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湯姆·瓊斯 上》(5)

第五章《湯姆·瓊斯 上》(5)

第四卷

歷時一年

第一章

僅佔四頁

我們這部史書與那些純屬無稽之談的傳奇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它寫的全是真實的。那些傳奇充滿了怪力亂神,不是自然的產物,而是昏亂的不健全的頭腦的產品。因此,一位傑出的批評家[1]認為這類作品只配推薦給點心鋪里的老闆使用。另一方面,我們也要避免與另一類史書有任何類似之處。有一位聲譽卓著的詩人[2]把那類史書看作是為了讓釀酒商賺錢而寫的,因為讀它們的時候手裡總離不開一杯好麥酒,正是:史書里故事慷慨凄涼,

唯借麥酒消解愁腸。

如果按照巴特勒所說的靈感來自麥酒的見解[3],那麼麥酒就是當代歷史家們的飲料,甚至還可能是歷史女神的飲料,因此也理所應當是一切閱讀史書的讀者的飲料。因為作者寫一部書,和讀者讀一部書,應該持同樣的態度,本著同樣的精神[4]。著名的《赫洛斯拉姆勃》[5]的作者曾對一位學識淵博的主教說,主教大人之所以不欣賞他的作品的精妙之處,是因為他在讀的時候手裡沒有拿一把小提琴,而他自己在創作的時候,小提琴從不離手。

既然如此,為了使我們這部作品不至和這類歷史家的大作混同起來,我們盡量在全書各處點綴上各種各樣的譬喻、繪聲繪色的描寫和富有詩意的渲染。這些,我們打算用來代替前面所說的麥酒,以便讀者在睡魔入侵的時候可以提提神。因為在一部長篇巨著里,讀者和作者都容易受到睡魔的侵襲,如果沒有這些穿插,單是羅列事實,平鋪直敘,不管敘述得多麼娓娓動聽,無論哪個讀者都會失去耐心的。除非一個人具備荷馬所說的只有宙斯才有的永不懈怠的警覺[6],否則是無論如何也讀不下去一部卷帙浩繁的報紙一般的作品。

我們在書中點綴這些部分,出於何種考慮,把哪些部分安插在哪些地方,究竟合適不合適,還要請讀者來判斷。但是,我想大家總該承認,現在正是一個最適當的場合。因為我們馬上就要介紹一位極為重要的角色,不是別個,正是這部英雄散文史詩的女主人公。因此,為了迎接她的到來,我們覺得事先應該讓讀者的心裡充滿從大自然臨摹下來的一切賞心悅目的形象。我們這麼做是有許多先例可援引的。首先,這是我們的悲劇詩人所熟知、所常用的藝術手法,在主要角色登場以前,他們很少不讓觀眾做好迎接的準備。

所以,英雄人物總是在鼓號齊鳴中登場,為的是在觀眾心中激起一種尚武精神,並讓他們的耳朵能夠適應英雄們那些豪言壯語。那種語言,洛克先生的盲人比之為號角聲[7],想來相差不遠。而如果是一對戀人出場,往往總是先用柔和的音樂來引導,或者為了用纏綿的柔情來撫慰觀眾,或者是為了引誘他們進入溫馨的夢鄉。觀眾就是在這樣一種迷離夢境中觀賞領略隨後上演的情景的。

而且,不但這些詩人,就是這些詩人的老闆,劇院經理,好像也懂得這個訣竅。英雄出場之前,除了用前面說到的鼓吹號角和其他樂器來預示外,通常還有一支大軍,也就是六七個人組成的布景隊來做他們的先鋒。這班人對主角登場的重要性,從下面這個舞台逸事中就可以看得出來。

扮演皮洛士[8]國王的演員正在劇院隔壁一家酒館吃飯,這時候,有人喊他去登場。這位主角,既捨不得放下他手裡那塊羊肘子,又不願意因為讓觀眾久等而得罪了他的合伙人,劇院經理威爾克斯先生,因此,他就用羊肘子把那班當先鋒的人買通了,讓他們都躲起來。這樣一來,儘管威爾克斯先生咆哮如雷,嚷著:「給皮洛士開路的那些木匠哪裡去了?」這時候,扮演國王的演員仍然安享著羊肉。而觀眾不管多麼不耐煩,也只好聽聽音樂,聊以解悶,靜等他登場。

說老實話,我懷疑那些嗅覺總是很靈敏的政客,會一點兒都沒覺察出這種辦法的妙處。我深信,那位令人肅然起敬的治安官——倫敦市市長大人,所以能贏得人們的尊崇,大部分都是靠走在他的威武行列中的壯麗的儀仗隊。我必須承認,就連我這樣一個輕易不會被外觀所迷惑住的人,也頗為儀仗隊的堂皇場面所震撼呢。每當我看到一個人昂首闊步地走在遊行行列中,他的前面有一個人是專門為他開路時,就比在平時看到他,格外感到他的尊嚴。但是有一種情況完全合乎我的心意,那就是下面這樣一種習俗:在舉行加冕禮的時候,在王公貴人開始遊行之前,先讓一個提花籃的女人走在前面,在舞台上撒滿鮮花。毫無疑問,古代人做這樣的事,一定會乞靈於弗羅拉,當時的教士和政客也不難使人相信真的是神仙下了凡,雖然只是由一個凡人裝扮成弗羅拉,來行使她的職權的。但是我們並不打算用這種辦法來哄騙讀者。因此,要是那些反對古代異教的人樂意的話,大可以把弗羅拉換為上述那個提花籃的女人。簡而言之,我們的意圖,只不過是想盡量用高雅的文體,和其他足以在讀者心中引起敬意的情景中,儘可能莊嚴肅穆地介紹我們的女主人公。不論這位女主人公的形象有多麼可愛,既然她確實是從自然中臨摹下來的,那麼我們就會發現,在鄉村美人中,有許多是值得人們愛慕的,完全符合我們筆下所能描繪的完美無缺的女性形象。如果我們對這一點不是很有把握,為了某種緣故,我們就會奉勸那些稍諳風情的男性讀者不要再讀下去了。

閑話說得夠多的了,現在我們就進入下一章。

[1]可能指賀拉斯。

[2]詩人指蒲伯,下面兩行詩引自他的《群愚史詩》第3卷。

[3]英國諷刺詩人巴特勒(1612—1680)在他的長詩《胡迪布拉斯》第1部第1章中有類似的話。

[4]喻讀書和飲酒都要飲其醇醪,棄其糟粕。

[5]《赫洛斯拉姆勃》,是一出荒誕諷刺歌劇,為英國舞蹈家塞繆爾·瓊生(1691—1773)所作,1729年在倫敦上演。

[6]見荷馬《伊利亞特》第2卷。

[7]約翰·洛克(1632—1704),英國經驗派哲學家。他在《人類理智論》(1690)第3卷第4章中說,一個勤奮學習的盲人,以為自己理解了什麼是紅色,當人家問他紅色是什麼樣子時,他回答說:像喇叭的聲音。

[8]弗羅拉是羅馬神話中的花神。皮洛士(前319—前272),古希臘軍事家,以善戰著稱,曾征服馬其頓。

第二章

稍稍顯示我們的文筆所能達到的崇高境界,以及一段關於索菲婭·魏斯頓小姐的描繪安靜吧,一切狂暴的風。願主宰眾風的各異教神祇,用鐵鏈鎖住吵鬧咆哮的波利亞斯[1]的活躍的四肢和尤若斯那刺人肌膚的尖鼻吧!溫柔的采弗勒斯呀,請你離開芬芳的卧榻,升上西方的天空,吹起和美舒暢的微風,把可愛的弗羅拉從她那飄散著露珠香氣的閨房裡召喚出來吧。在六月一日她的生日那一天,這位麗人霞帔雲裳,細步輕舉於碧草綠茵之上,接受百花的頂禮膜拜。此時,大地一片錦繡,色彩繽紛,氣味馥郁,百花競放,看誰最能使她心曠神怡。

願美麗的索菲婭也和花神一樣以如此迷人的姿態出現吧!大自然里的羽族,你們的合唱隊,即便是亨德爾[2]也譜不出那樣動人的曲調。請放開你們婉轉悅耳的歌喉,歡迎她登場吧。你們的歌聲發自愛情,又以愛情為歸宿。請在每個年輕人的心裡喚起甜蜜的情思吧。看哪,大自然把一切魅力都賦予她的可愛的索菲婭出現了。她的美貌,她的青春年華,她的天真活潑,她的謙恭溫柔,都是大自然所賜。芬芳的氣息從她那玫瑰唇間呼出,她那雙晶瑩的眸子射出燦爛的光輝。

讀者,您也許見過梅迪奇的維納斯像[3],您也許參觀過漢普頓宮的美人畫廊[4]。您大概還記得可與每一個明艷照人的丘吉爾[5]媲美的佳麗,以及吉特·凱特[6]俱樂部里大家為之乾杯的美女們吧。如果你們沒有躬逢其盛,至少也會親睹她們的女兒的芳容,她們一個個都是當代的絕色美人。如果把她們的芳名羅列下來,恐怕要寫上滿滿一卷呢。

如果你們看見過所有這一切,那麼就不必擔心聽到羅徹斯特伯爵[7]有一次在回答一位見多識廣的人時所說的那句粗魯話。不,要是您見過這一切后仍不知什麼是美,您無疑就是有眼無珠;要是仍然感覺不到美的魅力,那您就是鐵石心腸。

但是,我的朋友,縱使您見過所有這些美人,也不一定能確切地想象出索菲婭的容貌,因為她與其中任何一個美人長得都不完全一樣。她很像瑞尼勒夫人[8]的那幅畫像,我也聽有人說更像著名的瑪薩琳公爵夫人[9],但是她最像的是時刻不離我心懷的那個人[10]。如果您仍然記得那個人,那麼我的朋友,您對索菲婭的芳容就有個輪廓了。

但是我恐怕您不會有這份眼福,所以我們就盡最大努力來描繪一下這位絕代佳麗的容貌,雖然我們深知,便是把全部才能施展出來,也難以勝任這項工作。

魏斯頓先生的獨生女索菲婭,中等身材,或者比中等略高一些。她長得不但端莊,而且極其標緻。看她兩臂的肥瘦適中,就能想象得到她的四肢是很勻稱的。烏黑的頭髮又濃又密,本來是可以垂到腰際的,現在按照時興的樣式把它剪短了,非常巧妙地卷到頸后,那頭髮是那麼好,以至於大多數人不會相信它是真的。如果出於嫉妒,一定要在她臉上找出什麼毛病的話,也許會有人說要是她的前額再高那麼一點點就使她更美了。她的雙眉密而勻整,像彎彎的新月,不是人工所能模仿出來的。那對黑色眸子里閃動的光輝,絕不會因為她的溫柔而減弱。她的鼻子生得端莊合度,嘴裡彷彿含著兩行珠貝。嘴唇呢,正像約翰·薩克林爵士[11]的詩里所描寫的:雙唇嬌艷紅潤,上面一片

比鄰接下頜的那片微薄,

後者好像剛被蜜蜂蜇過一般。

她的臉呈鵝蛋形,右腮上有個酒窩,微微一笑就露出來。毫無疑問,她的下巴,對於她面龐的俊美是很有幫助的,但也很難說這幫助到底是大還是小,也許偏於前者。她的膚色與其說像玫瑰,不如說更像百合。但每當她由於活動或者由於害羞而臉上發紅的時候,連硃砂的紅也比不上它。人們一見之下,禁不住要朗誦鄧恩博士[12]的名句:——她那質地純潔而雄辯的血液,在臉頰上發言了,那樣明晰清澈,你幾乎要說她全身都會思想。

她的脖子纖秀,俯仰多姿。說到這兒,如果不怕唐突她的話,說它勝過著名的梅迪奇的維納斯也不為誇張,百合花、象牙或者石膏都沒有它白。最細的岡布萊[13],一定是出於嫉妒,把她那比它本身還要白凈得多的胸脯遮住了。正是——放射出比佩羅島最光潔的大理石更皎潔的光澤。[14]索菲婭的外貌就是這樣;而在這形體內寄居的靈魂並沒有將之辱沒。索菲婭的靈魂絲毫也不比她的容貌遜色。恰恰相反,她的容貌還從她的靈魂的美中獲得光輝照耀。因為每當她微笑的時候,她性情中溫柔甜蜜的一面就在她的容貌上煥發出光輝來,那光輝,單有漂亮的面孔是表現不出來的。不過,既然我們打算介紹給讀者的和這位漂亮的姑娘十分接近,而這樣一來,她心靈的美就會完全呈現在大家面前,這裡就不必細說了。不,如果細說,無疑是對讀者理解力的一種侮辱,而且也可能剝奪了他們對這位女主人公的品格自己加以判斷的樂趣。

不過,我們可以恰當地說,無論索菲婭先天得於自然的美多麼豐厚,她多少也經過一些人為的雕琢。因為她是由一位姑母帶大的。這位姑母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女人,年輕時曾出入過宮廷,頗見過些世面,近幾年才退隱鄉間。經過她的指導和熏陶,索菲婭得到很好的教養;只是她的談吐舉止中也許還欠缺一種瀟洒大方的風度,那種風度,只有和上流社會有文化教養的人士相處才能習慣性地培養出來。但是要做到這一點,老實說,往往得付出很高的代價才行。儘管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美妙,以至每當法國人品評一個人的優劣時,有一個優點他們總是說,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15],指的也許就是這種瀟洒大方的風度吧。不過索菲婭身上的這種不足,完全由她的天真純樸彌補了,而一個具備常識而天性溫雅的人是永遠也不需要靠這種瀟洒大方的風度來裝點的。

