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湯姆·瓊斯 上》(2)

第二章《湯姆·瓊斯 上》(2)

第一卷

在這部歷史的開篇,我們先把讀者所必須知道的或者宜於知道的有關棄嬰出生的種種情況,儘可能多地介紹一下第一章

本書的開場白

——或曰,為一桌酒席開的菜單

一個作家,不應自視為宴會的東道主或者施捨粥飯的慈善家,而應該把自己看作一個飯館的老闆,來客只要出錢,都表示歡迎。人們都明白,在前一種情況下,作為宴會的主人,由著自己的意願準備飯菜,即使客人覺得寡淡無味,甚至很不合胃口,也礙於情面,不便有所挑剔。更糟的是,無論主人擺上什麼貨色,客人為了禮貌周到,表面上往往還要加以讚賞。但對飯館的老闆來說,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花錢來吃飯的人,無論他口味多麼刁鑽,多麼難以伺候,也非要設法使他滿足不可。假如有一道菜不合胃口,客人就有權毫不留情地批評、責難,甚至不加控制地咒罵。

因此,誠實不欺而善意的老闆,為了避免得罪顧客,讓他們吃得愜意,總是準備一張菜單,讓客人一進門就能仔細閱讀。這樣,客人就能了解在這裡究竟能吃到什麼飯菜,如果合乎他們的要求,就可以決定留下來飽餐一頓;如果不合,則可以到另一家更合他們胃口的飯館去。

無論什麼人,只要他有些聰明才智對我們有可借鑒之處,我們都願意向他請教。因此,向這些誠實的飯館老闆學一招,並不會讓我們感到羞恥。我們不但為我們這桌酒席開出一張總菜單,並且將在本卷以及以後各卷里,在上每一道菜之前,都會為讀者分別開出菜單來。

我們這裡為讀者準備的食物不是別的,乃是人性。儘管賢明的讀者口味十分講究,我卻並不擔心他們會因為我剛剛報出一個菜名就詫異,挑剔,甚至惱怒。甲魚除了鮮美的鱉綠膠和鱉黃膠[1]以外,還有其他味道不同的肉,這一點,精於飲食之道的布里斯托爾[2]郡郡長大人憑他豐富的經驗,知之甚詳。同樣,學識淵博的讀者也不會不知道,「人性」,儘管只有一個名稱,其中卻包含著千變萬化的豐富內容。一位作家,要想把人性這個博大精深的題目寫盡,比一位廚師把世界上各種肉類和蔬菜都做成菜要困難得多。

令人擔心的是,那些口味更高的人也許會抱怨人性這道菜太平常、太粗俗了。現在書攤上充斥的那些傳奇、小說、戲劇、詩歌里所描寫的,除了人性還能有什麼呢?假如這些美食家因為在窮街陋巷裡遇到也叫這個名字的東西,就一概斥之為粗俗,那麼他們必然會錯過很多美味佳肴。說實在的,在作家們所寫的東西裡面,真實的人性是很難見到的,正如在店鋪里很難遇到真正的巴庸[3]火腿或者博洛尼亞[4]香腸一樣。

不過,如果把這個比喻繼續使用下去,那就應該說,關鍵還要看作者烹調的手藝如何。因為,正像蒲伯先生告訴我們的那樣:真正的機智敏捷,會把大自然更好裝點,它常能為人領會,但非常人所能言。[5]同是一頭牲口身上的肉,有的部分能上王公大人的席面,另外的部分卻可能遭受貶黜,例如一條腿甚至可能會倒掛在市場那令人作嘔的肉架上,好像示眾的死屍。如果王公大人和販夫走卒吃的是同一頭公牛或同一頭牛犢身上的肉,那麼那肉本身並沒有什麼區別,區別在於調和味道、掌握火候、搭配和裝盤的手藝。所以,一種菜肴能夠把食慾最不振的人引誘得饞涎欲滴,而另一桌菜肴,則可能會使食慾最旺盛的人感到淡乎寡味,難以下咽。

同樣,精神食糧的高下優劣,很少有賴於題材本身,更多地依賴作者的烹調手藝。那麼,讀者聽到下面這句話,一定會很高興:在這部作品里,我們遵循著當代,甚至從赫利歐加巴勒斯[6]時代以來最卓越的一位廚師[7]的一條高明的原則。講究美食的人對它都很熟悉,那就是:先在空著肚子的客人面前擺出一些家常的菜肴,漸漸地,隨著客人的胃口越來越小,陸續端上最精緻的湯汁和調味品。按照這一原則,我們一開始也把窮鄉僻壤常見的那種較為平凡、質樸的人性獻出來,以饗食慾極強的讀者,然後再用宮廷和大都市所提供的矯揉造作、罪過惡行等法國和義大利式的調味品,或清炒,或紅燒。[8]用這種辦法,我們深信,能使我們的讀者看得手不釋卷,就像上面提到的那位烹調大師使客人吃個不厭一樣。

引言就說到這裡。現在我們不再讓看中了我們這張菜單的顧客耽擱下去了,趕緊把這部歷史的第一道菜端上來,請各位享用吧。

[1]都是甲魚身上的膠質物,最好吃的地方。

[2]布里斯托爾是英國西南部一個港口城市,18世紀時為英國第二大商埠。

[3]巴庸是法國南部一個城市,以盛產火腿著名。

[4]博洛尼亞是義大利北部一個城市,以產香腸聞名。

[5]這兩行詩引自蒲伯的《論批評》第二部,第297—298行。

[6]赫利歐加巴勒斯(204—222),古羅馬皇帝,以生活糜爛、飲食奢侈著稱。

[7]菲爾丁在這部作品中指名或不指名地提到了許多他同時代的人物。據說這裡所說的廚師指的是勒貝克,他在倫敦河濱路開了一家飯館,以自己的大畫像做招牌。

[8]當時人們冬季多吃腌牛羊肉,為改善味道,故用濃烈香料。

第二章

簡單介紹一下鄉紳沃爾斯華綏,較為詳細地介紹一下他的妹妹白麗潔·沃爾斯華綏小姐在這個王國的西部通稱作薩默塞特郡的地方,不久前住著一位紳士(也許他現在仍住在那裡),姓沃爾斯華綏。這位先生完全可以被稱為造物和命運的寵兒,因為二者似乎在比賽,看誰給他的福分更多。在有些人看來,在這場競賽中,造物似乎佔了上風,它賜給沃爾斯華綏多種恩惠,而命運能給予他的恩惠卻只限於財富一種。儘管如此,命運給予他的也極其豐厚,以至另外有些人認為,這一種恩惠比造物所賜予的恩惠的總和還要多。沃爾斯華綏從造物那裡得到的是堂堂的儀錶、健壯的體格、卓越的見識和一副仁慈的心腸。而命運則安排他做了本郡最大田莊之一的繼承人。

這位鄉紳年輕時娶了一位品貌雙全的小姐,他對她極為寵愛。妻子為他生了三個孩子,但不幸都在襁褓中夭折了。尤其不幸的是,他還親眼看著他的親愛的夫人入土安葬,那是這部歷史開始前五年的事。儘管這一損失使他極為痛苦,但他還是像一切理智健全、性情堅貞的人那樣忍受下來。不過,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每當他說起這段事情,總發一些不太過分的奇怪言論,例如他有時候說,他仍然把自己當作一個有太太的人看,他的妻子只不過出門旅行去了,比他先走了幾步,他早晚有一天會趕上的。他毫不懷疑會在某一個地方同她相見,見了以後就永不分離。對於他這些念頭,左鄰右舍有的說他神志不清,有的怪他信教不虔敬,更有的則認為他為人不誠實。

現在,大部分時間,他都同他的一個胞妹隱居在鄉下。他很疼愛這個妹妹。這位女士今年已經三十開外,這個年齡,在尖酸刻薄的人看來,稱之為老處女沒什麼不妥之處。這位小姐屬於婦女中那類「規矩女人」——女讀者們,您想象不到有比她更規矩的女人了。這種女人是以品德高尚而不是以容貌姣好獲得人們稱揚的。說實在的,她不但不把缺乏美貌當作一件遺憾事,而且每每提到容貌好這個優點(如果它可以算個優點的話),她總是露出一副鄙視的神情。她常常說她感謝上帝沒有讓她長得像某某小姐那麼漂亮,某某小姐大概正因為生得漂亮,才犯下了過失,如果不是長得漂亮,是不會誤入歧途的。白麗潔·沃爾斯華綏小姐(這就是這位女士的名字)的這種看法是非常正確的:一個女人要是長得有魅力,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只不過是個陷阱。然而,儘管白麗潔小姐並不漂亮,可她的一舉一動都小心謹慎,處處提防,好像隨時都有墮入為女性設下的各種陷阱中去的危險。確實,在我看來(儘管讀者也許覺得這不可理解),「謹慎」作為防護守衛的士兵,就像訓練有素的警備隊[1]一樣,總是急於到最沒有危險的地方值勤。實際上,謹慎這種防護,對男人傾心渴慕、為之輾轉反側、魂銷神斷,並且盡一切力量布下情網來謀求的那些美貌絕倫的尤物,往往卑鄙膽怯地棄之而逃,卻緊緊跟隨那些德行更高的女人,這種女人,男人都敬而遠之,從來不敢冒昧進攻(我想,一定是沒有成功的希望)。

讀者諸君,在我們同路前進之前,我覺得應該對各位說明一下:在這本書里,在我認為適當的時候,我打算不時地離開正文,發些議論。至於什麼時候合適,我想我比任何淺薄無知的批評家都能更好地判斷。這裡,我希望這些批評家少管閑事,對與他們無關的事少來插嘴。在他們沒有拿出足夠的證據說明他們已經樹立了法官的權威之前,我是決不請他們來裁判的。

[1]指16—18世紀倫敦和其他城市的受軍事訓練的公民組織。

第三章

沃爾斯華綏一到家就碰上的一件怪事;德波拉·威爾金斯太太在這件事中合乎體統的舉止及她對私生子正當的譴責在前一章里,我已經告知讀者,沃爾斯華綏先生繼承了一筆可觀的遺產,也談到他心地仁厚善良,身邊沒有妻小,因而很多人無疑會想象到他過的是一種本本分分的生活:平時不欠人一個錢,也不發不義之財;十分好客,總是用豐盛的飲食招待街坊四鄰,對於貧苦人多行善事,對那些寧願乞討也不願工作的人,也給他們一點殘羹剩飯。他死後會留下很多遺產,蓋起一座醫院。

他的確做過許多這類事情。但是假如他除了這些再沒有做別的事,那麼我們就讓他把自己這些善行刻在醫院大門上那塊光滑的石板上就足夠了。我們這部書中要寫的事情要比那重要得多,否則,寫這麼卷帙浩繁的書,就未免太浪費時間了;而您,賢明的讀者,如果去瀏覽幾頁幽默作家戲稱作「英國史」的那一類著作,也許可以得到同樣的益處和樂趣。

