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第一百零七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桑丘·潘沙再樹政績,兼敘其他逸聞趣事

總督巡遊的那天晚上,上菜小廝徹夜未眠,輾轉思念著那位女扮男裝的姑娘,不能忘懷她的綽約丰姿、音容笑貌。天快亮的時候,管家抽空兒給男女主人寫信稟報桑丘·潘沙的言行,說他講話辦事常常出人意表,機智和愚魯結伴而行,憨傻之中透出幾分靈氣。

天色大亮時,總督大人起床了。佩德羅·熱孝大夫早有吩咐,所以早餐只讓他吃了一點乾果,喝了四口涼水。桑丘是多麼想吃一塊麵包和一串葡萄啊!可他實在無計可施,只好逆來順受,真是苦了肚子傷了心!佩德羅·熱孝一口咬定,吃的東西少而精有助於啟發才智,這對身居高位要職的人來說特別重要,因為他們更多消耗的是腦力,而不是體力。他這一番花言巧語,害得桑丘只好挨餓。有時候,他恨得直罵自己的官職,甚至還捎帶上那個封他做官的人。儘管他肚裡只有一點乾果,餓得夠嗆,可還得照常升堂理事。那天一開頭,就來了個外鄉人,當著管家和其他下屬的面,張嘴就說:

「大人,一條大河把一塊領地分成兩半……您得聽仔細了,這件事很要緊,也很難辦。我接著說。河上架了一座橋,橋頭豎著一個絞架,還有個公堂模樣的小房子,裡面總是坐著四個法官。他們得按河、橋、領地的主人立下的法規辦事。那法規是這麼說的:凡是過橋的人必須首先說明他去哪兒、幹什麼,說真話的,就放他過去;說假話的,馬上吊到眼前的絞架上,格殺勿論。人們都知道有這麼一條厲害的法規,可是照樣有不少人過了橋。顯然他們都是說了真話的,所以法官才放他們安安穩穩地過去。有一次,問到一個過橋人頭上,他發誓賭咒說,他過橋沒別的事,就是打算死在眼前那個絞架上頭。法官們想了想那人的話,心說:『要是我們放這人大搖大擺過去,那等於是他說了假話;按照法規,就該處死他。可是要絞死他呢,正合了他想死在絞架上的說法,也就是說,他講了真話;按法規,又該放他走。』法官們直到現在還在猶豫不決,不知道怎麼發落那個人,求總督大人給拿個主意。他們聽說大人您才情出眾、見識超人,特地打發我來求教,還望大人幫他們料理這樁錯綜疑難的公案。」

桑丘聽完回答說:

「那些法官其實不必費這個事打發你來。我這人很笨,腦袋一點不靈。不過,你還是把這案子再講一遍,讓我聽個明白,沒準我還能說到點子上哩。」

那傳話人把他先頭的話又來來回回說了幾遍。於是桑丘告訴他:

「我看這樁麻煩事叫我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不就是:那人發誓說他想死在絞架上,要把他絞死呢,他就說了真話,按法規得放了他,叫他過橋;可不絞死他呢,他又說了謊話,照樣按法規得把他吊上絞架。對不對?」

「正是總督大人說的這意思,」來人回答,「您把這案子從頭到尾說了個一清二楚,無可挑剔。」

「現在要按我說,」桑丘講,「讓那人說真話的一半過橋,把他說假話的一半絞死,就算一字不差地按過橋章程辦了。」

「總督大人的意思是,」傳話人問,「要把那人分成兩半嘍?一半是說謊話的,另一半是說真話的。可這麼一分,他是必死無疑了,又怎麼能按說真話去判決他呢?可法規說得明明白白,非得照章辦事不可。」

「這位好兄弟你走過來一點,」桑丘對他說,「我還沒笨成那樣呢!你說的這事很清楚:絞死他也好,讓他活著過橋也好,都有道理。他說了真話該得救,可他又說了謊話,該處死。不就是這麼回事嗎?我看,你回去告訴那些打發你來的先生:既然殺他和饒他的道理對半分了,那還是給他一條生路讓他走吧;行善總比作孽得人心。我可以在這句話底下籤上名,可惜我不會寫字!不過,這也不是我自個兒的主意;我突然想起了我主人堂吉訶德的勸告。我來這島上當總督的頭天晚上,他囑咐了我一大堆話,有一句就是這麼說的:要是判案一時拿不定主意,最好還是往寬厚慈悲一邊倒。上帝有心叫我這會兒想起這句話,真是太可體合身了。」

「沒錯。」管家接茬說,「依我看,就連給斯巴達人立法的李庫爾果也比不上偉大潘沙的見識高。好了,今天上午可以退堂了。我吩咐他們叫總督大人美美飽餐一頓。」

「這就對了!可不許帶貓膩的!」桑丘警告他,「只要有飯吃,就不怕難辦的案子滿天飛,我半空中就把它們抓住料理了。」

管家果然沒有食言,因為他覺得把這麼精明的總督活活餓死,實在於心不忍,更何況當晚他還有受命捉弄桑丘的最後一著。

且說當晚一頓美餐完全打破了踢耳踏飛拉大夫的禁忌和訓導。一時飯畢,杯盤撤去,便有郵差拿著堂吉訶德給總督的信闖了進來。桑丘命令秘書給他讀一遍;要是沒什麼值得保守的機密,也不妨大聲朗讀。秘書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對他說:

「完全可以大聲朗讀。堂吉訶德先生寫給您的信真應該用金字書寫鐫刻,信里是這麼說的:

堂吉訶德·德·拉曼卻致扒拉塌日軋海島總督桑丘·潘沙

桑丘,我的老朋友,我正在擔心遲早會聽到你昏聵胡鬧的消息,不料卻傳來你精明強幹的喜訊,為此我特別感謝了蒼天;唯有他從糞堆中提拔窮乏人[1],變傻瓜為聰明人。我聽說你判案理事確實有個人樣,可你這人身上總有那麼點牲口味道,因為你太看不起自己了。我要你明白一個道理:身居要職得擺出點威嚴,所以常常應該而且不得不有違自己謙卑的本性。人一旦擔起重任,外表也必須做些相應的修飾,不能一味遷就自己的簡樸習性。穿著一定要考究一些:棍子一拾掇,模樣還不錯。我不是說你非得弄得一身珠光寶氣,也不是叫你文官穿軍服,我只是勸你穿戴要合乎身份,而且一定得乾淨整齊。

要想得到治下老百姓的擁戴,最要緊的是做到兩件事:一是待人彬彬有禮,這我以前已經說過了;二是保障人人衣食充裕;窮人最擔心的事情莫過於饑寒匱乏了。

不必頒布太多的法令,只推出那些最好的,而且一旦成文,必須人人遵照執行。無人遵照執行的法令,還不如沒有。因為這分明是告訴大家,為官的雖有才智和權威立法,卻無魄力使之生效。氣勢洶洶卻不付諸實行的法令,如同那根當了青蛙國王的檁條;起初它們嚇得要死,時間一長,就不在乎了,還乾脆都爬上去了。你要當好人的親爸,壞人的后爹。不能事事嚴厲,也不能處處遷就;應該避免極端,講究適中,這就叫聰穎明智。常到監獄、肉鋪和廣場去轉轉,總督在這些地方露露面大有好處:等著早日宣判的囚犯可以安下心來,屠夫不敢在分量上隨便搗鬼,蕩來蕩去的女人也得有所收斂。儘管,謝天謝地,我知道有些毛病你沒有,可我還是得勸你:千萬不能斂財、貪吃、好色。一旦老百姓和那些跟你打交道的人看透了你的毛病,他們就會一點點地投你所好,一直到把你推進墮落的深淵。你離開這兒去上任之前,我給你寫下的那些忠告和勸誡,你一定要看了又看,溫習了又溫習。要是果真能照著辦,你就會懂得這是一筆好本錢,可以幫你度過任上的種種窘境和挫折。給兩位主人寫信感謝他們的恩典。忘恩負義是狂妄之輩的行徑,是世間最大的罪孽。誰要是懂得感激恩人,自然也就懂得感激始終施惠於己的上帝。

公爵夫人已經派手下人把你那件衣服和一包禮物給你女人特萊薩·潘沙捎去了;眼下大伙兒正等迴音呢。我得過點小毛病,是讓貓給抓的,害得鼻子吃了苦頭。不過,也沒什麼了不起:有坑害我的魔法師,就有護著我的魔法師。

你不是疑心那個跟你去的管家跟三尾裙嬤嬤的事有牽連嗎?到底怎麼回事,也告訴我一聲。咱們離得不遠,你那兒怎麼樣,隨時給我捎個信兒來。還有,我想早點結束眼下這種閑散的日子,因為我生來就不是干這個的。有人求我幫忙,看來我得惹惱東道主了。我心裡當然很過意不去,可也顧不得這些了。說到底,我最要緊的是盡自己的職責,不能光一味討他們的好。古人常說:吾愛柏拉圖,而吾尤愛真理。我之所以引用這句拉丁語,是因為我猜想,你自從當了總督,多少也學會了點吧。上帝與你同在,並保佑你不變成可憐蟲。

你的朋友

堂吉訶德·德·拉曼卻

桑丘十分用心地聽完了那封信;其他人聽過後都讚嘆不已,都說真是至理名言。桑丘從桌旁站起來,招呼秘書跟他回到自己房間,順手關上屋門。他說刻不容緩,立即給主人堂吉訶德回信,然後口授命秘書錄下,不得有一字增減。秘書照辦了,下面就是回信:

桑丘·潘沙致堂吉訶德·德·拉曼卻

我的公務實在太忙,簡直連撓頭和剪指甲的工夫都沒有;結果指甲長得只好靠上帝去想辦法了。我親愛的主人,我這麼一說,您就不會怪我了,說我上任以後不管好歹,不該連個音信也沒有。自從當上這個官,我就一直挨餓,比咱們倆在樹林子和野地里亂跑的時候慘多了。

