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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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巴塞羅那的時候,堂吉訶德又看了一眼他跌跤的地方,說道:
「這就是我的特洛伊。在這裡我失去以往贏得的全部榮耀,但是並非因為我怯懦,而是因為撞到晦氣;在這裡命運有意跟我兜了個大圈子;在這裡我的豐功偉績黯然失色;總之,在這裡我一蹶不振,永無重新崛起之日。」
於是桑丘便勸他說:
「我的老爺,英雄好漢順當的時候自然高興,可是倒霉的時候也該能忍著點。我自個兒就很懂得這個道理。當初身為總督,我很痛快,如今成了跑腿的侍從,我也不難過。我聽人說,那個什麼命運女神,是個醉醺醺的娘兒們,稟性捉摸不定,還是個睜眼瞎,她才不管自己幹了什麼呢!踩倒誰,抬舉誰,反正都一樣。」
「桑丘,你這話很有些哲理,」堂吉訶德回答,「你的見識不低嘛!也不知道是誰教你的。可我得告訴你,天下所謂前定氣數、命途世路,好也罷,壞也罷,都不是無緣無故的,而是上天特意安排的。所以老話才說:人各有命。我也有我自己的命運,可偏偏不懂得謹慎自重,結果不自量力,落了個丟人現眼。我本該想到白月騎士人高馬大,乾癟瘦弱的洛西南特哪裡是對手。可我最後非要硬拼,用盡氣力還是被掀翻到地上。我是丟了丑,可不能也確實沒有失去說話算數的美德。當初身為遊俠騎士,威武強悍,屢建戰功,名聲大振;如今淪落成步行侍從一般,我也應當言必信、行必果。桑丘老兄,開步走吧。咱們回鄉一年,從頭學起;經過一段休整,咱們必定銳氣大增,再來重操我念念不忘的武士行當。」
「老爺,」桑丘說,「全憑兩腳走長道可不是什麼自在事,我一點沒心思和勇氣一個勁兒往前趕。咱們還是把這些兵器像個弔死鬼似的掛在樹上,好讓我騎在灰驢背上,兩腳離地,那不管走多遠,就看老爺您的心思和打算了。叫我邁腿趕路,還得一口氣走出老遠,可是沒門兒的事!」
「你說得也對,桑丘。」堂吉訶德回答,「那咱們就把兵器當徽記掛起來,然後把羅爾丹兵器徽記的銘文刻在下面或者旁邊的樹上:
休想將其移走,
除非前來拼搏,
成為羅爾丹的對手。」
「您這真是金口玉言。」桑丘說,「要不是路上還用得著洛西南特,真該把它也掛起來。」
「它也罷,兵器也罷,」堂吉訶德回答,「我都不能弔死,回頭別人該說:盡心效勞,不得好報。」
「老爺您的話對極了,」桑丘說,「明白人都知道,驢子有錯,不能怪罪馱鞍。這回是您自己不好,那就罰自個兒吧。可別往別處撒氣:兵器早就破了,還沾滿了血;洛西南特也怪可憐見的;我的腳皮細肉嫩,也別逼我走太多的路。」
他們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過了整整一天,後來又過了四天,旅途順利,毫無險阻。第五天,他們到了一個村口,見一家旅店門前擠了一大堆人。原來是過節,都在那兒尋開心呢。堂吉訶德一靠近,有個老鄉便大聲說道:
「瞧這兒來了兩位先生,咱們哪一邊他們也不認識。請他們哪位說說,咱們打的這個賭該怎麼辦。」
「我一定會公斷的,」堂吉訶德回答,「可我得先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好心的先生,」那老鄉說,「是這麼回事:村裡這位街坊,是個大胖子,足足有十一阿羅瓦重,他跟另一個只有五阿羅瓦重的街坊打賭誰跑得快。說好了,兩人扛一樣的分量跑一百步。大伙兒問想出主意的人,怎麼才能叫兩人扛的分量一樣重呢?他說,對方不是只有五阿羅瓦嗎?那就背上六阿羅瓦的鐵塊。瘦子也有了十一阿羅瓦,不就跟胖子的十一阿羅瓦一樣了?」
「這不行,」桑丘搶在堂吉訶德前頭答了話,「大家知道,我前幾天還當總督判過案子,這難題該由我來出主意想辦法。」
「桑丘老兄,」堂吉訶德說,「你這個茬兒接得正是時候。我可沒心思捏碎麵包喂貓,我腦袋裡亂鬨哄的,心神不定。」
桑丘見周圍那一大群老鄉都張大了嘴等他決斷呢,主人又發了話,便說:
