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切才剛開始(2)
第20章一切才剛開始(2)
周每每神情迷茫,喃喃說:「朵拉,你問得好,我還愛他嗎?知道他其實沒死的時候,我恨不得立時三刻可以擁抱他,我一整晚都在感謝老天的仁慈,可真的見著了他,我突然覺得,他距離我怎麼那麼遙遠……」她微微側過頭來,對著朵拉努力一笑,「上次相親認識的那個男人,他姓路,他今天給我打電話,約我明天吃飯。也許我該發個簡訊告訴他,我很樂意。」
朵拉點點頭,「不用勉強自己。」
不過一場人生罷了。短短數十年光陰。
她倆照舊一人霸佔一張沙發,看電視直至困極入睡。
清晨她們一塊出門,周每每前往皓光,朵拉奔向「小美足。」
非兒比她更早,和小李正在煮麵條。一看到她就說,「朵拉,這幾天小李休假,他可以在店裡陪我,你有事就忙去。」
朵拉順手打開電視,嘴裡答道,「我在家也閑得無聊。」
小李插嘴道,「羨慕死我。」
他工作性質特殊,一年到頭幾乎沒休過假,為此對非兒總覺抱歉,唯只能每天趕早送她上班,以示關愛。這次難得上頭批准他三天假,真讓他喜出望外,兩人商量了一番,也無需刻意度假,趁這空閑找找裝修公司,把裝修方案定下來。
朵拉不解,「房都還沒成交,這就定裝修了?」
非兒說:「時間很快的啊,朵拉同學。你看,這都六月了,而且皓光決定提前至七月開盤。絕大部分都是現房啊。」
朵拉問:「小李,你找的人可靠不。」
小李斬釘截鐵地說:「百分百。」
朵拉繼續問,「怎麼認識的啊。」
小李笑了笑,「說起來也是湊巧,我有箇舊同事的表哥恰好在皓光做事,有次一塊吃飯,我提起想買房,他就答應幫忙。」
朵拉覺得不可思議,「這麼簡單?」
小李說:「我從前在城中看守所的時候,跟這位同事最為要好。」
乍一聽到城中看守所,朵拉的心頓時一跳,她驀地盯住小李,顫聲詢問,「你原來在城中看守所工作過?」
小李答,「是啊。好多年前的事了。」
非兒拿了碗筷走過來,驚叫,「喂,水滾啦!」
小李「哦」一聲,手忙腳亂地揭開鍋蓋,忙不迭地把麵條倒進去,非兒埋怨道,「你看你……」
朵拉微微閉一閉眼,輕聲發問,「04年的時候,你在嗎?」
小李百忙之中回道,「在啊。」
朵拉伸手去拿筷子,「那年,你們所,有個嫌犯自殺了,這事,你知道嗎?」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書里是怎麼形容這樣的情形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小李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非兒看看朵拉,「怎麼了朵拉?」
朵拉情不自禁哽咽,「可以告訴我嗎?到底怎麼回事?」
小李像是猜著幾分,「啊,朵拉……」他把手裡的碗遞給非兒,清清喉嚨,「其實詳情我也不是太清楚,就是突然聽到鬧哄哄地,就跑出去看,一到門外就被哄進門了,後來所里特地開了個會,強調不議論,不外泄……」
朵拉的心狠狠揪疼起來,「他……是為什麼……」
小李答,「我也是聽人說的,說當時是故意放鬆戒備,特意為他提供了自殺的機會!」
非兒嚇了一跳,「喂,你別胡說八道。」
小李說:「後來看守所的同志基本上都調走了。」
非兒很是不安,「朵拉,你問這個幹嘛?」
朵拉定定神,「呵,那人是我的一個親戚。」
小李鬆口氣,「哦……這樣……」他神情輕鬆起來,「當年表面是平靜著,其實私底下大家也議論紛紛,自殺的這個人跟一件橋樑跨蹋案有關,大家都猜他就是只替罪羊,死了他一個,幸福一群人。」
朵拉努力抵制著心內的波濤洶湧,嘴上附和道,「我也聽親戚們提起過……」她轉頭吩咐非兒,「非兒,捲筒紙好像用光了,你去買兩捲來好嗎?」
非兒應道,「哦,好。」
她從抽屜里取出兩張零鈔,小李叫,「動作快點,麵條馬上就可以吃了。」
待非兒出門,朵拉便問,「小李,我想你告訴我,那個人……那個嫌犯自殺之前,最後一個去探望他的人是誰?」
小李的神情頓時猶豫起來,「朵拉……」
朵拉輕笑,「我不信你不知道。」
話說到這份上,小李只得輕咳一聲,不自覺地四下環顧一眼,才輕聲說道,「是個大領導。這事很保密的,基本不讓人知道,但是恰好這領導出門時,跟我打了個照面。」
朵拉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這領導,姓周,是嗎?」
小李乾巴巴地大笑兩聲,「你很聰明,朵拉。」他擺擺手,「過去的事了,不提了。來,麵條好了,可以吃了。」
朵拉只覺得自己的心,似失去控制的高空過山車,肆無忌憚地直向深淵墜落。
天光在此刻失去所有顏色。全世界倏然變得漆黑一片。無處不在的冰冷。
半夜裡,朵拉發起了高燒。
她不停地做夢。各式各樣的。
