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眉間掛劍(1)
第5章眉間掛劍(1)
梁家三人抵達百丈坪時,只見人馬來往,哄響得厲害。坪子三面臨山,剩下一方則是黑壓壓的松林,一條黃泥路不寬不窄,穿林而過,印滿了人馬足跡。
午時已至,三通號罷,人群向坪中心的木台聚了過去,叫嚷聲卻不見歇,只因來的多是久違老友,一時勾肩搭臂,親熱不已。
梁文靖頭戴斗笠,背依一株老松,悶悶不樂,經過客棧之事,他氣惱萬分,本欲就此離開,但終究拗不過妻兒,無奈就近買了三頂草笠,各各戴上,不以真面目示人。
草笠闊大,蓋住梁蕭的小臉,害他時時用手撐著。他瞧了片刻,忽道:「這老頭兒挺神氣!」梁文靖循他手指望去,木台上立著一名五旬老者,頭戴萬字巾,身上一襲白袍,胸前描綉淡墨山水,雲霧中一隻大鷹張翅探爪,若隱若現。梁文靖道:「這想必就是雲萬程了。天眼雕王,名不虛傳。」蕭玉翎冷哼一聲,道:「什麼叫名不虛傳,一句話,人要衣裳馬要鞍,改天我也給你做一件這般衣衫,穿了往台上那麼一站,哼,包管比這糟老頭神氣。」梁文靖回望妻子,只見她眉眼彎彎,淺淺而笑,便覺心中溫暖,笑道:「你不常罵我么,穿什麼衣服都像土包子。」
蕭玉翎白他一眼,道:「我說了你就信啦,我說你是大蠢驢,你是不是呀?」梁文靖莞爾道:「自然不是,你不是常罵我比驢還蠢么?」蕭玉翎欲要發嗔,但見丈夫嬉笑神氣,便啐道:「好呀,你這死獃子也會繞彎子說話了?可你再土再蠢,也勝過那個姓雲的。你記不記得,那天在城頭,你穿著鎧甲,瞧著比誰都精神……」說到這裡,忽見梁文靖面色泛黑,心知他不願提起舊事,便笑一笑,住口不言。
這十年來,夫妻二人雖然如膠似漆,相親相愛,唯獨當年守城之事,誰也不願提及。蕭玉翎一時高興,無心說起,梁文靖念起亡父,心中不勝黯然,忽聽梁蕭叫道:「爸爸,咱們近一點好嗎?這裡看不明白。」說著梁文靖一瞧他便覺生氣,虎起臉道:「不成!你就是人來瘋,一到人堆里,鐵定又要生事!」梁蕭撅起小嘴,兩眼瞧著玉翎,想搬救兵,蕭玉翎笑笑,湊近他耳邊說:「乖兒,你爸今天吃足了炮仗,我也不敢觸他霉頭呢。」梁蕭失望之極,又覺納悶:「媽也怕起爸來了?哼,比公雞下蛋還要古怪。」
梁文靖沉吟一陣,忽道:「玉翎,你說我會不會傷了他?」蕭玉翎道:「傷了誰?」梁文靖道:「就是那個姓雲的少年,我急於脫身,出手忒重了些。」蕭玉翎道:「打就打了,你還怕老窮酸找你算賬?」梁文靖笑道:「敢情你也瞧出來了?」蕭玉翎道:「獃子才瞧不出來!不過我卻奇怪,老窮酸好端端的,為何改叫鳳翔先生?」
梁文靖道:「這大約是先生遊戲風塵的假名,鳳凰之中,鳳者雄也,凰者雌也……」蕭玉翎道:「什麼雄也雌也,公也母也才是!哼,你一說,我也明白了,鳳是公的,翔字拆開,便是羊羽二字。」她白了梁文靖一眼,恨恨道,「當初他捉弄得我好苦,你也是幫凶,都該按住打屁股。」
梁文靖不想事隔多年,她還記仇在心,無奈笑道:「你要打,儘管打我。」蕭玉翎道:「好啊,你當我說笑嗎?」伸手要打,見文靖作勢欲閃,便收回縴手,含笑道,「我才不想打你,皮粗肉厚的,打得我手痛。」梁蕭冷眼旁觀,忽地插話:「媽不是不想,是捨不得。」梁文靖不禁滿面通紅。蕭玉翎咬牙道:「小混蛋你懂個屁,我看你才是皮癢欠揍。」說著輕輕打了梁蕭一巴掌。梁蕭咯咯笑道:「我就皮癢,我就皮癢。」只在她懷裡亂拱。蕭玉翎見有人瞧過來,不由粉頸泛紅,低聲道:「乖乖的,否則我不抱你了。」梁蕭倒真怕她放下自己,人小腿短,看不成熱鬧,忙端正姿態,平視前方。