[1]波利亞斯是希臘神話中的北風神,下文的尤若斯和采弗勒斯分別是希臘神話中的東風和西風之神。

[2]亨德爾(1685—1759),德國音樂家,1710年到英國定居。

[3]維納斯像是17世紀在義大利出土的古希臘雕像,藏於梅迪奇博物館。

[4]漢普頓宮在倫敦近郊,18世紀以前為英國國王寢宮,內有畫廊,陳列宮廷美人畫。

[5]此處特指英國軍事家、馬爾勃羅公爵約翰·丘吉爾(1650—1722)的妹妹薩拉·詹寧絲·丘吉爾。

[6]吉特·凱特是當時輝格黨人的俱樂部。

[7]羅徹斯特伯爵(1647—1680)即約翰·維爾莫特,英國宮廷詩人,善於諷刺,生活放蕩,頗為查理二世所寵幸。

[8]瑞尼勒夫人,她的畫像是漢普頓宮美人畫廊之一幅。

[9]瑪薩琳公爵夫人,一個有錢而聲名不好的義大利寡婦,年輕時到倫敦,后貧困而死。

[10]指作者的妻子夏洛特·菲爾丁,她於1734年和菲爾丁結婚,1744年逝世。作者在這裡說明索菲婭的形象是以他的妻子為原型塑造出來的。

[11]約翰·薩克林(1609—1642),英國宮廷派詩人和戲劇家,其詩以辭藻華美著稱,1630年被封為爵士。

[12]約翰·鄧恩(1573—1631),英國玄學派詩人。所引見其《靈魂之旅·第二周年紀念》。

[13]岡布萊是一種白色細麻織物,以產地法國岡布萊得名。

[14]引自賀拉斯的《詠歌集》,詞句略有改動。佩羅島為愛琴海中一座小島,以產大理石著稱。

[15]難以言說的好處,當時人們喜歡用法語的Jenesaisquoi來表達。

第三章

在本章中追溯一件幾年前發生的小事;事雖微小,對後來卻有一些影響我們讓可愛的索菲婭在這部歷史中露面的時候,適值她十八歲。前面已經交代過,她是她父親的掌上明珠,她父親對她至為鍾愛。因此,湯姆·瓊斯就央求她替自己那位看獵場的朋友出點力。

可是在敘述這件事之前,我們有必要把某些往事簡要地追述一下。

儘管沃爾斯華綏先生和魏斯頓先生兩個人因為脾性不同,交往並不十分親密,但是兩家倒也保持著一般性的交情,因而兩家的小輩人打小就很熟悉,既然年齡都差不多,自然時常在一起玩耍了。

湯姆愉快活潑,而卜利非少爺則沉靜嚴肅,相比之下,索菲婭還是跟湯姆更合得來。因此,她對湯姆的偏袒就十分明顯了。如果遇上比卜利非少爺涵養差一些的小夥子,也許因為這種情況會表現出某種程度的不快來。

但是,既然卜利非少爺在外表上絲毫沒有流露出反感,如果我們一定要向他的內心深處挖掘的話,那我們就有些過分了,那就像有些愛造謠言的人,專好偵察朋友們的隱秘,並且往往到人家的衣櫥和碗櫃里搜索,只為了向世人暴露這些朋友的寒酸和吝嗇。

然而,如果一個人以為自己得罪了別人,那他往往也很容易認定別人真是被得罪了。所以卜利非少爺的某一個舉動,在具有高超智慧的斯威康和斯塊爾先生看來是出於一種高尚的動機,但在索菲婭看來,卻是乘機對她發泄憤恨。

原來湯姆·瓊斯很小的時候,送給索菲婭一隻小鳥,那是他親自從鳥窩裡掏出來的。他把它養大,並且教會了它唱歌。

那時候索菲婭十三歲,非常喜歡這隻鳥,整天主要的事就是飼養它、照料它,她最大的快樂也就是跟小鳥玩耍。於是小湯米(他們這麼稱呼它)變得非常馴順,可以在女主人的手掌上啄食,跳到她的手指尖上站住,舒舒服服地躺在她懷裡,好像感覺到在那裡很幸福似的。不過索菲婭總是在它的腿上系一根小繩子,從不放它自由飛翔。

有一天,沃爾斯華綏先生全家到魏斯頓先生家赴宴,卜利非少爺和索菲婭在花園裡玩耍。他看到索菲婭十分喜歡那隻小鳥,就提出把小鳥交給他玩一會兒。索菲婭立即答應了他的要求,事先再三叮嚀他小心,然後才把小湯米交到他手裡。卜利非少爺剛一拿到小鳥,就鬆開小鳥腿上的繩子,往上一扔,讓它朝天空飛去。

那隻不通人性的蠢鳥,一發覺自己獲得了自由,立刻把索菲婭平日對它的撫育之恩拋到九霄雲外,徑直飛離了她,落到不遠處一根樹枝上。

索菲婭看到她的小鳥跑掉了,就大聲叫喊起來,正在不遠處的湯姆·瓊斯趕緊跑過來幫忙。

他一聽說事情的起因,就罵卜利非是個可恥的壞良心的惡棍,然後脫下外衣,爬上小鳥所在的那棵樹。

小鳥正棲著的那個樹枝正好伸到一個水渠上,湯姆眼看就要夠到那隻跟他同名的小鳥了,就在這當兒,樹枝突然折斷,可憐的湯姆就頭朝下栽到水裡去了。

這時候,索菲婭關心的對象改變了。她意識到湯姆有性命危險,就大聲喊叫起來,聲調比以前大十倍。卜利非少爺也幫助她使勁兒地喊。

主人和客人正坐在緊靠花園的一個房間里,聽到叫喊,嚇得立刻一齊奔出屋來。但是等他們來到水渠邊的時候,湯姆已經平安地爬上了岸,所幸,那水渠里的水很淺。

湯姆渾身滴著水,一個勁兒地打哆嗦,站在那裡。斯威康惡狠狠地撲過去要打他,被沃爾斯華綏先生攔住了,他讓斯威康耐住性子,然後轉過身來問卜利非少爺道:「孩子,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卜利非少爺回答道:「舅父,我因為幹了這件事,確實十分難過。真是糟糕,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拿著索菲婭小姐的鳥,想到這可憐的小動物一定很想得到自由,我承認,我就忍不住把它想要的東西給了它。我一向認為,把任何東西禁錮起來都是很殘酷的。在我看來,束縛任何東西都是違反自然規律的,根據這個規律,世上萬物都有享受自由的權利。不但如此,這樣做也不符合基督教的教義,因為違背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1]的原則。但是,如果我能料到索菲婭小姐會這麼傷心難過,我是決不會放掉那隻小鳥的。而且如果我能料到小鳥本身會落得那樣的下場,我也決不會把它放掉的。因為就在瓊斯少爺為捉它而從樹上跌下來的時候,小鳥又飛起來,後來就被一隻惡鷹叼走了。」

可憐的索菲婭一直到這時才知道她的小湯米所遭遇的厄運,因為卜利非所說的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她正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瓊斯身上,不可能去看小鳥。這時,她又大哭起來。沃爾斯華綏先生竭力勸解寬慰她,答應送給她一隻更好看的鳥。但是索菲婭說,她絕不要旁的鳥了。魏斯頓先生在一旁責備她不該為一隻愚蠢的鳥這麼哭哭啼啼,但也忍不住對小卜利非少爺說,如果他是他的兒子,屁股上準會挨一頓好揍。

索菲婭現在回到自己的房間,兩位年輕的紳士也被打發回家了,那一班宴席上的人又回到屋裡喝起酒來。大家把話題轉到那隻鳥上,這番談話新奇有趣,我們認為值得單辟一章來敘述。

[1]引自《新約·馬太福音》第7章第12節,原話是:「你們要別人怎樣待你們,就得怎樣待別人。」

第四章

本章包含著極其深奧和嚴肅的事,恐難引起某些讀者的興趣斯塊爾先生剛點上煙斗,就對沃爾斯華綏先生說:「先生,真的,我不能不向您道賀,跟前能有這麼一位好外甥。像他這樣年紀的孩子,大多數只會注意眼前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別的一概不懂;而令甥卻有明察是非的能力。束縛任何東西,在我看來都是違反自然規律的,根據這條規律,萬物都有享受自由的權利。這就是令甥說的話,這句話在我心上留下的印象,將永遠不會磨滅。對於正義的法則和事物永恆的適當性,還有誰比令甥理解得更透徹?他小小年紀就如此出類拔萃,我不能不大膽地預測,這位青年到盛年時期,和大布魯圖斯或小布魯圖斯[1]一定在伯仲之間。」

這時,斯威康趕緊插話,因為太急,把酒也撒出一些,他急忙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然後說:「從卜利非少爺說的另外一句話看來,我認為他日後會比布魯圖斯更了不起。所謂自然規律只是一句套話,什麼也說明不了,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樣一條規律,也不知道它能產生出什麼權利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倒的確是基督教的教義,那孩子說得好極了。我的教育產生了這麼好的效果,我真的高興極了。」

「如果虛榮心符合事物的適當性的話,」斯塊爾說,「那麼在這件事上我也有理由講講虛榮。卜利非少爺這種對善惡是非的觀念究竟是從誰那裡學來的,我覺得再明顯不過。如果沒有自然規律,也就談不上善惡是非了。」

「什麼?」牧師叫道,「你難道否定上帝的啟示[2]嗎?我到底是在跟一個自然神論[3]者說話,還是跟一個無神論者談話?」

「咱們還是喝酒吧!」魏斯頓先生說,「什麼自然規律,見鬼去吧!我不懂你們倆講的善惡是非是指什麼,叫我說,把我女兒的鳥搶走就是『非』。我這位老街坊盡可以照他自己的意思,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可是縱容孩子幹這種事,那隻能把他們養大了送上絞刑架。」

沃爾斯華綏先生回答說,他為外甥所乾的事,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他不同意去處罰外甥,因為外甥那麼做本是出於一種崇高的動機,沒有什麼惡意。他說,如果卜利非把那隻鳥偷走了,他會比誰都更堅決地主張處罰他。可是很顯然,那孩子沒有這種動機。他認為,實際上除了他外甥表白的原因以外,他不可能有別的動機(至於索菲婭所懷疑的那種惡意,沃爾斯華綏先生從來沒有想到過)。最後,他再一次責備了外甥的錯誤舉動,但念及他年幼無知,可以勉強饒恕他。

斯塊爾剛才已經過於明白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如果現在不再開口,就等於默認對方對他的評判的指責。因此,他頗有些激動地說:「沃爾斯華綏先生對於財產權這樣的骯髒東西,未免太過於重視了。當我們對偉大、卓越的行為下判斷的時候,一切細枝末節都應該置之度外。正因為拘泥於這狹隘的準則,人們才判定小布魯圖斯是忘恩負義,被罵作弒父的逆賊[4]。」

「要是這兩個人因為這些罪行被送上絞刑架,」斯威康嚷道,「那也是他們罪有應得。這一對異教的惡棍!謝天謝地,咱們如今再也沒有布魯圖斯兄弟這樣的人了!斯塊爾先生,我希望你再也別往我這兩個學生的頭腦里填塞這種違背基督教教義的邪說了,因為只要他們接受我的教育一天,我就一定會用鞭子把這些邪說從他們腦子裡再抽出去的。你的好學生湯姆受了你的熏染,差不多已經給毀了。那天我偶爾聽到他同卜利非少爺爭論說,光有信仰而沒有善行,信仰就得不到上帝的獎勵。我早知道這是你的論點,他一定是從你那裡學來的。」

「你不要責備我把他教壞了,」斯塊爾說,「是誰教唆他嘲笑一切合乎自然法則、合乎道德、合情合理、盡善盡美的事物的?他倒是你的好學生。我不承認他是我的學生。不,不是的,卜利非少爺才是我的學生呢。儘管他年紀很輕,我敢向你挑戰,諒你也沒有本事把這孩子正直的道德觀徹底摧毀!」

聽了這話,斯威康帶著輕蔑的神情譏諷斯塊爾道:「啊哈,我敢放心大膽地把他交給你。那孩子的心中,善惡觀念已經深深地扎了根,你的那些冒牌哲學謊言影響不了他。不,不,我已經用了一番心思,事先把道理灌輸給他了——」

「我也把道理灌輸給他了!」斯塊爾叫嚷著,「除了崇高的道德觀,還有什麼別的東西更能激發人心,使它產生釋放小鳥這種慷慨仁慈的念頭呢?我再向你重複一遍:如果虛榮符合事物的適當性的話,我就要說,把這些觀念灌輸給卜利非少爺的光榮理應屬於我——」

「如果虛榮是可以容許的話,」斯威康說,「我也敢誇口說,卜利非少爺本人認定是自己行動準則的那種責任感,正是我教給他的。」

「這麼說來,你們兩個是串通一氣,教那個小少爺來搶我女兒的鳥哇!」鄉紳說話了,「看來我得好好看住我那養山鶉的籠子,要不然,就會有哪個講道德或信宗教的人來全給放掉了。」說到這兒,他拍拍在座的一位律師的背,大聲叫道:「律師先生,你怎麼看這件事?這件事違不違法?」

那位律師臉色端莊,一本正經地講了下面一番道理:「如果這個案子以山鶉為由提起訴訟,那毫無疑問是可以成立的,因為這山鶉雖然是野生的,但既然有人要求歸還,就產生了所有權問題。不過案情涉及的是一隻會唱歌的鳥,儘管有人要求把它歸還,法院還是會把它視為非私人財產,是一種下等動物。在這種情況下,原告必須撤回訴狀。因此,鄙人認為還是以不起訴為好。」

「好啦,」鄉紳說,「既然沒有好處,咱們還是來喝喝酒,談談國家大事或者大家都懂得的事吧。我敢說,剛才你講的那些話,我一個字也沒聽懂。你那些話也許很有學問,也很有道理,可是你沒辦法叫我聽進去。哼,真見鬼了!你們誰也不提一提那個值得誇獎的可憐的孩子,他冒著摔斷脖子的危險幫助我女兒,那才是俠義行為呀!我的學問足夠使我看明白這一點。我們應該為湯姆的健康幹上一杯!不管我活到什麼時候,我都要疼愛這個小夥子。」

兩位塾師的辯論就這樣被打斷了。本來他們兩個準定還會爭論起來的,但是沃爾斯華綏先生立刻吩咐備車,把這兩個鬥士送走了。

這隻小鳥的故事以及由此引發的一段對話,就這樣結束了。儘管這件事發生的時間比本書現在所敘述的時期要早幾年,我們還是不能不在這裡補敘一筆。

[1]大布魯圖斯即路修斯·朱尼烏斯·布魯圖斯,他建立了羅馬共和國。他的兩個兒子圖謀推翻共和國,他將其治罪,親自監視執行他們的死刑。小布魯圖斯是馬爾庫斯·朱尼烏斯·布魯圖斯(前85—前42),為愷撒所賞識,授以要職,后以維護共和的名義,加入刺殺愷撒的集團,親手殺死愷撒,故有人認為他忘恩負義。

