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傷心嬤嬤」又名「三尾裙伯爵夫人」匪夷所思的奇特遭遇以及桑丘·潘沙寫給他女人特萊薩·潘沙的家信
公爵有一名管家性情滑稽詼諧,頭天夜裡那套名堂都是他策劃的,詩是他寫的,梅爾林是他串演的,還找了個侍童裝扮成杜爾西內亞。後來公爵夫婦親自參與,協同他又導演了一場新奇有趣的驚人把戲。
第二天,公爵夫人問桑丘,為了給杜爾西內亞驅魔,他答應體罰自己的事開始了沒有。桑丘說開始了,頭天夜裡他就抽打了自己五下。公爵夫人又問他是用什麼抽打的,他回答說用手。
「這麼說,」公爵夫人不以為然,「你不過是拍了幾巴掌,這哪裡是笞刑呀?你這麼下不了狠心,依我看梅爾林法師是不會滿意的。按理,桑丘得像受戒一樣用上鐵蒺藜和皮帶環兒,要覺得疼才行:流點血水,換來學問。想叫杜爾西內亞這樣高貴的小姐擺脫魔法,哪有那麼容易啊!花那麼點本錢怎麼行?桑丘應該明白:行善事不能三心二意、無精打采,那就算不上什麼功德了。」
桑丘聽了回答說:
「夫人能不能給我一根合適的鞭子、韁繩什麼的,用來抽打我自己,可是又打得不太疼。告訴夫人說吧,我雖然是個粗人,可我的皮肉倒更像棉花,不像大麻。我可不能為了別人糟踐自己呀!」
「那行啊,」公爵夫人說,「明天我給你一根鞭子,包你稱心,准像親姐妹一樣體貼你那細皮嫩肉。」
這時候桑丘又說:
「高高在上的尊貴夫人,我還想告訴您,我給我那口子寫了封信,把我離開她以後所有的事情都細細講了一遍。信在我懷裡揣著,只差寫信封了。我想勞駕高明的夫人您看看,要緊的是得有點總督的口氣,我是說,得像當總督寫下的東西。」
「信里都是誰的話呢?」公爵夫人問。
「在下不才,除了我的話還能有誰的呢?」桑丘回答。
「也是你親筆寫的?」公爵夫人又問。
「我哪有那本事!」桑丘說,「我大字不識一個,就會簽名。」
「把信拿來咱們瞧瞧,」公爵夫人吩咐,「那信里肯定滿篇都透出你才情十足,聰明過人。」
於是桑丘掏出那還沒封好的信,公爵夫人接過去一看,是這麼說的:
桑丘·潘沙寫給他女人特萊薩·潘沙的家信
我得狠狠挨上一頓鞭子,才能當上像樣的騎士;我想撈個像樣的官職,就得狠狠挨上一頓鞭子。我的好特萊薩,眼下你還弄不懂這個,往後你就明白了。告訴你吧,特萊薩,這回我是非讓你坐上馬車不可,這才像個樣子。走路的時候兩腳蹬地,那簡直是狗爬!你現在是總督太太了,可別叫旁人戳著脊樑說三道四。公爵夫人賞給我一件綠獵裝,隨信捎回去。你想法改一改,給咱們閨女做一套合她身份的衣裳。我聽這個地方的人們說,我的主人堂吉訶德是個有見識的瘋子、有意思的傻瓜;還說我也不比他差到哪兒去。我們去過一回蒙特西諾斯洞穴,梅爾林法師一把抓住我不放,說是得靠我給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驅魔;其實就是咱們那塊的一個丫頭,名叫阿勒東薩·羅倫索。我得抽自己三千三百鞭子(這會兒得扣掉五鞭子),那姑娘就會像生養她的親媽一樣把魔法轟走了。這事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常言道:自家事情自家忙,莫讓他人說短長。過不了幾天我就要走馬上任當總督了,我打定主意得大撈一筆。大伙兒都說,新上任的總督沒一個不打這個主意。我得先摸摸底,然後再說是不是把你接到這兒來過。灰子挺好,它還老惦記著你。就是哪天我當上土耳其大皇帝,我也不想丟下它。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說要把你的手親一千次,那你就該親她兩千次。照我主人的說法,禮數周全比什麼都強,又不花錢,又頂大事。這回上帝沒有開恩再給我一隻裝著一百金幣的箱子,就像上次用麻繩捆著的那隻。不過我的好特萊薩,你先別難過。反正爬到樓頂打鐘的最保險,官位坐穩了咱們再說。就是有件事我不太放心:我聽人說,一旦嘗到做官的滋味,只怕我美得連自己的胳膊腿兒也不想要了;要真是這樣,那我可就虧大發了!當然,缺胳膊少腿兒可以去要飯,錢來得更容易;這麼說吧:不管走哪條道兒,你早晚總會發財享福的。願上帝多多給你福氣,也保佑我好好照看你。
你的丈夫
總督桑丘·潘沙
1614年7月20日於公爵府
公爵夫人看完了信,對桑丘說:
「總督大人有兩件事不甚妥當:一是話里話外讓人覺得,他這官職是靠抽打自己換來的。其實事情很清楚,不置可否,我的夫君公爵大人許願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世上有什麼抽鞭子一說;二是信里的口氣有些貪財,所以我擔心說不定是種下了禍害。貪財撐破口袋,見錢眼開的總督難免要貪贓枉法。」
