨里,要相信人定勝天,否則她的重生便沒了意義。

除了傅凌雲和定南侯,韓嬤嬤是對這支簪子最有感情的人,她蹲在傅凌雲面前:「姑娘,我們找京城最好的工匠,一定可以修補好的。」

海棠知道這支簪子對傅凌雲的意義,抿了抿唇角跟著安慰:「姑娘,為何不找安國公試試呢?宮裡的賢妃娘娘能動用宮中工匠,是全大齊最好的工匠。」

思及安國公,傅凌雲像是一下子找到主心骨,她輕呼出口氣,臉上冰冷的表情解凍,勉強笑道:「海棠,嬤嬤,你們說得對。我們先去問問京城裡可否有工匠能修好。」

當即,傅凌雲刻不容緩地派豌豆去壽安堂請出府的對牌,傅老夫人沒二話,那支簪子不僅傅凌雲緊張,大兒子定南侯也是很緊張的。

永和院。

小林氏一早聽見梨蕊院的方向吵吵嚷嚷,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傅煥雲這陣子被老侯爺粗暴的教養方法打磨得脾氣收斂許多,她不認為跟傅煥雲有關係,只胡亂猜測是誰跟傅凌雲爆發矛盾衝突,在那裡幸災樂禍。

海桐則一直特別注意著梨蕊院的動靜,一聽梨蕊院鬧起來,趕緊使銀子詢問守門的婆子。

小林氏瞬間沉了臉,原來不是傅凌雲倒霉,而是傅煥雲不僅被打了,還被傅老夫人體罰,登時又氣又怒,大聲叫嚷要見傅老夫人,要衝出束縛她的永和院。

傅老夫人扶著杜鵑的手在花園子里散步,剛得了片刻安寧,又被小林氏吵得心煩,索性過來問道:「你又在鬧什麼?」

小林氏哭得楚楚可憐:「老夫人,您為什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把煥雲關起來了?」

傅老夫人怕小林氏又拿那件事威脅她,便皺眉不耐煩地解釋道:「你是糊塗的,不代表我跟你一樣拎不清。煥雲跟個土匪似的跑到凌丫頭的院子里搶東西,還摔壞凌雲擁福簪,凌丫頭心疼得不得了,正要火急火燎地出府補簪子。你瞧瞧你兒子乾的好事!我還想問你,你怎麼把我孫子教得這麼上不得檯面,侯府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小林氏哭道:「他年紀小不懂事,被人慫恿才會幹這種事。煥雲是貪吃了些,可他向來不拿凌丫頭的東西,老夫人饒他這一次吧。」

海桐眉心一跳,有些忐忑地悄悄望向小林氏,暗中祈禱傅煥雲嘴巴緊一些,不要供出她。

傅老夫人哼道:「你敢保證他從未拿過照月的遺物?你若是敢保證他一件沒拿過,我立刻就放了他!」

小林氏嘴一張就想辯駁,傅老夫人似知道她想說什麼,冷笑著道:「上次搬家時,我可是聽說煥雲有一張八寶檀木書案,我若沒老糊塗記錯,當初你大姐姐的嫁妝單子里恰好有一件,原是想給飛雲做書桌的,不知怎麼跑到煥雲的書房裡去了。」

小林氏吶吶地心虛道:「那是大姑娘送的。」

傅老夫人懶得聽她無力的狡辯,接著說道:「煥雲辱罵人的脾性該好好磨磨,哪日在他祖父和父親面前口無遮攔,你瞧老侯爺和大老爺不打死他!」

小林氏哭得顫顫巍巍,見傅老夫人要轉身離開,不甘心地說道:「老夫人,不能讓凌丫頭出府!」

傅老夫人輕蔑地回頭笑道:「你被老侯爺禁足,凌丫頭為什麼不能出府?」

言罷,傅老夫人扶上杜鵑的手,小林氏急了,忙大聲說道:「老夫人就不怕凌丫頭去林府告狀嗎?林老夫人若是上門來,老夫人的面子裡子可就全沒了。」

傅老夫人猶豫地站在原地,傅凌雲受了委屈,的確比較喜歡找她外祖母做主,比如上次中毒的事,也是在林府治好的。而且今兒的事,她處置得有些不公,按照常理,她應該補償傅凌雲一些東西,但是這侯府將來全是她大兒子的,她得為小兒子想想。多給傅凌雲一些東西,就意味著將來分家時分給小兒子的家產就會少一些。傅煥雲砸掉的東西可足有上萬兩銀子。