[2]指《啟示錄》中有關世界末日的話。

[3]自然神論是18世紀歐洲自由思想家所主張的理論,他們認為世界是上帝創造的,但後來世界脫離了上帝的統治,按照自身規律發展了。

[4]普盧塔克的《名人傳》說小布魯圖斯的母親是愷撒的情婦,布魯圖斯是愷撒的私生子,故他之殺愷撒為弒父。但愷撒只比布魯圖斯大十五歲,這個說法不可信。

第五章

包括一件人人都能欣賞的事

「細微的事能打動細小的心。」[1]這是一位戀愛大師的體會。一點兒也不錯,從那天起,索菲婭開始對湯姆·瓊斯產生了好感,而對那個卜利非少爺則十分厭惡。

有很多偶然事件時不時地加深索菲婭這兩種感情。我們前面已經透露過,這兩個孩子的性格截然不同,湯姆遠比卜利非更能投合索菲婭的心意,不用說,讀者也能推斷出來。說實在的,索菲婭很小的時候就看出來,儘管湯姆是個懶散馬虎、調皮搗蛋的傢伙,可是除了他自己,他從來沒有損害過什麼人;而卜利非少爺雖然舉止端莊穩重,為人精明審慎,一副小紳士的模樣,然而他一心一意就只關心一個人的利益,至於那個人是誰,不需要我指點讀者也一定能猜出來。

本來人們為本身的利益著想,對待這兩種人應該有不同的態度,但是人們對待他們的態度卻往往並不是截然相反的。這也許有策略上的考慮:當人們發現一個真正以行善為樂的人時,他們有理由認為自己是發現了一件珍寶,並渴望獨自佔有,就像獲得其他任何好東西一樣。他們可能這樣想,如果大聲宣揚一個人的好處,就等於,用粗淺的話來說,大聲喊叫別人來分享他們本打算獨自享受的烤肉。如果這種解釋不足以使讀者滿意的話,我就沒有別的辦法來說明為什麼人們對為人類社會增光和造福的人會那樣漠不關心。索菲婭卻並非如此。幾乎從她剛剛懂得敬重和鄙夷這兩個詞的含義那天起,她就敬重湯姆·瓊斯而鄙夷卜利非少爺。

索菲婭曾經跟她姑媽一起生活了三年多。她在離家這段時間裡,很少見到這兩個少年,只有一天陪她姑媽到沃爾斯華綏先生家吃過一次飯。那是在我們上文講過的山鶉事件后不久。飯桌上,索菲婭聽到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在回家的路上,她姑媽也沒能從她嘴裡問出什麼來。可是,當給她卸裝的女僕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小姐,您今天見到卜利非少爺了吧?」時,她以十分氣憤的口氣回答道:「我討厭卜利非少爺這個名字,正像我討厭一切卑鄙無恥、不講信義的東西一樣。我真不明白,只因為湯姆好心好意地做件事,沃爾斯華綏先生就讓那個野蠻的老學究殘酷地打這個可憐的孩子!」隨後,她把事情的經過向她的女僕敘述了一遍,最後說:「你不覺得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嗎?」

現在,這位年輕的小姐已經回到父親身邊,魏斯頓先生讓她主持家政,用餐的時候讓她坐上席[2]。湯姆因為酷愛打獵,極受鄉紳寵愛,時常來做客,在餐桌旁就座。心胸開闊、性情豪爽的小夥子,往往有待人殷勤的天性,再加上湯姆又很聰明而且有見識,使這種殷勤很容易變成對一切婦女的關懷體貼。這一點,不論是跟那些粗野的鄉紳比,還是跟面目嚴肅、性格有些陰沉的卜利非少爺比,都顯然大大不同。湯姆這年二十歲,已經在這一帶婦女當中以漂亮小伙而聞名了。

湯姆對待索菲婭,除了比對別的人更加敬重外,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就索菲婭的容貌、家產、見識和溫柔可親的態度而言,這樣的敬重似乎也是理當如此的。但是湯姆在索菲婭身上從來沒有動過其他念頭。我們目前姑且讓讀者去責難他蠢笨,但也許以後我們會對此做出令人滿意的說明。

索菲婭極其天真溫柔,但性情又非常活潑。每當和湯姆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更加活潑起來。湯姆如果不是過於年輕和疏忽大意,本來是能夠覺察到這一點的;而且,要不是魏斯頓先生不是一心一意只關注他的獵場、馬廄和狗窩的話,這種情形也許會多少引起他的嫉妒了。但是那位可敬的鄉紳從來沒有起過疑心,因此就給了湯姆一個所有戀人都夢寐以求的接近他女兒的機會。湯姆只是順著自己天生的殷勤態度和善良的品行來行事,可是這麼一來,倒使他比經常轉那姑娘的念頭的人處於更加有利的地位了。

這就難怪這件事逃過了所有人的注意,因為就連可憐的索菲婭本人也沒有覺察。等到她意識到自己處在危險中時,她已經深深墜入情網,不能自拔了。

就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天的下午,湯姆趁索菲婭獨自一個人待著的時候,跑到她面前,稍稍客氣了幾句以後,神情莊重地對她說,他想求她一件事,希望她好心地給予幫助。

不論是這個年輕人的舉動還是他開始說話的方式,實在都不能使姑娘疑心到湯姆是有意向她表達愛情。但是,不知是大自然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什麼呢,還是由於別的原因,索菲婭心裡突然冒出來了這個想法,使她頓時臉上失色,四肢顫抖起來。要是湯姆這時候停下來等她答話,她一定張口結舌說不出來。但是湯姆立即把她從窘境中解脫出來,接著提出了他的請求:求索菲婭可憐可憐那個獵場看守,並說,如果魏斯頓先生把這個人告到法庭,他和他一家人就會被徹底毀了。

此刻,索菲婭已經從剛才那陣慌亂心情中恢復了鎮定。她甜甜地一笑,回答說:「這就是你那麼鄭重其事地向我提出的重大請求嗎?好的,我一定盡心儘力為你效勞。其實,我自己也很同情那個可憐的人,就在昨天,還送了他太太一點小東西。」她說的這點東西指的是她的一件長袍、幾件內衣和十先令現錢。這事湯姆事先已經知道了,實際上,他正是因為知道了這件事,才起意求索菲婭幫忙的。

我們這位小夥子的請求獲得成功,使他越發有了勇氣。他決定更進一步,大膽請求索菲婭把黑喬治推薦給她父親。他強調說,這一帶沒有比這個人更老實的了,他最適合獵場看守這個差事,而且當時魏斯頓先生這裡恰巧有個空缺。

索菲婭回答道:「好吧,這個我也答應下來。不過,關於前一件事,請你放心,我要追著我父親,不達到目的,決不罷休。可是后一件事,我可不能擔保一定辦到。不過,我一定會儘力幫這個可憐的人的,因為我真的很同情他和他的一家人。現在,瓊斯先生,我也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幫忙,小姐!」湯姆大聲說,「您要是知道我一聽到您可能吩咐我做點什麼就會多麼高興,那麼您就會知道您的吩咐對我來說就是莫大的恩寵。憑您這隻可愛的手發誓,我情願犧牲自己的生命來為您效勞。」

說到這兒,湯姆抓住索菲婭的手,熱烈地吻了起來。這是他的嘴唇頭一次接觸到她。索菲婭雙頰上剛剛失去的血色,這時又大大得到補充,一下子衝到臉上,連脖頸都緋紅了。此時此刻,她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這種感覺,等稍稍平靜下來回味時,她才開始領會蘊藏在她心中的一些秘密,假如讀者還沒有猜到那是什麼樣的秘密,那麼到了應該知道的時候,就總會知道的。

索菲婭剛能說出話來(她是不可能馬上說出話來的),就告訴湯姆,她要他幫的忙是:以後再出去打獵,別帶她爸爸冒那麼多風險。因為她從聽到的一些話里知道,在外面有很多危險,所以每回他們兩個一起去打獵,她總是提心弔膽的,很害怕哪一次她爸爸摔斷胳膊腿,被人抬回來。因此,她求湯姆看在她的面上,千萬多加小心。湯姆既然知道魏斯頓先生通常總是跟在他後面的,那以後騎馬就不要跑得太快,也不要跨越籬笆溝坎。

湯姆答應一定遵照她的囑咐,又對索菲婭好心答應他的請求表示了感謝,就告辭而去。他對自己取得的成功感到非常滿意。

可憐的索菲婭也感到非常滿意,但是原因卻與湯姆不同。她感覺到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讀者心中(如果他或她還有一顆心的話)一定會比作者有更深刻的體會。即便我有詩人所幻想的那麼多張嘴[3],吃過為他準備的許許多多珍饈美味,也不能描繪得那麼好。魏斯頓先生有個習慣,就是每天下午喝醉了酒後要聽女兒彈琴。他十分喜歡音樂,如果他住在城裡的話,就可以稱得上一個音樂鑒賞家了,因為他總是反對亨德爾先生的精妙樂曲。他除了欣賞輕鬆活潑的小曲之外,別的一概不感興趣。他最心愛的曲子就是《國王老西蒙爵士》《聖喬治忠於英格蘭》《蹦蹦跳跳的瓊》[4]和其他幾首。

儘管索菲婭精通音樂,除了亨德爾先生的作品外她從來不願意彈別的曲子,可是她對父親又是那樣孝順,還是把那些小曲兒都學會了,好彈給他聽。不過她有時也想辦法把爸爸的興趣引到她這方面來。每當魏斯頓先生要她把那些小曲一彈再彈時,索菲婭就說:「別這樣,親愛的爸爸!」而常常要求魏斯頓先生准許她演奏點別的曲子。

可是這天晚上,鄉紳酒足飯飽,要來聽女兒彈琴的時候,索菲婭卻不等父親開口,就把父親喜愛的曲子全都一連彈了三遍。這下子可使鄉紳樂不可支,從躺椅上跳起來,吻了女兒一下,並且發誓說,她的演奏技巧大大長進了。索菲婭就趁這個機會來履行她向湯姆許下的諾言。事情辦得非常成功,鄉紳甚至對女兒說,如果她肯為他再彈一遍《國王老西蒙爵士》,他明天早晨就派喬治去看守獵場。於是《國王老西蒙爵士》演奏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音樂的魅力使魏斯頓先生進入夢鄉為止。第二天早晨,索菲婭當然沒有忘記提醒父親答應過她的話,鄉紳立刻派人把他的律師找來,吩咐他中止一切訴訟程序,給喬治擬一份看守獵場的委任書。

湯姆辦成這件事的消息,很快在遠近傳開,並招致種種不同的議論。有的人誇獎他辦了一件好事,但多數持非難的觀點,有人嘲弄道:「毫不奇怪,惺惺惜惺惺嘛,二流子結交二流子。」小卜利非更是義憤填膺。長期以來,他對黑喬治的仇恨程度,就像湯姆對黑喬治的喜愛程度一樣深。這倒不是因為黑喬治什麼地方得罪了他,而是因為他自己崇信宗教和道德,黑喬治卻有流浪漢的壞名聲。因此,卜利非少爺把湯姆辦這件事說成是有意跟沃爾斯華綏先生作對。他咬牙切齒地說,為這樣一個無賴漢做好事,絕不可能找出別的動機來。

斯威康和斯塊爾也隨聲附和,唱著同樣的曲調。因為那個寡婦的緣故,他們兩位,尤其是斯塊爾非常忌恨小瓊斯。因為現在湯姆·瓊斯快二十歲了,長得確實英俊漂亮,那位寡婦越發寵愛他,因為這寵愛,似乎也就越來越覺得他英俊漂亮了。

但是沃爾斯華綏先生卻不為他們惡意的挑唆所動,他對瓊斯所做的事表示十分滿意。他認為,瓊斯這種對朋友忠心耿耿、始終不渝的真摯友誼值得大加讚揚,他還希望以後更多地看到此類善舉。

但是命運女神卻並不總賞識像我們的朋友湯姆這樣的漂亮的小夥子,這也許是因為這類青年人並不怎麼熱切地討好她吧。現在,突然之間,命運女神把湯姆的一切行為全加以顛倒,使善心的沃爾斯華綏先生把原先以為值得讚揚的事,忽然改換一個角度來看了。

[1]引自奧維德的《愛的藝術》。

[2]按風俗,宴會時,女主人坐首席,最貴重的男賓坐在女主人的右邊;男主人坐末席,最重要的女賓坐在男主人的右邊。

[3]希臘神話中的海德拉有九個頭,莎士比亞在《奧賽羅》第3幕第2場中有「如果我有海德拉那麼多張嘴……」這樣的話。

[4]《國王老西蒙爵士》在約翰·蓋依的《乞丐的歌劇》中配作飲酒之歌。《蹦蹦跳跳的瓊》是一首猥褻的民歌。

第六章

為瓊斯先生為何對迷人的索菲婭的種種可愛之處無動於衷辯解幾句;在那些讚賞大多數當代喜劇里的男主角的風流雅士心目中,湯姆的身價可能因而大大降低了鑒於我們這位男主人公對待索菲婭這種態度,我恐怕有兩種人已經對他有些看不起了:一種人責備他不夠精明,錯過了一個可以獲得魏斯頓先生全部家當的大好時機;另外一種人則因為他在這麼一位漂亮小姐面前膽小羞澀、裹足不前,那位小姐,好像只要湯姆張開雙臂,就會撲到他懷裡來的。

儘管對他這兩方面的錯誤我也許都沒辦法替他開脫(對於不夠精明這一點,他是無可饒恕的;而關於后一點,我所能提出的辯解恐怕也很難令人滿意),然而既然有時候可以通過證詞使被告的刑罰減輕,那麼我就把事實原原本本地擺在這裡,其中是非曲直全憑讀者來判斷。

瓊斯先生身上有一種氣質,究竟應該稱之為什麼,作家們還沒有一致的意見,但它的確存在於某些人胸中。這種氣質的作用與其說是分辨是非善惡,倒不如說是鼓勵人們行善,阻止人們作惡。

這種情況,說來略微有些像劇院里著名的「制箱匠」[1]。因為當具有這種氣質的人表演得好的時候,再也沒有比狂熱的或友好的觀眾那麼喝彩喝得響亮而熱烈的了。反之,假如他演砸了鍋,再也沒有比批評者那樣急於噓他並轟他下台的了。

用一個更高深一些,同時也是我們這個時代更熟悉一些的比喻來說明我這裡所說的原則,就是:它坐在我們心靈的寶座上,就好像我們王國里那位大法官[2]坐在審判廳里一樣,根據公理和正義來主持、審訊、指導、裁判、開釋或處刑,來處理各種案件。他的知識使他能夠洞察一切隱秘,他的智慧使他不受任何人的欺騙,他的正直使他不被任何人收買。

我們與比我們低劣的禽獸之間的主要區別,也許正是我們有這樣一種行之有效的行為準則。如果有這樣一些人,只具備人的外形,而不受這一準則的約束的話,我寧願把他們看作從人群中逃到禽獸陣營里的叛徒。而既然是叛徒,在禽獸中他們命中注定也不會有很高的地位。