沃爾斯華綏先生因為辦一件要緊事,在倫敦待了整整一個季度。他辦的究竟是什麼事,我可不知道。只是他多年來離家外出從來沒有超過一個月,這回卻走了這麼久,足見事情相當重大。那天晚上他回到家裡,天已經晚了,和妹妹一起簡單用過晚飯,他感到很疲乏,就來到自己的卧室,先做了幾分鐘的禱告——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這個習慣他從不中斷——然後準備上床就寢。他一掀開被子,就嚇了一跳,因為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被窩裡有個用粗布裹著的嬰兒,睡得正香甜。他目瞪口呆,站了好一陣子。在他的胸膛里仁慈永遠是佔上風的,看到眼前這個可憐的嬰兒,他很快就動了憐憫之心。他立即搖了搖鈴,吩咐馬上把上了年紀的女僕叫起來,請到他房裡來。酣睡中的嬰兒的小臉,紅潤可愛,天真爛漫。沃爾斯華綏先生因為看這嬰兒的俊秀之態看得出神,竟然忘記了自己身上只穿著襯衣和襯褲。不過,實際上,女僕出於對主人的尊重,也為了保持體面,儘管來叫她的人催得很急,並且說也許是主人突然中風倒下,或者得了別的急病,眼看就要一命嗚呼,她還是在鏡子前整理了好半天頭髮。

一個對自己的穿戴和儀容非常重視的女人,看到別人在這方面稍有疏忽,就會大驚失色,這原本不足為奇。因此,威爾金斯太太一推開門,看見主人站在床前,手裡拿著蠟燭,身上只穿著襯衣襯褲,就趕緊往後一退,驚恐萬分,要不是這時沃爾斯華綏先生想起自己曾經脫掉衣服,馬上對她說先在門外等一下,容他披上衣服,好使她那純潔的眼睛不至於受驚,她說不定還要昏過去呢。因為儘管這位太太已經五十二歲了,但她卻賭咒發誓說,她生平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脫掉外衣的男人。說話刻薄、愛嘲弄人的或者言語放肆的人也許要譏笑她剛才那種恐懼之態,可是,嚴肅的讀者如果想到其時正值夜深人靜,她又是被人硬從床上叫起來的,再加上看到主人那種光景,就會認為她的這種情態是理所當然的。不但如此,還要大大地讚賞她。除非讀者認為,女人到了她這把年紀應該是謹慎老練的,才會認為她並不怎麼值得稱讚了。

當德波拉阿姨重新走進房間,聽主人說發現了一個嬰兒時,她比剛才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吃驚,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說話的聲調和神情都極為驚慌失措,禁不住嚷叫起來:「這可怎麼辦哪,我的好老爺!」沃爾斯華綏先生對她說,當天夜裡,這個嬰兒要交給她照管,第二天上午他會派人雇一個奶媽來。「好吧,老爺,」威爾金斯太太說,「我還希望老爺您出張拘票[1],把生養這個孩子的下賤女人抓起來呢,她保准就住在這附近。看著她被關進教養所[2],拴在大車後頭用鞭子抽,我才痛快呢!真的,這種爛貨,您怎麼懲罰她,都不過分。憑著她這麼大膽,敢把這孩子賴到老爺您頭上,我敢擔保,她這絕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什麼?德波拉,賴到我頭上!」沃爾斯華綏先生回答道,「我可看不出來她有這種打算。我想,她這麼做只不過是為了給孩子找個收養的地方。說老實話,她沒有干出更糟糕的事來,我感到高興。」「這個該死的娼婦,把自己養的孽种放到正經人家的門前,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比這更壞的事。儘管老爺您知道自己一身清白,可是外面的風言風語可厲害著呢!正正經經的男人,孩子明明不是他們的,卻平白無故地被人當作孩子的父親,這樣的人有的是。如果老爺真的收養了這個孩子,人家就更容易往這上頭想了。再說,教區有義務收養這個孩子[3],您何必非收養不可呢?至於我,如果這孩子是清白人家的,那當然得另說;可是,這種下賤貨,我是不把他當人看待的,連碰一碰我都覺得噁心。呸!您聞聞這一身臭味,連一丁點基督徒的氣味都沒有。請恕我大膽多嘴,我建議您最好把他裝在一隻籃子里,拿出去放在教堂執事的門口。今天夜裡天氣不錯,只有一點風,下了小小一點雨。只要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的,放進暖暖和和的籃子里,明天早晨被人發現的時候,十有八九他還活著。萬一他活不到那個時辰,咱們也算盡了心,給了他應有的照顧。這樣的孩子,還不如在什麼事都不懂的時候死了,比長大了學他娘的樣子好一些。別指望他長大能有什麼出息。」

威爾金斯太太這一席話,有些地方不大中聽,如果沃爾斯華綏先生注意聽的話,也許會生氣的。但是這個時候,他正把自己的一個指頭伸到那嬰兒的手心裡,嬰兒的手緊緊一握,好像是在向他求救。即便德波拉阿姨的舌頭再靈巧十倍,也無法戰勝這隻小手懇求的力量。沃爾斯華綏先生立刻斬釘截鐵地吩咐德波拉阿姨把孩子抱到她自己的床上去,又叫了另外一個女僕來,給孩子準備一些奶糊一類的東西,等他醒來以後吃。他同時吩咐,明天早晨把孩子應有的小衣裳準備好,孩子一醒,就把他送過來。

威爾金斯太太善於察言觀色,見機行事,她對主人又是十分尊重的(正因為如此,她在沃爾斯華綏先生家裡擔任一份很好的差事),於是她遵照沃爾斯華綏先生嚴厲的吩咐,放棄了自己的那些顧忌,把孩子抱了起來,一點兒沒再表示出對這個私生子的厭惡來。她把孩子抱回自己房裡去,嘴裡還不停地把他叫作惹人疼愛的小寶貝。

隨後,沃爾斯華綏先生進入酣甜的夢鄉。只有一心向善、急人所難的人,在得到充分滿足的時候,才會睡得像他這時這麼香甜。由於這樣一種享受可能勝過一頓讓人開懷大吃的宴席,我很願意多用些筆墨向讀者介紹一下這種睡眠的情況;但是我不知道該到哪一個風清氣爽的地方才能使這種向善的願望得到增進。

[1]沃爾斯華綏是治安官,所以有權出拘票捕人。

[2]原文布萊德維爾,本為王宮,1553年愛德華六世交給倫敦市,用作矯正所或監獄,專收容乞丐和妓女。此處泛指教養所。

[3]當時英國有貧民法,把全國分成若干個貧民區,大致和教區相當,各區建有貧民院,由區民納稅,救濟貧民。棄嬰也由貧民院收養。

第四章

這一章里某段描寫有使讀者跌斷脖子的危險;讀者如何脫離危險,以及白麗潔·沃爾斯華綏小姐如何大大地屈尊遷就在哥特式[1]建築中,再沒有比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府第更加壯麗的了。它有一種宏偉莊嚴的氣派,讓人一見肅然起敬,可以與最完美的希臘建築媲美。它的內部寬敞舒適,一如外表富麗堂皇。

這所住宅坐落在一座小山的東南坡靠近山腳的地方,它的東北面是一片幾乎達半英里的老橡樹林,沿著住宅向上伸展,剛好形成住宅的屏障。房子的位置也可以稱得上是居高臨下,能俯瞰山谷里一片迷人的風景。

在橡樹林的環抱中,有一片美麗的草地,傾斜而下,一直鋪到住宅跟前。草地的高處一端,一股清泉,從杉樹遮掩的岩石里噴涌而出,形成一道瀑布,長約三十英尺,長年流瀉。這瀑布並非順暢地流下來,而是從高低不平、苔痕斑駁的亂石中滾落。它衝到岩石腳下,變成卵石累累的澗中溪流,一路曲折跌宕,最後流入山下一個小湖中。小湖在住宅南面下方約四分之一英里處一片美麗平原的中央,從住宅向陽的每一個房間都可以看得到。平原上點綴著一簇簇榆樹和櫸樹,有青草可以放牧羊群。從湖裡流出一道小河,穿過令人驚奇的多種叢林和草地,蜿蜒曲折地流了好幾英里,直到瀉入海中。這海的一個大港灣和港灣外的一個島嶼,組成了這面景色的屏障。

山谷右邊也是一片平原,面積比較小,其中坐落著幾個小村莊。平原的盡頭,在古老教堂的廢墟上,可以看到一座鐘樓,上面爬滿了常春藤,教堂前門的部分門牆還完好地保存著。

左首,是一座非常美麗誘人的花園,依山勢的起伏建成,其中許多小山、草地、樹林、溪流,錯綜變幻,美不勝收。但這一切都出於大自然的匠心,而非人力所能為。在花園之外,這片平原漸漸隆起,形成幾座荒山野嶺,峰巔直入雲霄。

此時正值五月中旬,早晨的天氣異常晴朗寧靜。沃爾斯華綏先生信步來到平台之上。只見晨曦把我們前面描寫過的可愛景物,一分鐘接一分鐘地陸續在他眼前展開。太陽射出萬道霞光,布滿各處,並且升到蔚藍的天空,作為它耀彩揚輝的先鋒,隨後帶著遍體金光,輝煌燦爛地冉冉升起。它的輝煌榮耀,在人間只有沃爾斯華綏先生這樣充滿了仁愛之心的人才能和它相比。而這個人,此時正在默默思考著怎樣上體天意,對自己的同類,廣行善事。

讀者諸君,請您腳下務必小心留意。我一時疏忽大意,竟貿然將您帶到像沃爾斯華綏先生這樣一座高峰上來了,至於怎樣把各位再引下去而不至於跌斷脖頸,我就不得而知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壯了膽子往下出溜吧;因為白麗潔小姐此時正打鈴招呼沃爾斯華綏先生去吃早飯。我必須在場,如果各位高興陪我一起去的話,歡迎之至。

兄妹二人,像往常一樣互致問候;僕人把茶也斟上了。沃爾斯華綏先生吩咐把威爾金斯太太叫來,同時告訴妹妹說,他有一件禮物要送給她。白麗潔小姐對哥哥的盛意表示感謝,我想她必定以為是一件長袍,再不就是裝飾品一類的東西。沃爾斯華綏先生的確經常送給她這類東西,而她呢,為了讓哥哥高興,在打扮自己方面也花了很多時間。我所以說「讓哥哥高興」,是因為白麗潔小姐對於穿著打扮,以及那些講究打扮的女人,一向是極為鄙視的。

如果她原本指望得到那樣的東西,那麼當威爾金斯太太按照主人的吩咐把那個嬰兒抱來時,她該有多麼失望啊!我們知道,一個人在極度吃驚時,往往會啞口無言,如今白麗潔小姐的情形就是這樣。後來還是她哥哥打破沉寂,把這件事從頭到尾講給她聽了。這段經過既然讀者早已知曉,我們就不再重述了。

