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說錢財和砷訴衷腸 病書童妙計請
馮霽雯肚子很大,掐一掐日子,已經接近臨產,心中又是喜又幾分憂。喜的是自己的第二個孩子就要臨時,為鈕鈷録氏家族添丁,這是何等幸福榮耀的事;憂的是和砷正在南巡途中,恐怕見不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這又是何等遺憾呢。
這一日突然聽見丫鬟喜滋滋報道:「老爺回來了。」馮霽雯心中一激動,從床榻上抱起,就要挺著大肚子奔出去。丫鬟急忙叫道:「不要起床,老爺隨後就來。」馮霽雯被丫鬟扶著,復躺床上。果不其然,剛剛躺下,和砷就匆匆進來,見夫人肚子鼓得像個球,俯身摸著夫人的身子道:「夫人辛苦了。」
馮霽雯想起身請安,被和砷摁住,馮霽雯此時滿心的憂鬱和期盼一瞬間釋放,舒然道:「我就家裡歇著,能辛苦到哪兒去。倒是你陪皇上走那麼老遠,腿疾可曾發作?」
和砷笑道:「這腿到了南方暖潤之地,也不發作了,看來跟北方的寒氣有關。劉全,把給夫人帶來的禮物讓夫人看看。」
劉全忙命家人把禮物搬過來,讓夫人一一過目:蘇州的錦緞,江南的各種精巧首飾,江南的名貴吃點……
馮霽雯看都看累了,道:「老爺太費心了,給我帶一點就是意思一下就是,也何必費那麼多銀子呢。」
和砷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這些哪用得著我花銀子,人家都把我想好了,那些禮物是送給夫人的,哪些是送給祖父的,哪些是由你送給親戚朋友的,都說南方人心細,果不其然。」
劉全喜滋滋地插嘴道:「夫人的這些禮物只是一小部分,其他的珠寶古董、名馬字畫還多的呢,等夫人能走動了出去看看,定知道老爺此行收穫不小。」
馮霽雯聽了,卻沒有露出期待的喜悅,只是微微一笑,似乎話中有話,又不便說。和砷對劉全道:「你把禮物弄出去,跟長二姑一起歸置歸置,古董字畫不必裝箱,我回頭還要欣賞完畢再說。另外那匹汗血寶馬叫專人照看,給精細糧吃。」劉全應聲而去。
和砷坐在床沿,握著馮霽雯的手道:「夫人有話要說?」
馮霽雯對丫鬟道:「去給老爺泡一杯熱騰騰的參茶來。」丫鬟應聲而去。馮霽雯道:「老爺,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夫人總是有良言,但說不妨。」
「老爺這幾年之間,已經掙下這麼多家業,我想,適可而止,如果有哪些不該得的錢財,還是不要為好。」馮霽雯說著,眼巴巴地看著和砷。
「你說的是這些南方官方送的禮物?哈哈,這些只是一般的禮物,何足道哉。地方官員見了皇上,送上一份,我作為陪臣,自然也有一份,如果我不收他們的,倒是讓他們難受,這些是明著的東西,皇上知道著呢,一點兒風險也沒有。」和砷坦然道。
「我指的是這些,也未必是這些,我只知道,暴富之人,必失分寸。今天又暴增許多銀兩,明日又誰送了莊園,每聽到這個消息,我不見得多高興,倒是增加一份憂愁,夫君對財物萬萬不可太過執著。」馮霽雯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她自小在祖父家裡,大家閨秀,對錢財看得甚輕,所以也不打理家中財產,一切均有長二姑打理。
「呵呵。」和砷笑道,「夫人對家產的見識,我可不敢苟同。我自小為財所困,四處借貸,每借得一份銀兩,腦子裡就一片光明,光明之中出現一條坦途,我與和琳走在這條坦途之上,忘卻當下的困苦與屈辱。反之,每到絕境時,腦子裡一片黑暗,自己要去黑暗中尋找一點光明,那點光明就是銀元寶的光。那銀元寶對常人來說,就是錢財罷了,對我而言,卻是溫暖,讓我心中光明一片。家中每增多一份財產,我心中便多了一份安定,一份喜悅。我的家產越多,我的兒孫將來便免受我那樣的窘迫,他們可以穩穩噹噹的生活,進可取功名,退可守家業,何樂而不為。」和砷侃侃而談,想著千秋萬代。
