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湯姆·瓊斯 上》(3)
第二卷
包含人生不同階段夫妻生活的幸福場景,以及卜利非大尉和白麗潔小姐婚後頭兩年的其他種種事件第一章
說明本書是怎樣一部歷史,它像什麼,又不像什麼儘管我們把這部作品稱為歷史,而不稱為傳記,或者稱為如今更為時髦的「申辯錄」[1],是恰如其分的,但是我們在這裡寧可沿襲那些以描述各國興衰變遷為己任的作家所採用的辦法,而不去效仿連篇累牘、專以鴻篇巨製為事的歷史學家,這類作家為了保持各卷長短一致,就在平淡無奇、未發生任何大事的時期里,逐年逐月地填塞一些瑣事細故,從而與在人類歷史舞台上演出過無比壯麗場面的不同尋常的年代耗費同樣多的篇幅。
這種歷史著作實際上很像報紙,不管有沒有新聞,都要排出同樣多的版面[2]。我們還可以把它比作驛車,因為驛車,不論是載滿旅客還是空駛,總是在同一段道路上往來行走。這種歷史學家可能認為,他必須與時光同步,他就做了時光的抄錄員。這類抄錄員,同他們的僱主——時光——一樣,無論多少個世紀世界過的是昏睡般的、像寺院一般幽靜的生活,還是像一位傑出的拉丁詩人[3]下面這段出色的詩句所描述的光輝燦爛、生機勃勃的時代,都是邁著同樣徐緩的步伐。
Adconfligendumvenientibusundiquepoenis,OmniacumbellitrepidoconcussatumultuHorridacontremueresubaltisaetherisauris.
IndubioquefuitsubutrorumregnacadendumOmnibushumanisesset,terraquemarique.[4]我們只恨找不到比克瑞奇[5]先生的譯文更貼切的譯文,還是把他請出來:可怕迦太基以動武威脅羅馬,
劇烈的驚恐使全世界震動。
哪個邦將毀滅,哪個邦將興起,
誰稱霸世界,仍然局勢不明。
在今後的敘述中,我們打算採用一種相反的寫法:每逢遇到不同尋常的重大場面(我們相信這類場面是會經常出現的),作者就不憚煩勞,不惜紙張,為讀者詳細地描繪出來。如果幾年之中,沒有一個值得讀者一顧的事件發生,那作者就不怕讓這部歷史出現一段空白,絲毫不去理會它,而一心奮筆疾書,去描寫重大事件。
實在說起來,這種被視為空白的時期,我們應該把它們看作「時光」所舉辦的抓彩票大會上的空票,而我們作者就是抓彩票大會上的記錄員,我們要向那些在市政廳[6]里銷售這種彩票的聰明人學習,無論他們出售了多少空票,從來不向公眾說明而自己處理掉;可是如果有一張中了大彩,他們就一定在報紙上大肆宣傳,讓天下人都知道彩票是哪家賣出去的。實際上,通常總有兩三家在爭這種彩票銷售者的名譽。我猜想,這是讓那些碰運氣的人相信某某經銷商是財神爺的心腹,甚至還參與了財神爺的內閣會議呢。
因此,讀者諸君,您在閱讀本書時發現有幾章很短,有幾章又很長;有的只記載一天的事情,有的則包含好幾年裡的事;如果讀者有時發現這部歷史似乎停滯不前,有時卻飛速前進,看了前邊的解釋,就不會感到奇怪了。對於這些情況,我不認為我有義務在任何批評家的法庭上為自己辯護,因為實際上我是一種新的寫作領域[7]的開拓者,在這塊領地上,我可以隨心所欲,自行制定法律。我把我的讀者看作我的子民,他們對於這些法令,自然應該相信並且遵守。為了能讓他們毫不勉強地、愉快地接受這一點,我在此向他們保證,制定這些法律時,我主要考慮的是他們的方便和利益。我並不像那些主張「君權神授論」,對人民進行專制統治的暴君[8]那樣把讀者視為我的奴隸或工具。我之所以為讀者制定法律,只是為了給他們興利造福。我生來是為他們所驅使的,而不是驅使他們的。我也完全相信,既然我把他們的利益當作我寫作時的重要指南,那麼他們也會同心協力,支持我的權威,並給我以應該得到的或期望得到的一切榮耀。
[1]申辯錄:歐洲古代有些傳記以替傳主申辯的形式寫作,最著名者為柏拉圖的《為蘇格拉底申辯》。菲爾丁時代英國文人寫自傳和傳記時常襲用這種形式。如當時的桂冠詩人克利·希伯(1671—1757)就寫有《克利·希伯先生生平申辯錄》。此處即對希伯的諷刺。又菲爾丁在《約瑟夫·安德魯傳》中也諷刺過希伯。
[2]報紙在草創時期,十分簡陋,有時新聞不足印滿版面,就保留空白,有的編輯甚至在空白處印上「今日無新聞可登」的字樣。
[3]這位詩人指公元前1世紀的古羅馬詩人盧克萊修(前99—前54)。
[4]詩句引自盧克萊修的長詩《物性論》第3卷。
[5]克瑞奇(1659—1701),英國詩人、盧克萊修著作的譯者。
[6]此處指倫敦老城市政廳,倫敦老城是該市金融中心。
[7]「新的寫作領域」指「散文體喜劇史詩」,菲爾丁在《約瑟夫·安德魯傳》的序言中有所論述,在本書第5卷第1章也略有闡發。
[8]「君權神授論」盛行於斯圖亞特王朝,17世紀大革命查理一世被處極刑后,漸漸失去人心。
第二章
從宗教觀點對過分寵愛私生子的人們的告誡;德波拉阿姨的一個重要發現卜利非大尉和容貌很美、品德極高、財產極多的白麗潔小姐結婚典禮舉行過後八個月,小姐由於受了驚嚇,生了一個大胖小子。產婆發現除了早產一個月外,這孩子沒有什麼別的毛病。
儘管對沃爾斯華綏先生來說,自己所疼愛的妹妹生了一個能傳宗接代的子嗣,是天大的喜事,但是這並不能轉移他對那個棄嬰的疼愛。這時,他已經當了那孩子的教父[1],並且讓那孩子跟了自己的名字,也叫托馬斯。他很少忘記到育嬰室里看他,每天至少也要去一次。
他對妹妹說,如果她願意的話,就把剛出生的嬰兒同小湯米[2]一起撫養。白麗潔小姐雖然稍稍有一點不情願,但最後還是同意了。因為她對哥哥的確是百依百順的,所以她對這個棄嬰的態度顯得很仁慈,甚至有點仁慈太過,遠遠不是一般嚴守婦道的婦女所能做到。這種孩子,不論他本人多麼清白無辜,到底是荒唐行為的活見證。
大尉對此忍受不了,他認為沃爾斯華綏先生對待那孩子的辦法是一個錯誤。他多次向沃爾斯華綏先生暗示,收養罪惡的果實就是縱容罪惡。他引用了好幾段經文(因為他把一部《聖經》背得爛熟),如「我必追討他的罪,自父及子」[3]「父親吃了酸葡萄,兒子的牙就酸倒了」[4]等等,以此來論證在私生子身上懲罰其父母的罪過是合理合法的。他說:「儘管法律並沒有明文規定可以把這種來路不明的孩子殺盡滅絕,然而它卻把他們看作沒有主兒的野種。教會也把他們看作野種,把他們養大后,充其量只能讓他們干社會上最低級卑賤的營生。」
沃爾斯華綏先生對大尉這些話,以及他在這個事情上的其他許多高論,都做了答覆。他說:「不管父母的罪孽是多麼深重,孩子毫無疑問是無辜的。您所引用的兩句經文,第一句是因為猶太人供奉偶像,背棄和憎恨天父,上帝才給予斥責;第二句只是個比喻,意在指明罪惡必然導致的無可避免的後果,並非明確指出什麼懲罰。但是如果把至高無上的上帝說成在無辜者身上對有罪者施行報復,那即使不是褻瀆神明,也是很惡劣的行為,因為這就等於說,上帝是在違反他在我們心裡培植的那種自然法律的基本原則和是非觀念,他要我們不但依據這些原則和觀念判斷還未啟示給我們的事物,甚至要據以判斷啟示[5]本身的真實性。」他說,他知道有不少人在私生子這個問題上,所持見解與大尉一樣,但他自己卻不那麼看。他要好好地撫養這個孩子,把他看作有幸被放在他床上的、被他拾到的一個合法出生的嬰兒。