白麗潔小姐對於高貴婦女稱作貞操的那種美德,一向非常重視,她本人平時操守也十分嚴謹。所以,大家都會認為,特別是威爾金斯太太認為,她對這件事一定會表示深惡痛絕,並且會把這個孩子視為可怕的怪物,主張立刻丟到門外。但出人意料的是,恰恰相反,她對這件事採取了較為寬厚的態度,對這個無助的嬰兒表示了憐憫,並且還滿口稱讚她哥哥做了這件善事。

現在我們要告訴讀者,沃爾斯華綏先生講完了這件事的經過後,當即表示一定要把孩子收留下來,當作自己的孩子看護撫養。那麼,讀者也許會把白麗潔小姐剛才的態度理解為她對哥哥的意見的屈從。老實說,她平時對哥哥總是百依百順,很少違反他的心意。當然,她偶爾也表示過不滿,例如說男人是任性、脾氣倔強的,非得按他們的意思辦事不可;她恨不得自己有一份產業;等等。但是,她說這類話的時候,聲音總是很低,頂多也只達到嘟嘟囔囔的程度。

然而,白麗潔小姐在嬰兒身上克制住的憤怒,卻大大發泄在孩子那可憐的、不知姓名的媽媽身上了。她罵那個女人是個不要臉的浪貨、膽大包天的女流氓、不知羞恥的臭婊子、壞透了的蕩婦、下三爛等等,總之,凡是正派女人咒罵那些給女性出醜的同性時所必用的語言,她都用上了。

於是,她們開始商量怎樣追查出這個孩子的母親。她們先把本宅里的女僕的品行一一過了篩子。威爾金斯太太認為她們都沒有嫌疑,這一點是很明顯的,因為她們全是威爾金斯太太一手物色來的,而且要再去找到這樣一群醜八怪也實在很不容易。

接著就該審查在這個教區的居民了。這件事交給威爾金斯太太去辦理,她要用一切辦法查訪,下午回來彙報結果。

事情就這樣安排妥當后,沃爾斯華綏先生像平時一樣,回到自己的書房裡去,把孩子交給妹妹照顧。白麗潔小姐也就照她哥哥所希望的那樣,把這項任務承擔下來。

[1]哥特式建築是13—15世紀盛行於西歐的一種建築樣式,以高柱和尖塔為主要特徵。

第五章

包括幾件尋常的事,以及對這些事的極不尋常的看法沃爾斯華綏先生走後,德波拉阿姨站在那裡一聲不吭,她這是想先聽聽白麗潔小姐的口風。這位穩重審慎的女管家,對剛才小姐在她哥哥面前說的話絕不會貿然信以為真。她經常見到這種情形:小姐當著她哥哥的面和背著她哥哥所發表的意見大相徑庭。不過,白麗潔小姐並沒有讓她這種猶疑不決的狀態持續多久。這位好心腸的小姐把睡在德波拉阿姨膝上的孩子好好端詳了一陣,竟忍不住狂吻了一下,同時嘴裡誇獎這孩子長得漂亮,天真爛漫,說她喜歡得不得了。德波拉阿姨見此情景,趕緊把孩子摟得緊緊的,接連親吻不止。那一刻的狂熱景象,恰似一位四五十歲的端莊婦人遇上一位年輕力壯的新郎。她甚至尖聲嚷叫起來:「哎呀,我的小心肝,招人疼愛的小寶貝!我敢發誓,我從來沒有見過長得這樣漂亮的孩子!」

她正這麼讚不絕口地叫著,白麗潔小姐把她打斷了。因為她要開始實施哥哥交辦的事。她吩咐把孩子應有的東西都準備齊全,把宅里一個十分舒適的房間用作育嬰室。她的安排極為慷慨大方,即使這孩子是她親生的,也不會超過這個規格。但是為了免使那麼重視道德風尚的讀者由此責怪她過分抬舉一個出身下賤的私生子,因為對這種孩子行慈善是不合教義也違犯法律的,所以我覺得應該向讀者交代一下白麗潔小姐在做完上面這些安排后說的一番話:既然她哥哥心血來潮,一定要抱養這個小雜種,那自然就得把他當少爺看待,好好照管。至於她本人,她沒法兒不認為這是在助長傷風敗俗的行為。但是她深知男人們那種倔強脾氣,她就不硬去反對哥哥的荒唐想法了。

前面已經說過,每當白麗潔小姐勉強順從她哥哥的意願時,都要發一番這種性質的感慨。一面說她覺得她哥哥的想法荒唐可笑,不合情理,另一方面卻仍然儘力服從,這就使她的忍從的美德更加突出了。如果屈從而不聲不響,就說明服從者本人的意志沒有受到什麼壓力,因為實行起來較為容易,絲毫不感覺到痛苦。可是當我們的妻子、子女或者親朋好友滿口怨言,帶著一臉的不痛快和厭惡,勉勉強強地為我們辦了一件我們希望他們辦的事的時候,很顯然,他們為此忍受的痛苦,必然加深我們的感激之情。

我想,這一點深刻的體會,很少有讀者能不依靠他人,自己體會得到,因此我覺得應該幫一下忙。不過,在本書中,讀者卻不要指望我會輕易幫這種忙。我將儘可能少或者乾脆不幫這種忙,除非我們這些作家所稟賦的靈感可能會有助於使讀者得出這種體會。

第六章

用一個明喻將德波拉阿姨到教區去的情況描述一下;關於詹妮·瓊斯的一段簡短敘述,順便談談青年女子鑽研學問時可能遇到的困難和挫折德波拉阿姨遵照主人的吩咐,把孩子安置停當以後,就準備去查訪那些可能隱藏那孩子的媽媽的嫌疑人家。

正像一隻眾鳥懼怕的鷂鷹,在空中盤旋,下面那些相依為命的鴿子和其他一些無害的小鳥看見它,立刻驚叫起來傳遞警報,顫動著翅膀各自奔向藏身之處;這隻巨鷹高傲地振動雙翼,耀武揚威地翱翔著,準備隨時捕獲下面的獵物。

德波拉阿姨的出現,就像這隻鷂鷹一樣。她到來的消息一傳到街上,所有居民都驚慌失措地趕緊跑回家中,每個婦女都揪起一顆心,生怕她光顧到自己頭上。德波拉阿姨大搖大擺地跨過田野,昂起腦袋,滿臉是居高臨下的驕傲,心裡在盤算著怎樣把這個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賢明的讀者,看了上面這個明喻,不會就以為這些可憐的居民對威爾金斯太太此行的目的,早有所聞。不過這個明喻的妙處可能要淹沒幾百年,到註釋家來為本書做註解的時候才能清楚。因此,我認為有必要在這裡為讀者做點說明。

我要說明的是,正好比吞噬小鳥是鷂鷹的天性,所以侮辱、欺壓小人物也就是威爾金斯太太這類人的天性。實際上,這種人就是用這種方式取得補償,因為她們在伺候主人的時候,極其恭順和諂媚。奴才和獻媚拍馬的人向比他們地位高的人交什麼樣的稅,就一定要從比他們低的人身上攤派勒索回來。天下的事,還有比這更合乎情理的嗎?

有時候,德波拉阿姨在白麗潔小姐面前要做出特別卑躬屈節的表現,心裡自然有些難受。每逢這個時候,她總是跑到這些人中間,大大發泄一通,消消她的怒氣,排解一下心中的鬱悶。正因為如此,她在這一帶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說實在的,人們對她是又怕又恨。

德波拉阿姨一到,立刻就去拜訪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實在,這位婦女不論在相貌還是在年齡上,都有幸同德波拉阿姨有相似之處。憑著這份運氣,她一向比別人更受德波拉阿姨的垂青。德波拉阿姨把昨天發生的事以及她一大早跑來的用意對她講了一遍。隨即,她們兩個就著手把這一帶好幾個年輕姑娘的品行仔細研究了一番,最後確定最為可疑的是一個叫詹妮·瓊斯的姑娘,兩個人一致認為那件事十有八九是她乾的。

不論是臉龐還是身段,這位詹妮·瓊斯都稱不上漂亮,但是上天因為她缺乏姿色,就補償給她一份超乎尋常的智力。對於那些年齡完全成熟、對事物有了判斷力的婦女來說,智力更寶貴。詹妮以自己的勤奮好學,使這種天資大大地發展了。她有好幾年時間在一位塾師家裡當女僕。塾師看出這位姑娘天資聰穎,又特別好學,一有機會就捧起書本來讀,於是就——好心地,或者說糊塗地,隨讀者怎麼評論吧——教她學拉丁文,達到了相當好的程度,在學問上她也許能和上流社會那些年輕男子相比。然而,跟大多數其他不同尋常的優點一樣,她這個長處也給她帶來一些小小的麻煩。如此有才情學問的年輕女子,當然不能與其所處的社會相容,也不能與那些命運安排跟她身份相當,但所受教育遠不如她的姑娘交往,這本來不足為奇。詹妮比別人優越,以及因這種優越感而來的在言談舉止上必然同別的姑娘的不同,當然在那些姑娘中間引起一些嫉妒和反感。因此,她從塾師那裡回來以後,街坊四鄰一些人心中,已經對她燃起了嫉妒的火焰。

不過,她們這種嫉妒,一開始卻是暗暗埋在心底,一直到一個禮拜天,才公開表露出來。那天,可憐的詹妮居然穿上一件新綢緞長袍,戴了一頂鑲花邊的帽子,還戴了與之相配的裝飾品,公然在大街上露面。這一下可使人人吃驚,而且使附近的姑娘們都很惱火。

這種怒火,原先只是埋在心裡,現在可全部噴發出來了。原來詹妮因為有了學問,自尊心越來越強,要別人尊重她。但偏偏她的鄰居們沒有一個肯友善地來滿足她這種願望。如今,她這身相當考究的打扮給她帶來的不是敬重和仰慕,而是憎惡和辱罵。整個教區的人都在說,她這類東西,一定來路不正。還說,當父母的不但不願意他們的女兒穿這麼闊氣的東西,他們還要謝天謝地,慶幸自己的孩子沒有這種東西。

大概就是因為這樁事,威爾金斯太太一到,那位好心的女人立刻就把這個可憐的姑娘的名字提出來。另外還有一件事也進一步加深了威爾金斯太太的懷疑,那就是,詹妮最近一段時間常到沃爾斯華綏先生家裡去。原來白麗潔小姐最近忽然得了一場重病,是請詹妮去看護的,她在那裡一連陪了好幾夜,通宵達旦。除此之外,威爾金斯太太在沃爾斯華綏先生回來的前一天,還親眼看見她去那裡。不過,最初,這位精明的太太並沒有因此懷疑她,正如她自己說的,她一向把詹妮看作一個穩重的姑娘(儘管她不十分清楚詹妮的底細)。她原來只疑心那些輕薄放浪的女人,她們自以為長得漂亮,總擺出一副神氣十足的樣子。