說到底,在她眼裡,傅凌雲是孫女,將來是要嫁出去的。思及此,傅老夫人心裡對傅煥雲的怨氣更重。

小林氏見傅老夫人猶豫,心裡一喜,暗中暢快,飛快地說道:「我嫡母若是來鬧,肯定鬧得整個京城都知道了,到時候傳出我們定南侯府骨肉不和,四姑娘的婚事不是更沒希望了?」

其實小林氏十分擔心傅凌雲衝動之下真去找林老夫人做主,想想林老夫人整治她的手段,她瞬間覺得渾身發疼。林老夫人不會打人,卻最會折磨人的精神,傅煥雲挨不住林老夫人的摧人磋磨。

傅老夫人知道小林氏有多狡猾,可小林氏抓住了她的軟肋,小林氏可以自私地不顧侯府的名聲,而她不能,定南侯府是小林氏的庇護所,卻是她的根:「你想怎麼樣?我已經同意凌丫頭出府了。」

小林氏眼珠子一轉,說道:「凌丫頭明年便要出嫁,出府白白給人留話柄,她一直忙著功課,沒空綉嫁妝,不如讓凌丫頭沉下心來綉嫁妝,多跟女工師傅們學學針線才是正經。」

傅老夫人點點頭,面無表情地說道:「既然凌丫頭不能出府,這個主意又是你出的,為安撫凌丫頭,你就把你房裡的那扇四季如意雙面綉炕屏送給凌丫頭當作補償吧。總歸,凌丫頭是你女兒,她受了委屈,你這個做母親的理該安撫她。」

小林氏眉頭狠狠一皺,大林氏嫁妝裡面的,那個炕屏是她最喜歡的綉屏,她當初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傅凌雲手中哄騙來,可面對傅老夫人不容置疑的眼神,她想著傅凌雲無法修補好凌雲擁福簪,便狠心咬牙同意。她一定要想辦法拖到定南侯回府,讓定南侯瞧瞧他的寶貝女兒到底是怎麼糟蹋他和大林氏的感情的。

傅凌雲剛坐上馬車,壽安堂的大丫鬟杜鵑便跑來說,老侯爺發過話,侯府女眷近段日子不宜外出,等傅冉雲的風聲過去再說,而且傅凌雲即將出嫁,更不宜出門拋頭露面。

傅凌雲攥緊簪子,心頭的失望無以言表,她是一刻都看不得簪子破損的模樣。

韓嬤嬤強裝笑臉問道:「杜鵑姑娘,老夫人剛才可是見了什麼人?」

杜鵑略略遲疑,微微笑道:「老夫人剛才在逛花園子,剛巧經過永和院。一會兒子回去,還有個驚喜等著大姑娘呢。奴婢還有事,先告辭了。」

韓嬤嬤氣憤地:「姑娘,又是小林氏在使幺蛾子!」

傅凌雲沉默地下了馬車,朝壽安堂眺望一眼,斂下羽扇般的睫毛,淡淡說道:「韓嬤嬤,我們回去吧,不是說有驚喜等著我嗎?」

等回到院子,傅凌雲就看見那架四季如意雙面綉炕屏,小巧精緻,刺繡的工藝更是首屈一指的江南名綉:「這個炕屏不是在夫人房裡嗎?」

她心情好了一點,小林氏可是最喜歡這架炕屏的,傅老夫人也不是完全沒想過補償她。不過,這不夠。小林氏和傅冉雲這些年從她手裡拿走的東西遠遠不止這架炕屏。

韓嬤嬤激動地撫摸著炕屏,雙手使勁在身上擦了擦,生怕將炕屏弄髒了,摸了兩下,又收回手:「姑娘,當年大夫人最喜歡的東西,除了凌雲擁福簪,便是這架炕屏了。老奴記得,大夫人在世時,這架炕屏就擺在卧房裡的炕上……」

傅凌雲一陣傷感,關於親生母親的事,小林氏從來不告訴她,府里的老人也很少會提及,後來買進府的丫鬟婆子們壓根只當小林氏是定南侯的原配。她只能靠著想象在夢裡與母親相見。