大尉對沃爾斯華綏先生給予湯米的寵愛感到嫉妒,所以他利用一切機會鼓吹類似的觀點,想促使沃爾斯華綏先生把這個棄嬰趕出家門。正在這時,德波拉阿姨發現了一個秘密,這個發現,就其本身來說,給可憐的小湯米帶來的後果,要比大尉所有那些觀點嚴重得多。
這位賢良的婦人干這件事究竟是出於她那永不饜足的好奇心呢,還是為了討卜利非太太的歡心呢,我這裡不做斷言。儘管卜利非太太表面上對那個棄嬰很不錯,但暗地裡卻常常咒罵他,並且還罵他哥哥不該疼愛那個孩子。然而現在,德波拉阿姨,如她自己所說,已經把那棄嬰的親生父親徹底查出來了。
既然這個發現事關重大,我們恐怕有必要追溯一下它的根源。因此,我們現在就把這個發現的來龍去脈,向讀者詳詳細細地交代一番。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不得不把迄今為止讀者還一點也不熟悉的一個小小家庭的一切秘密都暴露出來,這個家庭的體制非常稀有罕見,以至於我擔心,許多平日極為輕信的已婚男女,讀了以後也會覺得難以置信。
[1]教父是抱著孩子去受洗禮,並為他起教名的人。
[2]湯米是湯姆的昵稱。
[3]見《舊約·出埃及記》第20章第5節及《申命記》第5章第9節。
[4]見《舊約·以西結書》第18章第2節及《耶利米書》第31章第29節。
[5]啟示指《新約·啟示錄》中所描繪的一些幻象,用以了解上帝的本質。
第三章
對一個與亞里士多德[1]的原則完全相反的一種家庭管理體制的描述讀者可能還記得,前文中我講過,詹妮·瓊斯曾在一位塾師家裡待過幾年。那位塾師在詹妮誠懇的請求下,教過她拉丁文。她呢,並沒有辜負她那份天資,學問上取得了很大進步,竟比她的老師還高出一籌。
儘管就這位塾師所從事的職業來說,沒有學問就幹不成,但恰恰在這方面他最不擅長。他是這世上脾氣最好的人之一,同時又善於詼諧,十分幽默,在遠近頗有些名氣,這一帶的鄉紳都爭著與他結交。他呢,也不慣於託詞推謝,所以他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這些鄉紳的府第中了。其實,如果他把時光多用在私塾里,恐怕對他的益處要大得多。
從這位塾師的學歷和天資來看,我們可以推定他不會成為伊頓或威斯特敏斯特學校[2]的具有可怕的威脅力量的競爭對手。明白地說,他門下的學生分為兩個班,高班的學生只有一位附近鄉紳的大少爺,年已十七,卻剛學到Syntaxis[3];低班的學生則是這位鄉紳的二少爺,他和教區里七個窮孩子剛學識字。
單靠教書所得,塾師很難過上舒適的生活。所以,除了教書,這位塾師還不得不兼任教堂司事[4]和理髮師。此外,沃爾斯華綏先生每年還贈給他十英鎊津貼,每逢聖誕節,這個可憐的人都能拿到手,要不是這筆錢,他難得在這個神聖的節日里心情舒暢。
在這位老學究家藏的幾件珍寶之中,有一件就是他的老婆。她本是沃爾斯華綏先生家的廚娘,塾師當時是看上了她的家財才娶她的,那就是她在沃爾斯華綏先生家做工期間攢下的二十英鎊。
這女人在相貌方面沒什麼可愛之處。她是否做過我的朋友霍噶斯的模特,我不能斷言,但她的相貌的確像《蕩婦之路》[5]第三幅里那個給女主人斟茶的年輕女子一樣。此外,她還是古代贊蒂璧[6]所創立的高貴教派的忠實信徒。因此,在私塾里,她比她丈夫更威風。實際上,無論在私塾還是在其他地方,只要有她在場,她丈夫就什麼也做不了主。
本來,從相貌上就看不出她性格里有多少溫柔的成分,而通常使夫妻感情受到損害的一種情況,可能使她僅有的一點兒溫柔消磨殆盡了。人們說,子女是愛情的保障,這話的確不錯。但塾師雖然同他老婆結婚九年了,卻沒有給她這種保障。對於這一缺陷,他是找不到推卸責任的借口的。因為論年紀,他還不到三十歲;論體格,他是通常所謂生龍活虎的壯小夥子。
從這裡又引出另一種災難,給這位可憐的塾師招來不小的煩惱。他的老婆經常醋勁兒特別大,弄得他幾乎不敢跟教區里的任何女人說話。他只要對哪個女人稍微有一點兒客氣,或者僅僅打個招呼,不論是他本人還是那個女人,都少不了遭受她一頓打鬧。
她家裡雇了一個女僕。為了保衛她的婚姻生活不在自己家裡受到侵害,她在女僕的挑選上極為慎重,總要在相貌足以為其貞操打包票的女人中來挑。我們在前面介紹給讀者的詹妮·瓊斯就是其中的一個。
這個年輕女人的長相足以提供上述保證,而且她的一舉一動都很有分寸——這是通情達理的女人必然會有的品德,所以她在帕特里奇(這就是塾師的名字)家待了四年多而沒有引起過女主人絲毫懷疑。非但如此,女主人還格外對她開恩,允許帕特里奇先生教她拉丁文,這些我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了。
但是嫉妒之於人,就像痛風病一樣,只要人的血液里有了這種疾病,就很難保證它不再發作;而且其發作往往是借著一個很小的起因,在最難預料的時候出現。
帕特里奇太太就是這樣。在四年多的時間裡,她一直允許丈夫給這個年輕女人上課,為了讓詹妮致力學問,還往往把家務活給耽擱了,這些她都容忍了。但她的醋勁兒還是像前面說過的那樣突然爆發了。有一天,那個姑娘正念著書,塾師伏在她椅背上,正巧帕特里奇太太從旁邊走過,那姑娘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至於是為什麼,不得而知,這是她第一次引起女主人的懷疑。
不過,這種懷疑當時並沒有表露出來,只是隱藏在心底里,就像一個隱藏的敵人,等增援軍隊到來后,才會公開宣戰開火。證實她的疑心的增援隊伍果然很快就到達了,沒過多久,有一天夫妻倆正吃飯的時候,塾師對女僕說:「Damihialiquidpotum.」[7]那可憐的姑娘聽了笑了一笑,她也許是在笑這句拉丁文有語病。可是,這當兒,女主人看了她一眼,她臉上一紅,大概是因為嘲笑了老師而感到不好意思吧。帕特里奇太太見此情景,立即勃然大怒,抄起正用著的木盤子,朝可憐的詹妮頭上砸過去,嘴裡喊叫著:「你這不要臉的娼婦,竟然當著我的面跟我男人搗起鬼來了!」同時手裡拿著刀子站起來。要不是那姑娘利用了比女人離門口更近的便利,馬上逃跑,避開她的盛怒,那麼女主人很可能用手中的武器造成一場十分可怕的悲劇。至於那位可憐的丈夫,是由於事情來得突然,慌亂中不知所措,還是由於被嚇得魂飛魄散,不敢站起來反抗(這後者是十分可能的),我不得而知。他只是癱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渾身發抖,一動不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直到他老婆追詹妮沒有追上返回來,他才為了自己活命,不得不採取些必要的防禦性措施,他也學著女僕的樣子,撤兵後退了。
這位賢良婦人的性格,恰與奧賽羅一樣:在嫉妒里度過一生,
並且隨著月亮的陰晴圓缺,
不斷產生新的懷疑——
而且同奧賽羅一樣:
——一旦有了疑心,
就要立刻把它消除。[8]
因此,她命令詹妮馬上收拾好行李滾蛋,因為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允許詹妮當天晚上在她家裡過夜。
帕特里奇先生在這方面已經有了足夠的經驗教訓,所以對這類事採取絕不介入的態度。因此,他就給自己開出一貫有效的處方:忍耐。儘管他不是深通拉丁文的學者,但是他還記得包含在這句格言里的教訓,並且深有體會:Levefit,quodbeneferturonus.