於是,德波拉阿姨要傳詹妮來見她,姑娘馬上就來了。德波拉阿姨擺出一副法官的莊嚴面孔,在嚴厲方面比法官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劈頭就罵了一句:「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好大膽!」口氣與其說是對被告提起訴訟,倒不如說是對犯人進行宣判。

雖然德波拉阿姨根據以上一些證據,足可以判定那件事是詹妮乾的,但還需要沃爾斯華綏先生來定案,因為後者也許需要更確鑿的證據。不過詹妮並沒有給那些控告她的人找更多的麻煩,她把人家提到的罪名一口招認下來了。

雖然詹妮在招認的時候,言語之間已經表示了悔過之意,但這並沒有使德波拉阿姨心軟;她用更具侮辱性的字眼兒,第二次對詹妮進行了宣判。這時,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詹妮的招認對他們也沒有什麼好作用。很多人叫嚷著:「早就料到你那件綢緞長袍會給你什麼果子吃!」也有人用諷刺的語氣說起她的學問。在場的女人每個人都想了辦法來表示對可憐的詹妮的鄙視和痛恨。這一切詹妮都忍耐了下來,只對一個女人說的惡毒的話例外。那女人對詹妮的相貌進行譏笑,揚著下巴說:「肯把綢緞長袍送給這樣的賤人的男人,真算得上是飢不擇食!」詹妮聽了,辛辣地反擊了幾句。一個辨別力很強的人,看到詹妮一直鎮定地忍受別人對她的貞操的攻擊,一定會為她這番反擊感到驚訝。須知忍耐這種美德,經常練習,也是容易疲勞的。詹妮的忍耐力大概已經到了衰竭的地步。

德波拉阿姨這番查訪的結果,大大超出她本人原來的期望。她得勝而歸,在原先指定的時刻把這結果原原本本報告給沃爾斯華綏先生。沃爾斯華綏先生對此大為吃驚。他曾聽人提起這位姑娘才能突出,學業進步很快,本打算把她配給臨村一位副牧師,並且還要贈她一小筆年金當陪嫁。這時,他感到的難過的程度至少不亞於德波拉阿姨表現出的快意的程度。他這麼難過,在許多讀者看來,也許更要合情合理得多。

白麗潔小姐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說道:「至於我自己,從今以後,再也不會對哪個女人抱好感了。」因為在這以前,詹妮曾幸運地成為極受她垂青的人。

沃爾斯華綏先生派這位穩重的女管事再跑一趟,把那個不幸的罪人帶到他跟前來;但不是為了像有些人所盼望和每個人所預料的那樣把她送進改造所,而是為了當面警告她幾句,對她進行一番有益的訓誡。凡是對這類訓誨文字有興趣的讀者,請閱讀下面一章。

第七章

本章所寫的事如此嚴肅,以至讀者自始至終一次也笑不出來,除非可能會笑作者本人詹妮一到,沃爾斯華綏先生就把她領到書房去,這樣對她說:「孩子,我是這裡的保安官,你做了這樣的事,我有權嚴辦你,這你是知道的。也許你更有理由擔心我會這麼做,因為我可以說,你是把你犯的罪推到我身上了。

「但是,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決定對你採取比較溫和的辦法,因為一個保安官在處理事情的時候,絲毫不應受私人好惡和恩怨的影響。所以,我不但不認為你把孩子放到我家就加重你的罪名,相反,我還要站在有利於你的方面來看待這件事,把你這麼做看作是出於你對孩子的愛的天性。你可能希望這樣一來,孩子能得到比較好的照顧,比你自己來撫養或者交給那個邪惡的父親來撫養更好一些。如果你像那些喪盡天良的母親那樣,不但喪失了貞操,而且好像連人性也喪失了,把可憐的孩子丟開不管,那我倒會非常氣憤的。我現在要責備你的,是你在另一方面犯的罪過,我的意思是,你使自己的貞操遭到破壞。不管那些行為放蕩的傢伙怎樣把這種事看得多麼無足輕重,這卻是一樁非常嚴重的罪行,後果也極為可怕。

「每個基督徒都很明白這種罪行是多麼嚴重,因為它是對我們基督教教義的公然叛逆,也公然違反了締造這種宗教的人明確警告給我們的戒律[1]。

「這種罪行的可怕的後果,也是很明白就能看出來的。還有什麼比違反天意,觸怒神明更可怕的呢?何況在戒律[2]上已經明確宣布過,對你所犯的這種罪行,要處以最嚴厲的懲罰!

「這些道理,都是十分清楚的,儘管我擔心人們並不怎麼重視,我現在提醒你一下,只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人們無論怎麼健忘,也用不著在這方面對他們反覆宣講。我的目的是促使你悔過自新,而不是要把你逼上絕路。

「這種罪過還會給你帶來一些別的後果,雖然沒有前面說的那麼可怕或者充滿恐怖,但是所達到的程度,如果你們婦女仔細考慮一下的話,至少都會有所警戒,不敢去犯這樣的罪過了。

「犯了這樣的罪,你就會身敗名裂,像古時候患麻風病的人一樣,被人趕出社會,至少也要從十惡不赦和不可救藥的無賴之外的人當中驅除出去,因為除了這些人,誰都不肯跟犯這種罪的人打交道。

「這樣一來,即便你有財產,也無法享受了;要是沒有的話,此後也別指望得到什麼,不但如此,你還會幾乎無法謀生,因為正經人家是不會讓你進門的。這樣,被生活所迫,你會被逼到恥辱和貧困的境地。最後,不可避免地,肉體和靈魂會一同走向毀滅。

「什麼樣的歡樂,能補償得了這種災難呢?什麼樣動聽的言辭和欺詐的許願,能誘惑你上這樣明顯的當呢?什麼樣的肉慾,能壓服你的理性,或者徹底麻痹你的理性,使你面臨這種會帶來無可逃避的懲罰的罪過而不知恐懼地逃開呢?

「要是一個女人,為了滿足那與最下賤的畜生所共有的那種獸性肉慾,居然墮落到和禽獸一樣,把天性中一切偉大高尚的品質,一切神聖的稟賦都拋棄掉,那她該是多麼卑鄙無恥!這樣的女人已經完全失去了心靈的尊嚴,也失去了應有的自尊自重,而沒有這些,一個人就配不上萬物之靈長這個稱號。可以肯定地說,絕沒有女人會為熱烈的愛情所驅使來為她的罪過開脫,那等於承認她自己是男人的玩物。不管有的人怎樣歪曲、濫用愛情的意義,它終究是值得讚美的,因而也必然是富有理性的情感。只有雙方彼此真心相愛,它才能達到熱烈的程度。儘管《聖經》教導我們,要我們愛我們的仇敵[3],但那並不是要我們像愛朋友那樣發自內心地摯愛他們,更不是要我們為他們犧牲生命以及我們應該看得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貞節操守。一個男人,為了自己那無聊的、可鄙的片刻歡愉,就害得一個人做出那麼慘重的犧牲,讓她受到前面談到的那麼多的災難,有理智的女子除了把他視為仇敵外,還能當作什麼呢?按照社會上的習慣,這種恥辱和它帶來的一切可怕的後果,都會落到女人身上。愛情本來會促使人為所愛的人謀求幸福,怎麼會反而坑害一個女人,把她拖入會使她遭受巨大損失的歧途中去呢?如果這樣道德敗壞的人居然還恬不知恥地對女人裝出一副真心誠意的樣子,難道她還不應該把他視為仇敵,而且是一個最兇惡的仇敵嗎?那還不是一個虛情假意、陰險狡詐、背信棄義的人嗎?他表面上裝作朋友,內心裡不但要對女人的肉體進行玷污,而且還要敗壞她的理智。」

聽到這裡,詹妮表示十分難過。沃爾斯華綏先生停頓一下,接著說:「孩子,我跟你說這些話,並不是要拿已經過去而又無法挽回的事來辱罵你一通,而是想給你一些忠告,使你在未來的日子裡更加謹慎也更加堅強。儘管你這次犯了可怕的過失,我仍然認為你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姑娘。既然你很真誠很坦白地承認了過錯,我對你是抱著希望的,相信你會真心悔過。要不然,我就不會費心思說這番話了。如果我這些估計都不錯的話,那麼我願意想辦法讓你離開這個使你受辱的地方,把你送到一個沒有人知道你這段經歷的陌生地方去,在那裡,你可以免除像我剛才說的你應受的懲罰。而且,我還希望,由於你的悔過自新,在另一個世界里,你也能避免那裡對這種罪過定下的更為嚴厲的懲罰。在你一生剩下的日子裡,做個好姑娘吧,不要讓貧困驅使你走上邪路。請相信我的話,孩子,即便在塵世間過一輩子清貧、規矩日子,也比荒淫、放浪的生活快樂有趣得多。

「至於你的孩子,他的一切你都不用擔心。我為他安排的會大大超出你的期望。現在只剩下一件事啦,告訴我,那個引誘你的壞蛋是誰,因為在這件事上,我對他的憤恨要比你所感到的大得多。」

詹妮一直兩眼看著地面,這時抬起頭,以謙恭和平靜的態度,用不卑不亢的聲調說道:「任何和您相識的人,如果對您的善良不敬重和愛慕,那隻能說明這個人不是完全沒有頭腦,就是他本人心裡根本缺乏善良。在我這件事上,您給我的恩情是這麼大,如果我沒有深刻領會,那我就太忘恩負義了。關於我過去這段讓我傷心難過的事,我知道您會體諒我,不讓我重複講述,免得我羞愧。我將來的行為,比我現在的表白,能更好地說明我的感受。先生,我向您保證,您的勸導比您最後許下的慷慨的諾言,更加使我感激,因為,先生,正如您所說,這是您相信我有見識的一個例證——」說到這裡,她的眼淚滾滾而下。停了一會兒,她又接著說:「真的,您的大恩大德使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我一定要盡最大力量,不辜負您的這番好意。要是我真像您誇獎的那樣有見識,您的這番勸誡就不會白說。您將要施給我那孤苦無助的孩子的一切恩惠,我打心眼兒里感激。孩子是無辜的。我希望他將來長大了,牢記您的大恩大德。不過,先生,我必須跪下來求您,不要硬逼我說出這孩子的父親是誰。我決不撒謊,我誠懇地向您保證,將來總有一天您會知道的。但是現在我已經憑人格莊嚴地許了諾言,並且發了神聖的誓,暫時隱瞞這個人的姓名。我深深知道您的為人,您絕不願讓我不守諾言,或者違背教義的。」