傍晚,杜鵑請傅凌雲去壽安堂吃晚飯,傅老夫人若無其事地吩咐布菜的丫鬟將傅凌雲喜歡吃的菜挪到她面前。

五少爺傅雲靖嚷嚷著傅老夫人偏心。

傅老夫人笑呵呵地說道:「你大姐姐身子弱,我當然要吩咐丫鬟看著她多吃點啦。」

傅雲靖聽了,連忙把自個兒喜歡吃的東西都端到傅凌雲面前:「大姐姐,紅燒肉好吃,豬蹄好吃,多吃肉,才能長得壯壯的。」

傅雲靖的一番童言稚語,終於讓傅凌雲展顏,她親自用公筷給傅雲靖夾了幾塊紅肉:「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我慢慢養著,自然便胖起來了。五弟弟,你正是長身子的時候,你該多吃些。」

看著這副姐弟和樂的景象,傅老夫人滿意地點頭,傅凌雲依舊是她幾個孫女里最懂事體貼的。

晚飯後,傅老夫人語重心長地說道:「凌丫頭啊,眼看你明年要出嫁了,嫁衣還沒開始綉吧?趁著這段日子清靜清靜,早些把嫁衣繡起來,我今兒已經吩咐學堂里的師傅,每天專門空出半天教你刺繡。」

傅凌雲一愣,傅老夫人的話聽著是商量的語氣,話里的意思卻不容反駁。她點點頭,臉色染上緋紅說道:「孫女聽老夫人的。」

看來,她在傅老夫人眼裡親近外祖母的印象是根深蒂固了。她猶自記得傅老夫人回府最初的那些日子,反感聽到她常年住在外祖母家的話。

教導傅凌雲的女工師傅本就對傅凌雲很嚴厲,得了傅老夫人的令之後,每日加緊監督傅凌雲學習刺繡,傅凌雲不知是不是自個兒的錯覺,這兩位女師傅像是有意針對她,講針法只講一遍。她若是遇到不理解的地方,師傅們便會笑笑說:「熟能生巧,大姑娘最是聰明伶俐的,多練練手便知道該怎麼綉了。」半點不提在她面前演示的話。

傅凌雲氣結,她根本沒聽懂怎麼綉,怎麼去「熟能生巧」?幾次之後,扎得她纖纖十指上滿是針眼,師傅們依舊不為所動,甚至要求她在更短的時間內完成任務,否則的話不許她吃午飯。

侯府的教育是這樣的,學堂的夫子和女師傅們是長輩們千挑萬選請來的,不是下人,傅家的子弟不許在長輩面前告狀,不許毀謗他們、說他們的壞話、不許違逆師傅們。特殊情況下,師傅們採取非常手段譬如體罰之類,長輩們不可以擅自插手,更不能因此而責怪師傅們。所以,傅家的尊師重道在京城裡是很有名的。

傅凌雲不能跟傅老夫人告狀,因為傅家家訓裡面有,但凡在長輩面前告狀者,將永遠逐出傅家學堂。

傅凌雲即將出嫁,不在乎有沒有師傅教導,但是她得在乎外面的名聲,哪天這些師傅們出了定南侯府在外面說三道四,說她不尊重老師什麼的,將來她嫁為人婦,就別想為自個兒的孩子請個好師傅。

傅凌雲第一次被罰不許吃午飯,幾個妹妹可憐她,四妹妹傅雲麗塞了個麵餅給她,氣憤地說:「不然,我們去老夫人面前告狀,看她們兩個老虔婆還敢不敢餓著大姐姐!」

傅丹雲和幾個年幼的妹妹一人拿出一點私藏的菜,雖然是涼的,傅凌雲的心卻是熱的。她緩慢地嚼著冷掉的麵餅,微微笑道:「罷了,你們的底細我都知道,都是挨過罰的,今兒我算是真正跟你們同甘共苦過了。若是咱們集體告狀,我無妨,要不要那些師傅都不要緊,卻會連累你們從今往後難找到好師傅。」

傅丹云為傅凌雲倒了一盞熱茶:「大姐姐,文師傅和姜師傅明明是在為難你。難道要一直忍讓下去嗎?雖然俗語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可大姐姐也該看得出來,她們是得寸進尺的。」

傅凌雲撩了下耳邊吹亂的髮絲:「我沒打算忍讓下去,只是沒想到好的解決法子。目前瞧來,她們的手段翻來覆去也就那一套。」

傅丹雲小聲說:「文師傅和姜師傅都是侯夫人從外面給我們請來的針線師傅。」

傅雲麗介面說道:「我夫人說過,文、姜二人,出身京中有名的綉坊——鍾粹坊。」

傅凌雲點點頭,以前她很少關心身外事,自然不知道學堂中女師傅們來自哪裡,只以為全部是老侯爺請來的,卻忘了一件事,刺繡、廚藝這類事一向是由內院掌管的,即小林氏掌管的,老侯爺當然不可能親自上門去請女師傅來做西席。