翻譯過來意思就是:
擔子雖重,善挑則變輕。
這句格言他經常掛在嘴邊。說實在的,他倒是經常有機會來驗證這句格言的真實性。
詹妮本來想為自己的清白辯護一下,但是這場風暴來勢過於兇猛,不給她申辯的機會。於是她只好去收拾行李。她的東西不多,有幾張牛皮紙就足夠了。她拿了一筆微不足道的工錢后,就回家去了。
那個晚上,塾師和他老婆過得很不愉快。可是,天亮之前,發生了這樣那樣的事,使帕特里奇太太的怒氣消掉了一些,總算允許她丈夫做自我辯護,她呢,也馬上相信了他這番辯護。因為帕特里奇不但沒有要求她把詹妮叫回來,相反還對把詹妮趕走這件事表示很高興。他說詹妮不懂規矩,性情還非常固執,只顧整天用功讀書,越來越不像一個女僕了。的確,詹妮近來常在學問上同老師發生爭論,並且正如我們在前面說過的,她在這方面已經大大超過老師了。這一點,帕特里奇先生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允許的。詹妮堅持自己的意見是正確的,老師說她固執,可見老師對她已經開始恨之入骨了。
[1]亞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古希臘哲學家。他在《政治學》一書中,主張人類應重男輕女,女人應受男人統治。
[2]伊頓和威斯特敏斯特學校是英國最古老的兩座貴族學校。
[3]意為造句,也就是句法,這裡特指英國文法學家約翰·李利(1468?—1562)的《拉丁文文法》。
[4]教堂司事管教堂的雜務。
[5]這是霍噶斯於1731年所畫的著名組畫。
[6]贊蒂璧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前469—前399)的妻子,以兇悍著稱。
[7]這句拉丁文不合語法,他的意思可能是:給我點兒東西喝。
[8]所引兩段均見莎士比亞的悲劇《奧賽羅》第3幕第3場。
第四章
包含家庭史上一場空前的大血戰,或者毋寧說,一場大決鬥絕大部分做丈夫的深知,夫妻之間除了上一章所闡述的原因,還會有其他一些讓步,這些讓步,就像共濟會[1]的內幕,是不得向沒有加入這個令人敬重的團體的人泄露的。帕特里奇太太深信自己無緣無故地冤枉了丈夫,於是她就使出種種柔情和恩愛來補償丈夫所受的委屈。她的感情,無論往哪個方向發作,都一樣能達到猛烈的程度。她既然會要死要活地發怒,也同樣會要死要活地疼愛。
但這兩種情感在她身上通常是交替而發的。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塾師很少不在某種程度上輪流充當兩種感情的發泄對象。當然,有時遇到特殊情況,當她的怒氣發作得特別厲害時,那麼和緩的時期也就比較長久一些。這次就是這樣。她這一陣醋勁兒過去以後,對丈夫溫柔體貼的時間延續得如此長久,是帕特里奇先生從來沒有體驗過的。要不是贊蒂璧[2]的全體信徒每天都必須把數落丈夫幾次作為小小的功課的話,帕特里奇先生大可過幾個月清靜日子。
有經驗的航海家,能在絕對風平浪靜的海面上看出風暴即將到來的徵兆。我也知道,有些人平時不怎麼迷信,但也能理解這樣一個規律:在異乎尋常的安寧和平靜后,必然會有動蕩和風暴來臨。由此之故,古人在安寧和平靜時期,都向奈米西斯女神[3]獻祭,他們知道,這位女神總是帶著妒忌的眼光注視人類的幸福生活,並且專以破壞這種幸福生活為樂。
既然我們絕不信奉這種異教神靈,更不想鼓勵任何迷信思想,因此,我們希望約翰·弗——[4]先生和像他那樣的哲學家動動腦筋,把命運突然由好變壞的真正原因考察出來。這種突然轉變,自古至今屢見不鮮,下面我們就試舉一例。我們的職責只在敘述事實,至於該事實發生的原因,我們只好留待更有才能的人去解釋了。
人類一向都懷著極大的興趣去打聽和談論別人的所作所為。因此,在每一個時代,在每一個國家,都會有某些地方專門做公眾聚集的場所,好奇的人們可以在那裡碰頭,彼此滿足各自的好奇心。在所有此類場合里,理髮店鋪可以毫無愧色地佔據頭等位置。在希臘,「理髮店裡的新聞」差不多成了一句諺語。賀拉斯在他的詩體《書簡》里就根據這樣的見解,把羅馬的理髮師大大地誇獎了一番[5]。
眾所周知,英國的理髮師絕不遜色於他們的希臘和羅馬前輩。在英國理髮店裡,可以聽到人們高談闊論海外事務,其盛況絕不下於咖啡館[6]里的議論。談起國內新聞來,則更是無拘無束。不過,理髮店只有男人可以涉足。既然我們英國的婦女,特別是下層社會的婦女,比其他國家的婦女更喜歡聚在一起談天說地,而女性的好奇心又絕不低於人類的另一半,那麼如果不另設場所來滿足她們的好奇心,我們的社會結構就未免大有缺陷了。
在享受聚會場所這一方面,我們大不列顛的女性應該慶幸她們比外國姐妹們有福得多。因為不論是在閱讀歷史書籍還是到各地遊歷時,我都不記得曾看到過類似的地方。
我指的不是別處,正是日用雜貨店[7]。人人都知道,這是以散布各種新聞而著名的地方,說得鄙俗一點兒,就是每個英國教區嘁嘁喳喳散布流言的所在。
有一天,帕特里奇太太參加了這種婦女聚會。一個鄰居問她,最近有沒有聽到關於詹妮的消息,她回答說沒有。於是對方就笑著說,教區真得好好感謝她呢,因為她把詹妮趕出了家門。
讀者都知道,帕特里奇太太的那股醋勁兒早已完全消失了,除此之外,她沒有什麼事可以責怪那個女僕,於是她就坦然回答說,她不明白教區為什麼會為這件事情感謝她。她甚至說,自從詹妮走後,她很難找到一個像她那麼好的女僕了。
「一點兒不錯,是找不到了,」那個好嚼舌根的婦人說,「我也很希望是這樣啊。我覺得咱們區上這種不要臉的女人已經夠多的了。這麼說來,你大概還沒有聽說她最近養了一個野種的事吧?不過,她不是在咱們這個教區里生的,所以我家那位和另一個濟貧助理員[8]都說,咱們教區沒有撫養那野種的義務。」
「一對雜種!」帕特里奇太太連忙回答說,「這可真叫人想不到。我不知道咱們教區是不是該收養,但我敢說這婊子一定是在咱們這兒懷的身子,因為她離開這兒還不到九個月。」
任什麼東西,都沒有思想的閃動更迅速、更突兀了,特別當這思想由希望、恐懼或者妒忌作為推動力的時候,這其中妒忌是最重要的,另外兩位只是它的幫手。帕特里奇太太立即想起,詹妮住在她家的時候,幾乎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屋子。於是,那天她丈夫怎樣伏在詹妮椅背上、詹妮怎樣突然站起來、詹妮怎樣對她丈夫說拉丁文、她那個笑容,還有許多其他情況,一時間都湧上心頭。現在看來,她丈夫對詹妮離開表示高興只不過是一種偽裝罷了。但話說回來,同時也可以說裡面有真實的成分,因為他對詹妮已經玩膩煩了。此外,還有種種數不盡的罪過湧現出來,又燃起她的妒火。總之,她對丈夫的罪過確信無疑了。於是,她神情恍惚地立即離開了那群人。
雖然毛色漂亮的家貓,在它的族類中屬於年紀最輕的一支,然而它的兇猛殘酷勁兒,比起同族的其他輩分較長的支派來,一點也不遜色。它雖然在力氣和塊頭上比不上那高貴的老虎,但兇悍程度卻與之相等。它捉到一隻小耗子,逗弄折磨了半天,忽然這隻小耗子從它爪子下逃脫,它會馬上大發脾氣,吼叫,咒罵,一旦把小耗子躲在其後面的小箱子或大箱子挪開,它就會像閃電一樣撲到那獵物身上,用最惡毒的怒火,狠狠地咬、抓、嚼、撕。
現在帕特里奇太太朝可憐的塾師撲過去的兇猛勁兒,絕不在這貓之下。她的舌頭、牙齒和雙手一起施展開來。她一下子就把丈夫的假髮[9]從頭上揪下來,把他的襯衣從身上撕下去,並且在他臉上開鑿出五條血河,這表示,造物主是不幸用同樣多數目的利爪把她武裝起來的。
最初,帕特里奇先生採取的只是防禦戰術,只一味用雙手護著自己的臉。後來他發現敵方的猛烈攻勢絲毫沒有減弱下來,他就想至少可以試試把她的武裝解除掉,或者說,將她的胳膊束縛著。於是,在這場搏鬥中,帕特里奇太太的帽子從頭上掉下來了,她的頭髮,因為短得垂不到肩頭,在頭上直聳聳地立起來。她的緊身衣,只從穿過下部的一個窟窿眼兒的一根帶子系在腰上,現在一下子繃開了,她的兩個大奶頭可比頭髮豐滿得多,一直耷拉到肚皮底下。她的臉上濺了丈夫的血;她恨得咬牙切齒,眼睛就像鐵匠熔爐里的火苗直往外冒。即使比帕特里奇先生膽子大得多的男人,見了這樣一位亞馬孫女英雄[10],也要戰慄恐懼的。
最後,帕特里奇先生很僥倖地抓住了太太的胳膊,從而使她指尖上裝備的武器失去了效用。她一見這種情形,那女性的柔弱氣立即戰勝了她的怒氣,一下子就淚如雨下,緊接著就昏迷不醒了。
在這場風暴中(帕特里奇先生對其起因直到現在還完全蒙在鼓裡),他還勉強保留下來一點點理智,現在一見老婆暈過去,他把這點理智也徹底拋棄了。他立刻奔到街上,大聲呼叫說他老婆快要死了,哀求街坊四鄰趕緊來幫忙搶救。有幾位好心眼兒的女人應聲而至,用在這種場合常用的老辦法,使帕特里奇太太終於蘇醒過來。她丈夫一見,非常高興。
帕特里奇太太剛剛恢復了神志,喝點兒強心甜酒鎮定了一下,馬上就開始向在場的人控訴她丈夫如何百般虐待她;她說,他在她的床鋪上干出那種骯髒的事還不算,她剛說了他幾句,他就用人們無法想象的殘忍手段來對付她,扯下了她的帽子,揪掉了她的頭髮,拽下她的緊身衣,還打了她好幾拳,害得她將來死了都要帶著傷疤進棺材。