只要稍稍提一提這一類神聖字眼兒,就足以使沃爾斯華綏先生停止追問了。他先躊躇了一下,然後回答詹妮的話。他批評詹妮不該對一個壞人許下諾言,但又說,既然已經許下,他也絕不逼她破約。他還說,他之所以要問那個人的姓名,並不是出於無聊的好奇,而是為了懲罰那個人;至少可以避免以後他盲目地把恩惠加到一個不配領受的人身上。

關於這方面,詹妮十分嚴肅地向他保證,那個人不在這一帶,既然他不歸沃爾斯華綏先生管轄,他也就不可能得到沃爾斯華綏先生的恩惠了。

詹妮這種坦率的態度,使這位高尚的人對她十分信任。所以沃爾斯華綏先生相信了她說的一切。既然這姑娘不屑於撒一個謊為自己的罪過開脫,現在又寧可冒更加惹怒沃爾斯華綏的危險,不肯喪失自己的人格和信義出賣旁人,這就使沃爾斯華綏絲毫也不擔心她會欺騙自己。

於是,沃爾斯華綏先生答應想法讓她離開,說不久就把她送到一個聽不到她自己招來的指責的地方。最後,又教訓了詹妮一兩句,勸她好好悔過自新。他說:「你要好好想一想,你還得重新得到另一位[4]的恩寵。對你來說,他的恩賜要比我的重要得多。」說完,就把她打發走了。

[1]基督教十誡中有不可姦淫一條。

[2]婦人犯姦淫,要處死刑或用石塊擊死。

[3]見《新約·馬太福音》第5章第44節,《新約·路加福音》第6章第27節。

[4]指耶穌基督。

第八章

白麗潔和德波拉兩位女士之間的一段談話;比起前一章來趣味多但訓誡少沃爾斯華綏先生帶著詹妮,如我們上面所看到的,走進他的書房裡的時候,白麗潔小姐和那位能幹的女管家就走進隔壁房間,選了一個特定的位置,從鎖孔眼兒里把沃爾斯華綏先生對詹妮的那一番教誨,還有詹妮的應答,以及前一章里描述的一切,全都偷聽了去。

他哥哥書房門上這個鎖孔眼兒,白麗潔小姐是非常熟悉的,並且經常使用,正像古代提斯比常使用牆上那個有名的孔穴一樣[1]。這孔眼兒有諸多妙處。有了它,白麗潔小姐可以時常掌握哥哥的動向,就不用麻煩他當面再對她說一遍了。當然,靠這個辦法交流信息,的確也有不方便的地方,所以她有時候不免要像莎士比亞劇中的提斯比那樣叫嚷道:「啊,你這堵可惡的,可惡的牆啊!」[2]沃爾斯華綏先生既然是當地的保安官,在審訊有關私生子的案件時,所用的有些詞語難免會玷污了一個處女,尤其是像白麗潔小姐這樣年近四十的處女的純潔的耳朵。不過,遇到這種情況,她也有方便的對付辦法,那就是可以把自己臉上的羞紅對男人遮掩起來,而denonapparentibus,etnonexistentibuseademestratio.[3]翻譯過來就是:一個女人臉紅而沒有人看見,那就等於她壓根兒沒有臉紅。

這兩位可敬的女人,在沃爾斯華綏先生跟那姑娘談話的全過程中,一直保持靜默;可是一等談話結束,沃爾斯華綏先生走遠到聽不見的地方時,德波拉阿姨就忍不住大聲抱怨起主人過於寬大,而且特別不贊成沃爾斯華綏先生容許姑娘把孩子的父親的名字隱瞞起來。她賭咒發誓,要在太陽下山之前,一定要讓她招供。

白麗潔小姐聽了她的話,禁不住笑起來(這在她是極為罕見的)。我決不要我的讀者認為,她這笑是輕浮的笑,就像荷馬稱維納斯[4]為愛笑的女神時叫您想象的那種浪笑;也不是色拉芬娜[5]從劇院包廂里發出來的粲然一笑,那種笑,維納斯寧願捨棄長生不老的資格來換取。不,白麗潔小姐的這一笑倒不如說像極了威風凜凜的蒂色芬[6]帶有酒窩的臉龐上泛起的那種笑容,或者她的姐妹之一臉上的笑容。

就是帶著這樣一種笑容,白麗潔小姐用溫柔得像和煦的十一月份波里亞斯颳起的風一樣的聲調,輕輕責備德波拉阿姨不應該那麼好奇。這種壞毛病在女管家身上染得太深了,小姐不得不深惡痛絕地加以痛斥,最後小姐補充道,儘管她自己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是感謝上帝,即便是她的敵人也不能責難她有好探聽別人隱私的毛病。

接著,她就誇獎詹妮在這件事上的所作所為有膽量,講信義。她說,她不得不同意她哥哥的意見,那姑娘認罪和悔過是坦率和真誠的,她對情人是忠誠的,這都值得讚賞。小姐還說,她一向認為詹妮是個很好的姑娘,這次毫無疑問是受了哪個流氓的欺騙,那個騙她的傢伙應該受到比她嚴厲得多的譴責。那人一定是對她許下了娶她的諾言,或者用了別的矇騙手段,才把她玩弄了。

德波拉阿姨一聽白麗潔小姐原來是這樣的看法,不免大吃一驚。這位教養很高的女人平時不管對主人還是小姐,不先探探口風是絕對不開口說話的,因此她總能迎合主人的心意。但是這回,她覺得萬無一失,可以先行發動。然而,讀者自有明鑒,不會因為她這樣就怪她在看風使舵方面欠缺功夫,只要看看她一覺察航向不對,就馬上掉轉船頭的那種機靈勁兒,還會對她敬佩不已的。

「確實如此,小姐,」這位精明能幹、具有偉大政治家風範的女人說道,「我必須承認,我和小姐一樣,不得不佩服這姑娘的膽量。這可憐的人要是像小姐說的上了什麼壞人的當,那真是值得同情啊。而且,您說得一點兒不錯,看起來這姑娘一向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打扮也樸素,從來不像這周圍那些輕浮女人那樣自以為長得漂亮。」

「你說得對極了,德波拉,」白麗潔小姐說,「咱們這個教區里的賤女人可真不少。要是這姑娘也跟那些好顯擺的賤貨一樣,我哥哥對她這麼寬大,那是我無論如何也不答應的。那天我看見兩個庄稼人的閨女,在教堂里光著脖子,可把我嚇壞了!要是那些浪貨搔首弄姿,向男人賣俏,那她們受什麼罪,都是活該。我恨透了這些賤貨啦!對她們來說,臉上長出密密的麻子也許倒好得多。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詹妮有這種輕薄的舉止。我想,準是那個壞人使盡詭計,勾引了她,甚至或許是強姦了她也說不定。我打心眼兒里同情她。」

對小姐的這些看法,德波拉阿姨全都表示贊同。談話結束的時候,兩位女士一起把天下的美人都咒罵了一通,並且對所有為人樸實、姿色平平而又受奸詐的壞人矇騙的姑娘寄予深切同情。

[1]提斯比是古代傳說中的一個巴比倫姑娘。她與鄰居少年皮拉摩斯相戀,但兩家因有世仇,不許他們往來。於是,他們就在牆上挖了個窟窿,互訴衷腸。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第5幕第1場中,採用戲中戲的形式,讓一群匠人演了根據這個傳說改編的戲。

[2]引自《仲夏夜之夢》第5幕第1場,不過這裡菲爾丁有誤,這句話出自皮拉摩斯之口。

[3]拉丁文,意思是:沒看見就等於不存在。

[4]維納斯是羅馬神話中的愛情女神。

[5]色拉芬娜,菲爾丁自造的詞,色拉芬意為天使,這裡的意思為美如天使的婦人。

[6]蒂色芬是希臘神話中復仇三女神之一,她全身披著血衣,手持皮鞭,日夜守在地獄門口。

第九章

本章所寫會使讀者吃驚

詹妮回到家裡,對沃爾斯華綏先生接見她的結果感到十分滿意,隨後,她把沃爾斯華綏先生對她如何寬厚竭力向外界宣揚,這一方面也許是為了挽回一點面子,另一方面她有一個更世故的動機,就是想藉此安撫一下左鄰右舍,平息一下他們的吵嚷喧鬧。

如果她有后一種動機,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事情並不像她所期望的那樣。當她被沃爾斯華綏先生傳去之後,人們議論,她可能會被送到教養所關起來。有些年輕婦女還嚷叫著:「關到那地方,算便宜了她!」她們一面說,一面想象著詹妮穿著綢緞衣服搗麻的情景,以此取樂。但另外也有不少人開始可憐起她的處境來。但是沃爾斯華綏先生對她從輕處理的消息一傳開,形勢馬上變得對她不利了。這個說:「我敢擔保,這位小姑娘碰上好運啦。」那個嚷道:「您瞧,受寵還是不一樣吧!」另一個說:「這還不都是因為她念過那些書本!」大家七嘴八舌發表著惡意的評論,都責怪保安官偏袒了詹妮。

讀者諸君,如果你們考慮到沃爾斯華綏先生手中掌握的權力,了解他與人為善的品德,一定會覺得這些人的議論太不明理,太沒良心了。是的,沃爾斯華綏先生手中有權力,但他從來沒有行使過;至於他的仁愛之心,他總是發揮到最大限度,以致這次惹得街坊們沒有一個人不反對他。凡是偉大人物都懂得這個秘密:行一次善事不一定能交上一個朋友,但肯定會招來一群冤家對頭。

但是,無論如何,詹妮沒過多久就仰仗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好心照顧,離開了使她受侮辱受指責的地方。人們無法再把惡言惡語發泄在她身上,只好另找發泄的對象。現在流言蜚語竟然落在沃爾斯華綏先生本人身上了。謠言很快就傳出來,說那個嬰兒的父親就是他。

這種揣測是很符合人們對沃爾斯華綏先生有關此事所持的態度的意見的,因此一傳開,就立刻得到一致的同意。以前人們反對沃爾斯華綏先生對詹妮寬大處理,現在則一變而為攻擊他對那個姑娘太粗暴殘忍了。有些非常穩重端莊的女人還呼籲對那些搞出孩子而丟下不管的男人大加撻伐。有些人,在詹妮走後,還說,那姑娘一定是給人拐走了,背後一定有壞得難以言傳的惡毒陰謀,他們還暗示應該請求法院對此事進行徹底調查,以迫使某些人把她交出來。

如果是一個素來品行沒有沃爾斯華綏先生好的人,這種誹謗帶來極壞的後果,至少也會招來一些麻煩,但它對沃爾斯華綏先生不起作用。他對這些流言一律輕蔑地不予理睬。於是,這些傳言就只為街坊鄰居提供一些茶餘飯後的閑談材料而已。

