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第九十四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傷心嬤嬤講述她的倒霉經歷

緊跟在凄惻的樂隊後面,十二個嬤嬤排成兩行長驅直入地走進花園。她們都一律穿著寬大的修女袍,衣料看來像是擀出來的氈子,白布頭巾很薄,長長的幾乎遮蓋住修女袍的最下端。她們後面就是三尾裙伯爵夫人,由白鬍子三尖裙侍從牽著手走來了。她那身極精緻的黑粗呢衣裳幸虧是平絨面,要是經過卷結處理的話,準會露出比馬爾托斯產的鷹嘴豆還大的羊毛球。她那尾巴或者裙子(怎麼稱呼都行)分出三個尖岔兒,分別由三個侍童牽著。他們三個也如同服喪一樣一身玄黑,跟那三個尖岔兒的銳角一起構成非常醒目的幾何圖形。大家一見那裙子的尖岔兒,立刻領悟出為什麼叫她三尾裙伯爵夫人,實際上等於叫她三岔兒裙伯爵夫人。看來貝嫩赫里的推斷是對的,按她本來的姓該稱她狼布娜伯爵夫人,因為她的領地上有不少狼。要是那兒出產的不是狼,而是狐狸,那她或許就該稱作狐儒娜伯爵夫人。他們那一帶就這風俗,貴族們總是用領地上盛產的一樣或幾樣東西為自己命名。不過這位伯爵夫人更偏愛她那條新穎的裙子,所以就把狼布娜換成了三尾裙。

十二個嬤嬤和她們的女主人邁著聖周遊行的步伐,慢慢走進園裡,臉上都蒙著黑紗,可是不透明,不像三尖裙的那條。她們幾個都捂得嚴嚴實實,一點也看不清她們的模樣。

這支嬤嬤隊列一露面,公爵、公爵夫人和堂吉訶德立即站起來,其他觀看這緩步行進隊列的人們也只好仿效。十二名嬤嬤停下來,兩列分開,留出通道,於是傷心嬤嬤便一路前行,始終由三尖裙牽著手。見這情景,公爵、公爵夫人和堂吉訶德連忙向前走了十幾步去迎接。她雙膝往地上一跪,發出的不是柔聲細語,而是沙啞低沉的嗓音。只聽她說:

「各位大人無須屈尊如此錯愛手下的小廝,不對,我是說小婢。我實在太傷心了,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客套應對。我突然遭到飛來的橫禍,頓時連頭腦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準是丟到老遠老遠的地方了;我越是找,越是沒影。」

「伯爵夫人,」公爵說,「誰要是不能從您的氣度上判斷出您的身份,他才是沒有頭腦哩!一眼就可以看出,您不同凡俗,應該享受最為隆重的禮儀和最高規格的接待。」

說著便攙扶她站起來,並請她在公爵夫人身邊的椅子上就座。公爵夫人也同樣彬彬有禮地歡迎她。堂吉訶德始終沒有開口;桑丘急得要死,只想看看三尾裙太太的模樣和那一群里隨便哪個嬤嬤的長相。可是不行,他得耐心等到人家自己心甘情願地露出真容。大家都安頓下來之後沉默了好一陣子,都等著別人來打破寂靜。最後還是傷心嬤嬤開口說了下面的話:

「尊貴極了的大人,美麗極了的夫人,高雅極了的眾賓客們,我深信,我這個悲慘極了的人,一定會在各位寬厚極了的心胸里找到深切的同情、慷慨的援助和安詳的休憩。我的處境足以撼動山岩、軟化鑽石、融解世上最堅硬的鐵石心腸。不過,在我訴諸各位的聽覺器官(我不願說耳朵)之前,我想先請教一事:不知高尚極了的騎士堂吉訶德·德·拉曼卻極了和他的侍從潘沙極了在不在這群、這幫、這伙兒里?」

「這個潘沙,」桑丘搶在別人頭裡說了話,「就在這裡;那個堂吉訶德極了也在眼前。所以呀,傷心極了的嬤嬤極了,有話儘管說極了。我們大家都等著呢,洗耳恭聽極了;為您效勞,我們都願意極了。」

這時候堂吉訶德站了起來,面對傷心嬤嬤說道:

「悲戚的夫人,如果依靠某個遊俠騎士的勇氣和力量,有望幫您擺脫目前的處境,那您就對我說吧。儘管我勢單力薄,可很願意竭盡全力為您效勞。我正是堂吉訶德·德·拉曼卻,我的職責就是扶危濟困。情況既然是這樣,夫人呀,您完全不必低三下四、拐彎抹角了,乾脆利索把您的苦處講出來吧!大家聽了即便是幫不了忙,安慰幾句也好嘛!」

一聽這話,傷心嬤嬤打算撲倒在堂吉訶德的腳下,而且也果真這樣做了,還使勁兒蹭過去抱住他的雙腿說:

「無敵的騎士啊,我必須拜倒在這雙腿和這雙腳下,因為它們是遊俠騎士的基石和支柱;我必須親吻這雙腳,因為我期待和盼望它們邁步走起來以解救我於水火之中。驍勇的遊俠啊!你那些確鑿無疑的武功遠遠超過所有的阿馬迪斯、埃斯普蘭迪安和貝利亞尼斯那些傳說中的事迹,使它們變得黯然失色!」

然後她又從堂吉訶德轉向桑丘·潘沙,緊緊抓住他的雙手說:

「還有你,在古往今來侍奉過遊俠騎士的侍從當中唯有你最忠心耿耿。要曆數你的好處,那可就沒個頭了!簡直比我的隨從三尖裙的大鬍子還要長!你完全可以毫無愧色地宣稱:你侍奉了偉大的堂吉訶德就等於侍奉了全世界摸過刀槍的所有騎士。就憑你這忠實極了的好品德,我求你在主人面前替我說情,務必請他救助這個卑微極了、倒霉極了的伯爵夫人。」

於是桑丘回答她說:

「曆數我好處的話是不是真像您那侍從的鬍子那麼長,這個我倒不操心。只要我靈魂上天的時候,鬚眉齊全就行了;活在塵世鬍子多點少點我不在乎。用不著您這些哭哭咧咧的花招,我也會求主人儘力而為幫您救您。我很清楚他跟我的交情,特別是眼下,他還得靠我辦件大事呢。您有什麼難處全抖摟出來,說給我們聽,咱們好商量,您就別操心了。」

公爵夫婦和所有知道這些名堂底細的人聽了一席對答,差一點沒笑破了肚皮,個個心中都在誇獎伶俐的三尾裙裝得真像。她本人呢,又回到座位上,說道:「在特拉破疤衲大島和南海之間,咳魔刃角那一邊兩萊瓜的地方,有個著名的國家坎大亞。一國之主是女王堂娜麻滾蝦,國王阿餌鰭撇瘌的遺孀。她與這位夫君聯姻的結果是生下公主鞍馱挪馬下,也是唯一的王位繼承人。由於我是女王手下資歷最長、身份最高的嬤嬤,所以公主大人一直是在我的監護培養下成長起來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公主鞍馱挪馬下滿十四歲了,那副容貌簡直無可挑剔,連造物主也沒法使它增添一分一毫。當然我們不是說才德無關緊要;實際上,她還真的才貌雙全,簡直在人間是拔尖的了。她確實是這樣,不過,只怕邪惡狠毒的命運女神這會兒已經割斷了她的生命之線。不行啊!上帝怎麼可以允許這種暴殄天物的事情發生?怎麼能夠在世上最甜美的葡萄成熟之前就把它從藤架上摘走呢?我這人笨嘴拙舌,實在不知怎麼描繪她的秀色。愛上她的王公貴族數也數不清,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這其中有一個膽大妄為的傢伙,居然抬起眼睛盯上這天國才配有的美色。那是個出入朝廷的平頭騎士,不過是仗著自己年輕漂亮,天生一副機靈腦瓜,還會點討人喜歡的玩意兒。各位大人要是不嫌絮煩,我還可以多說幾句:這人能把吉他彈得說出話來;他還會寫詩、跳舞;編出來的鳥籠子就更甭提了,一旦日子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可以靠這個掙飯吃。他這些本事和靈性,甭說一個柔弱的姑娘,就是一座大山也叫他制伏了。只是我們公主的心氣高著呢,根本不把他的模樣、派頭、靈性和本事放在眼裡。哪裡知道那小滑頭想辦法先把我給制伏了!那個流里流氣沒有心肝的壞蛋想方設法討我的喜歡,終於叫我這個堡壘衛士把手裡的鑰匙交了出去。乾脆說吧,他不斷送給我東西,又是首飾,又是珠寶,弄得我昏頭昏腦地聽他擺布。不過,最叫我招架不住,終於一敗塗地的還是他唱的小曲。有天夜裡,他站在我那扇臨街的窗戶柵欄外面唱起來,我記得詞兒是這樣的:

我的沉痾來自甜蜜的冤家,

它刺傷我的心靈如同刀扎,

我感受到痛苦卻不能呻吟,

而這正是對我最大的刑罰。

「我覺得歌詞字字珠璣,哀嘆的嗓音又甜潤悅耳。從這以後,我是說,從那以後,我就被他一首接一首的詩給坑了;所以我說,治理有方的正經國度里,應該遵照柏拉圖的建議把詩人們都驅逐出去,至少是那些風格輕浮的。曼圖亞侯爵編的小曲至少還能供婦女兒童消遣,感動得他們落淚。可是不少詩人只會說些俏皮話,讓它們像柔軟的芒刺似的鑽進人們心裡,或者像雷電一樣傷人不毀衣。還有一次,他是這麼唱的:

悄悄靠近我吧,死亡,

莫叫我感到你的腳步響!

否則死期瀕臨的歡愉,

又將喚起我對生的渴望。

「就這樣,今天幾段小曲,明天幾支歌謠,都是些唱出來讓人銷魂、寫下來讓人入迷的玩意兒。這些詩人要是屈尊編幾首坎大亞時興的那種連環曲,就更了不得了!那準是弄得人神魂搖蕩、心花怒放、通體激昂、眉飛色舞。所以我說,諸位先生,真該把這些編小曲的發配到蠍虎子島去,他們罪有應得!不過,也不能全怪他們,誰讓傻男人捧他們、蠢女人信他們來著!我但凡能盡職盡責,是個像樣的嬤嬤,也就不會上那些陳詞濫調的當,聽了那些鬼話也不會信以為真,比方:我死去就是活著;我在冰雪裡燃燒;我在火堆里發抖,無望就是希望;走開就是留下,還有好多這類莫名其妙的東西。那小子的小曲里全是這個!還有呢:他們動不動就許給你什麼阿拉伯的鳳凰、阿里阿德涅的冠冕、太陽神的駟馬、南海的珍珠、提巴爾河的黃金和潘卡亞[1]的香料。這種時候他們是一點也不吝惜筆墨的,反正是空口說白話也不費勁兒。咳,我這是扯到哪兒去了!我真該死!我幹嗎瘋瘋癲癲地盡數落旁人的不是?其實自個兒作的孽說也說不完!唉,再說一遍,我真倒霉!其實坑了我的不是人家的歌謠,只能怪我自個兒太糊塗!害了我的不是人家的小曲,全怨我自個兒太輕浮!我又蠢又笨;不知不覺地開路搭橋,一步一步引進來那位堂喀拉圍闔(這就是我提到的那位騎士的名字)。就這樣,由我從中牽線,那人一次又一次地走進鞍馱挪馬下的閨房。騙姑娘的是我,不是那個男人。他答應做她的丈夫,否則,連舔姑娘的腳跟我也不會允許他;我再糊塗,這點還明白。凡是我撮合的事情,在這一點上是不能含糊的:一定得先結婚才行。難辦的是兩人不怎麼匹配;堂喀拉圍闔是個平頭騎士,可是鞍馱挪馬下是位女王儲。我剛才說了,她早晚是一國之主。幸虧我這人精明能幹,這偷偷摸摸的勾當好歹藏掖遮蓋了一陣子。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鞍馱挪馬下的肚子不知道怎麼慢慢腫起來;眼看事情就要敗露了。我們仨嚇得慌了手腳,得想辦法對付這個難題,免得醜事張揚出去。堂喀拉圍闔趕緊去找神父,表示要娶鞍馱挪馬下為妻,還拿出公主自願下嫁的字據。這都是我設法一手操辦的,總之是鐵板釘釘,連大力士參孫也推翻不了。該辦的事就這麼開始了:神父看過了字據,問過了原委,公主和盤托出,神父叫她暫且躲進一個宮廷衛士家裡,那人很老實……」

這時候桑丘開口了:

「這麼說坎大亞也有宮廷衛士、詩人、連環曲這些東西嘍?所以呀,我敢打賭,我看全世界都一個樣。不過,三尾裙太太,您還是快點講吧!我都急死了,真想一下子知道這個老長的故事最後怎麼收場。」

「我這就講下去。」伯爵夫人回答。

[1]都是古代傳說中的地理名稱,前者是非洲的一條河流,後者在阿拉伯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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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訶德: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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