傅丹雲和傅雲麗互看一眼,兩人心照不宣,小林氏母子三人和傅凌雲勢同水火,她們從小受傅凌雲照顧,心裡當然更偏向溫柔可親的傅凌雲。

傅凌雲沉吟不語,讓她們先各自回去,她吃完東西,填飽肚子也回到課堂上。

文師傅掀了掀眼皮子,停下手中針線,沉聲說道:「大姑娘吃東西去了?」

傅凌雲笑容溫和,沒有一絲異樣:「是的,兩位師傅,我們是不是該上課了?」

姜師傅皺眉道:「大姑娘沒完成任務,我和文師傅都說過不許大姑娘吃午飯,大姑娘是要忤逆老師嗎?」

傅凌雲大驚,惶恐解釋:「師傅們誤會了,我沒吃午飯,只是吃下午的茶點罷了,我下午課間休息時常跟姐妹相聚,聊聊天,吃些茶水點心之類的,這……不算是違背師傅們不許吃午飯的懲罰吧?」

「你……」文師傅氣結。

姜師傅扯了扯文師傅的袖子,面無異色地說道:「大姑娘伶牙俐齒,讓我們佩服。不過,學習是一件刻苦的事,不能有半點投機取巧……」

接著,長篇大論地教訓起傅凌雲,說到口乾舌燥飲茶時,傅凌雲以為她會停止轟炸,文師傅卻又接著教訓她。

結果,這一天下午,傅凌雲什麼都沒學到,直到課堂末尾時,姜師傅粗略地講解了下一種新針法,挑花針,這種針法在傅凌雲綉嫁衣時會用到。

傅凌雲沒有聽懂姜師傅的課,但她神色絲毫不見驚慌,笑眯眯地聽完,然後收拾桌椅下課。

一下學堂,傅凌雲沒有立刻回梨蕊院,而是在二門處溜達一圈,等到五少爺傅雲靖回來,忙拉住他說道:「五弟弟,你能不能到前頭老侯爺的書房裡幫我找一本書,刺繡的書,裡面有一種刺繡的針法,叫作挑花針?」

傅雲靖些微奇怪,摸摸後腦勺,難為情地說道:「大姐姐,你直接問女工師傅不就好了?我一個男子漢,找那種書,老侯爺的書童肯定會笑話我的。」

傅凌云為這句「男子漢」而覺得好笑,表情卻比他更難為情:「五弟弟,教我的兩個師傅所講的課我聽不懂,而且明兒姜師傅就要檢查我的功課,我若是交不出功課,中午就不許吃午飯。五弟弟,你忍心我餓肚子嗎?還是你忍心你大姐姐在師傅們眼裡是個笨蛋?」

這幾日,傅老夫人莫名不暢快,便讓傅凌雲和傅雲靖陪她吃晚飯,人多熱鬧些。傅凌雲是日日見著傅老夫人卻不能告狀,心裡很是憋屈。

傅老夫人放下手中賬冊,看了眼滴漏,問道:「你們倆今兒怎麼回來晚了半個時辰?可是遇著什麼事?」

傅凌雲含笑道:「讓老夫人久等了。我和五弟弟見這幾日老夫人總看賬冊,怕擾了老夫人清靜,才在外面逗留的。」

傅老夫人有些心煩意亂,「哦」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傅凌雲看了眼那壘得高高的賬冊本子,悄悄吐了吐舌頭。傅老夫人年輕時喜歡詩詞,嫁了人依然不改這個習慣,常常著人買最時新的詩集來看,自然會對滿是數字的賬冊看不順眼。

吃罷晚飯,傅凌雲回去研究挑花針,傅雲靖在傅老夫人的監督下寫完大字,講了學堂里的學生和夫子間的趣事,實在找不到新奇軼聞,便扯到傍晚遇見傅凌雲的事:「……大姐姐煞有其事地說,若是沒完成師傅的功課,師傅罰她不許吃午飯呢。我便顧不得真假,忙忙尋了來……」