「你要把我說暈了。」馮霽雯撫著頭道,「我只知道世上有適可而止的道理,不該得的東西來多了,我在佛面前求平安也心中有愧。」
「連皇上整天都在思慮錢不夠花,我們這點家產又算什麼。夫人是有孕在身,情緒多變,想多了。」和砷安慰著,叉開話題道,「我還怕錯過了孩子出生的時辰,現在看來不會了。」
「按理來說,這時候早該生了,估計這孩子盼著能一睜開眼就見到你。」
「那敢情是,孩子在肚子里就這麼聰明,不愧是我的孩子。」
談到孩子,氣氛好了許多。夫人忽然道:「暮雪病了許久,恐怕不行了。」
暮雪是和砷的書童,在家中時刻不離和砷左右,十分器重。
「哦,這孩子年紀輕輕的,什麼病讓他一病不起。」和砷微微皺眉道,起身想去看看。
「哎,想知道,問問郎中就行了,人生死有命。」馮霽雯道,「他那病咳得厲害,晦氣重,你也別去看了,否則染上了,因小失大。」
「哦。」和砷點了點頭,心頭升起一團疑惑。
和砷來到廳上,問了劉全和呼什圖幾個月的事宜。由於家業大了,呼什圖成內管家,因他原姓劉,人稱大劉;劉全負責外事,一切買賣財務,人稱外劉。和砷走後,崇文門上關稅的事務,也是劉全一應照辦。由於關稅細則制定嚴謹,和砷雖然不在,並無大的問題出現,和砷對劉全的管理頗為滿意。
劉全一直惦記著郭大昌的事,問起來,和砷便將經過說了一遍。劉全道:「郭大昌這麼沒運氣,居然讓大人找不著。」和砷皺著眉頭道:「我感覺他是故意不見我,可是我找不著什麼原因。」劉全笑道:「不可能,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巴不得見老爺一面,哪裡還會有故事避而不見的呢,這打死我也不信。」和砷點點頭,道:「與我而言,雖然是件小事,但確實是個謎。郭大昌雖是小吏,卻又與眾不同的見識,將來我若解開這個謎,必定大長見識。」
長二姑進來,和砷便問她書童暮雪緣何就病倒了。長二姑本來一臉興奮,聽了此話倒是嚴肅起來,道:「太太沒有告訴你嗎?」和砷道:「她孕身要緊,似乎不願多談病的事,嫌晦氣,我來問你。」
長二姑道:「這個我可不便說起,我要是說起來還以為爭風吃醋呢,你還是去問太太吧。」
和砷不耐煩道:「你我之間沒有那麼多忌諱的,實情告訴我便是了,要是不說,我還真著急了。」
長二姑道:「都是你疼愛的人,我說了你要是不信,說不定還會惹禍上身,問太太有何難呢。」
和砷胃口被吊起來,簡直要冒無名之火了,道:「叫你說便是,這麼精靈古怪的是要氣我么?」
長二姑知曉和砷脾氣,倒不害怕,只是道:「我只能說此事與納蘭有關,具體的,你還是問太太比較好點。」說罷,把嘴附到和砷的耳朵上,道:「老爺你給我帶來的碧玉耳環真是討人喜歡,晚上我戴上你來看看。」說罷,嚶地笑一聲,遠遠跑開了。
和砷覺得此事頗為蹊蹺,只因暮雪是自己寵愛的書童,一個個怕說話得罪了自己,便避開話題。太太馮霽雯當然可以直言不諱,可是她在孕中,似乎因犯忌不太想提及此事。和砷覺得只有自己親自問問暮雪是怎麼回事。心裡想著,便往後園踱步,正看見馮霽雯的貼身丫鬟如意正端著器皿,往暮雪的房裡去。和砷想到如果讓夫人知道他去過暮雪的房裡,擔心沾染上病,對她身體不好,於是停住腳步。