母親,父親,周栩生,周伯伯,夏伯母,以及娜姨,陳皓,每每,他們每個輪番在她的夢裡出現,他們都搶著對她說話,然後又一個個地離她而去。
她聽到自己哭泣的聲音。聲嘶力竭的。
她看到自己站在月光路,夜色無邊無際,沒有月光。
她似有所悟,疑心這是一個夢,於是努力掙扎著要醒來,可是左突右撞,全身疼痛酸軟,一額頭的汗,夢境卻仍然沉重,毫不容情地令她動彈不得。
她著急起來。放肆地大哭。大叫。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朵拉,朵拉!」
有人使勁搖晃著她臂膀,她像被迎頭冷水澆下,猛一激棱,驀地睜開眼睛,坐起身來。
「朵拉,你怎麼啦?」
是周每每。
她焦灼地看著朵拉,「魘住了?」她伸摸摸朵拉的額頭,「天哪,好燙。你坐著別動。」
她匆匆去衛生間打來熱水,細心地給朵拉抹臉,又扳過她身子,不客氣地撩起她衣服,替她擦背。
做完這一切,她扯過毛巾,把許朵拉罩了個嚴實,「我去煮點薑糖水,順便切塊薑片給你刮刮額頭。」
朵拉一言不發,順從地任每每擺布。
周每每很快拿來薑片,用力在朵拉的太陽穴來回刮動,「有沒有舒服點兒?」
朵拉點點頭。
周每每突然感慨起來,「所以說,人一定得結婚,一個人住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鬼都不知道。」
朵拉疲倦地笑了笑,「是嗎?結婚就為了這個嗎?」
周每每感傷地說:「那麼是為了愛情嗎?有多少人有那種幸運?可以與自己心愛的人結婚生子?你?還是我?」
朵拉突然間淚如泉湧,倒嚇壞了周每每。
「喂,你怎麼了?我哪說錯了?喂,別哭了,別哭了……」最後連每每也跟著哭起來。
朵拉把心撫在胸口上。
心好疼。
沒有哪一刻,她如此清楚明白,她與栩生,就此各自天涯。她曾經無數次地自欺欺人,在她父親自殺的這場禍事里,周伯伯其實並無可詰責的過錯,但事實上,恰恰正是他,給自己昔日的兄弟朋友送去了死亡通知書。
至此朵拉已經能肯定,父親之所以自殺,完全是受到了周伯伯的暗示。這場災難總得有人負責,他反正已然暴露於光天化日,乾脆就一攬到底,用一場死亡,換取其他人的平安。而朵拉的未來和幸福,就是他們許給他的承諾。他自然沒有拒絕。
哭得太久,嗓子發啞。
每每害怕起來,「朵拉,你別嚇我……」
她手忙腳亂地,試圖給周栩生打電話,「我叫周栩生過來……」
朵拉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抓住每每的手,「別找他。」她雙目紅腫,唇齒暗啞,「從此後都不要再找他。我們完了。」
周每每驚疑不定地看著她,問,「為什麼?出了什麼事?」她著急起來,「是不是他愛上了別的女人?」
朵拉不知道怎麼細說究竟,這世間,其實哪有黑白分明的準確答案,她所能倚靠的,也不過是自己的心。
「別問了。每每。」朵拉吸吸鼻子,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讓我睡一會,睡一覺就好了。」
看她臉色不對,每每也不敢再多問,只好說:「那快睡罷。」
朵拉點點頭,重新躺下。
她閉上眼睛,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事實上,她很快就墜入了夢鄉。
一個夢也沒有。
老天真眷顧我。她在夢裡猶自欣慰地想。
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屋子裡靜悄悄的,每每已經出門去,廚房的小灶台上還插著電燉鍋,裡頭滾沸著濃香的肉末芥菜粥。
手機里還有每每發來的簡訊,「多吃點兒。」
朵拉稍作洗漱,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粥,沒有食慾,但很努力地吞咽著。
多吃點兒,才有足夠的力氣抵禦悲傷。才有足夠的勇氣重新開始。
出門先去了買了張新的電話卡。
她其實沒想出來更好的辦法,只好這樣。當然,他總能夠找得到她,但這含義,他總該猜著一二吧。
心真的好疼。
她才剛剛決定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給他。他們好不容易才一塊守到雲開。
她坐公車至店裡。
非兒和小李頭抵著頭坐在電腦前,不無熱烈地爭執著客廳背景牆的主色調用什麼才好。
朵拉拿了抹布,開始認真地抹鞋架。連每一雙樣品鞋也不放過。
非兒終於覺得不對,抬起頭問,「朵拉,你怎麼了?」
朵拉無奈起來,「我一認真你又覺得奇怪,要我怎麼辦好?」
小李說:「做人就是這麼為難的。」
一對情侶嬉笑起來。
朵拉說:「我說非兒,今天放你假,你們倆走吧,別在這兒礙我的眼。」
非兒眼睛一亮,「你說真的?」
朵拉沒好氣地答,「真的,快走快走。」