傅老夫人反應過來:「你大姐姐真說了那針線師傅體罰她的話?」

傅凌雲這時候則在研究針線,她能記得這本書也是有緣故的,這本書就是四姑娘傅雲麗提到的鐘粹坊送給侯府的,書本扉頁有姜師傅的名字,姜師傅是合編者。她猜測,小林氏能成功推薦文師傅和姜師傅,靠的就是這本書。

前世,傅冉雲便是拿這本書收服了愛刺繡的聶曼君,聶曼君用書里的針法給安國公做了許多衣服,可惜安國公從來不穿,後來聶曼君在安國公靈前親手燒了書。所以,傅凌雲對這本女工書的印象很深刻。

傅凌雲親手照著書本上的講解演示幾遍,確定會了,才合上書本。

扁豆叫了熱水,一邊給傅凌雲擦背,一邊碎碎念叨:「姑娘何必遷就文、姜二人,她們不要臉皮,姑娘給她們臉面做什麼?直接打了出去便是,到時候瞧瞧老侯爺和老夫人會站在哪邊。」

傅凌雲淺淺地笑了笑:「做事可以做絕,但做人不能做絕。妹妹們愛護我,我不能自個兒出嫁了,讓她們在老師眼裡留個壞名聲。姜師傅、文師傅就那兩把刷子,等她們把所學的針法全部教給我,無技可教,自然也就消停了。罷了,現在我拿到了刺繡的書,她們想罰我不吃午飯是不能了。」

扁豆氣悶,她就見不得傅凌雲受委屈,忍讓別人:「就是小林氏搗鬼嘛!一看就知道文、姜二人是她的人。」

傅凌雲問道:「咱們的信還是遞不出去嗎?」

扁豆低聲說道:「遞不出去。姑娘,奴婢私下打聽過,老夫人特意交代不許姑娘遞信給林府,老夫人可能怕姑娘多想,也不許外面的信遞進來給姑娘。」

傅凌雲嘆口氣:「老夫人太小心了,真真是把小林氏的話給聽進去了。」

次日,傅凌雲早起到學堂刺繡,終於趕在午飯前將功課交上去。姜師傅面色驚異,驚疑不定地問:「大姑娘怎麼學會的?」那懷疑的語氣分明是在說,傅凌雲的功課是找人代勞的。

傅凌雲忍著怒氣,理所當然地說道:「是昨兒個姜師傅教我的啊!姜師傅可以看看陣腳,是不是挑花針法。」

姜師傅一眼看出那的確是挑花針法,因為這是她的絕技,她所有的針法里,挑花針法最好,別的綉娘都不及她。

文師傅和姜師傅臉色都沉了下來,她們都納悶傅凌雲是怎麼一夜之間學會的,姜師傅講的課程明明語焉不詳,難道這世上真有無師自通一說?

傅凌雲無辜地問:「文師傅,姜師傅,你們不高興我學會了新針法嗎?」

姜師傅僵硬地笑了笑:「哪裡,我們的職責便是教會大姑娘我們所會的所有針法。」

傅凌雲笑得春光燦爛:「哦,謝謝兩位師傅的『悉心教導』。」

這之後,姜師傅和文師傅再難抓到傅凌雲的小辮子,而定南侯府外的林魁玉和安國公卻抓到了小林氏的小辮子。

小林氏深陷被張回峰勒索的困境里,她被禁足在永和院,卻不代表可以當作沒這回事,費了牛勁才將印信遞出去,湊夠五萬兩銀子給張回峰,並且寫了一封密信給江冬瑞。

林魁玉和安國公都看不懂這封信的意思,但信上的字力透紙背,可以看出寫信的主人有多憤怒。安國公眯眼:「林大少爺,你有沒有感覺到這信里瀰漫著一股殺氣?」

林魁玉渾身一凜:「殺誰?」

安國公抿唇:「殺張回峰,或者……」

林魁玉聞弦音知雅意,深吸口氣,拍了把桌案:「她敢!」

安國公勾唇邪笑:「那就看江冬瑞要幹什麼了。我倒要瞧瞧,這位侯夫人有多大的能耐和膽子。」

林魁玉領著正經的差事,每天是很忙的,他感覺有些力不從心,尤其是從張回峰勒索小林氏,小林氏動作密集開始,他很多時候都是顧頭顧不上尾,因此,他對傅凌雲深感愧疚,對清閑的安國公恨得牙根痒痒,卻不得不承認,安國公對傅表妹是真心好,有他出手不啻於及時雨:「國公爺,實話告訴你,這些日子我的信件不能送到傅表妹的手上,傅表妹也不能遞信給我。」