如意十四歲,到夫人身邊有兩年了,剛來的時候怯生生地,幫夫人端茶倒水,伺候飲食,後來做熟了,越發伶俐,兩隻眼睛滴溜溜轉,好奇地看著府里的各種人事。她端著飯湯進來,看暮雪面朝里側躺著,一動不動,眼裡流露一絲恐懼,叫道:「暮雪,暮雪你還活著嗎?」昏睡的暮雪被喚醒,呻吟了一聲。如意聽見了,振奮起來,道:「來,吃飯了。」把暮雪移轉過身。暮雪睜著無神的眼睛,吃力地搖頭。如意道:「吃吧,夫人心好,才天天讓我給你送,要換了別人才不管呢。」暮雪啟開蒼白的嘴唇,道:「我會死嗎?」如意道:「當然會死。」暮雪當即留下可憐巴巴的眼淚,嗚咽道:「我真的不想死。」
如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道:「哪個人不會死呀?不會死的就是神仙喲。你不吃我真的拿走了,到時候真要死了我也救不了你。」
暮雪道:「可是我一點都吃不下去。」如意道:「把嘴張開,我喂你——不過你可別跟別人說我餵過你,羞死了。」
暮雪張嘴吃了幾口,就再也吃不下去,問道:「老爺回來了嗎?」如意道:「老爺是回來了,可是不會來看你,夫人怕他沾了你的晦氣。」暮雪嗚嗚地哭了起來,有氣無力道:「老爺都不理我,我肯定要死了。」
如意道:「死了就死了,那麼怕死幹什麼。誰讓你招惹上納蘭,府里的人都說她是喪門星。」
暮雪哀求道:「我真的是沒招誰沒惹誰,連你都不信我么?」
「你沒招她惹她,一定是她招你惹你了,那你說說她是怎麼招惹你的?嘻嘻。」如意嬉笑著問道。
「我我我……我都要死了,你還這麼折騰我……」
「哼,還是不想說,真是小氣鬼。你不說我也知道,府上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你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不吃我就走了。」
「你就不能多陪我一會兒嗎?」暮雪哀求道。
「小氣鬼,我才懶得陪你。晚上還要給你端湯藥過來,你思量下到時候要不要告訴我底細。」
如意哼地一聲,裝作氣鼓鼓地出門,剛在長壽廊中走了幾步,驀然一抬頭,看見和砷就站在自己前面,正盯著自己,嚇了一跳。
「如意,暮雪是怎麼病的?」和砷問道。
「我……我不知道呀老爺。」如意怯生生地回答。
「嗯,那誰知道。」
「您還是問夫人吧。」如果紅撲撲著臉,低著頭突然就逃竄了。
和砷看了看左右,踱進暮雪的房裡。暮雪驚覺,朦朧中看見是和砷,叫道:「老爺,是你嗎?夫人說過你不會來看我的,我是在做夢嗎?」
和砷見到暮雪,像個紙糊的人兒,薄薄地躺在床上,臉部是蒼白的,一陣風就能吹走。不由想起尹江阿剛剛把他送給自己時,一副清秀可人的樣子。
尹江阿曾幫助和砷報信,使得和砷在永貴的彈劾中避免一難,因而成為和砷的摯友,和砷於是決定找機會提拔尹江阿。尹江阿投桃報李,想孝敬和砷,不過想來想去,金銀財寶什麼的,都是尋常之物,便送了一個自己剛剛得到的書童,作為小相公。
原來乾隆之時,男風盛行,一時引為風尚。
究其原因,乃追溯到清初,朝廷吸取明朝荒淫亡國的教訓,下令京城之內嚴禁各級官員嫖娼狎妓、侑酒行歡,違者削職問罪。《大清律例》規定,文武官員嫖娼、吃花酒的要打六十大棍,拉皮條的打三十大棍。此政策在咸豐之前貫徹得比較徹底,京城的妓院幾致關門停業。平康北里的官妓幾乎絕跡,即使有些私窯暗娼,一般官員也不敢問津。因此官員們另闢了蹊徑,狎相公、逛相公堂子(男娼館),狎伶之風在官員中盛行一時,鉅賈富賈、達官貴人紛紛買來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當男寵。