其實,這位可憐的丈夫臉上所帶的他老婆盛怒的痕迹要多得多,而且也明顯得多;但他聽著老婆這些控訴,只驚愕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相信,讀者諸君也會做見證,她的控訴與事實相去甚遠,因為帕特里奇先生確實連一下也沒有打過她。然而他的一言不發卻被在場的全體法官視為供認不諱。於是,她們立刻異口同聲地斥責他、咒罵他,還不停地重複說,只有懦夫才會動手打女人。
帕特里奇先生對於這一切都一聲不響地忍受下來了。但當他太太指著自己臉上的血跡來證明他的殘暴時,他卻忍不住了,申辯說,那是他本人的血。事實也確實如此。他覺得自己的血反過來做了自己動武的罪證(就像有人說的被謀殺的人血那樣[11]),未免太不合理了。
那些婦女聽了他的辯解,沒做別的回答,只說:可惜那只是從他臉上流出來的血,而不是從他心裡流出來的。她們又異口同聲地宣布,要是她們的丈夫膽敢動手打她們的話,她們就一定會叫他把心裡的血流出來。
這班女人把帕特里奇先生以往的行為大大地申斥了一番,又對他今後的行為進了不少忠告,然後才走開,留下這對夫妻單獨協商。不久,帕特里奇先生就弄明白他這場災難的緣由了。
[1]共濟會原是中世紀歐洲石匠的一種聯合組織,17世紀初開始允許非石匠作為名譽會員參加,成為一種秘密團體,用暗號和行話進行交流。
[2]這裡指無休無止的詈罵,據說贊蒂璧因蘇格拉底不顧家務,常常罵他。
[3]復仇女神為奈米西斯,是夜的女兒。
[4]約翰·弗——,暗指當時倫敦著名的外科醫生約翰·弗里克(1688—1756),他曾發表有關電的性質的論文,以知識淵博著稱。
[5]並非引自賀拉斯詩體《書簡》,而是引自他的《諷刺詩集》第1卷第7首。
[6]咖啡館是當時政客們的集會場所。
[7]原文的意思是蠟燭鋪,因為蠟燭是當時最重要的照明之物。但這種鋪子也賣肥皂、香料、糖及其他日用雜貨。
[8]指教堂司務,司務是教堂里的下級職員,負責教區的救濟事務。
[9]18世紀上半葉,英國一般男人還時興戴假髮,到下半葉,就只有從事某些職業的人,如律師、法官等才戴了。
[10]亞馬孫女英雄是希臘神話中一批女戰士,英勇善戰,據說聚居在黑海沿岸,境內禁止男子居留。
[11]英國人從前的迷信,認為被謀殺的人,在殺害他的人走近他的屍體時,傷口會重新流出血來,這樣罪人就暴露了。
第五章
包含許多事件,很能鍛煉讀者的判斷力和思考能力有句話我認為是至理名言,那就是,天下很少只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像上面說到的這類事情,既然整個教區都知道了,要不傳得比這更遠,那就簡直可以說是一樁奇迹了。
果然,不出幾天,小拜丁頓的塾師用極其狠毒的手段毆打老婆的消息就在附近一帶——用通俗的說法——哄傳開了。不但如此,有的地方甚至說,他把自己的太太謀殺了;也有的地方傳說他打斷了她的手臂,還有的地方說,不是手臂,而是打斷了腿。總而言之,根據各地的謠傳來看,凡是一個人所能受到的傷害,帕特里奇太太在她丈夫手裡幾乎全遭受了。
至於這番爭吵的原因,也有各式各樣不同的說法兒。有的說,帕特里奇先生正跟家裡的女僕睡覺,被老婆當場抓住;此外還有很多傳言,各不相同,有些人甚至倒轉過來,說做妻子的行為不軌,惹得做丈夫的醋意大發。
威爾金斯太太早就聽說帕特里奇兩口子吵架的事,但是因為傳到她耳朵里的是同引起爭吵的真正原因不同的說法,所以她覺得還是先不去宣揚;特別是因為人們幾乎一致把過錯派在帕特里奇身上,而帕特里奇太太過去在沃爾斯華綏先生家幹活的時候,曾為了一件什麼事把威爾金斯太太得罪了,要知道,這位威爾金斯太太的脾氣是不肯饒人的。
但是,威爾金斯太太的眼光能看得很遠,能預料若干年以後的事,所以她已經明白無誤地認識到,卜利非大尉將來很有可能當上她的主人,並且也清清楚楚地看出大尉對那個小棄嬰一點也不抱好感。她心裡就打算,如果能夠發現一些什麼把柄足以使沃爾斯華綏先生減少對這個孩子的疼愛,自然就是辦了一件讓大尉非常高興的事。因為沃爾斯華綏先生對這孩子的疼愛顯然使大尉十分不安,甚至當著沃爾斯華綏先生的面,他也難以掩飾這種情緒。而大尉的太太在人前的舉止比丈夫要得體多了,她屢次勸說丈夫學學她的榜樣,對她哥哥的糊塗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說,他至少和旁人一樣看出來這種行為是不明智的,她的憤慨也不比別人的少。
因此,儘管塾師夫婦吵架很久之後,威爾金斯太太才不知怎麼探聽到這件事的真相,她還是把全部細節考察到自己感到滿意為止,然後對大尉說,她終於把那個小雜種的親生父親找出來了。她還說她很難過,看到主人這麼寵愛這個私生子,竟把自己在這一帶鄉里的好名聲也給毀了。
大尉斥責她,說她結尾那幾句話太出格,是對主人的行為擅自下判斷。雖然在品德或者見識方面大尉允許自己跟威爾金斯太太結成同盟,但自尊心絕對不允許他那麼做。說實在的,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跟自己朋友的僕人聯合起來反對他們的主人這種行為更不明智的了,因為這麼一來,你以後就成了這些僕人的奴隸,被他們擺布,並且隨時有被他們出賣的危險。大概就是出於這種考慮,卜利非大尉對威爾金斯太太的話沒做什麼明白表示,也沒有鼓勵她繼續說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壞話。
但是儘管他表面上對威爾金斯太太這個發現沒有顯出滿意的樣子,心裡卻相當高興,並且決心儘可能利用一下。
他把這件事在心裡藏了很長一個時期,一心盼望著沃爾斯華綏先生能從旁人口中聽到它,可是威爾金斯太太從那以後,對這件事再也沒有開過口;至於她是因為上尉那樣斥責她而生了怨恨之心呢,還是對大尉的城府莫測高深,怕這番發現會使上尉不高興呢,就不得而知了。
這位管家婆從來沒有把這個發現告訴卜利非太太。這一點,我仔細想來,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女人們遇到什麼新聞,總是更喜歡向同性別的人傳播,而不喜歡向我們男人透露。依我看,要解答這個疑難問題,只有將之歸因於威爾金斯太太和女主人之間的關係最近一段比較疏遠。其原因可能是,威爾金斯太太過分關心那個棄嬰,引起了卜利非太太的妒忌。這位女管家雖然一方面很想討好大尉,總想讓那孩子毀滅,但另一方面看到沃爾斯華綏先生越來越疼愛他,就在主人面前越來越起勁兒地誇獎起孩子來。儘管威爾金斯太太背著沃爾斯華綏先生也對卜利非太太說一些完全相反的話,但已經得罪了這位難以伺候的女主人了。卜利非太太雖然沒有(也許是不能)把她趕出家門,可總是想盡辦法讓她心裡不舒服。這種情況終於使威爾金斯太太怨恨至極,竟然公開反抗起卜利非太太來,用各種方式對小湯米表示出敬重和愛撫。
在這種情況下,大尉很擔心那件傳聞有自行消散的危險,最終只好找了個機會,親自向沃爾斯華綏先生透露了。
有一天,他跟沃爾斯華綏先生討論起「仁愛」的問題,他引經據典地向沃爾斯華綏先生證明,在《聖經》里,「仁愛」這個詞沒有一處是當作慈善或慷慨周濟講的。
「基督教這種宗教,」他說,「當初之所以建立,是為了更高尚的目的,而不是為了實行許多異教哲學家早就教導給我們的仁愛之道,仁愛之道,雖然可以稱作一種美德,但它很少帶有基督徒所應有的那種崇高卓絕的胸懷,這種胸懷是高超的思想的表現,它在純潔程度上接近天使一般的完美,而且這種完美只能靠上帝的恩惠才能達到,才能感覺得到,才能表達出來。」他還說:「有人把仁愛這個詞理解為心地熱誠,或者理解為對同胞懷有善心好意,對他們的所作所為給予寬厚的評價,這種理解才更接近《聖經》的本意。這種美德在本質上要比出於憐憫而施捨周濟更高尚,受益的人也更廣泛。因為施捨周濟,做到損己利人,甚至毀家紓難,所能救濟的人總是很有限的。相反,如果從另一種更真實的意義上去理解仁愛,受惠者可以遍及全人類。」
他說:「只要看一看聖徒都是些什麼人[1],就可以知道,要設想耶穌基督曾向他們傳授過待人要慷慨或者應該不惜施捨的教義,那就太荒謬了。既然我們不能設想耶穌會對不能實行這種教義的人傳授這種仁愛之道,那麼我們就更不能設想叫那些雖然能夠實行但不肯實行的人真正理解仁愛之道了。」
「雖然這種慈善行為,算不上什麼功德,」他繼續說,「可是我必須承認,一個宅心仁厚的人,可以從中得到很大的樂趣。只可惜,有一種情況會使這種樂趣減色,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往往容易上當受騙,把豐厚的恩惠給予那些不配享受的人。就拿您來說,也不得不承認,對那個毫無可取之處的帕特里奇的接濟就是如此。只要有兩三件這樣的事例,就會大大減少一個好心人從這種善行中理應得到的快樂。不但如此,這種事例還會使他對施捨心懷疑懼,擔心造成助長罪惡、鼓勵壞人的後果。這是極其嚴重的罪過,我們也不能拿我們並沒有成心助長惡行為自己開脫,除非我們在選擇施恩對象時十分謹慎。我認為,這些考慮已經使許多品德高尚、虔信宗教的人在慷慨好施方面大大受到了限制。」