非兒孩子般地尖叫一聲,稀里嘩啦地收拾東西,兩個人拉著手出門。「辛苦啦,許朵拉同學!」非兒笑著丟下一個飛吻。
好了。
又剩下一個人了。
一整天下來,顧客雖然不多,但一直絡繹不絕,這讓朵拉略顯忙碌。她由衷地喜歡這樣的忙碌,起碼她沒時間去思想太多。更無閑心悲慟。
趁著些許空檔,她去喝水,安慰著自己,就這樣。很好。
一直到傍晚,整條街道都呈現了難得的靜謚。這樣的時光是短暫的,吃過晚飯的人們很快就會走出家門,散步,逛商店。
朵拉給自己煮了一包快餐面。
有人走進門來,她手忙腳亂地關掉電磁爐,蓋上鍋子,迎出來,「您好!」
話音剛落,人已呆住。
眼前這男子,身上隨隨便便套件白T,一條墨綠色休閑褲,雙手不置可否地插在褲袋裡,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她頓時連呼吸都困難起來,腳下微微一軟,伸手扶住了身旁貨架。
「你好。」他微笑且禮貌向她打著招呼。
她想,她該比他做得更好才對。堅固的貨架支撐住了她的身體,這讓她得到了一點安全感。
於是展開笑臉,「您好。」
他說:「吃快餐面需得多加一個雞蛋才好,這樣才勉強夠營養。」
她微微一笑,「多謝指教。」
連她也佩服起自己來。原來,一個人的潛能當真是無限的。如果肯,還是可以做得到。譬如,似不相識,似平靜如水,似從無糾葛。
他也微微一笑,問,「你好嗎?」
她想也不想,迅速答,「很好。」她看著他,「您想找什麼樣的鞋?」
他想了想,說:「可以走很遠的路的。我需要一雙堅固耐用的鞋子,因為要走到你身邊,可能需要很多時間。」
她終於惱怒起來,「喂!」
他笑了,「你看,這才是朵拉!」
她原形畢露,喝道,「無聊就出門左轉,有電玩城,有電影院……」
他還是笑,「喂,我們那麼多年沒見,別這麼凶。」
他的話終於逼出她的淚水,她想把手指戳到他腦門上,惡狠狠地罵一通,可是一時間,她不知道要從何罵起。
他還安慰她,「別急,你要罵我,有的是時間。」
她胸腔里滿腹怨氣啊,只覺得整個人都要炸裂開來,這股氣無處可撒的話,她可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她順手操起牆角小塑膠凳子,劈頭就向他砸去,粗魯地喝道,「滾!」
他不避不讓,凳子直接磺到他臂膀上,他的白T赫然染上了一個污印,他彎下腰,揀起凳子遞給她,「哪,如果你覺得高興,再來。」
再來多少次也難解心頭恨。
她氣餒下來,退後一步,「走吧,別來煩我。像過去的這些年一樣,別出現在我面前。」
他說:「那不可能。」
他說:「我等了那麼久,就為了這一天。」
他說:「支持著我到今天的,朵拉,就是因為,有一天,我要來見你。」
她迷茫地看著他,他氣宇軒昂,簡單的衣著也遮掩不了他傲然出眾的氣質,他目光烔然,語氣堅定,「今時今日,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擋我。」
她聽出蹊蹺,不覺皺眉問道,「你……」
陳皓伸出手,溫柔地把她頭髮撥至耳後,「這個故事太長了,我需要很多時間來講給你聽。」
她霍地打開他手,喝道,「離我遠點!」
他無奈地笑起來,「喂,禮貌點!」
她冷哼一聲,「對一個欺騙我的人,禮貌是個奢侈品。」
他表情慎重起來,「我向你保證,朵拉,我絕對有不能說明的苦衷。你以為,裝死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這話讓朵拉震動了一下。
他說的並非沒有道理啊。他或許是欺騙了她,但他也和她一樣,在這漫長的六年裡,承受了分別的痛苦。也許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無數煎熬。
她問他,「為什麼?」
他微笑一下,「你真的想知道答案?」
她有點不快,「當然。」
他說:「你能保證,你一定相信我所說的?」
她蹙起眉來,「為什麼這麼問?」
他轉過話題,「生意怎麼樣?」
她看著他,他的目光像是在輕聲懇求她,別再發問。她的心一軟,遂溫和答道,「足夠穿衣吃飯。」
他突然握住她手,貼到自己面上,幾乎嘆息著說:「朵拉……」
朵拉吃了一驚,第一反應便是要抽出自己的手,突然間覺得手背濡濕——他哭了。
瞬間里,時光像倒回多年前,他們都還只是懵懵懂懂的少年,共同擁有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悲傷,希翼得到溫暖的安慰。
她的心驟然柔軟下來。
只要他活著。只要他還活著,這不是什麼都好嗎?她為什麼一定要問個究竟?如果可以,他總會告訴她。即便不能,那又怎麼樣?畢竟,他活生生地就在身邊,相較於這個,還有什麼好追究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