到底是出於斯威康還是斯塊爾的教訓呢,我不便斷言,總之,我們的主人公的行為確實完全受這個準則的指引。因為儘管他不是事事都做得對,但每逢做了什麼錯事,他沒有哪一次不感到痛悔不已。正是這個準則教會他懂得,受了人家殷勤款待的恩情,卻轉而把人家的家產搶劫一空作為報答,那是天底下所有盜竊行為中最卑鄙無恥的一種。他更不認為這種罪行給人造成的傷害增大,就可以減輕其卑鄙程度。相反,在他看來,既然偷了人家的盤子都要判死刑並褫奪公民權,那麼既搶了人家的全部財產又奪走了人家的女兒,這種罪過是無論怎樣懲罰都不算過分的。

堅持這個原則,湯姆就從來沒有想到要靠這種手段來發財高升(我前面已經說過,這是一種實際行動的準則,僅僅懂得或相信它還不夠)。如果湯姆真正迷戀上索菲婭,他也可能會另有想法。可是請允許我說一句:為了愛情與為了竊取財產而奪取別人的女兒,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如今,雖然這位年輕人對索菲婭的種種迷人之處並非毫無覺察,儘管他十分愛慕她的容貌,敬重她的人品,可是索菲婭在他心上並沒有留下很深的印象。人們可能因此責怪湯姆冥頑不靈,至少也會嘲笑他缺乏審美判斷力,所以我們現在就來做一些必要的解釋。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湯姆的心現在被另一個女人佔有了。毫無疑問,讀者聽了一定會感到詫異,為什麼書里對這件事隻字未提。既然我們一點兒也沒有透露過是哪個人成了索菲婭的情敵,讀者也就無從猜測她究竟是誰。至於卜利非太太,儘管我們不得不將她對湯姆似乎頗有情意的疑點交代一下,但我們從來沒有讓讀者覺得湯姆對她有任何感情。事實上,我不得不遺憾地說,少男少女對於上了年紀的人對他們表示的戀情和寵愛,往往並不懂得報之以感激。

我們不能讓讀者再等下去了。想必您還記得我們時常提到喬治·西格里姆(就是獵場看守,一般人都稱他為「看獵場的黑喬治」)一家,是由夫妻兩個和五個孩子組成的。

排行老二的是個女兒,名叫莫莉。人們都認為她是那一帶長得最漂亮的姑娘。

康格里夫[3]說得好:「真正的美,其中有凡夫俗子的眼覺察不出來的東西。」因此,即使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美都不能瞞過獨具慧眼的人。

對這個姑娘的美貌,湯姆本來並沒有在意,可是等莫莉到了十六歲上,差不多比她大三歲的湯姆才開始對她有了情意。而且在他對莫莉有了感情之後很久,他還沒有想要佔有她的念頭。雖然他那健壯的肉體使他躍躍欲試,但他所恪守的道德準則卻約束住了他。誘姦一個少女,無論她多麼貧窮和地位低下,在他看來都是傷天害理的惡行,另外,他對姑娘的父親的一片好意以及他對這家人的同情也都加強了他這種冷靜清醒的想法。為此,他曾經一度下過決心,要控制自己的感情,有整整三個月的工夫,他確實沒有進過西格里姆家的大門,也沒有和這個女兒會面。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大家普遍認為莫莉是個很漂亮的姑娘。事實也的確如此。但是她的美可並不屬於很柔媚的一類,她身上很少女人味,她這種美同樣適用於描繪男子。說句老實話,年輕和健壯在她的長相上佔有相當大的成分。

她的心靈也不比她的外貌更帶有女人味。她身材高大,非常壯實,性格則粗率,敢作敢為。她是如此缺少羞澀和靦腆之態,以致湯姆對她的貞潔比她自己更為擔心。她喜歡湯姆,恐怕不下於湯姆之喜歡她,所以當她看到湯姆畏縮不前時,她就越發大膽進攻,追求起湯姆來。她發現湯姆根本不到她家裡來了,就設法攔他的路,竭力挑逗他,最後到了這樣的程度:除非湯姆是個大英雄,或者是個膽小鬼,才能使她達不到目的。一句話,沒過多久莫莉就把湯姆那些潔身自好的決心徹底粉碎了。儘管到了最後關頭莫莉還照著禮數裝出很不情願的樣子,但是我們寧可說,勝利歸於莫莉,因為事實上真正成功的是她的計謀和策劃。

在這件事上,莫莉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十分巧妙,以至瓊斯最後還把自己看作勝利者,認為那年輕姑娘是屈服於他的熱烈追求。同時,他還把莫莉同意委身於他看作是出於對他的一腔無法抑制的愛。湯姆這種設想,我想讀者也一定會承認是極其自然和合情合理的。前面我們已經不止一次說過他生得異乎尋常的俊秀,確實,他堪稱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夥子之一。

世界上有一種人,例如卜利非少爺,只愛自己一個人,事事處處只考慮個人的利益和享受,如果與自己的快樂和利益無關,對旁人的利害禍福一概不聞不問。但也有另一種品性的人,他們即使出於利己的動機,也表現出一定程度的高尚道德。也就是說,這種人如果從旁人身上得到快樂和滿足,他們一定會喜愛那個給予他們快樂和滿足的人,並且把為這個人謀取幸福看作使自己的心情獲得安寧不可或缺的條件。

我們的主人公就屬於后一種。他現在認為,由於他的行為,可憐的姑娘一生是幸福還是痛苦,以後就全靠他一個人來決定了。莫莉的美貌仍然吸引著湯姆,雖然更漂亮或者更新鮮的目標也許更能吸引他。但是由於考慮到莫莉對他顯然十分鐘情,又考慮到是他把這個姑娘引入現在這種境地的,他那嘗到勝利果實后出現在心中的感情低潮,這時又開始回升。莫莉對他的鐘情使他感激,莫莉的處境又讓他同情,除這兩種情感之外,再加上他貪戀莫莉的姿色和身子,這一切在他的心中產生一種感情,如果不太唐突這個字眼兒的話,我們可以稱之為「愛情」,雖然這麼說,剛開始的時候也許是很不妥帖的。

這麼說來,湯姆之所以對索菲婭的迷人之處無動於衷,對索菲婭那些很可以合理地解釋為鼓勵他去傾訴愛情的言語舉止,也都熟視無睹,真正的原因就在於此。既然他不肯因為莫莉貧窮和可憐就拋棄她,他當然就不會想到去欺騙像索菲婭這樣的人。而且,如果他讓自己對那位小姐產生哪怕一點點愛情的話,他就必將犯下兩種罪行之中的一種。我在初次將他介紹到這部史書里來的時候,曾經提過人們普遍認為他的下場將會如何如何,據我看來,假如他犯兩種罪過的一種的話,他都必然逃不脫那個命運。

[1]制箱匠指劇院里大聲叫喊的觀眾。他們激動的時候敲打板凳,聽起來像是在製造箱子。典出英國作家艾狄生(1672—1719)的一篇文章,見《旁觀者》第235期(1711年1月29日)。

[2]這裡指哈德維克男爵,他1737—1756年為大法官,菲爾丁對他極為推崇。

[3]康格里夫(1670—1729),英國喜劇家。這段話見他的劇作《老光棍》。

第七章

本卷中最短的一章

莫莉的媽媽第一個看出女兒體形的變化。為了遮掩街坊四鄰的耳目,她做了一件糊塗事,讓莫莉把索菲婭送給她的那件長袍穿上了。送長袍的小姐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可憐的女人竟然會糊塗到讓她女兒在這種情況下穿上它。

這是莫莉生平第一次有機會把自己的美顯示一下,她感覺得意極了。儘管她在穿得破破爛爛的時候,對著鏡子照一照也覺得自己美貌可人,而且就是穿得那麼破爛的時候還是把瓊斯的心征服了,也許還把另外一些人的心征服了,但她覺得如果再加上這件漂亮衣服的話,她准能更招人愛,因而也能征服更多的人。

於是,在下一個禮拜天,莫莉就穿上這件衣服,戴上湯姆送給她的鑲花邊的新帽子和其他的裝飾品,手裡搖著扇子,來到了教堂。大人先生們如果認為野心和虛榮心為他們所專有,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這種高尚的品質,不論在鄉村教堂里還是在教堂墓地邊,不論在客廳里還是在內室里,都一樣表現得非常突出。小教堂法衣室里的秘密策劃,不一定比教廷秘密會議上的陰謀詭計遜色。這裡同樣有當權和在野之分,有計謀、權術,有黨爭和派系之爭,跟宮廷里的情況完全一樣。

這兒的婦女,在玩弄女性那一套最高級的技巧方面,一點也不遜色於那些比她們高貴而富有的太太小姐。這裡有假裝正經,也有搔首弄姿;有打扮招搖,也有飛眼勾引;有虛情假意、爭風吃醋、造謠生事、惡意誹謗等等,總之,凡是高雅聚會或者上流社會社交界中常見的一切勾當,這裡應有盡有。所以,上流社會人士再也不要瞧不起地位比他們低的階層,把他們看作愚昧無知的一群;下層社會的人也不必去嘲笑地位高於他們的人,罵他們傷風敗俗。

莫莉坐了好一會兒,周圍的人還沒有把她認出來。於是教堂里做禮拜的人們就嘁嘁喳喳地議論起來。「這是誰?」等到認出是莫莉后,婦女們中間立刻就響起一片譏諷和嘲笑聲,有的甚至大笑起來,以致沃爾斯華綏先生不得不動用他的權威來維持教堂里的體統。

第八章

詩歌女神用荷馬的風格詠唱的一場戰鬥,只有熟諳古典的人才能欣賞魏斯頓先生在這個教區里也有一份地產,而且他的住宅離這邊的教堂並不比離他那個教區的教堂遠多少,所以他時常到這邊來做禮拜。這時候,他和可愛的索菲婭恰巧也在場。

索菲婭覺得莫莉長得好看,心裡很高興。但她又可憐莫莉這樣打扮自己是頭腦簡單不懂事,因而很顯然地惹起了身份跟她相當的人的嫉妒。索菲婭一到家,馬上就差人把獵場看守叫來,並且讓他把莫莉也帶來,說她打算在家裡為莫莉找個差事,可能就放在她身邊當個貼身女僕。因為這時,索菲婭的女僕打算辭工不幹,正要離去。

可憐的西格里姆聽了這話,真如聽到一聲霹靂,因為他完全明白他女兒的身子有了問題。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恐怕莫莉這孩子笨手笨腳的,侍候不好小姐,因為她以前從沒有侍候過人哪。」索菲婭說:「那沒關係,要不了多久她就會熟練的。我很喜歡這個姑娘,我一定要叫她來試試。」

黑喬治立刻去找他老婆,打算聽一聽她有什麼好主意,能使他從這種進退兩難的困境中解脫出來。不料到家一看,家裡正鬧得天翻地覆。原來那件肥大的長袍竟惹起那麼激烈的嫉妒,等沃爾斯華綏先生和其他頭面人物離開教堂后,那股被壓抑的怒火就猛烈爆發了。一開始,人們還是用謾罵、譏笑、噓聲和手勢來發泄,接著就用一些能夠飛行的武器來進攻了。儘管那些軟性的東西,既不至於傷害生命,也打不斷四肢,但對於一個衣著華麗的姑娘來說,那足以引起她的恐慌。莫莉是個性情剛烈的姑娘,絕不願逆來順受,於是——但是且住!既然我們不敢自信有足夠的能力來描繪這場戰鬥,那就請一位高手來助我們一臂之力吧。

啊,眾繆斯,不管您是哪一位,只要您喜歡歌唱戰爭,尤其是曾經詠唱過胡迪布拉斯和特魯拉[1]戰場上的殺戮場面的,如果您沒有和您尊貴的朋友巴特勒一道餓死的話,就請您在這個偉大的時刻,助我一臂之力吧!要知道沒有哪個人是萬能的。

就像一大群母牛正在一個家道興旺的農家場院里擠奶的時候,聽到它們的牛犢在遠處因奶水被搶走而哀號,必然會咆哮狂吼一樣,薩默塞特郡這群烏合之眾發出的吼聲也是如此。因為人各有異,各人的情緒也不相同,所以他們發出的聲音也是各種各樣的:有的粗大,有的尖厲;有的因憤怒而大聲呼叫,有的因驚恐而尖聲嘶叫,也有的人叫喊純粹是為了尋開心。其中起最重要作用的是嫉妒,它是魔鬼撒旦的姊妹和忠實的朋友,它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煽起婦女的怒火,使她們一走到莫莉面前,就紛紛抓起烏七八糟的髒東西往她身上亂扔。

莫莉本想體面從容地撤退出去,但是她的努力失敗了;於是她掉轉頭來,抓住敵軍中走在最前頭的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白絲,把她打翻在地。儘管敵軍約有百人之眾,但看到她們主帥的下場,都向後倒退了好幾步,躲到一座新掘的墓穴後面,因為她們的戰場,就在教堂的公墓上,那裡當晚正好要舉行殯葬儀式。莫莉乘勝追擊,從墓穴旁抓起一具骷髏,奮力擲過去,正好打中裁縫的腦袋。兩個腦殼碰到一起,咕咚一響,裁縫應聲倒下,直挺挺地躺在那塊兒地上了。於是兩個腦殼並列地上,簡直使人說不清哪個更有價值。隨後,莫莉又撿起一根大腿骨,沖入那四散奔逃的人群,掄起大腿骨,左右砍殺,把那些強大的男女英雄直打得人仰馬翻。

啊,繆斯,請你列舉出在這可怕的日子裡倒下去的那些人的名字吧。首先,是傑米·特伍德爾,他的後腦勺被可怕的大腿骨擊中一下。他是在那溫柔秀麗、蜿蜒曲折的斯陀爾河優美的岸邊長大的,就在那裡他學會了聲樂藝術,後來到處流浪,在節日晚會和市集上用他的歌喉為鄉村的少男少女助興,那些青年男女在草地上輕快地翩翩起舞,傑米就站在一旁演奏提琴,並且隨著自己琴聲的節拍歡跳。可是,現在,提琴對他還有什麼用處呢?他只能用自己的身體來敲打青草地了。其次,是騸豬的老埃徹普,他的腦門上挨了我們這位亞馬孫女英雄一下,當即栽倒在地上。他的體格又肥又大,倒下去就彷彿房倒屋塌一般。同時,他的煙盒從口袋裡掉了出來,莫莉就把它當作當然的戰利品收起來。再就是磨坊的凱特,她不幸被一塊兒墓碑絆倒,碑石鉤住她那沒有系帶的長襪,使她顛倒了自然的順序,摔了個頭下腳上。貝蒂·丕平和她的情人小羅傑爾也都摔倒了。噢,性情古怪的命運哪,讓她摔個嘴啃泥,而他倒摔了個仰八叉!湯姆·弗萊克爾,鐵匠的兒子,是莫莉盛怒之下的另一個受害者。他本是一個手藝靈巧的匠人,他做的防泥木鞋十分出色,現在把他踏倒在地的那一隻正是他本人的傑作。如果他當時待在教堂里唱聖詩,也就不至於搞得頭破血流了。克羅姑娘,一個莊稼漢的女兒,還有本人就是種莊稼的約翰·吉迪什,南·斯勞齊、埃塞爾·克德琳、維爾·斯普雷、湯姆·班內特、父親開著「紅獅酒店」的波特家三姊妹、婢女貝蒂、旅店馬夫傑克,以及其他許多出身貧寒的人,這時都躺在墳墓中打滾。

