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岫出雲(1)
第1章孤岫出雲(1)
卷一
暖風酥軟,又是晚春。江畔的桃花已經透出衰意,懷著一川漢江水,徐徐流向南方。
桃林西去兩百步就是官道,道邊一所茅店簡陋軒敞,一陣風吹起土黃泛黑的酒幌子,上面寫著「宜城老店」四個隸字。
店裡熱鬧非凡。一個虯髯漢子酒碗一擱,滿桌的碟兒碗兒哐啷亂跳。漢子笑說:「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沒風拳』肖放鶴、『扛鼎神』馮巋什麼角色,一見雲大俠的帖子,全都說不出的恭謹,連我韓錚一個送帖子的,也跟著沾了些貴氣兒……」他眉飛色舞,舉起酒碗一氣飲盡。
桌對面的漢子精瘦矮小,拈著頜下燕須道:「本想淮安去后,世間再無英雄。雲萬程召集這個會,真給這世道添了幾分豪氣!」韓錚又飲一碗,大笑道:「羅老哥,淮安是英雄,照我看,雲大俠也是英雄。算一算,咱們以一當十,幾千個好手聚在一處,還不直搗黃龍么?」說到興起,再盡一碗。
羅姓漢子若有心事,長嘆道:「韓老弟年少血熱,真令羅松羨慕。但我在合州時,也和韃子干過幾仗的。沙場用兵,不比單打獨鬥,依我看,韃子兵實在厲害!」
韓錚正將碗中酒喝了大半,聞言重重一擱,大聲說:「羅兄這話太長他人志氣。韃子也和咱大宋打了這麼多年,又能怎的?還不是望著這花花世界,眼裡瞪出只鳥來……」
忽聽門外夥計呼喝,抬眼瞧去,一對中年男女跨進門來。那男子瘦高個兒,星眼含笑,觀之可親。那婦人膚若羊脂,眉眼如畫,儘管布衣荊釵,也掩不住那一段天然風致。她手把手牽了個垂髫童兒,臉蛋紅白,一對烏黑大眼,在各人臉上溜溜亂轉。
那美婦一瞅店內,皺眉說:「太臟!換地方吧!」那男子一點頭道:「好。」正想退出,小童卻撅嘴道:「不好,我腳都走軟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縮頭叫道:「媽!」美婦摸著他的頭頂,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們不走啦!」掉頭瞧著夥計,「你是木頭人啊?還不給我騰張桌子?」
她說笑間變了臉色,店夥計不覺一怔,但他南來北往的客人見得多了,心眼兒活泛,賠笑道:「抱歉,店小人多,唯有補個座兒……」正說著,忽見美婦眼神不善,心頭打鼓,聲氣漸漸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婦掌心一握,笑道:「有勞店家了!」那夥計喜得一迭聲答應。美婦瞪了男子一眼,嗔道:「獃子,就跟麵糰一樣,任人捏弄,別人說東,你就不會向西……」她嘴裡不住嘮叨,那男子斂眉而笑,卻不吭聲。
羅松自那男子進門,就盯著他打量,見他被妻子埋怨得辛苦,扶案起身,指著身邊長凳笑道:「尊駕不嫌棄,來這裡坐坐吧。」那男子眸子里精光一閃,笑道:「多謝兄台美意。」攜了妻兒從容坐下。韓錚喝多了,醉醺醺笑道:「不才韓錚,匪號『翻江手』。」又指羅松道,「這位羅兄別號『羅斷石』,橫練功夫少有,賢伉儷怎麼稱呼啊?」
男子瞧了美婦一眼,苦笑說:「好漢客氣了,區區賤號不足掛齒。」韓錚見他言辭閃爍,心中不快:「這人沒意思!」羅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輪廓依稀相似,我當年身份卑微,遠遠瞧過兩次,也不分明。」
韓錚又盡兩大碗酒,酒意上沖,瞅著那對夫妻道:「這樣說,兄台不是來參加『群英盟』的?」男子搖頭,不料那小童卻插嘴:「『群英盟』有狗熊雜耍么?」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攔不及,面有惱色,小童一吐舌頭,縮進美婦懷裡。