現在我們還無法猜測讀者的氣質是什麼樣的,而詹妮一時也還不會在書中出現,我們就想及時向大家通報一下:沃爾斯華綏先生對詹妮從來沒有起過歹意,而且看來以後也不會起歹意。說實在的,如果硬說他處理失當,那隻能說他用仁慈調和法制,不肯迎合群氓[1]的所謂善良願望。他們原本希望把可憐的詹妮關進教養所,讓她受令人感到恥辱的管教,使她最終毀滅,那樣的話,他們就可以發揮他們的同情心了。沃爾斯華綏先生不肯把可憐的詹妮變成群氓同情的對象。

假如按群氓的願望去處置,詹妮悔過自新的大門就被關上了。縱使她滿心想走上正路,那路也被完全堵死。沃爾斯華綏先生絕不會滿足他們這種願望,恰恰相反,他採取了唯一能使姑娘走上正路的處置辦法。很多偶一失足的女子,就因為沒有改過自新的機會,自暴自棄,最終墮落到不能自拔的罪惡深淵中。情況確實就是這樣。只要這些失足的女人仍然同舊日相識的人處在一起,這種結局就不可避免。因此,在詹妮受到喪失體面的痛苦之後,沃爾斯華綏先生把她遷到另一個地方,使她享受到做一個體面人的快樂,這實在是十分明智的舉動。

因此,那個地方不管在哪兒,我們都祝願詹妮一路平安。此刻,我們暫時同她,還有那個被她遺棄的嬰兒告別,因為還有比這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告訴讀者。

[1]這個詞無論在我的著作中什麼地方出現,都是指那些沒有道德或沒有見識的人,而且多數情況下指的是身居高位的人。——原注第十章

沃爾斯華綏先生慷慨好客;簡略描寫一下他所招待的兩兄弟——一個醫生和一個大尉——的性格無論是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宅第,還是他的胸懷,對誰都不關閉,對那些值得尊敬的人尤其如此。只要他覺得一個人值得款待,他一定會請他吃一頓,說實在的,在整個王國里,這樣做的只此一家。

在客人中,那些有才能、有學問的人又格外受到禮遇。在這方面,他的辨別力相當高。儘管他自己沒能幸運地受到高等教育,但他天分很高,長大以後又努力鑽研學問,再加上經常同知名的文人學士交往,從中獲得很大的益處,因此對於多方面的學問,都有精湛的見解。

在當今時代,學問方面的長處是不時興的,飽學之士所獲的報酬自然也就十分菲薄。因此,有才學的人急於投奔到這個肯定會殷勤招待他們的地方來,就不顯得奇怪了。在這裡,巨大財富所能提供的一切享受他們幾乎都能享受到,就好像那是他們自己的財富一般。有一些慷慨好客的人對於文人學士也提供美酒佳肴和住宿之處,但他們所要求於這些人的,只是替他們消閑解悶,出謀劃策,對他們阿諛奉承,供他們指揮使喚。簡而言之,這些客人只是被排列在僕人的行列里,不過是不穿主人家的號衣[1],不領工錢罷了。沃爾斯華綏先生卻不是這樣。

恰恰相反,住在他府上的客人完全有權支配他們自己的時間。只要不超出法律、道德和宗教所許可的範圍,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滿足自己。而如果有人出於健康的需要,或者想節制飲酒,甚至乾脆把酒戒掉,那麼只要他本人願意,可以在開飯的時候缺席或提前退席,不必擔心有人來挽留或敦勸他非吃喝不可,因為這種挽留如果來自地位高於我們的人,往往含有強制的意味。在沃爾斯華綏先生家裡,任何人都不會受到這種無禮的強制。不但對那些擁有和主人一樣多的財富、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被認為大駕光臨會為宴會增光添彩的人是如此,即便對那些家道寒微、能有個吃飯的地方就很知足的人也是如此;這后一種人,因為迫切需要在大人物的宴席上叨陪末座,往往是不大受歡迎的。

有一位醫生,卜利非大夫就屬於后一種客人。他本來是個很有才能的人,但因為他父親固執己見,偏要讓他去學一門他不喜歡的職業,結果使他失去了發展的機會。他順從了父親的執拗的脾氣,在很年輕的時候就不得不學醫術,或者也可以說是不得不假裝著學醫術,因為實際情況是,在所有書籍當中,唯獨醫學書是他所不熟悉的。別的學問他沒有一門不精通的,單單他靠它掙麵包吃的這一門他卻一竅不通。說來真夠他倒霉的,其結果,他剛到四十歲,就連飯也混不上了。

這樣的人來到沃爾斯華綏先生的飯桌上,必然受到歡迎。因為他的不幸遭遇,不是他自己造成的,而是出於旁人的愚蠢和姦邪,這種不幸就絕對會幫助他提高自己在沃爾斯華綏先生心中的地位。醫生除了這個消極被動的「優點」,還有一個「積極主動」的長處——那就是,他看起來十分信仰宗教。至於他是真虔誠地信奉,還是裝裝樣子給人看,我不能冒昧斷言,因為我缺少一塊足以辨別真偽的試金石。

如果說他這種虔信使沃爾斯華綏先生感到滿意,那麼白麗潔小姐感到的則是喜悅。她經常跟醫生討論宗教問題,對醫生這方面的學識極為佩服;他呢,對小姐的學問也極盡恭維之能事。小姐聽了也感到非常高興。白麗潔小姐確實讀過不少英國神學書籍,附近的副牧師讓她難倒的不止一個。說真的,她的談吐那麼純正,神情那麼端莊,舉止又是那麼嚴肅,很可以與跟她同名的那位聖女[2]或羅馬曆書[3]上任何一位女人媲美,她足以當得起「聖女」這個稱號。

既然各種同情心都容易產生愛情,那麼經驗告訴我們,最能促使男女之間產生愛情的莫過於宗教上的同情共鳴了。醫生看出自己已經贏得了白麗潔小姐的好感,就對十來年前發生的一樁不幸事件感到懊悔起來,也就是說,那時他跟一個女人結了婚。如今,那個女人還活在人間,更糟糕的是,這些情況都為沃爾斯華綏先生所知。這對他來說是個致命的障礙,否則的話,他對於與這位小姐結成美滿姻緣,早已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了。至於與小姐發展一種曖昧關係,他從來沒有此類念頭。這多半是因為他信教虔誠,當然更可能因為他用情專一,因為他的全部感情都傾注到只有靠婚姻才能拿到手,或者說才有權拿到手的那些財富上,而那是靠男女之間的罪惡關係得不到的。

他對這件事並沒有琢磨多久,就想起來,他還有個弟弟,沒有他這種不幸的缺憾。他相信弟弟一定能夠成功,因為在他看來,白麗潔正渴望早日出嫁。讀者諸君,如果您聽到這位弟弟的條件后,大概對哥哥如此有把握,就不會感到奇怪了。

這位先生年齡三十五歲左右,中等身材,體格就像通常說的相當健壯。他的前額上有一塊疤痕,但那不但無損於他的俊美,倒能表示他的勇敢(因為他是一個領半薪[4]的退伍軍官)。他的牙齒很齊整很美,而且只要他高興,他的笑容里能顯出一種和藹可親的樣子。雖然他的相貌、他的神態和嗓音,使人覺得有些粗魯,但是他隨時能把它們收斂起來,換成溫柔體貼和脾氣隨和。他並不是缺乏文雅,也不是完全不懂風趣,年輕的時候,他也是十分活躍的。雖然他近年來變得嚴肅,做出一副莊嚴神情,但高興起來,隨時可以恢復以往的活潑神態。

跟他的醫生哥哥一樣,他也受過大學教育。他父親也像對待他哥哥一樣,行使權威,逼迫他去當牧師。可是沒等到舉行授聖職典禮,他父親就與世長辭了。於是,他就脫離了的主教的隊伍,轉而為國王服役。

他先在龍騎兵隊里買了個中尉的職位,後來升到大尉。但因為同上校吵翻了,為了自己的前途著想,他只好把官職賣掉。從那時到現在,他就隱居在鄉間,專心致志地研讀《聖經》,以至於有些人懷疑他是想加入衛理公會[5]。

一個品德像聖女的小姐,心裡除了找個丈夫之外沒有別的事情,遇上像卜利非大尉這樣的男子,成就一段姻緣並非不合情理。不過,毫無疑問,醫生對他這位弟弟並沒有什麼友愛之情。那麼,如今為了弟弟,竟然辜負沃爾斯華綏先生對他的一番盛意,其中的道理的確很令人費解。

是不是有的人生來就以作惡為樂事,就像有的人被認為生來就喜歡行善一樣?是不是有的人自己不動手去偷盜,哪怕給賊當個幫手也能從中得到快感呢?抑或(就實際經驗來說,這似乎是很可能的)儘管一個人多麼不喜歡也不敬重自己家裡的人,但只要能幫助他們飛黃騰達,自己也總會得到一種滿足?

以上這些動機中,是否有一個在醫生身上產生了作用,我們不願冒昧斷言,但是事實確是如此,他很容易找了個借口把弟弟叫來,又毫不費力地把他介紹給沃爾斯華綏先生一家。他說,弟弟是專程來看他的,在這裡只小住幾日。

大尉來這裡不到一個星期,醫生就慶幸自己眼力不錯,他確實有理由這麼慶幸。大尉真不愧是一位談情說愛的大師,技藝之高超,可與從前的奧維德[6]相頡頏。此外,弟弟還從哥哥那裡得到一些妙計,他當然不放過,都盡量加以使用。

[1]穿上號衣是為了和別人家的僕人區分。

[2]聖白麗潔(1302—1373),出身瑞典王室,後到西班牙朝聖,經教皇批准,於1370年創立教派。1391年被封為天主教聖女。

[3]按照天主教的規定,其教徒中事迹突出者,死後五十年,由人申請,經教皇批准,可封為「聖人」「聖女」,並指定某日為其紀念日,載入天主教曆書。聖白麗潔的紀念日為2月1日。

[4]當時的軍官如不是實際服役或者退休,發給比原薪少的津貼,名為半薪。

[5]衛理公會是基督教新教中的一個支派,1729年由衛斯理(1703—1791)等人創立於英國牛津,后與英國國教分裂。

[6]奧維德(前43—公元18),古羅馬詩人,擅長寫愛情詩,如《戀歌》《列女志》《愛的藝術》《愛的醫療》等,其代表作《變形記》中也有很多愛情故事。菲爾丁曾將《愛的藝術》一書譯述為英語。