其實,莫莉那雙強有力的胳膊並沒有碰到所有這些人,他們大多數是在狼狽逃竄中互相撞倒的。

但這時,命運女神擔心她過於偏向一邊,有失公正,特別是怕讓有理的一邊長時間佔上風,就趕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讓布朗大娘反攻了。這個婆娘平時被澤吉爾·布朗擁抱在懷中,但是擁抱她入懷的卻並非丈夫一個人,教區里有一半男人與她都有瓜葛。這個女人在維納斯的戰場上非常有名,而在馬爾斯的戰場上也不遜色[2]。她的戰績平時總是銘刻在她丈夫的頭面上。要說有史以來哪個男人曾以頭上長角之多來炫耀過妻子多情的話,那就是澤吉爾了[3]!他那張布滿抓傷的臉也表示著這個女人不但有做手腳的才能,而且還有另一種才能,或者可以說,利爪[4]。

當這位女英雄看到她那陣營里的人們這麼可恥地四散奔逃時,再也按捺不住了。她突然停下來,對著那些逃跑的人大聲叫嚷,說了下面這番話:「喂,你們這些薩默塞特男人,或者不如說,你們這些薩默塞特女人,叫她這麼一個女人把你們嚇得東奔西逃,你們不覺得丟臉嗎?要是沒有人敢和她交手,那就別說我自己和瓊·陶普搶了勝利的功勞。」說著,她就朝莫莉·西格里姆撲過去,沒費多大力氣就把對方手中的大腿骨搶到手,同時還捋下敵人頭上的帽子。然後她用左手揪著莫莉的頭髮,右手猛擊莫莉的臉,打得莫莉的鼻子里馬上淌出血來。當然,與此同時,莫莉也沒有閑著,她很快把布朗大娘頭上那塊破布拽了下來,然後一隻手死死攥著她的頭髮,另一隻手也把對方打得鼻血直流。

當這兩位女戰士各自從對方的頭上俘獲了足夠的戰利品——頭髮——以後,她們的怒火又沖著衣服發作起來。在接下來的對攻中,雙方都異常兇猛,才幾分鐘,兩人腰部以上,全都一絲不掛了。

所幸,女人們進行拳頭交戰的時候,瞄準的部位跟男人們不一樣。不過,雖然在戰鬥開始時,她們不可能完全按照本性別的打法,但是我注意到,隨著戰鬥的深入,她們從來不會忘記襲擊對手的胸部,大多數女人如果那裡挨上幾下就會丟掉性命。我知道有些人因而認為這是因為女人比男人更嗜血成性,因為鼻子最容易流血,她們就總是朝鼻子打。不過這種說法過於牽強附會,而且也太不厚道了。

就胸部來說,布朗大娘大大地佔了優勢,因為她根本沒有乳房可言。她的胸部(如果那可以稱作胸部的話)的膚色以及其他許多特徵都像一塊古舊的羊皮紙,你就是在上面擂上一陣也無大害。

莫莉除了肚子大起來以外,胸部也異常發達,與布朗大娘的大不一樣。這一點也許很容易引起對方的嫉妒,在戰鬥中給她致命的一擊。幸好,這時湯姆·瓊斯及時趕到,立刻結束了這場血戰。

湯姆碰巧趕到,應該歸功於斯塊爾先生。做完禮拜之後,他帶著卜利非少爺和瓊斯一道騎馬閑逛,已經走出四分之一英里,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他也並非隨意改變的,箇中原因,我們有空就向讀者交代),讓那兩位年輕的紳士,陪他走另外一條路。這個提議得到了贊同,於是他們就必然回到通往教堂墓地這條路上來。

卜利非少爺騎馬走在前面,望見那邊聚集了一大群人,兩個女戰士正像我們剛才說的那樣,打得難解難分,他就勒住馬,問是怎麼回事。一個鄉下人,一邊搔著頭皮,一邊說:「不知道,少爺,俺不知道。不過,是有人干仗呢,是布朗大娘和莫莉·西格里姆。」

「誰?誰?」湯姆叫嚷起來,但是沒等回答,他已經看見他的已變得狼狽不堪的莫莉。他急忙跳下馬來,顧不得拴馬,就跳過墳地的牆頭,向莫莉跑去。莫莉看見他,立刻眼淚直流,對他訴說那些人多麼野蠻地欺負她。湯姆一聽,在盛怒之下,用馬鞭子抽了布朗大娘幾下。他竟然忘記了對方是一個女人家,也許憤怒使他根本沒有看出來。事實上,除了身上的一件襯裙之外,布朗大娘沒有其他女性的特徵,而湯姆也許沒有注意到她的襯裙。隨後,湯姆又飛奔到人群中,鞭如雨下,抽打起來,因為莫莉給這些人也告了狀。如果我不把繆斯女神請來幫忙,是無法把那天馬鞭抽打的詳情描繪出來的。好心的讀者也許會認為詩神剛剛為我們出過力,若再去懇請,那未免太為難她了。

湯姆就像荷馬時代的英雄那樣,或者說像堂吉訶德或者世上其他到處行俠仗義的騎士一樣,把戰場上的敵人全部肅清,然後回到莫莉身邊。如果把瓊斯當時看到的莫莉那副慘相寫出來,不論作者自己還是讀者們都會感到很難過的。湯姆氣得像個瘋子一樣捶胸頓足,咆哮怒號,撕扯自己的頭髮,賭咒發誓說,對那些惹事的人非要狠狠地報復一番不可。隨即,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莫莉身上,把自己的帽子戴在莫莉頭上,用自己的手帕儘力把她臉上的血擦乾;然後他吩咐僕人回去取一副偏鞍或后鞍來,好把莫莉平平安安地送回家。

卜利非少爺本來不同意把僕人差走,因為他們身邊只有一個僕人跟隨。可是既然斯塊爾贊成瓊斯的意見,卜利非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不一會兒,僕人就把一副后鞍拿來。莫莉儘可能地把被撕碎的長袍往一塊兒湊攏一下,就坐在僕人的後面,在斯塊爾、卜利非和瓊斯的陪護下回了家。

瓊斯接過自己的外套的時候,偷偷地吻了莫莉一下,悄悄告訴她晚上再來看她,然後就和她分手,騎馬去追他的兩個同伴。

[1]《胡迪布拉斯》為巴特勒1663年所寫的長詩。長詩第1部第3首寫到主人公胡迪布拉斯被力大無比的婦女特魯拉擊敗的情節。

[2]維納斯是羅馬神話中的愛神,馬爾斯是戰神。

[3]西方某些國家認為妻子不貞,丈夫頭上會生角。

[4]原文talents(才能)和talons(爪子)是兩個諧音的詞。

第九章

本章包含一件不大平和的事情

莫莉剛一穿上平時穿的那套破衣爛衫,她的姐妹們就氣勢洶洶地向她發起火來,尤其是大姐,沖著她說,這是活該!「你憑什麼大模大樣地穿上魏斯頓小姐送給媽媽的那件長袍!」她說,「要是那件衣服給咱們姐妹們哪一個穿的話,最有權利穿的是我!不用說,你一定以為自己長得好看,就應該你穿它。你一定覺得你比我們哪一個都長得好看吧!」另一個也嚷道:「把碗柜上那塊破鏡子拿給她照照。要是我,就先把自己臉上的血洗乾淨了,再來談漂亮不漂亮。」大姐又叫道:「你最好聽聽牧師講了些什麼,別凈追野男人了。」她們的母親也嗚咽著說:「孩子,真是這樣。她把咱們一家的臉都丟光了。她是咱們這一家裡,頭一個做這種事的。」

「媽,你可不能拿這種話來罵我,」莫莉大聲叫道,「你自己跟爸爸剛結婚一個禮拜,就生下了大姐。」

「不錯,你這個騷婊子,」她母親氣咻咻地說,「你說得不錯,那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橫豎我跟你爸爸正式結了婚。你要是讓人家明媒正娶,我也就不生你的氣了。可是你偏偏跟人家少爺勾搭上了!你這騷貨!你要是養下個孩子來,就是個私生子,你個騷貨!可是天底下誰也不敢說我這種閑話。」

當黑喬治走進家門來辦前邊提過的那件事的時候,屋裡就是這麼一種情況,他老婆和三個女兒鬧成一團,而且都大聲嚷嚷,連哭帶叫。所以他等了好一陣子才找到發言的機會,瞅准一個空隙,趕緊把索菲婭對他說的話告訴了她們。

西格里姆的老婆一聽這消息,又重新罵起莫莉來。「你瞧,你讓我們多麼為難哪!」她說,「小姐看見你那大肚子會怎麼說呢?我還不如早點死了,就看不到這一天了!」

莫莉趾高氣揚地問她爸爸:「你給我弄到什麼了不起的好差事了呢,爸爸?」黑喬治對索菲婭所說的放在她身邊服侍的意思並沒有弄明白,也沒有說清楚。「大概是在廚房裡當個下手吧?叫我給他們洗盤子洗碗,我可不幹。我那位少爺要替我安排更好的差事呢。你們瞧瞧他今天下午給我的是什麼。他答應我永遠不讓我缺錢花。媽媽,你要是閉著嘴少說閑話,知道好歹,那你也不會缺錢花的。」她一邊說著,一邊掏出幾枚金幣來,把其中的一枚給了她母親。

金幣一放到手心裡,這位好婦人的脾氣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這種萬靈藥就有這樣的奇效!)。她說:「孩子他爸,世上哪裡找你這樣的糊塗蛋,不先問一聲什麼差事就答應下來!也許真像莫莉說的,是在廚房裡幹活呢。別看我窮,志可不短,我也有我的身份,不能叫我的閨女到廚房裡去干粗活。雖然我那個當牧師的爸爸死的時候欠了一身債,連一個先令的遺產也沒給我留下,我沒有辦法只好嫁了一個窮光蛋,可是要知道,我把志氣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哼,真是的!魏斯頓小姐最好查查家譜,看看她爺爺那輩是幹什麼的。就我所知,我娘家老輩子人坐著馬車的時候,有些人的祖宗還靠兩隻腳走路呢。我敢說,她送給咱們那件舊長袍的時候,心裡一定還覺得是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我娘家祖上的人在街上看到這種破爛貨,連撿都懶得撿呢。可是窮人總是讓人拿腳踩。教區里的人用不著跟莫莉過不去。你可以告訴他們,孩子,你姥姥那時候穿的比這要闊多了,而且都是從鋪子里買新的。」

「不過,這會兒該想想我怎麼去回復小姐呀。」喬治說。

「我怎麼知道該怎麼回復!」他老婆回答道,「你總是把家裡人往溝里坑裡帶。你還記得你打死山鶉那回,叫我們遭了多大難嗎?我不是勸過你,永遠也不要進魏斯頓家的地里去嗎?多少年前我不是就告訴過你,這樣做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後果嗎?可是你總是拗著你那牛性子,一條道走到黑,哼,你就是這樣,你個該死的!」

總的說來,黑喬治的脾氣是比較溫和的,不魯莽,不急躁。可是,他也有一點古人所謂的「肝火」。他老婆,如果是個聰明人的話,一定會小心謹慎,有所顧忌了。憑著多年的經驗,他明白,家庭里起風波的時候,論辯說理是沒有用的,那等於火上澆油。因此他手邊總是預備著一根短鞭子,這東西簡直是一劑妙藥,他每回使用,都很靈驗。剛才這聲「該死的」提醒他,又到了使用這種藥劑的時候了。

因此,剛一露出大吵大鬧的苗頭,他就立刻拿出上述藥劑。就像一切有奇效的藥劑一樣,剛吃下去時似乎使病情惡化,癥狀加劇,可是過不多久,一切都會平穩下來,病人也就完全恢復安寧。

不過,這種藥劑,說到底,是專為騾馬準備的,要十分健壯的體格才能吃得下去、消受得了。因此,它只適用於一般粗人,除非遇到一種情況,即當太太的炫耀起自己的門第來的時候,那時我們認為做丈夫的,不論是誰,都可以用這種藥劑,沒有什麼不適當的,只要他使用時不過於下流,就像那種使用一些這裡不須指明的外用藥一樣,把使用者的手都弄髒了,任何體面紳士就是想一想這樣卑鄙下賤的勾當也會受不了的。

沒過多久,全家又回到完全寧靜的狀態。這劑葯的效力如同電流,往往能從一個人傳到其他沒有觸到它的人身上。其實,既然這種葯和電流的效力都是由摩擦產生的,二者之間也許確實有些共同之處。弗里克先生[1]那部大著出第二版的時候,完全可以研討一下這種現象。

現在他們開起家庭會議來了。經過反覆辯論,莫莉還是堅決不肯去干那種侍候人的下賤活。最終的結果,決定由西格里姆的老婆親自去拜見魏斯頓小姐,儘力為她的大女兒拿到這個差事,因為大女兒說,她很願意去那裡做事。可是命運似乎偏要跟黑喬治這個卑微的家庭作對,後來使這個高升的想法也變成了泡影。

[1]弗里克見本書第2卷第4章注。

第十章

副牧師撒坡爾講的故事。鄉紳魏斯頓的洞察力。他對女兒深厚的愛及索菲婭對他的回報第二天上午,湯姆·瓊斯跟魏斯頓先生一塊兒去打獵,回來的時候,鄉紳邀請他到家裡吃飯。

這一天,可愛的索菲婭比平時更艷麗照人,也更愉快活潑。她這樣表現,毫無疑問,是意在我們的男主人公,儘管我相信她本人未必意識到自己的意圖。話說回來,假如她是有意讓湯姆迷上她的話,那麼可以說,她現在已經成功了。

飯桌上還有沃爾斯華綏先生那個教區的副牧師撒坡爾先生。這位先生心地善良,德高望重,他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在飯桌上能夠做到一言不發,同時嘴巴一刻也閑不住。一言以蔽之,他的胃口在世界上要算數一數二的。但是一旦桌布撤下去,他總是盡一切力量彌補剛才的緘默。因為他有很快樂的性格,談話往往饒有趣味,從不出口傷人。