雲萬程立在台上,瞧著下方人頭聳動,胸中好似燃了一團火:「人說這十年來,大宋過慣了太平日子,人心不如往日。但看這百丈坪中,哪是這個樣子?」游目四顧,卻不見靳飛、雲殊,心生不快,再看台上,又暗暗發愁:「三位老友遲遲不來,莫非道上出了事情?」
左旁的白髥老者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老雕兒,時辰已到,不來的也就不等了。哈哈,老頭子可是忍耐不住,想要痛飲四碗歃血酒呢!」雲萬程道:「老哥哥你又說笑了,歃血酒一碗足矣,何用四碗?」白髥老者笑道:「跟你老雕兒說話太無味!你想,那南天三奇竟敢遲到,是否該當痛罰?若論打架,人道『南天三奇,滿二無敵』,三人齊至,你敢打他?如果罰酒,又中了他們的下懷。所以老頭子搶先喝了他們的歃血酒,叫他們眼巴巴趕過來,卻沾不得一點酒星子。」
雲萬程更覺荒唐,心想這歃血酒哪有代飲的道理。他素知此老詼諧,言語不可當真,只笑了笑,目光掃過人群,雙手揮了揮,眾人安靜了下來,只聽雲萬程沉聲道:「諸位遠來辛苦,雲某有失照應,慚愧之至。但想合州一戰,已有十載!當初淮安一怒,天驕下席,實為驚天動地。只可惜賢王駕鶴,不知所終,韃子欺我朝中無人,厲兵秣馬,又起南圖之心。」蕭玉翎聽到這裡,不禁瞟了梁文靖一眼,見他低頭沉吟,心知丈夫又被這話勾起往事,不覺嘆了口氣,與他雙手相握。
雲萬程又道:「此次韃子蓄精養銳,不來則已,來則勢必雷霆萬鈞。我等雖為草莽匹夫,卻也生於大宋,長於大宋。試問各位,能眼瞧著韃子破我城池、毀我社稷、踐我良田、屠我百姓么?」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眾豪傑熱血上涌,紛紛叫道:「不能!」
「好!」雲萬程這一字吐出,如霹靂迸發,將場上的叫喊生生鎮住,「拿酒來!」他將手一揮,數十名壯漢精赤上身,抬來十缸美酒,重重放在地上,酒水四濺,醉人酒香瀰漫開來。
雲萬程揮刀割破中指,將十滴鮮血分別滴入十口缸中。眾豪傑各自仿效,上前割指。這時,忽見三騎人馬匆匆馳來,靳飛翻身下馬,幾步搶到台前。雲萬程雙眉倒立,厲聲叫道:「為何才到?」靳飛一慌,拜道:「師父恕罪,只因事發突然,是以來得晚了。」雲萬程眉頭蹙起,欲要細問詳情,可又礙於人多,猶豫間,那個白髥老者已笑道:「罷了,事發有因,老雕兒你先不忙計較,靳飛這孩子我瞧著長大的,說話行事,從來踏實!」
雲萬程苦笑道:「老哥哥你不要寵著他。如今還是結盟,如果交戰,慢了一時半刻,豈不貽誤軍機?」老者笑道:「只怪你門風嚴厲,老頭子看不過去。好好好,你要打要殺,我不管了。」他身份甚高,一旦發話,雲萬程不好不賣面子,只得嘆氣道:「好吧,靳飛,雲殊呢?」靳飛驚道:「什麼?小師弟還沒回來?」
雲萬程怒哼一聲,靳飛正想替雲殊分辯幾句,雲萬程忽道:「過時不候,不來的就不等了!」