乾隆狀元畢秋帆,當其妻子稱男娼還不如老媽子時,他說:「這些相公的好處,好在面有女容,身無女體,可以娛目,可以制心,使人有歡樂而無慾念,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蓄養男寵並不以為恥,而引以為豪,例如大畫家鄭板橋在《板橋自敘》中,就提到了自己有「斷袖之癖」,說自己「酷嗜山水,又尤多餘桃口齒及椒風弄兒之戲……」餘桃口齒及椒風弄兒之戲指的就是同性戀。鄭板橋一生養過多個男寵,其做官的俸祿與賣畫所得的錢,有許多是花在此事上了。鄭板橋七十一歲時,曾與時年四十八歲的清代著名詩人袁枚有過一次會晤。二人乘興唱酬,甚為歡暢。酒至半酣,板橋說:「今日之衙門,動輒板子伺候,那板子偏又打在桃臀之上。若是姣好少年,豈不將美色全糟蹋了?我要能參與朝廷立法,一定將律例中的笞臀改為笞背,這才不辜負了上天生就的龍陽好色。」袁枚一聽,道:「我心有戚戚焉。」可見男風之盛,龍陽有情。
和砷見了暮雪很是喜歡,面若桃花,雙目有情,翹臀如新筍鮮嫩,不由誇讚尹江阿的眼力。暮雪表面是和砷的書童,但內里很受寵愛,這一點府中上下心知肚明,因此也輕易不敢談論暮雪的事。如今和砷見到暮雪身上活力全無,奄奄一息,豈能不心痛。
「暮雪,這不是夢,我是看你來了。」和砷輕輕道。
暮雪掙扎著要起來請安,和砷阻止道:「免了免了,你告訴我,是如何病倒的,又病到這麼嚴重?」
暮雪掙扎著,邊流眼淚,便喘氣,邊把一幕幕說了出來。
原來和砷走後,納蘭便整日纏著暮雪。納蘭初嘗男女之事,一發不可收拾,硬生生與暮雪成雲雨之歡。不論是在書房,或者在園中假山、樹林之間,逮住暮雪,就四肢交纏。暮雪起初不肯,耐不過軟磨硬泡,只好從了。納蘭與和砷是一種滋味,與暮雪又是另一種滋味,她情慾極為旺盛,又不以為恥,照著春宮圖,無師自通,試了種種交歡。家人丫鬟,在花園各處,無意中撞見了,偷偷迴避。有那種特別好奇的,便躲在一邊偷看,又將納蘭情狀,說了出來。長二姑早聞此事,心中生氣,但她也是心性伶俐,知道納蘭是和砷寵愛的,不可與之敵對,否則鬥來鬥去,難免自傷。一次侯著納蘭與暮雪跑進假山山洞中,便使了一計,扶著太太出來散步。馮霽雯惦著肚子,長二姑扶著,丫鬟跟在後面,慢慢兒踱步,到了假山處,發覺洞里傳來奇異的聲音,馮霽雯經不住好奇,長二姑扶著進去看了,正逢著納蘭與暮雪倚著石頭,正在干那好事。洞中天光從頂上漏下,覷得一清二楚。馮霽雯見此亂狀,羞怒道:「真是成何體統!」怒斥一聲,退了出來。納蘭見有人驚擾,並不在意,嘻嘻笑著。暮雪見狀,驚得魂飛魄散,臉色煞白,一下子軟了,癱倒在地,一時竟起不來。納蘭扶他起來在干,他卻像一堆爛泥,立起來又癱下去,自此病倒。好在馮霽雯好心,叫了郎中來看,郎中看脈象,是風邪入侵,開了傷寒症的藥方,吃了時而好點,時而反覆。是葯三分毒,葯吃了,卻更加虛弱,不思飲食,臉如白紙,唇若錫箔,本來一副嫩生生的骨架,就跟風箏似的了。其時這種癥狀並不少見,一些體質虛弱的紈絝青年,往往極虛而無力回天,馮霽雯知道無葯可解,現在死馬當活馬醫了,能扛到和砷回來,見一面就算了心愿了。
和砷聽罷,心中五味陳雜。暮雪淚眼婆娑道:「老爺,以後我就不能侍候您了。」和砷突然怒了起來,叫道:「誰說不能,你不是還活著嗎?」暮雪嚇了一跳,道:「老爺,我是不想騙自己,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我不行了,能見著您一面我已是萬幸。老爺,我……我只希望您能答應我一個願望。」和砷心軟下來,道:「你說吧。」
暮雪道:「我想我死後,老爺能看在我侍候的份上,把我骨頭埋到我家鄉去,保定的馬墩,村口有兩個大棗樹,就埋在棗樹下。小時候,我都在在棗樹下玩,打棗,掏鳥蛋,我希望死後魂兒也能在棗樹下玩兒,其他地方都不合適……」