「諸位大哥,胖子說的行不通,一點也不公平。實話講,我聽說,使什麼傢伙,該由應戰的一方自己挑。他總不會挑那些礙手礙腳的東西,害得自己贏不了吧?依我看,還是讓挑戰的胖子從自己身上東一塊西一塊取下六阿羅瓦肉來,是削,是砍,是刮,是磨,是片,隨他怎麼擺弄都行。這麼一來,剩下的五阿羅瓦就跟對手的五阿羅瓦一模一樣,兩人跑起來,扛的分量就相等了。」
「我的老天!」一個老鄉聽了桑丘的決斷喊了起來,「這位真是口出聖賢言,判案賽教長!可我敢打賭,胖子是連一盎司肉也不情願割下來的,更何況是六阿羅瓦呢!」
「最好是別賽跑了,」另一個人說,「免得瘦子壓趴下、胖子掉身肉。咱們把賭注的一半當酒錢花了,找家像樣的酒店請請這兩位先生。有什麼事我全兜著了。」
「先生們,」堂吉訶德回答,「我本人十分感謝各位的好意,可我遭逢不幸、心緒欠佳,只想匆匆趕路,不得片刻停留,還望諸位恕我無禮。」
說著,馬刺一夾,催促洛西南特徑直朝前去了。那幫人眼見他模樣古怪,也猜出桑丘是他的下人,卻居然如此曉事明理,個個感嘆萬分。其中有個老鄉說:
「下人都這麼明理,主人還能錯得了嗎?我敢打賭,他們要是去薩拉曼卡上學,眨眼的工夫准能當上京城總管。這還不跟鬧著玩似的,不就是念書啊念書啊,再有個靠山,碰上點運氣,任誰都能猛的一下子手裡攥上權杖,頭上頂著主教高帽。」
那天晚上,主僕二人披星戴月,在野地里過了一宿。第二天接著趕路,不一會兒便看見對面有人步行走來,脖子上掛著褡褳,手裡拄著一根木棍拐杖之類的東西,一副地道的徒步郵差的模樣。那人靠近堂吉訶德的時候,加快了步伐,小跑著來到面前。他夠不著堂吉訶德的身子,只能緊緊抱住大腿,興高采烈地說:
「我的老爺堂吉訶德·德·拉曼卻!我們公爵大人要是知道您又來他的城堡了,心裡不定怎麼歡喜呢!大人和太太公爵夫人還在那兒住著哩。」
「老兄,我不認識你呀!」堂吉訶德回答,「我不知道你是誰,有勞你說明一下。」
「我嘛,堂吉訶德先生,」郵差告訴他,「就是托西羅斯,我們公爵大人的馬弁。記得當初為了堂娜羅德里格斯閨女的婚事我怎麼不願跟您打仗來著?」
「我的上帝!」堂吉訶德說,「怎麼?你就是叫我那些仇人魔法師變成馬弁的那位?害得我少贏了一場廝殺。」
「得了,我的老先生,」送信的對他說,「哪有什麼魔法把人變樣的事!我上場的時候是馬弁托西羅斯,退場的時候,還是同一個馬弁托西羅斯。我見那姑娘挺不錯,心想幹嗎決鬥,娶她不就得了?可沒想到我是枉費心思,您剛一離開城堡,我們公爵大人就吩咐給了我一百大棒,因為我沒按決鬥以前說好的規矩行事。這不,末了姑娘當了修女,堂娜羅德里格斯去了卡斯蒂利亞,我呢,是奉主人之命去巴塞羅那給總督送信。要是老爺您想喝兩口,我隨身帶著滿滿一葫蘆美酒,純倒是挺純,就是有點溫乎乎的,還有不知道多少塊特容瓊乳酪。您要是這會兒沒心思沾酒,吃上幾塊,準會酒量大長。」
「我吃這個請,」桑丘說,「咱們就別來客套了。好樣的托西羅斯,快把酒斟上,哪怕全美洲的魔法師都氣炸了咱也不管!」
「沒法子!」堂吉訶德說,「你這個桑丘真是世上頭號大飯桶,人間第一個大笨蛋!簡直沒法叫你明白,這個郵差是中了魔的,這個托西羅斯是變了相的!你跟他待著塞個夠吧,我在前面慢慢走著,等你追上。」
馬弁只是一笑,便從葫蘆里倒出酒,從褡褳里掏出乳酪,還取出一塊麵包,他和桑丘兩人往綠草地上一坐,一塊和和美美地把褡褳掏了個底兒朝天,打發了所有的吃食。他們的胃口還真好,連那幾封沾上乳酪味的信也挨個兒舔了一遍。
托西羅斯對桑丘說:
「桑丘老兄,你這位老爺該是個瘋子吧?」
「幹嗎該呀?」桑丘回答,「他誰的錢也不該,有賬必清;實在不行,一通瘋病也能抵債。這事我心裡明白,也都跟他說清楚了;可是有什麼用處?現如今更是沒治了:他剛叫白月騎士打了個慘敗。」
托西羅斯求他講講是怎麼回事,可是桑丘說讓主人久等不太禮貌,改天再碰見,有的是時間說。他站起來撣撣外衣,抖掉鬍子上的麵包屑,在前頭牽著灰驢,道了別,就撇下托西羅斯去追主人。只見他正在樹蔭底下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