沃爾斯華綏先生回答道,在希臘文方面,他沒有資格同大尉爭論,因此關於譯成英語的「仁愛」這個詞究竟該怎麼講,他不能表示意見。但他向來把這個詞理解為某些具體行動,而周濟施捨至少是這種美德的一部分。
說到功德,他說,他完全同意大尉的看法,因為行善只不過是一個人應盡的責任,根本沒有什麼功德可言。他說:「不管你把『仁愛』這個詞怎麼理解,從《新約》的整個精神來看,它顯然是一種職責。既然行善是一種責任,是基督教的教規和自然法則所要求人們履行的義不容辭的責任,那麼它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而且,如果世上有哪種責任,盡責本身就是一種酬報,或者說,在履行這種責任時就獲得了酬報的話,樂善好施就是一種。」
「說實在的,」他說,「有一種慷慨大方的行為(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仁愛)似乎可以算是功德,那就是,我們出於仁愛之心和基督教的愛心,為了減少別人的痛苦,不惜把自己真正不可缺少的東西也拿出一些分給別人。我認為這才稱得上是功德。但是如果我們只是拿出一些自己用不了的東西來接濟同胞,如果因這種仁愛行為(我一定得用這個詞)而蒙受損失的只是我們的錢櫃,而不是我們自身;如果我們從災難中救出幾個家庭的代價只是房間牆壁上少掛一幅格外出色的畫或者旁的方面少滿足一項無聊可笑的虛榮心,那麼我們也只不過是盡了人的本分而已。我甚至還要大膽說一句,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就像是美食家,因為最講究飲食之道的美食家不就是要他的菜肴不只為一個人所享受,而為許多張嘴所享受嗎?這話正好可以用在那種知道由於自己的慷慨周濟而使許多人都有麵包吃的人身上。
「說到擔心把恩惠施錯了對象這一點,如你所說,事後證明受惠者不配受惠的事例是很多的,但我認為這種情況不足以阻止一個好人去濟弱扶貧。我覺得,因為幾件或者很多件忘恩負義的事例就狠起心來,從此不再理會同胞所遭受的苦難,那是很不應該的。我也不相信這樣的事例能對一顆真正仁慈的心產生什麼影響。除非能把一個好人說服,叫他相信全人類都已經墮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了。我想,這種相信人類墮落的人不變作無神論者,就會害上宗教狂熱病,否則,沒有別的任何情況能把他的行善之心封閉堵塞。然而,只因為有幾個忘恩負義的人就斷言全人類都已經墮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那顯然是不公正的。我相信,沒有哪個人會僅僅因為在自己的見聞中有一個出乎常規的事例,就斷然下這樣的結論。」說到這裡,作為談話的收束,他問大尉,「你剛才說的那個毫無可取之處的帕特里奇是誰?」
「我指的是那個理髮匠兼私塾教師帕特里奇,您能把他稱作什麼?」大尉說,「他就是您在床鋪上發現的那個孩子的父親。」
沃爾斯華綏先生聞言大為吃驚,大尉呢,看到沃爾斯華綏先生竟茫然不知,也同樣很吃驚。他說,他知道這件事,已經有一個月了;然後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想起是從威爾金斯太太那兒聽說的。
於是,沃爾斯華綏先生立刻差人把威爾金斯太太叫來,她證實了大尉的話。沃爾斯華綏先生就依照大尉的意見,派她到小拜丁頓去調查這件事,因為大尉表示,他很不贊成在審理刑事案件時匆忙草率。他還說,在弄清楚帕特里奇的犯罪的確屬實之前,他絕不願意沃爾斯華綏先生做出任何不利於這個孩子和他的父親的決定。儘管他私下已經從帕特里奇的街坊那裡打聽到足以使他滿意的情況,但他的為人是很厚道的,絕不能把這些證據親自提供給沃爾斯華綏先生。
[1]這裡暗指耶穌的十二個門徒大多為木匠、漁夫一類的窮苦人。
第六章
對塾師帕特里奇淫亂罪行的審判;他妻子的證言;對我國法律的高明之處的簡短思考;還有其他一些重大事件,最能理解其意的人最喜歡人們也許會感到奇怪,這麼一件廣為人知、為這麼多人提供了談資的事,怎麼會一直沒人向沃爾斯華綏先生提起呢?這一帶大概只剩下他一個人對此事一無所知了。
要對讀者把這種情況稍作解釋,我想我應該告訴各位,在我們的國家沒有任何一個人比這位好心人更無意於反對上一章所談的對仁愛一詞的正當理解了。說實在的,無論從哪方面界定仁愛的意義,他都當之無愧,因為沒有人比他更能感知別人的需要,或者說更樂於濟人之急難,而且也沒有人比他更珍惜別人的名譽,輕易不肯相信有損別人名聲的傳言。
因此,流言蜚語是絕對不可能鑽到他的飯桌上來的。古話說得好:觀其友而知其人。所以我要大膽地說,只要注意聽聽人們在大人物的餐桌上的談話,就足以了解他們對宗教、政治和生活品位等方面的一些看法,甚至可以了解他們整個的性格。儘管世上有那麼一些怪異的傢伙可以隨處發表自己的意見,但大多數人還是很會溜須拍馬,順著比自己身份高的人的興趣和意願說話的。
我們現在還是回過頭來說說威爾金斯太太。儘管路途有十五英里之遙,她還是很快就辦完了沃爾斯華綏先生委派給她的差事。她帶回的消息,確認了塾師有罪。因此,沃爾斯華綏先生只好命人把這個犯人傳來,他要親自審訊。於是,帕特里奇就被帶到法庭來候審,以便對指控他的這個罪名進行辯護(如果他有什麼可以辯護的話)。
在指定的時刻,來到樂園大廳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接受審訊的,有前邊提到的帕特里奇、他的妻子安妮以及原告威爾金斯太太。
現在沃爾斯華綏先生坐在治安法官席上,帕特里奇先生被帶到他面前。聽完威爾金斯太太的控訴之後,帕特里奇申明自己無罪,他大聲呼叫說自己是清白無辜的。
法官接著詢問帕特里奇太太。她首先說了一番表示遺憾的話,說她不得不說出對丈夫不利的事實真相。然後她把那些讀者早已知道的事件的原委詳細陳述了一遍。最後她說,她丈夫已經對他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至於她是否寬恕了她丈夫,我不便妄下判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並不情願在這個案子中做證。如果不是威爾金斯太太使用了很高明的手段,在她自己家裡就把一切細節從她口中套出來,又用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名義向她保證,對她丈夫的懲罰絕不會影響家屬,那麼由於其他種種原因,她大概永遠也不會用這種方式來指控自己的男人。
儘管帕特里奇確曾向他老婆供認過上述情節,但他仍然堅持自己是無辜的。他竭力解釋說,那是他老婆用一切手段逼他招認,逼得他沒有法子才不得不那麼做的。因為他老婆發誓賭咒說,她確信他是有罪的,所以他一天不承認,就折磨他一天。他老婆還對他保證,只要他招認下來,就永遠不再提這件事了。他儘管明明知道自己是無罪的,但受了她這諾言的騙,還是假稱自己有罪。他還說,像她那樣逼他,即便要他承認殺了人,他也一定會照辦的。
帕特里奇太太當然不能心平氣和地忍受丈夫這麼非難她,不過在目前這種場合,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求助於眼淚。於是她就召喚大量的眼淚來做自己的援軍,對沃爾斯華綏先生說道(或者不如說哭喊道):「尊敬的老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更可憐的女人了,受這個卑賤的傢伙的欺負。他這不是頭一次騙我了。老爺,他弄髒我的床鋪不知有多少回了。要是他光喝酒,把什麼活都撂下不幹,我都能忍受;只要他沒有違犯這條神聖的戒律,我都不在乎。再說,要是他在外頭胡搞,我也不拿這當回事,可是他搞的是我的女用人,又是在我自己家裡;在我自己家裡,弄髒了我的乾淨床鋪,一點兒也不錯,是他和他那個畜生一般的騷婊子,把我乾淨的床鋪弄髒了。就是的,你個流氓,你把我的床鋪弄髒了,就是你!這會兒你又告我硬逼你把事情招認出來。老爺您明斷,我硬逼他,這可能嗎?您看我,到今天還渾身是傷,這還不夠說明他對我有多狠毒嗎?你這個流氓,你要真是個男子漢的話,這樣打女人,你應該感到可恥。可是,你連個半截男子漢都算不上,這你自己心裡明白。對我,你連半截丈夫都算不上。你非要和騷婊子混在一起,你非要那樣不可,可是我心裡清清楚楚的——老爺,既然他這麼氣我,我就索性用我的身子發誓:我親眼看見他們兩個睡在床上。怎麼,你大概忘了!我只是輕輕地說你一兩句,說你不該和人通姦,你就把我打昏了過去,打得我額頭上直流血。我們鄰居可以替我做證。你簡直把我的心傷透了,把我——把我的心傷透了!」