「暮雪,要記住,有一口氣在,就別當自己是死人。我不會讓你死的。」
「老爺,我明白你的好意,哎,我知道馬親王去年得的病根我一樣,還不是照樣走了,難道我的命比馬親王還大嗎?老爺,您就答應了,我也確實想回去了,求求你了。」
暮雪是九歲的時候被人買出來,幾經輾轉,到了和砷這裡,雖是下人,但與和砷有肌膚之親,自是有不同的情分。
「好吧。」和砷無奈地點了點頭,似乎對天命頗為不服。
晚間,和砷會客完畢,在去長二姑房裡侍寢之前,在夫人房間探望。閑聊之間,先聊著著肚子里的孩子,遲遲不肯出來,夫人頗為著急。和砷本來不以為意,聽夫人有時候孩子半天在肚子里不動,便非常緊張,直到再動一下,才又放心,又想這孩子在肚裡這麼長時間,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和砷聽了,也緊張起來,臉上卻故作輕鬆道:「這個何須著急,有天賦的孩子,自與常人有所不同,你看哪吒,哪吒就是在李夫人的肚子里懷了三年六個月才出來的。」夫人笑道:「只求能平平安安生個小子,不求有哪吒那麼神奇。」
又說到暮雪的病,夫人突然想起一事道:「我覺得納蘭到這個年齡,該找個人家嫁出去了,成天在和府里鬧騰,不是出這個事就是出那個事。」和砷愣了一下,道:「哦,嫁出去,這個日後自然是要嫁出去的,只不過選擇什麼樣的夫君呢,倒是個難題。」夫人道:「前幾日果親王的側福晉來探望,她有個弟弟,算是與納蘭門戶相當,倒是個難得的人選。」和砷急忙搖頭道:「荒唐,荒唐。」夫人奇怪道:「怎見得荒唐?」和砷這才發覺自己失態了,辯解道:「那小子是個紈絝子弟,不事前程,怎能隨口答應。」夫人道:「她的弟弟我也沒見過,只是第一次聽說,你怎麼知道是紈絝子弟?其次,我也沒有答應,只不過覺得是個合適的人家,你一向做事穩重,今天如何草率了?」和砷道:「夫人不必著急,納蘭要嫁,也得找個有仕途前程的,否則不如不嫁。這事夫人不必憂心,由我於她阿瑪商議才是。」夫人嘆道:「哎,我猜,你是捨不得將她嫁出去吧。」和砷紅了臉,辯解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常理,我怎會捨不得,只是她阿瑪將她諸事託付於我,我得慎重才是。」夫人道:「你我這麼多年,諸事都是有商有良,沒有紅過臉。納蘭在府上,攪得上下風言風語,我是實在看不過去,才想出讓她出嫁的法子,這是為你好。此事你如果當耳邊風,我實在也是對你失望。」
但凡一個女人,可以容忍丈夫納妾,但丈夫與乾女兒偷情這事,是萬萬不能容忍的。長二姑將納蘭各種消息傳到夫人耳邊,作為一家之女主,她自然不能忍受。這是她第一次對和砷說如此重話。
和砷見夫人語氣如此重,慌道:「夫人息怒,我怎敢當耳邊風,此事我牢記在心,定會處理。」
夫人道:「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不管她嫁給誰。只可惜了暮雪這個孩子。」
和砷聽了,心中不是滋味,退身出來,去長二姑房裡。長二姑早已暖好床,光溜溜地縮在被子裡面,佯裝睡著。和砷摸進被子里,摸到光滑如瓷器的一人兒,欲焰瞬間燃起,早忘了剛才的不安。
乾隆在須彌座上,若有所思。太監已經宣和砷進養心殿,和砷踩著小碎步快速進來,撲倒在地。乾隆道:「免了,起來吧。」從座上起來,踱步走到和砷身邊,嘮嗑似地道:「我想問問,這次下江南,你對各省督撫印象如何?」和砷不知道皇上何意,只好揣測道:「各省督撫,對皇上盡心接待,無不恭敬……」
這次南巡一路接待均是有和砷統籌,若接待不周,和砷便有間接關聯,難道皇上有何不滿之處?