第十一章

包含許多墜入情網的法則和若干實例;幾段關於美貌和其他一切更應謹慎對待的促成婚姻的因素的描寫有些明智的男人或者女人(我記不得是男是女了)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無論是誰,生在世上,一生中註定要有一次墜入情網。就是記憶所及,說這話的人沒有確切指出在哪個特定時期。不過,白麗潔小姐目前所達到的年齡,我以為和其他任何年齡段一樣適於戀愛。不錯,這種事兒發生的年齡一般要比她現在的年齡早得多。但是,如果她年輕的時候沒有發生過,那麼到她這個年齡就一定會發生了。而且我們還要指出,這樣年齡階段產生的愛情,要比年輕人的愛情嚴肅得多也穩定得多。年輕姑娘們的愛情是搖擺不定、喜怒無常的,並且還傻裡傻氣,叫人捉摸不透她們的心思,有時候甚至讓人懷疑她們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可是,對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來說,卻永遠沒有猶疑不定的問題。這些莊重的、嚴肅的、飽經滄桑的女人深深知道自己的目的,因而即使最沒有辨別力的男人,也總能很容易地看出她們心中的真實想法。

白麗潔小姐正是我這些看法的一個例證。和這位大尉在一起待的次數並不多,她就墜入了情網。她卻並沒有像一個傻裡傻氣的小丫頭那樣長吁短嘆,形容憔悴,在家裡進進出出,無所適從,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麼毛病。白麗潔小姐明明白白地相信愛情這種甜蜜的感情不但是無害的,而且是值得讚美的,因此她既不害羞,也不懼怕。她對此只是感受著、體驗著、陶醉著。

說真的,像她這樣年紀的女人對男人所懷的富有理性的愛情,與年輕姑娘對小夥子的那種天真、幼稚的愛情,從哪方面看來,都是很不相同的。年輕姑娘往往把情感傾注在外表上,或者沒有多少價值、不能持久的物事上,例如粉紅的臉龐、嫩白的小手、黑李子般的眼睛、波浪式的鬈髮、柔嫩的下頜、勻稱的身材等等;有時候甚至愛上比這些更不值一顧或與情人本身關係更遠的東西,例如身上的服飾,這些東西並非造物所賜予,小夥子們得感謝那些做衣服的、織花邊的、編假髮的、制帽子的以及賣米蘭貨[1]的。姑娘們對自己對別人都羞於承認自己這種熱烈的感情,這當然情有可原。

白麗潔小姐的愛情與青年男女的愛情迥然不同。大尉在衣著方面絕對不依賴那些專門為花花公子製作漂亮服飾的裁縫,在儀錶方面他也沒有什麼可以感激造物主的地方。假如他在什麼聚會或客廳里出現,他的儀錶和打扮一定會引起在場所有時髦女士的蔑視和嘲笑。實在說,他的服飾雖然還算得上整齊,但是粗俗難看,而且樣式也不新穎。至於他的面容,我們前面已經描述過了。他的雙頰的皮膚不但不是粉紅色的,而且簡直無法辨認那究竟是什麼顏色,因為它們被黑色的絡腮鬍子全蓋滿了,一直蓋到眼邊。他的腰身和四肢生得固然算是勻稱,可是又粗又大,別的什麼都不像,只像身強力壯的莊稼漢。他的肩膀呢,寬得出眾,小腿肚比一個普通轎夫還要粗。簡言之,他全身找不到一點兒秀氣雅緻,而只有與之相反的笨氣傻力。而那種秀氣雅緻才使上流商會的紳士們顯得令人喜愛。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祖先給予他們高貴血統——那是用美味的肉汁和名貴的醇酒滋養出來的;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幼年時期受的是城市生活的熏陶。

儘管白麗潔小姐十分講究品位,但在與大尉的交往過程中,被大尉的那富於魅力的談吐完全迷住了,竟至於對他身上的這些明顯的缺陷視而不見。她想(這想法也許是非常明智的),她要是跟大尉生活在一起,要遠比跟一個外貌比他漂亮得多的小夥子生活在一起更幸福。因此,為了得到實實在在的滿足,她在悅目這方面做出了犧牲。

大尉一發覺白麗潔小姐對自己有了愛情——在這方面他的眼力是格外敏銳的——就馬上誠懇地回敬了同樣的感情。小姐的容貌比起她這位情郎也好不了許多。我本想為她畫一幅肖像的,不承想一位比我更高明的畫家霍噶斯[2]先生早已為她留下了倩影。原來好幾年前,他就畫過她,後來把畫像放到一幅描繪冬天早晨景象的作品里,最近還公開展出過。拿她來象徵冬天的早晨並無不當之處。我們可以看到她正朝著考芬特花園[3]教堂走去(在畫面上,她的確是在走著的),後面跟著一個餓得面黃肌瘦的侍童,手裡捧著她的祈禱書。

大尉呢,也跟小姐一樣聰明,他寧願從小姐那裡得到他所渴望得到的種種實惠,而不要那很容易消失的漂亮容貌。世界上就是有這種聰明人,他們認為女人的姿色是一種分文不值的東西;說得更實在一些,他們為了得到生活中的種種方便和舒適寧願跟一個母夜叉結婚,也不願娶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過清貧的生活。大尉就是這種人。他胃口極好,不挑肥揀瘦,所以他對自己很有把握,即便婚姻這桌宴席上缺少了美色這道佳肴,他也一定能夠很暢快地享用。

照直跟讀者說吧,自從大尉來到沃爾斯華綏先生府上,至少從他哥哥向他提起這門婚事時起,遠在他發現白麗潔小姐對他有好感以前,他就已經心醉神迷地愛上了——就是說,愛上了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宅第、花園、田產,以及祖上傳下來的和佃租出去的田產。大尉對這一切愛得極其熱烈,即使讓他娶恩多爾[4]的女巫[5]作為附帶條件,只要他有把握同這些房屋和田產結成百年之好,他大概也會欣然同意的。

沃爾斯華綏先生曾經對醫生講明,他今生不打算再娶,而白麗潔小姐又是他最近的親屬,並且醫生還打探到,沃爾斯華綏先生有意立他妹妹的孩子為繼承人,其實這一點不用他安排,法律也會替他辦的。因此,醫生和他的弟弟都認為,能為這個富裕之家生下一個孩子,享用取之不盡的財富,確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於是,兩兄弟就用了一切心思去博得這位可愛的小姐的歡心。

幸福之神就像慈愛的母親,往往給她的寵兒遠過於他們應得的或期望得到的幫助。她對大尉就不惜心力。正當大尉處心積慮要實現他的計劃時,小姐也剛好對他懷著同樣的慾望,正考慮著怎樣在外表上不顯得過於急切地給他一些適當的鼓勵,須知,小姐對一切禮法體統的遵守都是相當嚴格的。這一點,她很成功地做到了,因為,大尉那方面也每時每刻都在聚精會神地守望著,她的每句話,每個眼色和每個手勢,都逃不過他的注意。

大尉從白麗潔小姐的溫柔的關照中,感到很大滿足,但這種滿足卻因為他擔心沃爾斯華綏先生干預而大大地打了折扣。儘管沃爾斯華綏先生口頭上曾表示他不在乎錢財,大尉卻總是不能不有所顧慮,認為沃爾斯華綏先生實際行動起來,會像世上所有人那樣,拒絕同意一樁讓他妹妹吃大虧的婚事。大尉究竟是從何方神明那裡得到這種啟示,我們請讀者自己去判斷。不管這想法是從哪裡來的,反正他現在很奇怪地使自己陷入一種尷尬境地:不知道如何才能既向小姐表達情意,又不讓沃爾斯華綏先生有所察覺。最後,他決定,利用一切背地裡追求她的機會,而當著沃爾斯華綏先生的面,一定要盡量小心謹慎,嚴防暴露。他哥哥對這種辦法極為贊成。

於是,大尉就找到機會,用明白的言辭向情人求婚,他得到小姐合乎禮俗的回答,那種回答是幾千年以前就做出過的,後來一直由母親傳給女兒,世世代代傳到現在。如果把它譯成拉丁文,大致是這樣:Noloepiscopari.[6]這句話在另外一種場合也不知已經使用過多少年了。

不管大尉是怎麼知道其中奧妙的,反正他完全明白了小姐的意思,緊接著就更加熱烈、更加誠懇地再次向她進攻。小姐則按照應有的禮數,再次予以拒絕[7]。可是,隨著男人追求得越來越熱烈,按照慣例,小姐拒絕得也就越來越不堅決了。

我們不想把求婚的過程一幕幕地描繪出來,免得讀者生厭。(儘管依某一位大作家[8]的意見,求婚的場景對求婚者本人來說是一生中所演的最快活的一場戲;然而在旁觀者看來,也許沒有比這更乏味無聊的了。)總之,大尉按照應有的禮數向白麗潔小姐這座城堡步步為營地進攻,而小姐也按照禮數進行防禦。最終,小姐也是按照應有的禮數,無條件投降。

在將近一個月的攻守戰中,在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大尉對白麗潔小姐的態度總是冷冰冰的。他在暗地裡追求得越順手,在人前越是不動聲色。至於白麗潔小姐,一旦她把情人牢牢抓住,在旁人面前就立刻對他顯出十分冷淡的態度來。這麼一來,除非沃爾斯華綏先生有魔鬼一般的洞察力(或者有魔鬼身上更壞的品質),否則他壓根兒也懷疑不到在他的身邊竟進行著這樣的勾當。

[1]米蘭貨,指小件雜貨,如條帶、手套等。當時所賣的這種貨多來自義大利的米蘭。

[2]霍噶斯(1697—1764),英國著名畫家和版畫家,其畫多含諷刺,是菲爾丁的好朋友。

[3]考芬特花園,也叫修道院花園,是18世紀倫敦的繁華區。

[4]恩多爾是巴勒斯坦的一個小鎮。

[5]女巫的故事見《舊約·撒母耳記上》第28章第3至24節。此處比喻又老又丑的婦人。

[6]意思是,我不願做主教。歷來的規矩,天主教神父升為主教,在舉行授職典禮時,要兩次用這句話來拒絕。

[7]按照英國的習俗,在求婚過程中,女方要經過兩次拒絕才能同意。

[8]指莎士比亞。

第十二章

本章的內容也許在讀者的意料之中天下所有的交易,無論是打仗,還是婚姻,或者其他類似的事情,只要雙方都是真心誠意的,不需要事先做什麼準備就能達成協議。現在大尉和白麗潔小姐的事就是這樣,還不到一個月,他們兩個就成為夫妻了。

如今,最重要的事是如何把這件事告知沃爾斯華綏先生。醫生承擔了這個任務。

於是,有一天,當沃爾斯華綏先生在花園裡散步時,醫生就來到他面前,以一種十分嚴肅的神情,臉上裝出憂心忡忡的樣子,開言道:「先生,我來這裡,是向您報告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可是,該怎麼說好呢?我一想到這件事,就幾乎要發瘋。」說到這兒,他把天下的男人和女人都狠狠地罵了一通,說男人什麼都不顧,就只顧自己的利益;女人呢,好沉溺於自己的邪念,把她們和男人放到一塊兒,保不定會出什麼亂子。「先生,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麼穩重,這麼有辨別力,這麼有學識的一位小姐,居然會被如此輕率的感情所迷惑!我又怎麼能想到,我這個弟弟——唉,我為什麼還把他稱作弟弟呢?他不是我的弟弟了——」