說到這裡,沃爾斯華綏先生打斷她的話,請求她平靜下來,並答應一定為她主持公道,然後他朝帕特里奇轉過身來,只見他站在那裡呆若木雞。他那點兒機智,一半因為吃驚而消失,一半因為懼怕而逃跑了。沃爾斯華綏先生對他說:「我很難過,世界上竟然有像你這麼壞的人。」他告訴帕特里奇,像他這樣支支吾吾、敷衍搪塞、撒謊欺騙,只能加重自己的罪名。要想贖罪,只有坦白承認事實,真誠悔過。他敦促帕特里奇立刻把全部事實招認出來,不要再抵賴了,因為連他自己的老婆都來證實他是有罪的。
說到這兒,讀者諸君,我請各位少安毋躁,允許我把我國法律的高超公平合理地讚美一番。這法律拒絕接受妻子的證言,不論其對丈夫有利還是不利。某位學識淵博的學者[1]說過——就我所知,除了一本法律書外,還從來沒有人引用過他這話——假如允許妻子做證的話,那就會在夫妻之間造成永無休止的糾紛,而且也會造出很多偽證,從而使許多人被鞭笞、罰款、囚禁、發配和絞死。
帕特里奇站在那裡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聽見讓他說話時,才開口說,他把一切事情都已講了,並且說,只有老天知道他是清白無辜的。最後又說,那個女僕本人也是知道的。他要求老爺馬上把她傳來做證,他不知道,或者至少假裝不知道,詹妮其時早已離開這一帶了。
沃爾斯華綏先生辦事一向主持公道,再加上他性情冷靜,所以他平時問案子總是很有耐心,只要被告能找出為他辯護的證人,他都肯於聽取。於是,他立刻派人去尋找詹妮,並且同意在詹妮到來之前,把定案時間向後推遲。隨後,他又對帕特里奇夫婦勸解一番,要他們和睦相處(可惜他這番勸解都說給那個不需要勸解的人聽了),並指定他們第三天再來候審,因為他打發詹妮去的地方離這裡剛好一整天的路程。
到了指定的日期,所有當事人都來了。派去尋找詹妮的人也回來了,說沒有找到她,因為她幾天前跟著一個招募新兵的軍官一起離開了她住的地方。
於是,沃爾斯華綏先生宣布:既然這個詹妮看起來只不過是個下賤的女人,那麼她做的證言不會有讓人相信的價值。不過,他也不得不說,帕特里奇自己的招供以及他老婆所說的當場捉姦的許多情節,早就足以證明事實確鑿無誤了;假設詹妮能夠到庭並且講出實情的話,也只能進一步證明這個事實而已。因此,他再次勸告帕特里奇坦白招認。可是帕特里奇仍然發誓說自己是清白無辜的。這樣一來,沃爾斯華綏先生說,他本人對帕特里奇的罪名成立已經沒有疑問了,而且聲明,因為這個人太壞了,他絕不能再做鼓勵這種壞人的事。因此,他取消了自己給他的那筆年金,勸他一定要真心懺悔,而且要辛勤勞動,好好養活自己和老婆。
這個世上比倒霉的帕特里奇更不幸的人恐怕沒有多少。由於老婆的證言,他把平日大部分的進項失掉了。然而這以後,他老婆還是天天罵他,因為除了其他方面的過錯,失掉這筆年金也得歸咎於他。可是他既然命該如此,除了忍受沒有別的辦法。
儘管我在上面稱他為可憐的帕特里奇,可是我希望讀者把我使用這個詞的原因歸於我天生的憐憫之心,而不理解為我這是宣布他清白無辜。他究竟是否有罪,也許下文可見分曉。如果歷史女神[2]把什麼機密交我保管的話,那麼在沒有得到她的許可之前,我是決不會犯泄密罪的。
因此,讀者在此須暫時按捺一下好奇心。不管這件事是真是假,可以肯定的是,擺在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的證據足夠定帕特里奇的罪而有餘。即便證據比這少許多,要是其他法官來判的話,也可以定他個淫亂生子的罪名。但是儘管帕特里奇太太一口咬定,甚至要指著聖餐中的聖體起誓,帕特里奇完全無辜還是有一定可能性的。雖然計算一下詹妮離開小拜丁頓和她分娩的時間,那孩子很明顯是在小拜丁頓懷的胎,但那並不就等於證實帕特里奇一定是孩子的生父。別的且不說,在那一家裡,當時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他跟詹妮來往相當親密,足以引起人們懷疑。但是嫉妒往往使人成了瞎子,帕特里奇的老婆在盛怒之下,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這一點。
帕特里奇究竟有沒有聽從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勸告去悔過,表現得倒並不明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老婆卻從心底里後悔不該去做不利於丈夫的證詞,特別是她事後發現,德波拉阿姨完全把她騙了,拒絕在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替她說一句求情的話。不過,她在卜利非太太那裡似乎還算順利。讀者想來早已知道那位太太的脾氣要溫和得多,她好心地表示要在她哥哥面前求情,恢復他們的年金。她這樣做固然是出於她的好心眼兒,但在下一章里我們還能看到一個更強烈的、更合乎人情的動機。
然而,卜利非太太的求情並沒有成功。因為雖然沃爾斯華綏先生並不像新近一些作家所說的那樣,只有懲罰罪犯才是真正的仁慈,但他也不認為毫無理由地任意赦免罪犯就算是表現了仁慈。在案件上遇到任何疑點或可以減刑的情節,他都不會放過;但是罪犯本人的請求或旁人的干預,對他絲毫也不能產生影響。總而言之,他絕不因為罪犯本人或其朋友不願意看到罪犯受懲罰而加以赦免。
這樣,帕特里奇和他的妻子只好俯首帖耳聽從命運的安排,這命運實在是太殘酷了,他們的進項減少了,帕特里奇不但沒有加倍努力,補足減少的收入,卻反而因為絕望頹唐下來。他生性本來就懶散,如今這個毛病越發嚴重了。他的小私塾終於關張。要不是一位仁慈的基督徒出於憐憫之心,接濟他們一些僅夠糊口的糧食,他們非要餓死不可。
這份接濟來自一個不知姓名的人。他們夫妻倆認為這位暗中施捨的恩主就是沃爾斯華綏先生本人。我相信讀者也一定這麼想。沃爾斯華綏先生雖然不肯公開鼓勵罪惡,但如果罪犯遭受的困苦大得跟他所犯的罪過不相稱時,他會暗中為他減輕痛苦。現在,在命運女神的眼裡,帕特里奇一家的悲慘處境已經太過分了,所以開始同情起這對可憐的夫妻,並且徹底結束了帕特里奇太太的苦難,從而也大大減輕了她丈夫的苦難,原來,過了不多久,她就患天花去世了。
沃爾斯華綏先生對帕特里奇做出的正義判決,最初博得普遍的贊同。但等到帕特里奇剛一遭受這判決帶來的苦難,他的鄰居們的心立刻又軟了下來,開始同情起他的境遇,隨之就責怪起他們以前所稱許過的公道,認為那過於嚴厲和苛刻了。如今,他們大聲疾呼,說不應該冷酷無情地執行懲罰,並且極力讚頌仁慈和寬容。
帕特里奇太太的去世使這種呼聲愈加高漲。儘管她的死是因為患了上面說的那種疾病,並非由於受窮或悲傷,但許多人卻能心安理得地把她的死歸咎於沃爾斯華綏先生執法過嚴,或者用他們現在的說法,殘酷無情。
帕特里奇丟掉了老婆、私塾和年金,現如今那位不透露姓名的施主又把剛剛提到的那筆救濟金也停掉了。他眼看就有挨餓的危險。於是,他決定換換環境,在街坊四鄰的一致同情聲中,他離開了這裡。
[1]這裡指英國法學家愛德華·庫克(1552—1634)。他在1628年發表的《英國法律制度第一部——對李特爾頓的解釋》中曾說過這樣的話。
[2]繆斯是希臘神話中九位女神的通稱。她們都是天神宙斯和穆尼賽斯所生的女兒,分別主管歷史、音樂與詩歌、喜劇、悲劇、舞蹈、抒情詩、頌歌、天文、史詩,主管歷史的繆斯叫克利歐。
第七章
用一幅簡短的素描,描繪明智的夫妻如何從相互仇恨中獲得家庭幸福,並為那些姑息遷就朋友缺點的人申辯幾句儘管大尉終於消滅了可憐的帕特里奇一家,可是他還沒有摘到自己所期望的果實,就是:把那個棄嬰從沃爾斯華綏先生家裡趕出去。
不但沒能趕出去,相反那位鄉紳倒一天比一天更加喜歡小湯米了。好像他要用對兒子的特別疼愛和溫情,彌補對嬰兒父親的懲罰似的。
這種做法,正如沃爾斯華綏先生平日的其他一切善行一樣,使大尉的脾氣更加急躁乖戾。因為在他看來,沃爾斯華綏先生這一切博施廣濟,都等於減少了他自己的資財。
我們前邊已經提過,在這個問題上,大尉的太太和他的意見相左。說實在的,在其他任何問題上,他們倆的意見也都是不一致的。儘管有許多聰明人認為,以才識為基礎的愛情比以美貌為基礎的愛情更能持久,但在他們夫妻身上則恰恰相反。才識正好是他們鬧矛盾的主要原因,也是引起他們不斷爭吵的一個重要原因。結果,一來二去,造成妻子這一方對丈夫極端鄙視,丈夫這一方對妻子則是徹底厭惡。
他們夫妻兩個的才能主要都發揮在對神學的鑽研上,因此從第一次見面起,這也就成為他們最常談起的話題。結婚以前,大尉總像一個有教養的人那樣放棄自己的論點,服從對方的意見。而且他這樣做的時候,並不像那種自鳴得意的傻瓜那麼愚蠢,在爭論中一面謙恭地向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讓步,一面卻又極力想要對方明白他仍然認為自己有道理。大尉則反之。儘管他是世界上最驕傲的人之一,他卻總是把徹底的勝利讓給論敵,使那位小姐每次結束爭論回屋去時,對他的真誠毫不懷疑,對自己的才識大為欣賞,同時對大尉的辯才愈加愛慕。