乾隆道:「朕說的意思是,督撫在各省的所為,是否與來京述職時十分吻合,是否有表裡不一之處?」
和砷這一次聽明白了,皇上是認為督撫有可能說一套,做一套,不像述職那樣勤政為民,看來皇上是發現了什麼端倪,需要自己印證。於是沉吟道:「奴才確實感覺,有些督撫在地上的所作所為,確實與在皇上面前陳述的有所不同,不過要說有具體的證據,奴才還是親眼見到。」
乾隆點點頭,道:「朕這次下江南,有一個目的是考證官員的廉潔,現在看來,確實是有問題。」
和砷小心翼翼問道:「皇上明鑒,可否告訴奴才到底是哪位督撫有問題?」
乾隆卻不回答,直接道:「你可宣海寧進京,帶他來見我。」
和砷一驚,卻沒有多問,回道:「是,奴才讓他火速進京。」
和砷的第一個反應,難道海寧有何貪污的證據被皇上覺察?海寧在雲貴的職務是肥差,要說有些個剋扣利己的行為,肯定能抓得到。但是海寧的官兒還是太小了,要是用抓住海寧來震懾督撫,那也是起不了示範作用的。那麼,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順藤摸瓜,海寧只是一棵藤,把這根藤抓住,然後把瓜給揪出來。那誰是瓜呢?海寧的上司是孫士毅、李侍堯,要揪出他們?當然,還有……和砷突然嚇了一跳,自己也算是海寧的同僚與靠山,莫不是抓住海寧再揪出自己?不過自己與海寧的瓜葛,除了送些貴重禮物之外,就是合謀彈劾李侍堯,算不上有要害的牽連。這個想法應該是多餘的。哎,不想了,對皇上琢磨越多,不如就言從計聽,加一點察言觀色就行了。
和砷從養心殿出來,徑直去太醫院。和砷把紫禁城當成自己的家,與太監、宮女、御匠、御醫都混得很熟。御醫們也知和砷不同凡人,見他進來,一一問好。和砷叫道:「吳謙師傅可在?」
吳謙帶著玳瑁眼鏡,正在裡間翻閱《醫宗金鑒》,聽得和砷聲音,並不起身,仍在默默查看。和砷進來,打千道:「吳謙師傅,和砷給你施禮了。」
吳謙乃名醫,任太醫院右院判。作為御醫,吳謙經常隨侍於皇帝身邊,數次治好乾隆的風寒感冒,奏效甚速,受到嘉獎賞賜。乾隆皇帝下令編纂醫書《醫宗金鑒,就是以》吳謙、劉裕鐸為總修官。作為總修官,吳謙為《醫宗金鑒》的成書做出了重要貢獻。吳謙認為,醫經典籍以及歷代各家醫書,存在著「詞奧難明、傳寫錯誤、或博而不精、或雜而不一」等問題,應予以「改正註釋,分別諸家是非」,因而使得《醫宗金鑒》明晰易懂。另外,吳謙崇尚仲景學說。在撰著《醫宗金鑒》時,他參考引用清乾隆以前研究《傷寒論》、《金匱要略》的20餘位醫家的著述,對這二部經典著作的原文逐條加以註釋,彙集諸注家之闡發,撰成《訂正仲景全書之傷寒論注》十七卷、《訂正仲景全書之金匱要略注》八卷,列為《醫宗金鑒》全書之首。
吳謙微微抬頭,道:「哦,是和大人,不知有何見教。」口氣平淡,並不像其他太醫對和砷恭敬謙和。
和砷並不以為意,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拙荊身體有些異常,想請吳師傅……」
和砷話沒有說完,吳謙冷冷笑道:「和大人,我是御醫,恕不能出外就診,這一點想必你是心知肚明的。」
和砷笑道:「吳師傅不必多慮,我已跟皇上打過招呼了,皇上對我是如同家人,吳師傅不必見外。」
吳謙指了指桌上的醫書,道:「我在正事要做,和大人可以請其他御醫過去看看。」臉上的表情已經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不耐煩。吳謙乃是太醫院首席名醫,醫術精湛,自有傲氣。雖然懶於了解政事,但對和砷多少有所耳聞,頗為不屑。