歃血已畢,十大缸美酒殷紅蕩漾。靳飛率神鷹門弟子舀上血酒,分發眾人。雲萬程為發起人,捧酒向天,朗聲說道:「今日此地,雲萬程對天立誓,以此微軀,捍衛大宋,人在國在,與國偕亡!」他念一句,眾豪傑跟一句,千人同聲,氣勢若虹。
立誓已畢,雲萬程道:「而今結盟事畢,須得選出一名盟主……」話沒說完,便有人道:「我推雲大俠作盟主。」眾人當即附和。雲萬程卻擺手道:「方老哥德高望重,譽滿江南,不論武功人望,都在雲某之上……」那白髯老者兩眼一翻,叫道:「慢來,論人望,我和你半斤八兩,說到武功嗎,嘿,你可就睜眼說瞎話了。」雲萬程搖頭道:「雲某才德疏淺,就算老哥哥不成,武林之大,還有能人。」白髥老者冷笑道:「你說南天三奇么,他三人素來散漫,此次公然遲到,已經叫人寒心。他們做盟主,老頭子第一個不服!」雲萬程搖頭道:「雲某是發起人,不能自居大位。」
忽聽有人叫:「這樣好了,兩位比武奪帥,誰厲害,誰做盟主。」有人輕輕嗤笑:「我大宋乃禮儀之邦。怎能學蒙古韃子,唯力是舉。」前面那人抗聲道:「咱都是習武的粗人,不比武功,還比寫字作畫?」眾人久在江湖行走,多是好事之徒,聞言笑嚷:「是啊,比武奪帥。」
白髥老者笑罵:「由你們說去,反正老頭我不上當,贏了揀個燙手山芋,輸了只會丟人現眼。」雲萬程聽得台上台下吵嚷不堪,不由發愁:「這麼一鬧,真如兒戲。這群烏合之眾,怎麼上得了戰場。」
蕭玉翎瞧得有趣,笑道:「獃子,要比武奪帥呢,不若咱們也上去比劃比劃,沒準弄個盟主噹噹……」話未說完,忽聽喀喇喇四聲悶響,又快又急,好似珠炮連響。眾人掉頭看去,合抱粗的四棵老松不知因何齊根而斷。接著折斷松樹如被巨力牽引,疊牌九似的堆成兩丈來高的樹牆,將林中的黃泥路堵死。
眾人心中吃驚,猛地眼前一花,樹牆頂上現出一頭黑色巨虎,兩眼綠幽幽如鬼火跳動,虎口中銜著一人,低頭散發,不知死活。一個黑衣人衣似墨染,就似長在黑虎背上一般,他長得深目高鼻,面白如紙,八字眉如兩把長劍,由粗而細,去勢凌厲。
蕭玉翎見了此人,笑容一僵。梁文靖只覺她手掌變冷,訝然道:「玉翎,你怎麼啦?」卻見蕭玉翎眼神茫然,嘴唇顫抖,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黑虎又是一縱,從牆頂落到平地,慢騰騰走了過來。眾人神氣古怪,黑虎所過,人群讓出一條路來。行至台前,黑虎忽地駐足,黑衣人飄身落地,目光如兩道冷電射入人群。
白髯老者濃眉一攢,收起詼諧之態,揚聲笑道:「蕭千絕,別來無恙?」梁文靖雖已猜到來人身份,但聽白髥老者親口道出,仍覺腦中嗡的一響,身子一陣冰涼。
蕭千絕兩眼一翻,冷冷道:「你是誰?」白髥老者笑道:「不才方瀾,當年在天柱山與閣下有一面之緣。」蕭千絕木然說:「天柱山?哼,不記得了。」方瀾老臉一熱,嘿嘿乾笑兩聲。
梁蕭在玉翎懷裡,只覺母親一陣陣發抖。不禁怪道:「媽,你不舒服么?」蕭玉翎緊咬嘴唇,微微搖頭。梁蕭心中怪訝:「這個黑衣服的老頭一出來,媽怎麼就不對勁了?那隻大黑貓好威風,待會兒怎麼想個法子,讓我也騎一騎。」他從沒見過老虎,見了異種黑虎,只當是長大了的貓兒,眼看蕭千絕騎「貓」而來,心底無比羨慕,眼珠只在黑虎身上打轉,琢磨著怎樣攛掇蕭玉翎去說項,讓自己也騎一騎這隻「大貓」。