「他當然還是您的弟弟,」沃爾斯華綏先生說,「而且他也是我的弟弟。」

「天哪,」醫生說,「那麼,先生,您已經知道這樁可怕的事了?」

「您要知道,卜利非先生,」那位好心人說道,「我這一輩子把這句話當作座右銘:『凡事總往好處想。』舍妹雖然比我小好多歲,但她至少也到了能夠辨別好壞的年齡。如果令弟要是騙了個小姑娘,那我是決不寬恕他的;可是一個過了三十歲的女人,肯定知道什麼會使她獲得終身幸福。她嫁的是一位紳士,雖然在財富方面不能和她相比,但如果她在那位紳士身上看到某些優點,足以彌補財富方面的缺陷,那麼我沒有理由去反對她為自己的幸福所做的選擇。我跟舍妹一樣,並不認為只有擁有巨大財富才是幸福。我已經多次表示過,不論誰向她求婚,我一般都會同意的,所以對他們這件事,我本來只指望他們能同我商量一下;不過,這一類的事情都是非常微妙的。可能她非常害羞,實在不好意思開口。至於令弟,我一點兒也沒有怨恨他的意思。他不欠我什麼情分,我也不認為他有必要取得我的同意。因為既然舍妹已經達到自己做主的年齡,就像我剛才說的,她完全可以對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

醫生責備沃爾斯華綏先生對他弟弟過於寬大了,並且又把弟弟譴責了一通。接著,他還表示,從今以後,他要跟這個弟弟永不見面,斷絕關係,隨後,他又盛讚沃爾斯華綏先生有一副好心腸,儘力頌揚他的深厚友情。末了,他說,他無論如何不能原諒他弟弟,因為他害得他差一點兒喪失了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友誼。

沃爾斯華綏先生這樣答道:「即便我對令弟懷有怨恨,我也決不會遷怒到無辜者身上。不過,請您放心好了,我對令弟確實沒有絲毫怨恨。依我看,令弟是一位有見識、講信義的人。我不認為舍妹眼力差,我也毫不懷疑,舍妹同樣是令弟的愛慕對象。我向來認為只有愛情才是使夫妻生活美滿的唯一基礎,因為只有愛情才能產生崇高而真摯的友誼,男女的結合必須依靠它來加強。我認為,凡是出於別的動機而締結的婚約,都是極大的犯罪,都是對這種無比神聖的結合的褻瀆。其結果往往是家庭不和睦,痛苦萬分。為了對財富的貪婪和對美色的淫慾而把這種至為神聖的關係當作犧牲品,我們當然可以稱之為褻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比這更恰當的說法呢?

「如果不承認美能讓人賞心悅目,甚至說美沒有什麼值得讚賞的,那不是虛偽,就是愚蠢。《聖經》里就經常使用『美』這個字眼兒,而且提到的時候,總是帶著讚賞的口氣。我自己當年很幸運,娶了一位人人都認為長得漂亮的女人。我還可以把我的真實感受告訴您,我因為她漂亮而更加喜愛她。可是,如果結婚時只考慮美貌這一個方面,只一味追求美色,因而忽略了對方的一切缺點;或者對美色的要求過於絕對,竟至於因為對方不那麼漂亮,就把對方天性里那些完美得多的東西如宗教信仰、道德品質和理性統統拋棄,這種做法無論對一個明智的人,還是對一個基督徒來說,當然都是不相稱的。如果得出結論說,對這種人,婚姻除了滿足肉體慾望外,還有別的意義,就對他們未免太寬厚了。而我們所受的教育使我們都明白,婚姻並不是為滿足肉慾而產生的。

「我們再來談一談財產的問題。處世謹慎的人,對這方面必須有所考慮,我決不會不分青紅皂白一概加以責難。按照這個社會的結構,不論是從婚後生活的需要還是從撫養子女來說,我們都必須稍稍考慮到我們稱作物質生活的問題。可是,人們的愚昧和虛榮心促使他們產生許許多多不正常的慾望,使他們積存下的財富往往超過日常的需要。給太太置辦大量的裝飾品,給子女積攢巨額財富,都被習慣性地列為必需品。為了獲得這一切,所有真正堅固的、美好珍貴的、高尚聖潔的東西,都一概忽略和漠視了。

「這種貪婪和虛榮的程度,在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現,那些發展到極端的人,就和瘋狂沒有多大差別了——我指的是那些已經擁有巨額家產的人,為了進一步擴充他們本來已經享用不盡的財富,居然非要跟他們所厭惡的(並且是他們不能不嫌棄的)人——那些傻子和惡棍——去結婚不可。當然,這種人假如不願意別人把他們當作瘋子,就必須得承認他們根本沒有能力享受夫妻之間那種甜美的友誼所帶來的快樂;要麼就得承認他們是為了迎合一些沒有內容的、反覆無常的、不明事理的世俗之見,竟然犧牲了他們本來有能力享受的人間最大的幸福。那種世俗之見,產生於愚昧,其力量也來自愚昧。」

說到這裡,沃爾斯華綏先生結束了他的訓誨之詞。卜利非醫生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不過,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使他的肌肉沒有緊張得打戰。他對沃爾斯華綏先生的每句話都加以讚揚,那種溫順和殷勤的神態,恰似一位年輕的教士有幸同當天登檯布道的主教大人同席共餐。

第十三章

第一卷就此結束;本章附帶說一件忘恩負義的事,我們希望它在讀者眼裡會顯得有違常情讀者諸君從前面那一席話里,恐怕會料想到這場和解(假如確實可以這麼說的話)只不過是形式上的和解。因此,我們就把這一節略過不表,趕緊來談談大家一定會認為是關乎實質的問題。

醫生把他和沃爾斯華綏先生之間那段談話的經過對他弟弟敘述一遍后,笑著說:「我確實告訴他說,我已經同你斷絕了關係,我甚至請求那個好心人,讓他無論如何也別原諒你。你必須明白,他既然向著你說話,而他的為人是如此寬厚大度,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不論是為了你還是為我自己,我都希望最大限度地消除引起懷疑的可能。」

這時,卜利非大尉對哥哥這番話沒有理會,可是後來他卻非常出色地把它拿來利用了一番。

魔鬼最近一次到人世訪問期間,給它的門徒留下了若干格言,其中一條是:一旦爬到高處,立刻把腳下的凳子踢開。說得直白一些就是:當你靠朋友幫忙高升之後,應當儘快把朋友拋棄。

卜利非大尉是否嚴格按這個格言辦事,我不能絕對斷言,但我可以有把握地說,他的所作所為完全可以同魔鬼這條原則聯繫起來;除此之外,實在很難說他還有別的什麼動機。因為他一把白麗潔小姐弄到手,並且同沃爾斯華綏先生言歸於好,他對哥哥的態度就漸漸地冷淡起來,這種冷淡日甚一日,到最後竟然發展到粗暴無禮,鬧得人人皆知了。

他哥哥私下裡責備他不該這樣做,不料卻引出他這一段露骨的聲明:「假如您住在我大舅子家裡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您盡可以隨時離開。」可憐的醫生對大尉這怪異的、殘酷的,並且是難以理解的忘恩負義行為傷透了心。因為天下最讓人傷心的事莫過於自己做著壞事,幫了別人的忙,事後對方卻以怨報德。假如幫忙者替人做的是一件崇高的善事,那麼無論事後被幫助的人如何看待他的效勞,如何酬謝他,反正他自己想起來還能從中得到一些安慰。然而,假如一方面是被幫助的人忘恩負義,另一方面自己又受到良心的譴責,說他不該為這麼個小人而玷污它,在這樣一種慘痛的折磨下,他還能找到什麼慰藉呢?

沃爾斯華綏先生替醫生在大尉面前說了好話,同時希望知道醫生怎麼得罪了他。這個鐵石心腸的流氓,竟然卑鄙無恥到了頂點,說他永遠也不能寬恕他哥哥,因為醫生為了自己的利益在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詆毀他。他說,那些話是他從哥哥嘴裡套出來的。他認為他哥哥這事做得太狠毒了,他無論如何不能原諒。

沃爾斯華綏先生聽到這話,嚴厲地責備了大尉,說這樣的話不是配叫作人的人說的。他對大尉這種好記仇、不饒人的性格表示深惡痛絕,以至到最後,大尉只好裝作被說服了,口頭上答應同哥哥和解。

新娘子這時正在蜜月中,對新郎可謂恩愛無限。在她眼裡,大尉是不會有任何錯處的。她丈夫對誰有所不滿,就足以成為她對那人不滿的理由了。

前面已經說過,大尉是在沃爾斯華綏先生的要求下,才表示與他哥哥和解的。他從前那股惡氣仍然埋在心底,因此他不斷在私下裡找機會向他哥哥發泄這種惡氣,終於弄得那可憐的醫生在這裡待不住了。他寧可到外面去忍飢挨凍,也不願從他曾經給予極大幫助的弟弟那裡忍受殘酷無情的、忘恩負義的侮辱。

醫生一度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沃爾斯華綏先生說出來,可是他又鼓不起勇氣,因為那樣一來,他自己就得擔上一大部分罪名。而且,他把弟弟說得越壞,在沃爾斯華綏先生眼中他自己的罪名就越大,他也很有理由推斷出,沃爾斯華綏先生對他的厭惡就越甚。

因此,他就假託別的地方有點事需要料理而離開了,說過不多久就回來。他跟弟弟告別的時候,裝得若無其事,和顏悅色,而大尉的表演同哥哥一樣精彩。沃爾斯華綏先生也就很滿意地相信他們兩個真的和好如初了。

醫生徑直去了倫敦。過了不多久,他就在那裡傷心而死。由於這個原因死的人實際上比一般想象的要多得多。要不是因為它與其他一切病症有個不同之處即沒有一個醫生能治療它,那它在死亡統計表上所佔的位置本來應該更為顯著的。

現在,我把他們兄弟兩個過去的經歷仔細查訪了一番,發現,除了上面提到的那條可詛咒的惡魔的座右銘之外,大尉如此對待他哥哥還有一個原因:此人除了前面描述過的性格外,性格還極其傲慢凶暴,對性格與自己不同,在傲慢和凶暴方面遠不如自己的哥哥一向有一種極大的優越感。不過,醫生的學問卻比弟弟淵博得多,人們也都說他的天資也比他弟弟聰明得多。大尉本人也意識到這一點,覺得受不了。嫉妒是一種非常惡毒的情感,而一旦摻和了對嫉妒對象的蔑視,其毒性就更加厲害了。我覺得,如果嫉妒者又欠了嫉妒對象的情分,同以上二者加起來,所產生的絕不會是對嫉妒對象的感激,而只能是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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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瓊斯: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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