和砷心知,這太醫院裡御醫,吳謙最身為皇上信任寵愛,自然醫術最為高明,自己要請就必須請他,一是看得准,有成效,二是有面子,匹配自己與皇上的關係。但他沒想到吳謙對自己這樣不給面子,心中頗為惱怒,但也沒有辦法:吳謙不是官場中人,沒有羈絆,除非皇上的命令,其他人是沒有辦法的。即便是皇上所命,他要是不真心給你看病,也是枉然。
和砷吸了一口氣,呵呵笑道:「吳謙師傅鑽研醫術,造福萬代,真是令人佩服。我叫其他醫師也可以,只不過拙荊的一些病狀,吳師傅也是比較有興趣的。」
「哦?」吳謙聽了微微抬頭。
「常言說懷胎十月,瓜熟蒂落。拙荊懷胎十三個月,腹中胎兒還是不見出來,我想是不是要像哪吒一樣懷上三年六個月才出來。」和砷自我解嘲道。
「十三個月還沒出來?真有此事?」吳謙真被好奇給吸引住了,他行醫大半輩子,從沒見過懷胎十三個月以上的。
「正是,這種難得一見的癥狀,我想吳師傅也是有興趣的,也只有吳師傅高超的醫術,才能說出個一二。」和砷見激起吳謙的好奇,不由小心翼翼地趁熱打鐵。
吳謙摘下眼鏡,眨了眨眼睛,站起來叫了聲:「走。」
「好咧,轎子都給您備齊了。」和砷躬身,笑顏乍開。
吳謙在御醫中深得皇上信任,最是有脾氣的。但也是最有好奇心,遇見奇病怪症,最想探究。和砷碰了個冷臉,之後才想起吳謙的性格,便信口說了個十三個月,激得吳謙不用請自己都想去了,和砷心中暗自得意。
吳謙進了和府,見和府上下奢華,不由左右側目兩眼。和砷甚是得意,問道:「吳師傅覺得我的府邸如何?」那吳謙嘴唇一撇,「哼」地一聲,冷冷一笑。和砷這才覺得自己得意而失態了,吳謙根本不是趨利之徒,自然不會把奢華放在眼裡,自己討誇是找錯人了,慌忙道:「吳師傅不必在意,下官只是覺得吳師傅見多識廣,看看我的府邸有哪裡不足之處,還需完善呢。」吳謙譏笑道:「世人活著攀比居所,死了攀比墓葬,可命卻寄在閻王爺手裡,只怕閻王爺見了都覺得可笑。」和砷附和道:「所言正是,吳師傅不愧是高人。」
到了太太房裡,隔著幔帳,給太太把了脈,吳謙沉吟半晌,對和砷道:「脈象也是正常的,我看不是病,就是懶月而已。只不過這懶月的時間比別人要長許多,也許是這孩子真的天賦異稟吧。」
和砷笑道:「有吳師傅這麼斷言,那我就放心了。需要開藥嗎?」
「沒有病,又何必開藥!」吳謙說罷,便要起身告辭。和砷忙引著他,從右邊廊道出來。正走只見,突然見兩個家人張牛和老六正用擔架抬著一個人出去。和砷問道:「怎麼,不行了?」家人回應道:「只差一口氣了,還是先抬出去,以免晦氣。」和砷無奈地嘆了口氣。
吳謙聽得此話,眼放精光,厲聲叫道:「停下。」眾人把擔架擱下,吳謙想老鷹見了小雞一樣撲過去,探了探病者鼻息,又翻了眼睛,問和砷:「患什麼病?」
和砷朝張牛和老六一眨眼,他們慌忙走到牆角,和砷對吳謙悄悄道:「這是下官的書童,正情竇初開的年齡,給他多一點月前,結果就跑到外邊尋花問柳,想來縱慾過度,把小身子骨掏空了。恰逢兩個月前受了風寒,就一病不起,尋醫問葯始終好不起來,眼看快不成了,家長們正要抬出去呢!」
吳謙冷峻道:「真是胡鬧,還有一口氣在,就當死人抬出去,這不是殺人嗎!」
和砷一聽,忙道:「這麼說來,還有救?」
吳謙沒有回應,手搭在暮雪脈上,眉頭緊皺,雙眼眯著,視眼前若無誤。和砷不敢打擾,緊緊觀察著吳謙表情的變化。吳謙陷入深深的思索,先是雙眼睜開,眼睛一亮,而後似乎又有新的疑難而來,眉頭緊蹙,陷入腦海中深深的世界。良久,微微開口,問道:「驚脈還很重,應有受驚?」
和砷忙道:「正是正是,這下子瞞著主人尋花問柳,擔驚受怕是不少。」
吳謙點了點頭,舒出一口氣。和砷滿懷希望,問道:「看來師傅找到病源了,可還有救?」
吳謙搖頭撇嘴道:「神仙也難救了。」
和砷急切道:「人也沒死,既然找到病根了,為何說無救?」