韓錚初時不覺,一轉念變了臉色,一拍桌案,厲聲道:「什麼話?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會,誰道是狗熊雜耍?三位今日不說明白,怕是出不了這個門。」邊說邊將一隻腳踩在凳上。男子著了慌,忙道:「好漢息怒,小孩子胡說八道,當不得真。」韓錚見他低聲下氣,心中更加瞧不起他。
那美婦撫著小童臉蛋,笑道:「蕭兒啊,大人說話,你小娃兒插什麼嘴?」童兒小嘴一撅道:「媽你還好說?都怪你說有狗熊打架!」韓錚忍無可忍,陡然站直,厲叫道:「他媽的,小猢猻你再說一遍!誰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不料那美婦搶先一把將兒子摟住,喝道:「小混蛋兒敢亂說,看我怎麼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臉上輕輕一拍,噗地笑出聲來。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她母子串通一氣,十分無奈,起身沖韓錚一揖:「童言無忌,還請好漢見諒。」韓錚臉色兀自鐵青,羅松擺手笑道:「算了算了,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韓錚冷笑:「羅兄哪裡話?這小孩分明罵咱『群英盟』是『狗熊會』!子不教,父之過,哼,你這個爸怎麼當的?」他說著探過身子,食指頂著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狽,諾諾連聲。那美婦見丈夫受辱,柳眉一豎,正要說話,一個粗啞嗓子嘎嘎笑道:「師兄你瞧,這世道變了,怎麼就多出這麼些渾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卻偏要自稱英雄豪傑,今天抗這個,明天反那個?嘿,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臉又不要命!」另一個聲音陰陰笑道:「師弟說得對。」
眾人循聲望去,角落處坐了兩個道士,一個白面無須;另一個黑臉膛,大嘴巴,發話正是此人,白臉道人笑著應和,一雙三角眼卻在那美婦臉上亂轉。美婦心生不快,輕輕一哼,轉過臉去。
韓錚怒氣衝天,繞過桌子厲叫:「黑牛鼻子,你再說一遍?」黑臉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聽不懂人話。我說一百遍一萬遍,它也聽不明白。」韓錚不待他說完,一拳直搗道士左胸。黑臉道士端坐不動,右手端著碗喝酒,左手輕描淡寫,化解韓錚的攻勢。
韓錚連出狠招,均被道士只手化解,他虛晃一招,伸腿橫掃,四根凳腳全數折斷。眾人本當黑臉道士勢必起身,不料他雙腿站個馬步,牢牢釘在地上。
韓錚一咬牙,又掃道士雙腿,不料黑臉道士將碗中酒一飲而光,右手一揮,酒碗劈面擲來。韓錚慌忙左閃,不防道士右腳忽起,他的胸口好似湊到腳尖,橫著飛了出去,狂噴鮮血,昏死在地。
羅松一個箭步搶上,扶住韓錚,瞪著道士說:「好腿法!」黑臉道士笑嘻嘻地說:「姓羅的,你給道爺磕上三個響頭,今天就算了,要麼道爺這一腳下去……」足下微頓,地上青磚龜裂,「叫你變做一塊貨真價實的『羅斷石』。」。
羅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羅的再碎,也是塊石頭。足下再整,也是一坨狗屎。」眾人鬨笑出聲。黑臉道士的臉上青氣一閃,一矮身,沖羅松當胸一拳。