雖然大尉對自己打心眼兒里看不起的人這麼謙恭,並沒有像那些為得到提升而不得不對賀德雷[1]或神學界別的知名人士阿諛奉承那樣感到難堪,但如果不是出於別的動機,他是連這一點也不願忍受的。因此,一旦結了婚,那些動機都消失了,他也就不耐煩再那麼降尊紆貴,而開始用傲慢無禮的態度對待他太太的意見,這種態度,只有那些該受鄙視的人才做得出,而且也只有那些不該受鄙視的人才忍受得了。
結婚之初那段恩恩愛愛的高潮過去以後,就只有愛的餘波出現,在餘波之間總有漫長的風平浪靜的時刻。這時,理智開始打開了這位女士的眼睛,讓她看到大尉態度上的變化。到後來,大尉對妻子的所有論點一概報之以呸啐之聲。他妻子絕不肯俯首帖耳地忍受這樣的侮辱。老實說,剛開始的時候,這種情況使她怒火中燒,要不是後來轉變了態度,用一種比較溫和的方式發泄怒火,那就幾乎要鬧出悲劇性事件。這種方式就是,她把丈夫的才識也看得一文不值,這樣略微減輕了她對他的憎恨,不過,她這種憎恨也夠強烈的了。
大尉對妻子的憎恨要顯得單純一些。他並不因為她的學識和見解有缺陷而鄙視她,恰如他不會為了她身材不及六英尺而鄙視她一樣。在大尉心目中,女人是應該受到嫌棄的,他的意見比亞里士多德本人還要厲害。他把女人看作一種家畜,比貓稍微高一點點,因為她們擔負的職務要比貓重要。但是二者之間的差別在他眼裡是那麼微小,以至當他和沃爾斯華綏先生的田產房屋締結婚約時,不管搭配上一隻貓還是一位白麗潔小姐,都是一樣的。然而他的自尊心相當強,近來已經開始覺察到妻子對他的鄙視。這種情況,加上他早已對妻子的愛情感到膩煩,他內心裡對白麗潔的厭惡和憎恨就差不多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了。
在夫妻生活中,只有一種情況可以使雙方毫無樂趣可言,那就是彼此漠不關心,形同路人。如果我的許多讀者都知道讓自己所愛的人快樂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我希望如此——那麼我擔心有少數人一定在折磨自己所恨的人中體驗到極大的滿足感。照我的理解,夫妻結合后即便雙方都很不滿意,還是可以享受一份平靜的家庭生活的,但他們往往為了獲得這后一種快感,放棄這份安寧。在這種情況下,做妻子的就忽而狂愛一陣,忽而醋意大發,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快樂,一定要攪得丈夫不安,不讓他享受一點點快樂。反過來,丈夫勉強克制自己,耐著性子待在家裡,陪著他所不喜歡的妻子,如此也就逼著妻子整天跟她同樣討厭的丈夫廝守在一起。可能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有些寡婦在丈夫生前一直打打鬧鬧,不讓他有片刻安寧,但等到丈夫死了,無法再折磨他時,又對著丈夫的遺體灑下洶湧的眼淚。
如果說世界上曾經有夫妻享受過這樣的樂趣,那就一定是大尉和他的太太了。兩個人只要有一個發表什麼意見,另一個就立刻找到充足的理由來堅決反對。如果一方提議搞點兒什麼娛樂,另一方總要唱反調。他們永遠也不會喜歡或憎恨、讚揚或責備同一個人。由於同樣的緣故,既然大尉把棄嬰當作眼中釘,他太太就把那孩子親了又親、抱了又抱,就像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
讀者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夫妻之間的這種態度當然不會對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安寧有所助益。沃爾斯華綏先生本來以為這樁婚事能為他們三個人建立起一種寧靜的幸福生活,然而他的願望沒有實現。不過,雖然他對這樁婚事的結果多少有些失望,但他還遠遠沒有了解到事情的真相。由於某種很明顯的原因,大尉當然要在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謹小慎微,以免露出馬腳,而他的太太也怕惹她哥哥不高興,不得不採取了同樣的態度。事實上,一個第三者跟一對行事相當謹慎的夫妻即便非常接近,甚至長期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也很可能難以發現他們之間的不和。因為儘管夫妻把整天的時間用來相憎或相愛有時還嫌不夠,但對於有些能夠剋制自己感情流露的夫妻來說,在沒有別人在場的情況下,按常規單獨在一起度過的許多鐘頭就足夠他們宣洩自己的感情了:如果他們相愛,不必當著旁人摟抱接吻;相憎的,也不至於在人前相互唾面。
但是,沃爾斯華綏先生可能已經看出一些苗頭,使他於心不安。我們總不能因為一個穩重明智的人不像小孩或者女人那樣哭叫哀傷,就一口咬定他沒有痛苦。當然也可能他已經看出大尉的某些缺點,但並沒有感到不安;因為真正善良而又聰明的人,不論對人對事,總是順其自然,按其本來面目接受下來,對缺點從不抱怨,也不強行矯正。這樣的人,能在朋友、親屬或者熟人身上看到某種過失,但他們可能從不對本人或旁人提起,而且往往並不因此在感情上同這些人疏遠。說實在的,如果一個人有深刻的鑒別力,但沒有這種寬宏大量的性情來調節,他就只能跟那些有幾分憨傻、容易被人欺騙的人去交朋友了。希望我的朋友們寬恕我直言不諱,在我認識的人中間沒有一個是完美無缺的;同樣,如果我的朋友中間竟然看不出我身上存在的缺點,我也會感到遺憾的。我們對人寬厚,要求別人對我們也寬厚。這就是友誼的一種練習,並且無疑是非常令人愉快的練習。我們對別人這樣表示寬厚,同時也不能存心去矯正別人的缺點。世上也許沒有比企圖去矯正我們所喜愛的人的天生缺陷更顯得愚蠢的事了。最完美的人,彷彿最精緻的瓷器,都可能會有一些瑕疵。我覺得無論是人身上還是瓷器身上的這些瑕疵都是無法補救的;但即便如此,這些人和瓷器仍然是最有價值的珍品。
總而言之,沃爾斯華綏先生無疑也在大尉身上發現了一些缺點,不過大尉這人很工於心計,在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時永遠小心提防,因此後者就只把他的那些缺點看作優良品質上的瑕疵了。沃爾斯華綏先生天性仁厚,使他常對別人缺點加以遷就包涵,而他的穩重明智又阻止他向大尉明明白白地指出來。如果他發現全部事實,那他的心情自然會大不一樣的;而且如果大尉夫婦之間這種狀況長久保持下去的話,他總有一天會發現的。但是仁慈的命運女神採取了有效措施,沒有使這種情況發生。她迫使大尉幹了一件事,使他和太太重歸於好,使他太太恢復了以往對他的溫存體貼、柔情蜜意。
[1]賀德雷(1676—1761),英國神學家、辯論家。他當過主教,故有黜陟牧師、副牧師的權力。菲爾丁在《約瑟夫·安德魯傳》第2章中高度讚揚他的著作。
第八章
一個重獲妻子歡心的處方,這個方子,即便在萬分絕望的情況下,也非常靈驗大尉在獨處的時候,總能以愉快的心思自娛,這就大大彌補了他和太太交談那幾分鐘(他總是想盡辦法把這種時間縮短)帶給她的不快。
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沃爾斯華綏先生的產業上了。首先,他動了不少腦筋,盡其所能估算了一下那全部家產確實值多少錢。他常常發現,有必要把這種估算修改得對自己更有利些。其次,也是最主要的,他十分開心地盤算著,該對房屋進行哪些改造,和其他種種修繕方案,以便不但使這座莊園更加富麗堂皇,而且使它進益更多。為了實現這些目標,他就認真鑽研起建築學和園藝學來,讀了很多這兩方面的書籍。確實,這些研究工作佔據了他的全部時間,也成為他唯一的娛樂消遣。最後他終於完成了一套完美的設計方案,可惜這裡我們沒有能力把它介紹給讀者,因為我相信,即便是當今的豪華氣派也無法與之媲美。所有為這種偉大而高貴的設計方案增光添彩的兩大要素,金錢和時間,它都十足具備了。因為要實現這樣一套設計,需要一筆為數不小的款子,而且即使只使它初具規模,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關於前者,大尉確信沃爾斯華綏先生有的是錢,而且將來肯定會由他來繼承,可保證充足供應;至於後者,大尉體格健壯,又剛剛步入所謂中年,因此他絲毫也不懷疑自己能活到大功告成的那一天。
現在可以說,萬事俱備,只等沃爾斯華綏先生一死,他就可以立即著手實施他的計劃了。為了計算沃爾斯華綏先生壽命的長短,他充分運用了自己那點兒代數知識,並且把坊間所有講人類壽命規律以及遺產繼承等的書籍,全都買來看。他研究了以後,得出的結論使自己很滿意:既然沃爾斯華綏先生每天都有死亡的可能,那麼他在幾年之內死的概率就更高。
然而有一天,正當大尉聚精會神地沉思這類問題的時候,一樁極為不幸又極不合情理的意外事件發生在他身上。說實在的,不管命運女神如何歹毒,她也難得想出這般殘酷、這般不合時宜、這般不留情面的手段,把他的一切如意算盤都摧毀了。為免使讀者等得不耐煩,我還是簡短捷說吧:正當大尉的心因深思沃爾斯華綏先生的死亡會給他帶來多大幸福而歡跳的時候,他自己卻猝然中風而死。