吳謙卻不回答,緩緩說起往事,道:「我父親壯年時,靠採藥行醫,一日路過街市,看到一個將死之人,妻兒在後面披麻戴孝,正要抬去埋了。我父親問了情況,試探鼻息,居然有一口氣在。當下問診,給他開了一副猛葯,叫她回去試試。那人居然活了過來,我父親也一時名聲大震,我們吳家自此有醫名。但我父親提起此事,后怕連連,說當時此人脈象極弱,而用藥又要極猛,十有八九是黃泉路上拉不回來了,能治好只能說此人命大,並非醫術之功。」
和砷道:「你也像令尊一樣,死馬當活馬醫就是。」
吳謙不慌不忙道:「如果當時那人治不好,街市之上,我父親也將落個將活人醫死的罪名,不論你治好多少人,也是補補回來的。」
和砷極其聰明,已知吳謙的擔憂,忙安慰道:「不煩,師傅儘管放手去治,若治不好,並不聲張,亦也責怪,不論好壞,我對吳師傅都心懷感激。」
吳謙並不理會和砷的好意,盯著氣若遊絲的暮雪道:「他如今命懸一線,體內有三大症,一是陽虛,他本該血氣方剛之年齡,如今陽脈幾無,可見縱慾之深,放蕩之頻繁,病入膏肓。二是寒症,寒氣趁陽虛而入,浸透五臟六腑,非猛葯與慢養,不能驅逐。三是驚怕,受驚又重,神思不清。此三症須得下猛葯,否則若即若離,反而根深蒂固。但這猛葯下去,是葯三分毒,他這病體未必能承受,這就是矛盾所在。」
和砷道:「不管如何,師傅一定要出手相救,沒有師傅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吳謙神色凝重道:「要我出手,須得答應我個條件。」
和砷誇口道:「師傅儘管提,我府上的玩物寶貝也不少,即便我府上沒有得,我也能弄得來。」
吳謙搖搖頭,道:「你聽好了,我的條件就是,不論這病我能不能治好,是死是活,你都不能透露是我治的。」
「哦。」和砷一愣,回過身來,道,「只要師傅要求的,我必定照辦。」
細細一想,倒也覺得在理。倘若無救,傳出去,要損了無師傅的醫名。倘若救活了,傳出去也是不好,一個堂堂太醫來給書童治病,傳到皇上耳朵里恐怕是要吃罪的。
和砷明白此意,忙對吳謙道:「師傅如果看好了,可以到書房開方子去。」
吳謙道:「我不去書房開方子了,就在這裡。」
和砷忙對張牛和老六道:「還不快去書房取紙筆讓吳師傅開方子。」
吳謙忙擺手道:「不必了,今天不開方子,就說方子。久聞和大人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今天我就說下方子,和大人若是記住了,則是書童有醫緣,若沒有記住,則是無緣了。且聽著,附子五錢,地黃,兩錢,茯苓,六錢……」
和砷忙凝神聽著,一一銘記在心。吳謙說完方子,道:「如果活過來了,你再來跟我續方,如果死了,則不必相告。我走了,大人不必再送。」由家人帶著,坐上轎子,匆匆而去。
和砷目送吳謙離去,慌忙回書房。張牛和老六又抬起暮雪,張牛道:「瞧我們倆把老爺的戲做圓了,回頭該由賞錢吧。」老六輕蔑道:「你可別指望,咱們只不過照著老爺的吩咐做,真正的戲是老爺自己做的。」張牛道:「你這話我可不愛聽,沒有我們抬出來裝作要埋了,太醫哪裡會出手相救,肯定是我們兩個演得像嘛。」老六道:「你個傻牛,這一切都是老爺預料中的,哪有你什麼功勞。回頭要是暮雪活過來了,咱們去老爺面前說句好話,或許老爺一高興,還能賞你幾個錢,現在你就別想了。」
張牛不滿地把擔架弄得一顛一顛的,抱怨道:「同樣都是下人,老爺會用計請御醫來給暮雪看病,如果是咱們病了,只怕老爺問也不會問一句,真是人同命不同。」老六笑道:「你倒是想得美,你長得有暮雪那麼細皮嫩肉嗎,你說話有暮雪那樣的娘娘腔嗎,只怕你露出屁股,老爺一腳就把你踢出門去。你還是別怪命,怪你娘沒給你生個脆生生的屁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