羅松轉身讓過,一把扣中道士手腕,道士手臂一掄,他已到了空中。黑臉道士叫聲:「師兄,接住了!」揮手一擲,白臉道士起身,伸手將羅松輕輕接住,笑說:「師弟,咱們爭個彩頭,把這廝拋出去,沒搶到的,這頓飯算誰做東。」黑臉道士笑道:「好彩頭。」白臉的一揚手,羅松向店外飛去。二個道士存心賣弄,如飛掠出。不料眼前一花,前方多了一人,將羅松輕輕接住。
黑臉道士認出是那攜帶妻兒的怯懦男子,錯愕間右腳一緊,被人勾了一下。他正當狂奔,慌亂中右足后抬,左足前探,想要穩住身子,誰想那隻腳順勢一挑,用勁十分巧妙,挑得他頭上腳下,直摔出去。
黑臉道士頭沒觸地,雙手一撐,跳了起來,一張臉黑里透紫,左顧右盼,兩眼噴火。忽聽一個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媽!地上有骨頭嗎?」轉眼望去,說話的是美婦懷裡那個小童。美婦笑道:「蕭兒,你睜眼說瞎話,地上哪來的骨頭?」
小童道:「沒有骨頭,這個黑道長趴在地上幹嗎?」廳中一靜,哄堂大笑。那美婦撫著男孩的頭頂,笑眯眯地道:「蕭兒,你就是好奇。道長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來骨頭的。」小童道:「媽你不早說,我還當它和阿黑一樣呢!」旁人忍不住湊趣:「阿黑是誰呀?」
小童笑嘻嘻地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這個道長生得一樣黑。」眾人對黑臉道士十分厭惡,一聽這話,笑得前俯后合。道士喉間咯的一聲,撲向那對母子。美婦卻笑咪咪看著兒子,好似全無所覺。中年男子一皺眉,放下羅松,搶前一步,隨便一伸手,就扣住了黑臉道士的手腕。
黑臉道士右腕被扣,吃了一驚,慌忙抬腳飛踢,不料他才一抬腳,那男子又踏中了他的腳背。道士想抬左腳,忽覺一道暖流從那男子的手心傳了過來,一時如浴春風,懶洋洋的再無半分氣力。
白面道士躥上前來,雙掌悄沒聲息地拍那男子的后心。男子一閃身,與黑臉道士換了位置。白面道士只怕傷了師弟,掌力急收,這時一股熱流由黑臉的后心洶湧而來,他筋酸骨軟,撲撲兩聲,與師弟雙雙跪在男子面前。
美婦「啊喲」一聲,笑道:「二位道長多禮了,不怕折殺我們當家的么?」二道羞憤難當,苦於經脈被制,口不能言,唯有瞪眼怒視。男子看了妻子一眼,嘆一口氣,撤掌放開二道。二道掙扎欲起,可那男子的內力經久不絕,二人四肢酸軟,說什麼也站不起來。
白臉道士閉目運氣,突然沉喝一聲,掙了起來,眸子一轉,盯著童兒冷笑:「小鬼,我師弟招惹這姓羅的,可沒招惹你,你為什麼要絆他一跤?」眾人聞言詫異,方才雙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沒看清,只道美婦暗施手腳,絆了黑臉道士,不料出手的是這個童子。
小童一吐舌頭,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個小孩子,怎麼絆得倒他?」眾人皆覺有理,紛紛附和:「對啊,你堂堂七尺漢子,怎能誣衊一個小孩子?」白臉道士怒視小童,麵皮由白變青,由青變黑。
中年男子雙眉一挑,忽道:「蕭兒!做了便做了,不許撒謊!」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對白臉道士說:「沒錯,黑臉的是沒招惹我,但你卻對我媽亂瞅,惹得我媽不高興。」
白臉道士一呆,美婦卻眉花眼笑,將兒子摟緊,心中歡喜無限:「就你眼賊,看出媽的心意,專門替媽出氣。」斜瞅了男子一眼,又想,「梁文靖這個獃子,竟讓我生出這麼個古靈精怪的兒子。還好這兒子像我,只會欺負人,決不會被別人欺負。」想到這兒,不覺握住兒子的小手,心中輕輕一嘆:「日子過得好快,蕭兒都十歲啦!」