這天,他是在烤牛肉剛要端上來之前趕到的。一進門就對大家聲明,他帶來一條新聞。他剛開頭講了一句自己是從沃爾斯華綏先生府上來的,那盤烤牛肉就映入他的眼帘,他立刻口不能言,只勉強顧得上念了飯前感恩禱文,同時宣布他必須向「小男爵」致敬,他平時總是把牛腰部的肉叫作「小男爵」。

正餐吃完了,索菲婭提醒他講剛才要講的那條新聞。於是他就這樣講開了:「小姐,昨天教堂做禮拜晚禱的時候,您一定注意到一個年輕女子,穿了一件樣式很特別的長袍,我記得看見您穿過那種衣服。不過,這種衣服在鄉下是:『Raraavisinterris,nigroquesi?milimacygno.』「小姐,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世上的珍禽,就如同黑天鵝。』這是朱文納爾[1]的一句詩。不過,還是言歸正傳吧。我剛才說到那樣的衣服在鄉下是很少見的,但是更令人們感到驚奇的是穿這件衣服的人,先生,我聽說她就是替貴府上看獵場的那個黑喬治的女兒。我本以為黑喬治已經吃盡了苦頭,應該長了記性,吸取了教訓,更明白事理,不會讓他家的浪丫頭穿這種花花綠綠的衣服了。做禮拜的時候,她在教堂里惹起很大的混亂,如果不是沃爾斯華綏先生出面制止,禮拜就沒法兒做下去了。因為第一段經文我只念到中間,就差一點被打斷。等禱告結束我回家以後,教堂墓地上竟為這件事打得不可開交,出了不少亂子。別的且不說,有一個穿街游巷的提琴手,頭上被打破了好幾處,傷勢嚴重。今天早晨,這個提琴手到沃爾斯華綏先生那裡請求發拘票拘押肇事者。於是,那個浪丫頭就給傳了去。沃爾斯華綏先生的意思,本來是讓他們兩下里和解,可是,哎呀,突然之間,那個浪丫頭顯出(對不起,小姐)馬上要生出個私生子的樣子。沃爾斯華綏先生追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她拒絕回答。等我離開的時候,沃爾斯華綏先生正準備簽發拘票,要把她送到教養所去。」

「牧師,你帶來的新聞就只是一個浪丫頭要養私生子的事呀,」魏斯頓先生嚷道,「我以為是什麼國家大事,跟我們關係密切的社會要聞呢。」

「這件事確實沒什麼特別,」牧師回答道,「不過,比起國家大事,這件事的全部過程倒很值得一提。至於國家大事,您知道得很清楚,我的見聞只限於本教區而已。」

「說得對,說得對,」鄉紳說,「我相信,國家大事,我確實知道一點兒。來吧,湯米,痛痛快快地喝吧,酒瓶拿在手裡就不見動靜了!」

湯姆請求他原諒,說自己有件急事要辦,先走一步,隨即離開餐桌。鄉紳站起來攔他,湯姆躲了過去,再沒說什麼客套話就匆匆離去了。

對湯姆的離席,鄉紳狠狠地罵了一通,然後掉轉身來對牧師說:「我看出些門道來啦。湯姆準是這個野種的老子。哈哈,妙哇,牧師,你還記得他多麼熱心地把那個丫頭的父親推薦給我嗎?好一條狡猾的狗。哼,一點不錯,湯姆就是那個野種的老子!要不是,你就把我揍扁了。」

「要是那樣的話,我可真難過。」牧師說。

「這有什麼可難過的?」鄉紳嚷道,「這算什麼了不起的事?你難道還要假裝從來沒有弄出過野種來嗎?真見鬼,要真是那樣,算你運氣!我敢打賭,你一定不止弄出一個來。」

「您真愛開玩笑,」牧師回答道,「不過我不但因為這是件有罪的行為而責備他——這當然是應該遭到嚴厲譴責的——我還擔心,他這樣違反道德的行為會失去沃爾斯華綏先生的歡心。說實在的,這小夥子雖然生性野了一點,可是我從沒有見他干過什麼害人的事,除了您剛才說的這一件,我也沒有聽說他干過害人的事。我只希望做禮拜的時候,他的應答能更合規矩一些。但總的說來,我覺得這個青年人是:『Ingenuivultuspueringenuiquepudoris.』[2]「小姐,這是一句古詩,翻譯過來就是:『既有天真質樸的外表,又有天真質樸的風度。』這種美德,無論在希臘人還是在羅馬人當中都是極受推崇的。依我看,這位少爺(儘管他出身微賤,我認為還是應該這麼稱呼他)是個很謙恭、很懂禮貌的人,要是他失去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寵愛,我會十分難過的。」

「胡說!」鄉紳說,「失去沃爾斯華綏的寵愛!沃爾斯華綏自己就愛過一個娘兒們,這一帶的人誰不知道湯姆是誰的兒子?你這些話只能對別人說說。我可記得沃爾斯華綏在大學時候的事。」

「我還以為他從沒有上過大學呢。」牧師說。

「不,不,他上過大學的,」鄉紳說,「我們倆一起找過好多個小娘兒們呢。在找女人這方面,周圍五英里以內,誰也沒有他出名。你放心好啦,絕不會的,他絕不會為這種事討厭湯姆的,別人也不會的。你問問索菲[3]——你會不會因為一個小夥子弄出個野種來就看不起他?不,不會的,女人們反倒會因為這個更喜歡他呢。」

這個問題,對於可憐的索菲婭,真夠得上是殘忍。當牧師講那件事時,她已經注意到湯姆臉上吃驚失色,後來湯姆又匆匆離去,這一切使她覺得她父親的猜測不是毫無根據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已經一點點地看出些苗頭來了,現在,隱秘一下子全部揭開了。而且她發現,她對這件事極為關心。就在這種情況下,她父親這突然一問,她臉部表情的變化,讓好生疑心的人看到,一定會大吃一驚。但是我們要替鄉紳說句公道話,他可不是這種人。因此,當索菲婭從椅子上站起來對他說,只要父親讓她退席,她就立即告退時,魏斯頓先生就讓她離開了。隨後,他神色十分莊重地說,他寧可看到自己的女兒過於拘謹些,也不願看到她過於放肆。對這個見解,牧師表示極為贊同。

於是,鄉紳和牧師大談起政治來,根據報紙和政論小冊子上的意見,談得十分精彩。為了慶祝國家興盛,他們還一道喝了四瓶酒。隨後,鄉紳酣然入睡,牧師點上煙斗,騎著馬回家去了。

鄉紳經過半個鐘頭的酣睡醒來,就喊女兒為他彈琴,可是索菲婭央求父親原諒她,因為她頭疼得厲害。這種請求,魏斯頓自然立刻准許了。事實上,索菲婭無論要求什麼,她總是用不著說第二遍的,因為她父親把她視為掌上明珠,總是從滿足她的要求中得到極大的快樂。索菲婭的確是他的小寶貝,他平時也經常這麼叫她,而索菲婭呢,對這稱呼也當之無愧。她用極大的孝心來報答父親的疼愛,在一切事情上,她都儘力使父親滿意。因為在對父親盡孝這方面,她是出於對父親的愛,所以她一點也不感到勉強,而是十分愉快。一個女友曾經笑話她過於重視對父親的絕對服從這種美德(那位小姐就是這麼說的),索菲婭這麼回答她:「小姐,如果您以為我會因為這麼做而感到自豪,那您可就把我看錯了。我這麼做只不過是盡了一點點做女兒的責任,而且我自己也從中得到很大的快樂。老實說,世上沒有什麼事比讓我父親更幸福能使我高興的了。親愛的,假如我有什麼可以引以為榮之處,那也只不過是我有盡孝道的可能,而不是真的盡了孝道。」

但是,這天晚上,可憐的索菲婭卻不能享受盡孝道的快樂了。她不但央求父親別讓她給他彈琴,而且還央求准許她不陪他吃飯。這個請求,儘管有些勉強,鄉紳最後還是同意了。除了他和他的馬、獵狗或者酒瓶待在一起時,他很少允許自己的女兒不在身邊。不過,魏斯頓還是順從了女兒的意願,雖然這個可憐的人很怕獨處(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因而只好派人請來附近一位莊主陪他聊天。

[1]朱文納爾(60?—140),古羅馬諷刺詩人。這句拉丁文詩句見他的《諷刺詩集》第6卷。

[2]引自朱文納爾的《諷刺詩集》第11卷。

[3]索菲是索菲婭的昵稱。

第十一章

莫莉·西格里姆險遭拘捕,以及我們被迫向人性深處探索而得出的一些看法湯姆·瓊斯那天上午打獵的時候騎的是魏斯頓先生的馬,所以鄉紳的馬廄里就沒有他的坐騎了。他只好步行回家。湯姆走得很快,不到半個鐘頭,就走了三英里多路。

他剛到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大門口,就碰上保安吏帶著一夥差人押解著莫莉,正要把她帶到那個專門懲罰下等人的地方,也就是說,專門教下等人懂得尊敬和服從上等人的地方去;在那裡,必須讓這些下等人知道這樣一個教訓:命運在那些有過失需要矯治和不需要矯治的人中間做了極嚴格的區別,這個教訓,如果他們不肯接受的話,我擔心教養所對他們的德行的改造是不會有什麼益處的。

當律師的可能會以為,沃爾斯華綏先生在這件事情上可能有一點越權。說實話,我也懷疑,沒有經過正式的控訴手續,他的判決是不是完全合乎規則。但是既然他的意圖是光明正大的,他這麼做就理應在良心法庭上得到諒解,因為每天都有很多法官,不按法律行事,胡亂判決案件,而且還找不到這樣的借口來替自己辯護呢。

湯姆一聽保安吏說他們要去往的地方(其實不用說他自己也猜個八九不離十),就馬上把莫莉摟在懷裡,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溫柔地把她緊緊擁抱,發誓說,誰要是敢碰她一下,他就要誰的命。他讓莫莉把眼淚擦乾,把心放寬,還說隨便她到哪裡,他都要陪著她。隨後,他用溫和的語調吩咐那位已經脫帽在手、戰戰兢兢地立在一旁的保安吏說,請他先和他一道回到他父親那裡(他現在正是這麼稱呼沃爾斯華綏先生的),他相信,只要他替這位姑娘說幾句話,她就一定會被釋放的。

我敢肯定,即使湯姆要求保安吏把莫莉交出來,他也一定會照辦的。因此,他立刻答應了湯姆的請求,大家一起來到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大廳。湯姆囑咐這班人先在這裡等候一會兒,他要獨自去見那位好心人。一見到沃爾斯華綏先生,他就跪倒在地,先哀求老人家耐心地聽自己的陳述,然後就承認莫莉所懷的那個胎兒是自己的。他央求沃爾斯華綏先生憐憫那個可憐的姑娘,同時說,在這件事上如果有什麼罪過的話,那主要應由他一個人承擔。

「如果有什麼罪過!」沃爾斯華綏先生氣憤地說,「難道你已經成為這樣一個浪蕩、墮落的人,竟然違反上帝和人類的法律,毀滅一個可憐的姑娘,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罪?我當然也認為主要的責任應該由你來承當,而且這個罪過太重了,會讓你粉身碎骨的。」

「無論我自己的命運會是什麼樣子,」湯姆說,「我請求您先答應我,寬恕這個可憐的姑娘吧。我承認我糟蹋了她,可是她會不會就此毀滅,可完全操在您手裡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您收回成命吧。千萬別把她送到那個一定會把她毀掉的地方去。」

沃爾斯華綏先生吩咐瓊斯馬上叫一個僕人來。湯姆說,不用了,因為他碰巧在大門口遇見他們,他相信他老人家一定會慈悲為懷,所以就把他們全帶到大廳來,聽候他最後的裁決。他跪在地上,請求老人家對那個姑娘手下留情,讓她回到自己父母身邊,使她免受更多不必要的恥辱和輕蔑。「我知道,」他說,「我這個請求太過分了。我知道我是這場災禍的根由,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努力補過。您如果開恩,寬恕我這一回,我今後決不會辜負您的。」

沃爾斯華綏先生遲疑了片刻,後來說:「好吧,我取消那個逮捕令。你去把保安吏叫來。」保安吏馬上被喊來了,沃爾斯華綏先生解除了他這個任務,把他打發走,同時把那個姑娘也放了。

讀者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沃爾斯華綏先生此時免不了要為這件事把湯姆嚴厲斥責一番,但是我們在第一卷里已經把他對詹妮·瓊斯說過的話如實寫下來了,那些話的大部分,對男對女都是適用的,因此,這裡就省略了。這番訓誡在這個年輕人身上起了強烈的作用,因為他不是一個屢教不改、怙惡不悛的惡棍。他回到自己房間里,在獨自的悵惘和抑鬱中度過一個不眠之夜。

瓊斯這個罪過,使沃爾斯華綏先生大為震怒。因為,雖然魏斯頓先生說了那番話,但這位可敬的人卻從來沒有跟女人有過什麼放蕩行為,對別人這方面的荒唐行為他也是深惡痛絕的。我們有充分理由可以斷定魏斯頓先生的話純粹是一派胡言,那位先生特別把那些荒唐行為放在大學時期,而沃爾斯華綏先生是從沒有上過大學的。事實上,那位善良的鄉紳有點過於喜歡無端荒唐地開玩笑,就是通常所說的「信口雌黃」,但是這裡完全可以換一個更簡短的詞[1]。這個單音詞,我們也許常常用別的詞代替了,而且實際上,世上一般所謂的妙語諧詞,嚴格說來,都應該用這個短詞來稱呼才比較合適,不過為了符合文雅的風尚,我這裡就不把這個詞寫出來了。

但是,不管沃爾斯華綏先生對這個罪過或者對別的任何罪過有多麼痛恨,他的眼睛卻沒有因此被蒙蔽到這樣一種程度,以至於使他看不見罪人身上的好品質。他仍然能看得和沒有犯罪時一樣清楚。因此,一方面,他對瓊斯這種荒唐行為深感氣憤,另一方面他對瓊斯的誠實坦白、光明磊落也感到滿意。我相信,現在他心裡對這個青年的看法,跟讀者對他的看法相同:如果把湯姆所犯的錯誤和他天性上的優點拿到天平上衡量一下,後者的分量似乎要重一些。