靳飛瞧著黑虎所銜之人,越瞧越眼熟,忽地心跳加快,忍不住叫了聲:「小師弟?」那人身子一顫,澀聲應道:「大師兄……」嗓子嘶啞,也不知是驚是喜,他說話牽動傷口,鮮血順著額角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靳飛驚怒交迸,舉步便要上前,忽覺肩頭一緊,被雲萬程緊緊扳住。雲萬程將他拖到一旁,面沉如水,揚聲說:「蕭先生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蕭千絕神色冷厲,目光掃過人群,八字眉向上一挑,大喝一聲:「老窮酸,滾出來。」聲如雷霆悶響,風起雪山,劈頭貫腦,震得眾人神魂動搖。
場上一寂,眾人均覺莫名其妙,不知他這一喝意欲何為。蕭千絕半晌不見人應,焦躁起來,又喝一聲:「蕭某人在此,老窮酸,給我滾出來!」這一聲威勢更足,四面群山回聲陣陣,似有無數聲音高呼:「滾出來,滾出來……」眾人只聽得耳鳴胸悶,正覺難受,忽聽一聲慘叫,掉頭一看,韓錚兩眼直瞪,嘴角一線鮮血汩汩流出,身子向前一躥,撲倒在地。羅松大驚搶上,一探他口鼻,竟然氣絕了。原來,韓錚早先為黑臉道士所傷,乍聞蕭千絕洪濤滾雷似的喝聲,頓時內傷迸發,吐血而亡了。
蕭千絕不聞回應,心頭焦躁:「我擺明車馬,那窮酸也不露面?哼,莫非他膽子越活越小了?」略一盤算,目光轉到雲殊臉上,森然道:「臭小子,你嘴硬是不是?好,不說出那人下落,老夫就在此地,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殺光為止。」雲殊咬牙閉眼,還是不發一言。
方瀾手摸鬍鬚,笑道:「蕭老怪,你這話大言不慚,這裡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獨自一人殺得完嗎?」蕭千絕冷哼一聲,那黑虎抬起頭來,將雲殊送到他手裡。
蕭千絕不說話,眾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動起手來,雲殊第一個沒命。雲萬程不覺雙拳一緊,但他心知此時此地,決計不能示弱,冷笑一聲,方要開口。方瀾卻怕他說出硬話,雙方鬧僵,搶先打個哈哈:「蕭老怪,你好歹也是當世高手,卻拿一個半大娃兒做人質,不嫌害臊么?」
蕭千絕瞥他一眼,冷笑道:「你這老頭兒啰哩啰唆,好,老夫第一個宰你祭旗。」方瀾見他眼透凶光,心神一凜,蕭千絕微一冷笑,方欲抬手,忽聽得遠處黃泥道上馬蹄特特,若合符節。蕭千絕心念一動:「來人乘馬也不失節奏,也算是個高手。」八字眉一挑,斜眼望去,只聽一聲長笑,一個雄渾的嗓音朗聲吟道:「烽火連天路,淺草沒馬蹄。」話音未歇,另一個聲音接道:「細雨傷故國,落紅笑我痴。」
人群中有人高呼:「南天三奇!」叫聲中透著欣喜。又聽一聲長笑,空中銀光一閃,攔道的四根松木從中折斷,兩匹駿馬一前一後,潰牆而出。當先一人白衣白馬,手持二丈爛銀畫戟,巾帶齊飛,神威凜凜。有人怪道:「南天三奇,怎地只來了兩個?」另一人冷笑道:「兩人夠了,沒聽說么——南天三奇,滿二無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