這對夫婦正是梁文靖與蕭玉翎。合州一役后,二人買船東下,過了數月時光,來到廬山勝境。小夫妻登岸遊玩,只覺山光水色,覽之不盡。這時蕭玉翎已有兩月身孕,腰身漸粗,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漂泊,便在廬山腳下一個名叫「白水灣」的村子住下來。
八月後,玉翎誕子,誰料竟是難產,任她武功高強,也被折騰了個半死。好容易孩子落地,不哭不鬧,一味閉眼傻笑。玉翎生育雖苦,但瞧兒子笑得開心,痛苦也去了大半,摟著嬰孩,無比憐惜。
梁文靖初為人父,心中恍然若夢,喜樂無垠,引經據典,想給兒子起個好名兒。但常言道「求全則毀」,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蕭玉翎聽他嘮叨,大覺心煩,將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給兒子定名為梁蕭。梁文靖雖覺這個名字討巧,但兼顧夫妻二人,也可謂皆大歡喜。
韶華倏忽,便如白水灣的溪水,淌過小梁蕭的家門。在夫婦倆的呵護下,梁蕭逐漸長大,這孩子雖然聰明,但也頑皮已極,追貓逐狗,捉弄雞鴨。惹得四鄰怨聲載道,梁文靖欲要管教,奈何蕭玉翎對兒子溺愛有加,他脾性柔順,拗不過妻子,每每嘆氣作罷。
瞧得兒子越發頑皮,梁文靖便想教他讀書,尋思這孩子倘能知書達理,說不準會收斂一些;但蕭玉翎卻想的不同,她有蒙古血統,骨子裡崇尚武力,只想兒子武功好,打得過人,便不會受欺負,是以從梁蕭四歲起,便教他武功。不想梁蕭也有些天分,無論什麼招式都上手極快,從不會練第三遍,直讓蕭玉翎喜上眉梢。
這娘兒倆都是急性子,一個敢教,只想兒子練成一流武功;一個能學,只盼母親歡喜誇讚。不出兩三年光景,梁蕭便將黑水一派的武功學了個似模似樣。蕭玉翎心中得意,不時在文靖面前誇讚。但文靖冷眼旁觀,卻瞧出梁蕭空具架勢,論根基,比起自己少年時還要不如,任他學下去,到頭來不過是個花拳繡腿。梁文靖心中明白,卻不忍拂了妻子的興頭,再則兒子天性頑劣,武功平平,倒也可以少惹是非。當下只是笑笑,任他母子胡鬧去了。
梁蕭武功小有所成,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全都倒足了大霉。小傢伙儼然便是掏鳥蛋的將軍、逮兔子的元帥、摸魚兒的狀元。村裡的小夥伴時常伸著烏青的膀子到家裡哭訴。其實不獨小孩子怕他,大人們也被這小頑童弄得猶如驚弓之鳥。文靖每天荷鋤回家,第一樁事就是向村鄰們道歉賠禮。天幸梁蕭年紀幼小,小過不斷,大錯倒沒犯過。
這麼一味貪多求快,蕭玉翎教了三年,只覺教無可教,當下慫恿文靖傳授「三才歸元掌」。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對梁蕭的作為不以為然,聞言一口回絕,蕭玉翎大是生氣,明著暗裡和他鬧了幾回,梁文靖被逼不過,想出一條計謀。這一日,他將梁蕭叫到房中,解說「三才歸元掌」,但卻不說武功,專說掌法中蘊含的學問。
「三才歸元掌」化自九宮圖,精微奧妙,唯有梁文靖這等悟性奇高的書獃子,才能一宿貫通。梁蕭與父親性子相反,掏鳥摸魚他最為在行,一說到之乎者也,便苦透了一張小臉。
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過,索性將計就計,明說傳授功夫,實則講的儘是九宮圖裡的高深學問。心中暗自盤算,梁蕭要麼學不成這門武功,要麼就得乖乖讀書向學,才能明白這些深奧道理。如此一來,或能因勢利導,教授他聖人之言、仁義之道,循循誘導,總叫這小子脫掉劣習,歸化正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