因此,當卜利非先生馬上把這件事的全部經過報告給斯威康之後,斯威康在沃爾斯華綏面前對湯姆極盡攻擊辱罵之能事,也就都成枉然。沃爾斯華綏先生耐心地聽完他這通咒罵后,冷靜地回答說,像湯姆這種性格的年輕人,是往往會犯這樣的過失的。他相信湯姆聽了他的一番教誨,心裡真的受了感動,他只希望,湯姆以後不再犯這種錯誤了。既然執鞭抽打的日子早已過去,這位塾師只好動用舌頭來做報復的工具,而在報復方面這種工具是軟弱無力的,但他除了用舌頭來發泄怒火外,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斯塊爾雖然沒有斯威康那麼激烈,卻很有手段。這也許因為他比斯威康更恨湯姆,所以他盡一切力量想方設法破壞沃爾斯華綏先生對瓊斯的好感。

讀者一定還記得第二卷里所寫的關於山鶉、馬和《聖經》等幾件小事,那些事都沒能損害沃爾斯華綏先生素來對湯姆的疼愛,反而使之增加了。我相信,無論什麼人,只要稍微懂得什麼叫友誼、慷慨和寬宏大量,或者說,只要有一絲一毫善良仁慈的用心,也都必然會對他這樣的。

湯姆那幾件善意的舉動,在沃爾斯華綏先生那高尚的心靈上造成了怎樣的印象,斯塊爾也並不是不知道,因為這位哲學家也深知什麼是道德,儘管他本人也許不會堅定認真地去實踐。至於斯威康,他的腦子裡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各種原因,我也不便斷言。他完全從壞的方面來看瓊斯,並且以為沃爾斯華綏先生也這麼看,沃爾斯華綏先生只是出於驕傲和固執己見,才不肯拋棄這個他曾疼愛過的孩子,因為那樣就等於默認自己以前對湯姆好是錯誤的了。

因此,斯塊爾抓住這個機會,把我們前面所說的幾件事都說成是湯姆出於壞心惡意所做的事,想藉此擊中湯姆的要害。「先生,我很難過,」他說,「因為我不得不承認,我和您一樣都受了欺騙。對湯姆那些舉動,我當時認為一定是出於友誼,不由得感到滿意。但是他做得太過火了,而一切過火的舉動總是錯誤的、惡劣的。不過,我總的來說還是原諒他,因為他年紀還輕。我們當時都以為他是為了友誼才撒謊的,我絕沒有料到實際上他那麼做完全是為了滿足他放蕩墮落的色慾。現在您總算能清清楚楚地看穿這個年輕人那時為獵場看守一家貌似俠義行為的真正動機了。他救濟那個父親,原來為的是好敗壞他的女兒;他使那一家人免於飢餓,原來是為了把其中的一個引上恥辱和毀滅的道路。這就是友誼!這就是他的俠肝義膽!理查德·斯梯爾爵士[2]說得好:『饕餮們出高價買山珍海味,也可以稱得上慷慨大方。』一句話,從現在起,我下定決心,決不再向人性中的弱點讓步,也決不再把那些與一貫正確的正文法則並不完全相符的行為看作美德了。」

沃爾斯華綏先生為人厚道,足以阻止這些想法進入他的腦海;但是當他聽到旁人對他講起這種頗有幾分道理的意見的時候,他也不會不加考慮就斷然拒絕。說實在的,斯塊爾這番話深深地印入他的內心,斯塊爾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話引起了對方的不安。但是善良的沃爾斯華綏先生卻不肯承認這一點,他只是隨口敷衍了幾句,把話題引到旁的事情上去。對可憐的湯姆而言,有一點是幸運的,斯塊爾這番話不是在他獲得沃爾斯華綏先生寬恕之前說的,因為這番話的確使沃爾斯華綏先生心上第一次留下對湯姆的壞印象。

[1]更簡短的詞可能是lie,boost,brag,fudge等單音詞。

[2]理查德·斯梯爾爵士(1672—1729),英國散文家和劇作家,曾主編《閑話報》,並與艾狄生合編《旁觀者》。這句話見他的劇本《自覺的情人》第5幕第3場。

第十二章

包含一些很明白易曉的事情;不過與前一章那些事情同根同源我相信,讀者一定很高興同我一道再回到索菲婭那裡去。她上一次同我們分手后,那一夜過得很不愉快。睡眠根本沒有光顧她,更不用說暢遊夢鄉了。第二天早晨,當她的女僕奧諾爾太太按照平日習慣的時間來服侍她晨妝梳理的時候,發現她早已起床並且穿戴好了。

在鄉下,方圓兩三英里以內的人,完全可以看作是隔壁的鄰居,要是誰家出了點事,就會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傳開。因此,莫莉丟人現眼的醜事奧諾爾太太都知道了。她本人呢,又是個饒舌快嘴,所以一進小姐的房間就絮叨開了:「哎喲,小姐呀,您對這件事情怎麼看呢?您禮拜天在教堂里遇見的那個姑娘,您不是還以為她長得很好看的嗎?其實您要是走近了看,就不覺得她怎麼好看了。您猜怎麼著,就是那個姑娘,被保安官傳去了,因為她的肚子大起來了。我看她是個不要臉的賤貨,我不說瞎話,她還把這個私生子,硬賴在瓊斯少爺頭上呢。去教區的人都在說,沃爾斯華綏先生特別生瓊斯少爺的氣,不願再見他了。當然,說真的,人人都會為那個倒霉的年輕人覺得可惜,不過話說回來,跟那麼下流的女人搞到一起,也不值得可惜。可是他是那麼漂亮的一位少爺,要是給趕出家門,我會很難過的。我敢發誓,那個下賤女人和他搞,一定是心甘情願的,她總是那麼臉皮厚、不知羞恥,遇上這麼個沒羞沒臊的女人,也就不能全怪小夥子了。說真的,他們干出這種事來也是自然而然的。跟這樣骯髒的女人搞到一起,實在有失身份,所以不管什麼懲罰落到他們頭上,都是活該。可是,話說回來,還是那些騷貨最不對。說真心話,我恨不得看到把她們綁在大車後頭,拿鞭子狠狠地抽一頓。讓這種女人毀掉一個漂亮的少爺,那真是太可惜了,誰也不能否認瓊斯先生是年輕人中最漂亮的——」

她正這樣喋喋不休地講著的時候,索菲婭用從未有過的惱怒聲調大聲說:「算了吧!你幹嗎跟我啰唆這些?瓊斯先生幹了什麼事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看你們都是一路貨。我看,你自己好像是因為沒有輪上才這麼氣憤呢!」

「哎喲,小姐,我自己?」奧諾爾太太說,「小姐這麼看我,真叫我難過。我擔保,沒有人能說我會幹出那種事來。要我說,全世界的年輕小夥子都見鬼去吧。就因為我說了一句他長得漂亮嗎?其實大家都跟我一樣這麼說來著。說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說一個小夥子長得漂亮,就會惹出什麼麻煩來。不過,說真的,以後我再也不認為他長得漂亮了,因為漂亮不漂亮,要看幹得怎樣。一個討飯的爛婊子——」

「別再胡說八道了!」索菲婭嚷道,「去看看是不是父親叫我吃早飯呢?」

於是,奧諾爾太太氣憤地扭身跑出房間,一路上還咕咕噥噥說著什麼,只隱約聽到「哼,我擔保——」幾個字。

至於奧諾爾太太該不該受到她的女主人話里暗示的那種懷疑,我這裡無法解釋清楚,以滿足讀者的好奇心。不過我們可以對讀者做一些補償,來透露一下索菲婭的所思所想。

請讀者回憶一下,這位小姐曾在不知不覺中暗戀上了瓊斯先生。等她覺察出來時,那感情已經相當深了。當她對這種感情有所體會時,那使她滿心歡喜的體驗使她下不了決心去抑制或者驅散它。就這樣她一直懷著這份愛慕之情,從來沒有考慮到這種感情會產生什麼後果。

出了莫莉這件事,使她頭一次猛然有了警覺。她現在看到自己感情上的脆弱之處。雖然她心裡非常不安,但這件事也能起到和一種催人嘔吐的藥劑一樣的作用,暫時消除了她的單相思。這種藥物的作用快得令人驚異,就在女僕走開的一會兒工夫里,就把一切病狀全部消除。當她父親打發奧諾爾太太回來叫她吃飯時,她的心情已經完全平靜下來,把瓊斯先生完全置之度外了。

心靈上的疾病和肉體上的疾病在各方面都相像,因此,我們這裡不得不笨手笨腳地使用一些醫學術語,否則讀者就難以理解我們所描述的事情。這些詞句本來是醫學界專用的,我們只好請我們向來十分敬重的醫學界學識淵博之士多多鑒諒。

心靈上的疾病和肉體上的疾病之間最相像的一點,無過於二者都容易舊病複發。其中,野心和貪婪這類重病複發的情形最為明顯。我曾見過一個野心家,儘管他在仕途上屢遭挫折(挫折是醫治這種疾病的唯一靈藥),後來在參加一次巡迴法庭審判時,卻又舊病複發,為了爭奪陪審團首席陪審員的位置,跟人鬧起來。我還聽說有一個貪婪的人曾下決心克服自己的貪慾,已經做到可以用施捨很多銀幣來安慰自己了,但在臨終的時候卻為了自己的殯葬事宜,運用狡猾的商業手腕,和娶了他的獨生女又是喪事承辦人的他的女婿談妥了一筆很得便宜的生意。

為了嚴格遵循斯多噶派哲學的觀點[1],我們在這裡也把愛情看作一種疾病,這種疾病之易於複發的情況也同樣明顯。如今,可憐的索菲婭的情形就是如此。就在她下一次看到瓊斯時,以前的一切病狀都會恢復,她的心還會在一陣冷一陣熱的痙攣中受折磨。

現在,這位小姐的心境與以前大大不同了。過去,那種熱烈的情感,沁人心脾,美不可言,此刻卻變成她懷裡的一隻蠍子。她用儘力量去抵禦它,最大限度地使用她的理智(以她的年齡而論,她的理智真是驚人的強),尋找一切論據來克制和驅除它。她在這方面做得相當成功,因此她開始想,經過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隔絕,她的病可以獲得徹底痊癒。於是她決定盡量避免同湯姆·瓊斯見面。為了做到這一點,她想了一個辦法:到她姑母家去住一些時候。她相信父親一定會同意的。

但是命運女神偏偏另有一個主意,用一樁意外的事故立即把索菲婭的這些計劃全盤推翻。這樁事故我們在下一章來敘述。

[1]斯多噶派即禁慾派。

第十三章

索菲婭遭遇一樁可怕的意外事故;瓊斯的俠義行為以及此舉給年輕的姑娘帶來的更可怕的後果;說幾句稱揚女性的題外話魏斯頓先生對他女兒的疼愛,是一天一天地強烈,乃至到後來,他寵愛的那些獵狗在他的心目中也不得不退居次席;但是他無論如何還是不肯放棄獵狗,於是他就別出心裁地想了個辦法,使自己既能享受到和獵狗在一起的快樂,又能使女兒不離左右,那就是要索菲婭和他一道去騎馬打獵。

索菲婭對父親一向是唯命是從的,所以儘管這種過分粗野而十足男性化的遊戲並不合她的性格,她絲毫也不喜歡,她還是服從了。除了順從父親的意願外,她陪老人家去打獵還有一個用意,就是希望因為自己在場,父親不致過於衝動,免得時常有摔倒跌傷的危險。

要是在從前,有一點是很能吸引她去打獵的,但現在這成了最不方便之處,那就是時常會碰見她決心要迴避的年輕人瓊斯。幸好,行獵的季節已接近尾聲,她希望到姑媽家住上幾天,就可以用理智把那使她苦惱的不幸的情感徹底擺脫掉。她相信,下個行獵季節到來時,她再遇見湯姆,就沒有墜入情網的危險了。

第二天打獵回來,索菲婭騎在馬上往家趕。她騎的那匹馬性子有些暴烈,本來需要一個比她更精於騎術的人來駕馭,到了離家不遠的地方,它突然撒起野來,眼看就有把索菲婭拋下來的危險。湯姆·瓊斯跟在後面,相距很近,見此情景,立刻飛馬上來搭救。到了索菲婭跟前,他跳下馬,抓住索菲婭那匹馬的轡頭。那匹野性不馴的畜生立即把前腿舉起,要把騎在它背上的可愛的人摔下去。就在這時,瓊斯趕緊用雙臂把她抱住。

索菲婭突然受驚,喪魂失魄。當瓊斯非常關切地問她受傷沒有時,她一時竟回答不出來。但是過了不多久她恢復了鎮定,要瓊斯放心,說她一點也沒傷著,並且對瓊斯的救護表示了感謝。瓊斯回答說:「小姐,只要您沒有受傷,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對您實說,為了保護您免受最小的傷害,我即使會受比這更大的不幸,也一定會毫不遲疑的。」

「什麼不幸?」索菲婭急切地問,「我希望您沒傷著吧?」

「小姐,您不必擔心,」瓊斯回答說,「您遇到這麼大的危險而絲毫沒有受傷,真得謝天謝地。我雖然折斷了胳膊,但和我為您擔心的那種危險比起來,只是小事一樁。」

索菲婭馬上驚叫道:「折斷了胳膊?天哪!」

「我這胳膊恐怕是折斷了,小姐,」瓊斯說,「不過,請您允許我先照顧您吧。我還有右臂可以為您效勞,我可以扶您走過這塊兒地,從那兒到您家就沒幾步路了。」

看到湯姆的左臂耷拉下來,用右手攙扶著自己往前走,索菲婭對湯姆折斷胳膊的事深信不疑了。此刻,她的臉色比剛才受驚時還要蒼白得多。她的四肢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以致瓊斯幾乎扶不住她。她的心裡也同樣騷動紛亂。她禁不住滿懷溫柔之情看了湯姆一眼,這一注視里所含的假如只是感激和同情,而沒有第三種更強烈的感情作用的話,無論多麼溫柔的女性,心裡也絕不會產生這樣的激情。

這件意外事故發生的時候,魏斯頓先生的馬已經在前邊跑出一段距離,這時他掉轉馬頭,跟其餘的人一起趕過來。索菲婭立即把瓊斯折斷胳膊的事對他說了,並央求父親好好照顧他。本來魏斯頓先生剛才只見女兒的馬而沒有見到女兒,心裡很著急,如今得知女兒沒傷著,心裡高興極了。他大聲嚷道:「我很高興,沒有比這更壞的事。要是湯姆的胳膊折斷了,咱們找個接骨的大夫給他接上就是。」

鄉紳下了馬,同他的女兒和瓊斯一道走回家。假如讓一個不帶偏見的路人留神他們幾個人各自的神色,一定會認為只有索菲婭是值得同情的。因為瓊斯僅僅折斷了一隻胳膊,而挽救回來的卻可以說是小姐的生命,他心裡當然不勝歡喜;魏斯頓先生呢,儘管他對瓊斯所受的傷並非漠不關心,但終究為女兒僥倖脫險而感到的欣喜大大超過了對瓊斯的關懷。