前幾天,公爵大人寫信告訴我,有幾個姦細鑽進島子想殺我。眼下我只找到了一個,是個大夫,領了俸祿專門來這兒殺那些新上任的總督。他的名字叫佩德羅·熱孝,生在踢耳踏飛拉。老爺您聽聽這名字多嚇人!我要不死在他手裡才怪了呢!就這麼個大夫他自己說,他不治正害的病,只防還沒得的病。他的藥方除了節食還是節食,一直把人折騰成皮包骨頭。他哪裡知道餓昏頭比發高燒更難受!一句話,不是他把我餓死,就是我自個兒氣死。想想看,當了這個官,我本指望著吃熱燉的,喝冰鎮的,躺在細布床單、鴨絨褥子上享福;沒想到弄得像個山僧似的,跑到這兒苦修來了。我可是打心眼兒里不情願!所以,到頭來,我是非得去見鬼不可!

到眼下,我沒有領俸祿,也沒有收賄賂。我還摸不清路數哩。我來這兒才聽說,以往的總督們,上任以前就撈到大把的票子了,有送的,也有借的。還說別處的總督也興這一套,不光是這兒。

昨兒晚上我巡視的時候,遇到一個女扮男裝的漂亮姑娘,還有一個男扮女裝的,是她弟弟。我的上菜小廝看上了那閨女,心裡拿定主意要娶她當媳婦;這是他自己說的。我呢,相中了那小夥子做女婿。我們倆都想今天就去找那倆孩子的父親商量婚事。那人名叫迭哥·德·拉亞納,是本地的鄉紳,又是老牌正宗基督徒。

我是按您老說的,常常去市場轉轉。昨天碰上一個賣新鮮橡樹子兒的女人,趕巧瞅見她把一筐新摘的和另一筐爛空了的陳橡樹子兒摻和在一起,最後都叫我拿去送給孤兒院的孩子了;他們一準分得清好壞。我罰那女人十五天之內不許上市場。大伙兒都說我這事辦得很有氣魄。告訴您吧,老爺,都說這地方名聲最壞的就數那些擺攤的女人了,個個都那麼沒羞沒臊、心狠手辣、無法無天。這話我信,因為這種女人我在別處見得多了。

聽您說,我的女東家公爵夫人給我老婆特萊薩·潘沙寫了信,還捎去了禮物,我真是高興極了。到時候我會報答的。請替我吻她的手,就說我說的:她給我的那些好處可不是扔進了漏口袋,看我怎麼行事就會知道的。依我看,您還是不要生事惹惱這兩位男女東家,明擺著,您跟他們鬧翻了,自然得牽連到我。這怕是不怎麼合適吧!您一再囑咐我要知情報恩,可自己不這麼做!想想吧,他們給了您多少好處,把您請到他們城堡里伺候得多麼周到!

挨貓抓是怎麼回事,我不太明白。我猜八成又是那些老跟您作對的渾蛋魔法師弄出的鬼名堂。等咱們見面的時候再細說吧。我想給您捎點東西去,可不知道什麼好。這島上做一種挑燎泡的針管,倒是挺別緻的。反正只要我這總督還接著做下去,早晚能找到一樣合適的念心兒給您捎去。

要是有我女人特萊薩·潘沙寫來的信,勞駕您付了郵資給我寄來,我太想知道家裡我女人和孩子們怎麼樣了。就寫到這兒。上帝保佑您不再受狠心的魔法師作踐,也保佑我官場平安順利,不過很難說,就憑佩德羅·熱孝大夫這麼折騰我,能活著離任就不錯了。

您的僕人

桑丘·潘沙總督

秘書把信封好,交給郵差帶走了。幾個戲弄桑丘的傢伙聚在一起,商量怎麼把桑丘從總督位子上轟走。桑丘還真打算治理好他心目中的海島,那天下午一直忙著制定法令。他禁止在轄區內倒賣糧食,允許各地的酒類進島,但必須標明產地,好根據牌子、質地以及人們的喜好程度定出價錢,凡兌水或冒名者,格殺勿論;他降低了鞋襪類的售價,特別是鞋價,因為他覺得實在高得不像話;他給僕人們的工錢劃定了界限,因為他們在見利忘義的路上走得太遠了;對於那些白天黑夜到處彈唱淫詞艷曲者,他明令以重刑懲處;盲藝人中說唱聖跡者,必須證明確有其事,否則一律禁止,避免以假亂真,混淆視聽。他還僱用了一個專門管理乞丐的公差,當然不是叫他去欺負那些人,而是負責驗明他們的正身,因為在渾身瘡疥、缺胳膊斷腿之類殘疾掩蓋下的,往往都是些手腳靈便的賊坯和壯壯實實的酒鬼。總之,他定下了不少好規矩,直到如今那地方還人人遵守,說那是:大總督桑丘·潘沙法典。

[1]見《聖經·詩篇》卷五第一百一十三篇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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