「我可沒想那麼多,夫人。」桑丘回答,「要是您覺得這封信有什麼不妥,撕了拉倒,再寫一封。只怕我這腦袋瓜不靈,越寫越糟。」
「那倒不必,」公爵夫人連忙說,「就這樣挺好。我想叫公爵也看看。」
說著兩人便往花園走去,當天的午飯就準備在那兒吃。公爵夫人把桑丘的信給公爵看了,大人很是開心。一時飯畢,杯盤撤去,夫婦二人又聽著桑丘的連珠妙語消遣了一陣。冷不丁響起了一聲凄厲的笛鳴,還伴隨著沉悶凌亂的鼓點。聽到這混雜、生硬而又凄厲的樂曲,在場的人都顯得很不安,尤其是堂吉訶德,左顧右盼,坐不安席;桑丘就更不用說了,嚇得又往老地方鑽,趕緊躲到公爵夫人的身旁和裙邊。平心而論,那聲音也確實太凄慘陰森了。大家還驚魂未定呢,只見兩個男子長驅直入走進花園,他們那身喪服長長地拖在地上。他們一路走來,還敲著兩面大鼓,也蒙著喪服般的黑布。走在他們身邊的是吹笛人,跟其他人一樣,也是一身玄黑。跟在這三人後面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角色,深黑的道袍並未穿在身上,只是隨意披著,下擺也一樣又寬又長。道袍外面緊緊系著一條寬寬的斜搭佩劍帶,也是黑的,上面掛著一把甚是長大的彎刀,同樣是一色的黑刀把黑刀鞘。臉上遮著一塊透明的黑紗巾,可以隱約窺見裡面一叢長長的雪白鬍子。那人踏著鼓點走來,莊重而安詳。這麼說吧:他那偉岸的身材,搖頭晃腦的姿態,一身黑色的服飾,還有伴隨他的儀仗,都足以使不相識的人們望而生畏。公爵和其他人一樣站著,靜靜地等待。那人從容不迫地走過來雙膝跪下,不過公爵堅持要他站起來說話。那個神秘的怪人便站直了,摘下蒙面巾,立即露出一大把濃密的鬍子,又白又長,那副怪樣子真是世間少見。一陣低沉洪亮的聲音通過他的喉管奪腔而出,只見他兩眼盯著公爵說道:
「高貴威嚴的大人,人家都叫我白鬍子三尖裙。我是三尾裙伯爵夫人的侍從,她的另一個名字是傷心嬤嬤。她托我給大人捎來口信,說她現在十分難過,受的那份折磨真是世上少有、天下罕見,懇求貴人務必恩准她前來訴說。不過,她想先打聽一下,那位百戰百勝的勇士堂吉訶德·德·拉曼卻是否還在貴府。她為了找到此人,從坎大亞王國出發,一路不吃不喝步行來到閣下的領地。這分明應當看作一件奇迹,再不就是有魔法暗中相助。她這會兒正在別墅城堡門外等候,只要大人發話,她就進來。我的話說完了。」
他接著咳嗽了一聲,用雙手從上到下捋了捋鬍子,靜靜等待答覆。公爵說:
「白鬍子三尖裙侍從老兄呀,好幾天以前我們就聽說三尾裙伯爵夫人遭了不幸。魔法師們通常總叫她傷心嬤嬤。好樣的侍從,趕快去叫她進來。勇敢的騎士堂吉訶德·德·拉曼卻正好在這兒,他為人一向寬厚慈悲,肯定會大力救援幫助的。你還可以傳我的話,如果需要我出力,請她儘管放心;作為一名騎士,我應當承擔責任,義不容辭地保護各式各樣的女子,特別是像你女主人這樣受人欺凌、痛苦傷心的寡居嬤嬤。」
三尖裙一聽這話,彎下雙膝致謝,同時示意吹笛敲鼓的奏樂,然後像剛才進來的時候一樣,踏著節拍緩步離開花園。目睹他那副神情姿態,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驚詫不已。公爵轉向堂吉訶德說道:
「名揚天下的騎士啊,無論是居心叵測還是愚鈍麻木都不能用它們的陰霾掩蓋或磨滅仁義和勇氣的光彩。這話並非隨意而說,大善人您來這城堡不過六天,就有人從偏遠的國度千里迢迢慕名而至了,而且不是乘車或者騎駱駝,而是忍飢挨餓、步行跋涉。這些悲戚無助的人們深信您那強壯的臂膀定能把他們從苦難和困境中解救出來。這說明您的赫赫戰功已經傳布和散播到全世界四面八方。」
「公爵大人,」堂吉訶德回答,「那位可敬的教士這會兒要是在場就好了!前些日子在餐桌上,他可是對遊俠騎士大為不滿、厭惡透頂。現在真該叫他親眼看看世間是多麼需要我們這樣的騎士!讓他就近體味一下吧:極端悲慘無助的人們,一旦遭遇大難無以解脫的時候,他們不去求救於文人學士、村裡的神父,也不去尋找從未離開過家鄉的紳士們,更不用說那些懶散的朝臣了;這些人只會熱衷於打探奇聞逸事,然後四處傳播議論,根本不打算建功立業,讓他人口傳筆錄。如此看來,只有遊俠騎士才會挺身而出為人排憂解難,保護弱女,撫慰孤孀。本人承蒙上天恩賜,有幸成為此中一員,從事如此榮耀的行當,因此甘願經受所有的艱難困苦。快請這位嬤嬤進來,有事儘管道出,我自有強壯的臂膀和百折不撓的勇氣幫她擺脫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