索菲婭憑自己內心的寬厚,把瓊斯這個舉動看作是一種極其勇敢的行為,這種行為在她的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因為沒有任何別的品質更能使女人對一個男子傾心的了。進一步說,如果我們相信一般人的見解,就可以把這看作是由於女人天生膽小。奧斯本先生說過:「女人的膽子很小,她們是上帝所創造的萬物中最怯懦的。」[1]這句話里冒失的成分多於真實的成分。我認為相比之下,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一書中那段談及女人的話更為公道。他說:「男子的謙恭與堅忍和女子的標準不同:因為適合女子的堅忍,若放在男子身上,就變成怯懦;而適合男子的謙恭,在女子身上,則會變成魯莽冒失。」[2]有的人把女子容易對勇敢的男子動心這一點,歸結為她們膽量過小。這也未必盡然。貝爾[3]先生(我想是在他論海倫[4]的那個條目里)認為這更可能是因為女人對於榮譽有著極強烈的愛,我想這倒更合乎事實。我們可以徵引一位最深知人性的作家[5]來說明他這個觀點的可信性:當他描繪他的《奧德賽》中的女主人公[6],那位堅貞不渝的夫妻之愛的偉大的典範時,就把促使她愛她丈夫的唯一動力歸結為他那輝煌的業績[7]。

反正不管怎樣,這件意外事故在索菲婭心上產生了很強烈的作用,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對這件事做了深入的了解之後,我也深信,美麗的索菲婭此時在瓊斯的心上也留下了同樣深刻的印象。說實在的,他最近一個時期已經被索菲婭那不可抗拒的可愛的美貌深深吸引住了。

[1]奧斯本(1593—1639),英國政論家。這句話引自他的《家書》第2卷第22章。

[2]見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第3卷第2章。

[3]貝爾(1647—1706),法國哲學家,著有《歷史和批評詞典》,為後來伏爾泰和狄德羅的先驅。

[4]論海倫指的是貝爾所著詞典中「海倫」條,但實際上該論點見「亨利第四」條。

[5]最深知人性的作家指荷馬。

[6]女主人公指奧德賽的妻子佩尼洛普。

[7]英國讀者在《奧德賽》中見不到這一點;這個見解在譯文中被完全略掉了。——原注蒲伯所譯的荷馬史詩《奧德賽》,將原文中行文粗野的部分刪去,引起當時學界的不滿。

第十四章

來了一位外科大夫,他的手術,以及索菲婭和她的女僕之間的長篇談話一行人回到魏斯頓先生大廳之後,一路上很費力地蹣跚著的索菲婭就癱倒在椅子上,多虧喝了一些鹿茸精和涼水,才沒有昏厥過去。當那位請來為瓊斯治病的大夫來到時,她已經基本上恢復正常了。魏斯頓先生認為他女兒這種癥狀是因為墜馬受驚而起,叫索菲婭馬上放血,以為預防。醫生對他的意見表示贊同,說了一大堆應該放血的理由,並列舉許多因為沒有放血而出了人命的例子。鄉紳聽了非常著急,更加堅決地要求他女兒非放血不可。

儘管索菲婭內心裡十分不情願放血,因為我想她認為自己所受的驚嚇沒有父親或者大夫說的那麼嚴重,但是她還是立即服從了父親的命令,伸出她那美麗的胳膊,而大夫也做好了動手術的準備。

當僕人們忙著準備器具的時候,大夫看出索菲婭神情有些猶豫,誤認為她是害怕,就安慰她,讓她儘管放心,不會有絲毫的危險。他說,放血絕對不會出錯的,除非遇上對外科手術一竅不同的濫竽充數的騙子,那意思很明白,是對他本人完全不用擔心。索菲婭說她並不害怕,並且還說:「您就是割斷我的一根動脈,我也一定會原諒您的。」「這是真的嗎?」魏斯頓大聲說,「你饒他,我可決不饒他。要是他傷了你一丁點兒,我不把他心臟里的血放乾淨才怪。」大夫對這些條件都表示同意,然後就動起手術來。他的技術果然像他說的那麼熟練,而且進行得很迅速,因為他只從她身上取了很少一點血。他解釋說,分幾次放,一回取一點,比一下子取很多要安全些。

索菲婭等大夫把她的胳膊纏好,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因為給湯姆動手術的時候,她不願在場(從嚴格的禮法上講,她也不宜在場)。實際上,雖然她沒有明確表示出來,她就是因為擔心放血會延誤接骨的時間,才不贊同放血的。本來,魏斯頓先生在關心索菲婭的時候就別的什麼都顧不上了。至於瓊斯本人,他此刻「就像刻在墓碑上的『忍耐』的化身,含笑面對悲哀」。[1]說實在的,當他看到鮮血從可愛的索菲婭那美麗的胳膊里流出來時,他早已把自己的傷痛忘得一乾二淨了。

大夫叫湯姆把上衣都脫下來,只剩下襯衫,並且把胳膊完全露出來,然後就對胳膊做全面檢查。他把胳膊抻來抻去,把瓊斯疼得好幾回齜牙咧嘴直叫喚。大夫看到這情景,就十分驚訝地嚷道:「您這是怎麼啦?我決不會傷著您的。」隨後他抓住那隻折斷的胳膊,引經據典,大講特講起深奧的解剖學,非常詳細地論述了單骨折和雙骨折的情形,把瓊斯的胳膊可能折斷的幾種形式也研討了一番,最後又恰如其分地說明了哪種形式比現在這種折斷的情形好些,哪種會比它更嚴重些。

這篇費時耗力的冗長演講,雖然引起了聽眾的注意和欽慕,但對大家卻沒有多少啟發,因為他們的確一個字也聽不懂。於是,大夫就開始做手術。別看他剛才啰唆了那麼一大篇,真幹起來卻比開始時快得多。

然後,大夫吩咐瓊斯卧床靜養,並且只能吃流食。魏斯頓先生非留瓊斯住在自己家裡不可,瓊斯只好遵命。

在大廳里看大夫接骨的那些好心人當中,就有奧諾爾太太。手術一結束,小姐立即把她叫過去,詢問那位少爺的治療過程怎麼樣。奧諾爾太太就滿口誇獎那個青年人的表現多麼「豪邁」(這正是她用的字眼兒)[2]。她說:「這樣的舉動出在那麼漂亮的人身上,真叫人看了著迷呀。」接著她就更熱烈地讚美湯姆相貌生得如何俊秀,並舉出很多細節,最後還說他的皮膚是如何如何白皙。

她這番話在索菲婭臉上引起的變化,是一陣紅一陣白。假如這個為人機敏的女僕講這些話時抬頭看一看女主人的面孔的話,就一定會看到這些變化的。但是此時她的對面恰好放了一面鏡子,使她能看到自己那副面貌,這面貌比其他任何人的面貌都更使她傾心,因此當她說話的時候,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鏡子里那副可愛的面容。

奧諾爾太太的全部注意力都傾注在嘴裡講著的題目和眼睛盯著的目標上,就使得索菲婭有足夠的時間把心神鎮定下來。她笑著對奧諾爾太太說,她準是愛上那個小夥子了。「我愛上他了,小姐?」奧諾爾太太回答說,「哎喲,我敢拿我的靈魂起誓,小姐,我向您保證,我沒有!」「哎呀,你要是真愛上他,」小姐說,「我看也沒有什麼可害羞的。他真的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小姐,您說得完全對,」奧諾爾說,「我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像他這麼漂亮的男人。說真的,沒有見過。再說,說真的,正像您說的,儘管他的身份比我高,但愛上他也算不得丟人現眼。說實話,上等人和我們這些當僕人的還不都是肉身凡胎里養出來的。再者說了,這位瓊斯先生,雖然沃爾斯華綏先生把他培養成個紳士少爺,可是論出身,他還不如我呢。我家裡雖窮,但我是正經人家的孩子,我爹媽都是正經八百結過婚的。有些人,別看他們腦袋抬得挺高,他們就不敢說這話。哼,有什麼了不起,玩去!儘管他一身細皮嫩肉——我確實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麼白的——可是我跟他一樣是個基督徒,誰敢說出身下賤!我爺爺是當牧師的[3],我相信,要是他想到自己的後代會撿莫莉·西格里姆撇下的殘羹剩飯,他肯定會火冒三丈的。」

索菲婭也許是缺乏足夠的勇氣把這個女僕的嘴堵住,只好聽憑她喋喋不休下去,讀者也可以想象,這對她來說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有些話聽了實在不受用,於是不管怎樣,索菲婭終於制止了她那看起來還像汩汩不絕的泉水一樣的嘮叨。「你好大膽子,」她說,「竟敢這麼議論我爸爸的朋友!說到那個下流女人,我告訴你,今後永遠不許再提她的名字。關於那位少爺的出身,無論是誰,如果說不出他別的短處來,最好別在這上面做文章了。我希望你以後就照這樣辦。」

「小姐,真對不起,我惹您生氣了,」奧諾爾太太說,「我和您一樣恨莫莉·西格里姆。至於說講瓊斯少爺的壞話,咱們宅子里的人都可以替我做證,每次遇到他們談論私生子的問題,我總是向著瓊斯少爺的。我對那些小夥計說,你們要是能當上少爺,哪個不願意做私生子呢?我還說,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紳士,說真的,走遍天下也找不到像他那樣一雙雪白雪白的手,這是千真萬確的。我還說過,他是全世界脾氣最隨和、心眼兒最好的人了。我還說,家裡的用人和街坊四鄰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說真的,我還能告訴小姐一樁新鮮事,可又怕您生氣。」索菲婭說:「你能有什麼事告訴我?」「其實,小姐,也沒有什麼,他也沒有別的用意……不過,我還是不說的好,免得惹您生氣。」索菲婭說:「告訴我吧,我現在就想知道。」奧諾爾太太說:「上禮拜有一天,我正在屋裡干著活,小姐您的手籠就放在一把椅子上,他走進來,真的,我看見他把手伸到那副手籠里,就是您昨天剛給我的那隻。我說:『喲,瓊斯少爺,您要把小姐的手籠撐大了,會把它弄壞的!』可他還是不把手拿出來。隨後他親了親手籠——說真的,我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他那個親吻的樣。」索菲婭說:「大概他不知道那手籠是我的吧?」「小姐,您往下聽啊。他親了一遍又一遍,說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手籠。我就說:『少爺,這手籠,您見過不止一百回了。』他說:『是的,奧諾爾阿姨。可是,有你家小姐在跟前,誰還能看得見別的什麼好東西!』不,還不止這些呢。您千萬不要生氣。說真的,他沒有別的用意。有一天您給老爺彈琴的時候,瓊斯先生正在隔壁房間里坐著。我看見他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就說:『瓊斯少爺,您怎麼啦?在想什麼心事呀!』他好像剛從夢裡驚醒一樣,對我說:『嗬,你個丫頭!當你家那位天使般的小姐在彈琴的時候,我還能想什麼呢?』跟著他就抓住我的手,說:『啊,奧諾爾阿姨,那個男人該有多麼幸福哇!』然後他就長嘆了一口氣。我敢發誓,他呼出的氣真像花球那麼香。不過,他一點壞心思都沒有。我希望小姐您一個字也別提,因為他給了我一個克朗,叫我對著一本書起誓,永遠不對別人講。不過我相信,那一定不是一本《聖經》。」

在沒有找到比硃砂更美的紅色之前,我們就暫時不去形容這時候索菲婭的臉上是怎樣一種顏色了。她說:「奧——諾——爾,我——我——如果你不再向我提起這件事的話——我也不向別人提起,我決不會給你泄露出去——我的意思是說,我決不怪你,可是,我怕你管不住你的舌頭。我的好丫頭,你會不會去胡說八道?」奧諾爾回答道:「不會的,小姐,您儘管放心吧。說真的,我寧可把自己的舌頭割掉,也決不讓您生氣。您不讓我說出去的話,我保證一個字都不露。」索菲婭說:「那麼,從今以後,再不許你提這件事了。儘管我相信瓊斯先生就像您說的,沒有什麼壞心思,但是這話要傳到我爸爸的耳朵里,他一定會生瓊斯先生的氣的。我自己也要生氣的,如果我認為他——」奧諾爾說:「不,小姐,我相信他沒有什麼惡意。我覺得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好像把魂都丟掉了。他自己也承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完全沒有知覺。我對他說:『是的,少爺,我相信您是這樣的。』他說:『對,奧諾爾。』不過我得請小姐您原諒我,我這舌頭要是惹您生氣,我寧願拔掉它。」索菲婭說:「你就說下去吧。你還有什麼話沒有告訴我的,就都說出來吧。」「他說:『不錯,奧諾爾(這是在他給了我那個克朗以後說的),我既不是個花花公子,也不是一個無賴,除了把她當作天使來崇拜之外,還能存什麼別的心思呢。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永遠把她當作天使來敬仰和崇拜。』小姐,我向您發誓,我所能記得的就是這些。我本來很生他的氣,聽了他這番話,發現他沒有什麼惡意,也就算了。」索菲婭說:「奧諾爾,我相信,你對我是有感情的。那天你把我惹急了,我才警告了你。你要是願意留在我這裡,就留下吧。」奧諾爾說:「說實話,小姐,我永遠也不願意離開您。真的,您那天警告我要讓我走的時候,我幾乎把眼珠子都哭出來了。要是我自己有意離開小姐您,那我就是忘恩負義,因為我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差事了。我發誓,我願意跟小姐活在一塊兒,死在一塊兒。因為,就像可憐的瓊斯少爺說的:那個男人是多麼幸福哇——」

說到這兒,吃飯鈴響了,打斷了她們的談話。這段談話在索菲婭身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使她感覺到那天早晨放血的好處比她當時意識到的要大得多。至於她此刻的心境如何,我要謹遵賀拉斯所定的法則:既然沒有希望描繪得好,就乾脆不要去描繪了。她的心境大部分讀者都不難想象,對實在想象不出來的少數讀者,即便為他們描寫得淋漓盡致,他們也仍然不能領會,或者至少會對其合理性表示懷疑。

[1]見莎士比亞喜劇《第十二夜》第2幕第4場。

[2]原文這裡故意把magnanimity誤拼作magnimity,表示女僕沒有文化但喜歡賣弄。

[3]這是本書中第二個祖輩當過牧師的卑賤人物。但願今後使下級牧師的家庭生活得到更好的照顧,那樣的話,這種情況就不會像目前這樣使人感到習以為常了。——原注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湯姆·瓊斯:全2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湯姆·瓊斯:全2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湯姆·瓊斯 上》(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