安國公訝異:「定南侯府又發生什麼事了?」

一直以來,他都隱藏在林魁玉身後,並不想讓人知道他對傅凌雲很關心,因此,跟傅凌雲聯繫的人是林魁玉。

林魁玉氣憤地答道:「不知道傅煥雲那個莽撞的小孽種聽誰挑撥,砸了傅表妹的凌雲擁福簪。傅老夫人見過一回小林氏,竟不許傅表妹出府了。」

安國公皺眉:「你能探聽到侯府裡面雞毛蒜皮的小事,卻不能遞信進去?」

林魁玉無奈道:「管得住手,卻管不住嘴巴的多有人在。去侯府後街下人房外面聽聽壁角,就能知道侯府裡面發生什麼事。」

安國公有些不齒,但想想他手上的探子也是這麼探聽軍情的,便覺得很容易接受了,轉而問道:「小林氏和江冬瑞、豬肉西施聯繫的線人,你找到了嗎?」

林魁玉這次有了點笑模樣:「小林氏這次動作很大,我已經查清了她在侯府里安排的人手。不出意外的話,這些人都是她的親信。這是名單。」

安國公接過名單掃了一眼記在心上,其實他對定南侯府下人的印象只有傅凌雲身邊的那幾個丫鬟,其他的下人他從未注意過,看名單隻記住這些人的名字以及他們所對應的職位,嗯,都是看似不重要,實則少了他們,定南侯府可能會三餐不繼的特殊位置。

安國公淺淺勾唇:「光看這份安排,小林氏不是個草包。」

林魁玉深以為然:「若她是個草包,定南侯府早敗光了。她身份特殊,定南侯和老夫人這些年不在京城,權勢全捏在她一人手裡,只要繞過老侯爺,什麼事做不成?手段雖然蠢了些,但只看結果的話,她的作為並非是個蠢婦。」

安國公頷首,認同他的話。

林魁玉接著冷笑一聲:「但是看她遇到事情亂成這般,幾乎把底子亮給我們,就知道她的心機手段也只能用在內宅婦人身上,想要躲過我的眼睛,她再投回胎比較快!」

安國公撲嗤一笑,將名單還給林魁玉。

林魁玉見他頗有些成竹在胸的樣子,訝異安國公的記性竟然這般厲害,不愧是做兵馬大元帥的人,他略停頓了下,提起前事:「上次在宮裡的那件事,查到是誰針對傅表妹了嗎?」

安國公笑容斂起,神色變得些微冰冷:「那個人藏得很深,我懷疑有太子妃的影子,但是太子妃沒理由陷害大姑娘,我擔心是別人故意栽贓在太子妃頭上,擾亂我的視線。皇後娘娘專門叫太子妃去詢問,太子妃的表現並無異常。大姑娘描述的那個宮女在宮裡也找不到,竟成了無頭公案。」

林魁玉輕笑:「沒想到安國公的手伸到了皇后的宮裡。」

林家不是明確的太子黨,林魁玉對太子和三皇子的爭奪戰興趣不高,所以,在他眼裡,但凡有嫌疑的人都不能輕易擺脫嫌疑,太子妃是他頭號懷疑的對象。

安國公不以為意地說道:「我哪裡敢往宮裡安插人手,這些是我拜託賢妃娘娘打探到的,上次配合大姑娘的宮女也是賢妃派給我的。」

林魁玉緩了口氣,安國公岔開話題道:「凌雲擁福簪含了大姑娘的名字,是對大姑娘有特殊意義嗎?」

「凌雲擁福簪是我大姑母和定南侯的定親信物,剛巧傅家這一代排到『雲』字輩,他們的長女便叫了這個名字,是傅表妹最喜歡的簪子。那次她要出府被傅老夫人攔下,便是想修補簪子。唉,現在傅表妹一定很傷心。你不知道,那支簪子當年摔壞過一次,小林氏誣陷是韓嬤嬤故意弄壞的,傅表妹當時年紀小不懂事,與韓嬤嬤多年的情分差點毀在這根簪子上。」

安國公眉心一蹙,他忽然感覺到心疼,似乎能感受到傅凌雲眼睜睜看著簪子摔壞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半晌后,他沉吟道:「既然我們偷偷送信送不進去,何不光明正大地送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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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怒·凌雲志(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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