不幸的是,中風是在大尉傍晚獨自散步時襲擊他的,因此即便他還救得活的話,當時也不會有人來救助。於是,他就量出了足夠他以後使用的那麼大一塊土地,躺在上面一命嗚呼了。這可以說是賀拉斯那句名言的真實性的一個偉大(雖然不能稱為活生生的)的例證:Tusecandamarmora
Locassubipsumfunus:etsepulchriImmemor,struisdomos.[1]下面我把它的大意翻譯給英國讀者:「你大興土木,準備下最珍貴的材料,其實,一把鶴嘴鋤和一把鐵鍬就足夠了。你蓋了五百英尺長、一百英尺寬的宮殿,卻忘記了你所需要的只是六英尺長、二英尺寬那麼大一塊兒地方。」
[1]拉丁文,原詩的大意為:你已接近死的邊沿,卻還大興土木,造起大廈,忘卻了地下的墓穴。引自古羅馬詩人賀拉斯的《詠歌集》第2卷第18首。
第九章
從寡婦的哀傷中證明前章所說處方萬無一失;其他一些與死有關的恰如其分的點綴,例如醫生等等;並附一篇標準的墓志銘沃爾斯華綏先生、他妹妹和一位女賓客按照平常固定的晚餐時間,來到了飯廳。他們等了好大一會兒,比通常等待的時間要長得多,可還是不見大尉來。沃爾斯華綏先生先開口說,大尉這麼半天沒來,他很不放心(因為大尉用飯一向是極守時的)。於是他吩咐底下人到門口搖鈴,特別朝著大尉常去散步的那些地方搖。
然而所有召喚他的辦法都用上也沒有效果(因為真是不巧,大尉那天傍晚剛好換了一條路徑散步)。卜利非太太表示她非常擔心。那位女客是卜利非太太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她非常清楚卜利非太太的真實想法,就儘力勸她平靜下來,並對她說,您當然不能不擔憂,可是凡事都應該往好的方面想想。很可能是因為傍晚的景色太可愛,吸引住大尉,使他比平常走遠了一些;再不就是哪個鄰居把他留住了。卜利非太太回答說,那不會的,肯定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不然他是絕對不會不給她帶個信就待在外面的,因為他知道這會叫她多麼擔心著急。那位女客對此無話可說,就講了幾句在這類場合通常講的話,勸她不要擔心,因為那對自己的身體是很不利的。然後又為她斟了一杯酒,並且終於想辦法勸她喝了下去。
這中間沃爾斯華綏先生親自出去尋找大尉。這時他回到飯廳,神色充分顯露出他十分驚慌,說實在的,他驚慌得幾乎話都說不出來了。悲哀在各人身上會引起不同反應,所以同樣的憂慮使沃爾斯華綏先生的聲調壓得很低,但使卜利非太太的嗓門提得很高。這會兒,她竟號啕大哭,淚如泉湧,埋怨自己命苦。那位女客說,不能怪她這樣痛苦,只是不能哭得過分傷心。她試圖用富有哲理的話勸朋友節制悲傷,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還說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更堅強。不論這些不測風雲來得多麼突然、多麼可怕,我們都要堅忍地抵抗。她勸卜利非太太學學她哥哥的榜樣,善於忍耐。儘管她哥哥不像她那麼著急,可是毫無疑問他也是很擔心的。但因為他懂得樂天知命,所以能把悲痛限制在適當的範圍內。
「你不要提我哥哥啦,」卜利非太太說道,「只有我才是值得同情的。遇到這種情況,對一個朋友的關心,怎麼能和妻子的關心相提並論呢!噢,他這人是完了!一定是有人把他謀害了——我永遠也見不到他了!」說到這兒,她又淚如雨下。這眼淚在她身上產生的效果,和剋制力在沃爾斯華綏先生身上產生的效果是一樣的,接著她就安靜下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僕人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找到大尉啦!」還沒等他說完,就又進來兩個僕人,抬著大尉的屍體。
現在,好奇的讀者可以發現悲傷在不同的人身上所引發的不同反應的又一個例證了。同樣是悲傷,沃爾斯華綏先生剛才是沉默不語,他妹妹是呼天搶地;如今呢,看到這情景,沃爾斯華綏先生不禁潸然淚下,而卜利非太太卻完全停止了哭泣:她先是猛地尖叫一聲,接著就昏了過去。
屋子裡立刻擠滿了僕人。有的和那位女客一起照看卜利非太太,有的則幫沃爾斯華綏先生把大尉抬到一張暖床上,他們用一切辦法來挽救他的生命。
如果我們能告訴讀者,兩個失去知覺的人都被有效地搶救過來了,那我們當然是很高興的,但事實不是這樣。照看卜利非太太的人們獲得了很大的成功,她昏迷了一段時間后就蘇醒過來,大家都放下心來。大尉的情形則相反。所有辦法,如放血、按摩和聞葯等全試過了,都不奏效。儘管同時請來兩位醫生充當他的辯護律師,他們也都馬上收了酬金,但死神這位絲毫不講情面的法官還是把大尉判了死刑,並且立即執行了。
為了避免有人惡意地使用這兩位大夫的大名,我們這裡就稱他們為甲大夫和乙大夫。他們第一步是號脈,也就是說,一個號左手,一個號右手。兩人都一致認為大尉已經斷氣。至於他得的是何種病,或者說他的死因是什麼,兩位大夫的意見相左。甲大夫認為大尉是中風而死,乙大夫則斷定他死於癲癇。
於是,這兩位學識淵博的醫學家就展開了一場爭論,各自提出若干理由來支持自己的診斷結果。他們的理由同樣非常充分,以至於越爭論下去他們就越頑固堅持自己的看法,誰也不能說服誰。
實在說來,每位醫生差不多都有自己偏愛的病症,他們總是把死亡在人類身上取得的一切勝利都歸結到自己所偏愛的那種病症上來。痛風、風濕、結石、尿砂和結核等病症在醫學界都有其偏愛者,當然也有不少人賞識神經炎或者精神病。這就足以說明為什麼對一個病人的死因會有不一致的意見,就連醫學院里最有學問的人也是如此。這種情況使得那些不了解其底細的圈外人大為詫異。
讀者諸君也許會感到奇怪,為什麼兩位學識淵博的大夫來到這裡,不先搶救病人的生命,卻馬上爭論起病人的死因呢?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在他們還沒有來到之前,各種各樣的辦法都已經試過了:大尉被抬到暖床上,他的靜脈已經被扎了好幾針,前額也已經按摩過,嘴唇上和鼻孔里都滴了各種烈性聞葯。
大夫們一看他們吩咐人做的事,人們早已都做過,不知該怎麼辦才能消耗掉這段時光。因為按照習慣和禮貌,為不失體面,拿了診金以後應該耽擱一會兒再走,於是他們只好找個題目來閑扯一番。那麼,除了上面說的關於死因的爭論,還有什麼話題比這更合適呢?
兩位醫生正要告辭出去的時候,沃爾斯華綏先生放棄了救活大尉的希望,將一切委之於天命,就回過頭來問他妹妹的情形,並且請兩位醫生到她那裡瞧瞧再走。
卜利非太太這時已經恢復了神志,照通常的說法,就是恢復到她目前情況下所能指望恢復到的程度。因為是一個新病人,兩位大夫把準備程序做完,就遵照沃爾斯華綏先生的請求,來到她的病床前,就像剛才對待那具死屍一樣,每人抓過她一隻手來。
太太和她丈夫的情況恰恰相反:她丈夫是任什麼搶救措施都無濟於事,她呢,是不需要任何治療。
世俗之見總認為醫生是死神的朋友,再沒有比這種說法更不公平的了。我持相反的意見,因為如果把被醫生救活的人跟犧牲在醫生手下的人數對比一下,我相信前者還是多於後者。不但如此,有些醫生在這方面非常謹慎,他們為了避免把病人治死,寧可放棄一切治療手段,只開一些不痛不癢的葯。我聽說這類醫生當中還有一些人把這句話當作座右銘:「病人應該聽憑天命的安排。醫生只能站在一旁,天命如果幹得好,醫生就拍拍它的後背,以示鼓勵。」
兩位大夫對死亡很不感興趣,因此要了一次診金后,就再也不管那屍體了。但對於活著的病人,他們卻不怎麼厭惡。對於卜利非太太的病狀,兩位大夫立刻取得了一致意見,然後就幹勁兒十足地為她開起藥方來。
既然卜利非太太一開始就使兩位大夫相信她是有病的,那麼兩位大夫是不是反過來能讓她相信自己確實有病,這一點我就不好下斷言了。不過在以後整整一個月里,凡是病人應該有的點綴她都不缺:大夫來為她看病,護士來服侍她,並且常有親友捎口信來問候她。
最終,病該痊癒、極度的悲傷該結束的時候到了,卜利非太太就把大夫打發開去,開始會客應酬了。她跟以前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身上穿的衣服和臉上的神情都顯出一種悲傷哀悼的色彩。
這時,大尉已經入土為安。要不是沃爾斯華綏先生看重友情,在死者的墳地上立了一座有墓志銘的石碑作為紀念,大尉也許在被人遺忘的道路上就已走出很遠了。那個墓志銘是一個才華橫溢、正直誠實,並且深知上尉的品行的人寫的,全文如下:約翰·卜利非大尉
瘞骨於此,
靜候歡樂的復活日來臨。
倫敦
有幸為他誕生之地,
牛津
有幸為他受教之府。
他的才能是
軍隊之榮,邦國之耀。
他的一生
為宗教增輝,為人性添彩。
他是孝順的兒子,
體貼的丈夫,
慈祥的父親,
友愛的弟弟,
忠誠的朋友,
虔敬的基督徒,
他是一個善良的人。
未亡人悲痛萬分
謹立此碑,
以志先夫之懿德,
以表
未亡人哀悼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