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Volume.20

23Volume.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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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856年,1o月5日。夜。

那不勒斯軍隊總司令官與他的副手戴蒙·斯佩多伯爵在巴勒莫南方郊外平原上的柯拉曼小鎮上匯合。當晚部隊里的醫師替負傷的總司令官英諾森·蘇沃洛夫與他的近身騎士隊進行消毒處理與包紮。

正如giotto所說的那樣,英諾森臉上的傷口雖然細碎且多,但不算嚴重,所以醫師保證了絕不會留疤。他的眼睛也只是因被驟然爆破的火藥燻到了才會感覺不適,正在逐漸好轉中。隨後醫師叮囑了些傷口處理上的問題,giotto在旁邊暗暗記下,在他看來這位司令官自己恐怕是一忙起來便什麼也顧及不上的性格,實在令人放心不下。

除了一個稽越了等級的普通金髮騎士外,總指揮部——某幢居民房的房間里就只有副司令戴蒙·斯佩多在。醫師欲言又止,其實他很奇怪這麼一個護衛隊成員對待兩位司令官的態度竟能如此的……不敬重。但兩位司令官都對此毫無芥蒂的模樣,他便也開不了口,只得默默將疑惑咽回喉嚨。

送走了軍醫,英諾森摸了摸塗上了葯的臉頰,已經沒有痛感。夜晚的房間總是顯得格外空曠,三個人的呼吸竟是十分清晰,彷彿被人巧手特意勾出了紋理。

戴蒙·斯佩多始終一派悠閑。

英諾森正考慮開口詢問他關於軍備部署的問題,giotto卻搶先一步,手支下顎:「說起來,戴蒙。」

戴蒙懶懶掀起眼皮:「嗯?」

giotto:「有件事想要問你。」

戴蒙飛快掠過他一眼,姿態十分隨意,挑起眉示意giotto繼續說下去。

官大一級壓死人,giotto眼中自動過濾掉這些不和諧因素,陳述道:「八月的末尾,那場拍賣會,我與英諾森初識那次。你既然與英諾森是之前便相識的,當時怎麼就裝成了個瞎子,將他認作是陌生人物,……你想隱瞞什麼?」

而戴蒙則是嘴角含笑,視線從總司令官身上經過,又回到giotto那一身騎士裝上。

「當然是因為,」他頓了一頓,很賤地回答說,「不想對一名小小的騎士多做交代啊。」

giotto:「……」

這個夜晚註定是不平靜的。先是從房子圍牆外可以望見,從臨時設立的這個總指揮部的窗口后冒出了橘紅色的焰光,瞧見這一幕的士兵多是不明所以與驚疑,在黑夜與晚風中面面相覷。再是總司令官一行近三十人探敵的驚險過程在經潤色後傳開,英諾森·蘇沃洛夫公爵的個人威望疾速攀升,連帶著他身邊突然出現的一個金髮騎士的形象也輕易就飽滿起來,對於金髮騎士的說法各異,猜測版本不一。最後是在天空濛蒙亮的時候,指揮部來了兩位不速之客。雖然他們到來是在英諾森的意料之中,但負責接待他們的卻是戴蒙·斯佩多。

「抱歉,蘇沃洛夫司令太累了,睡得很沉。所以由我來……」在視線接觸到兩位不速之客的面孔后,戴蒙破天荒地略有些失態,話才截至一半,他轉而勾唇輕笑:「哦呀~真是好久不見的稀客。」

被安德烈掩住一半身形的莫里如臨大敵,少年眯起眼眸,腦中警醒,神色中俱是防備之意。

戴蒙卻沖著他挑眉,微微一笑。

莫里:「……」還是那麼賤!

這傢伙表現得太明顯了。以他現在這副窮小鬼的模樣,根本不可能認識像伯爵這樣的貴族人物,莫里擔心安德烈會由此展開不好的聯想,擔心他會對他有所懷疑。其實要將所有告知於安德烈知曉並不困難,可對方身上明明也藏著那麼多的秘密……在不平等的狀態下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出去,怎麼想都不甘心啊。況且安德烈的心緒難以捉摸,那張五官深邃迷人的紳士臉孔下究竟隱匿著什麼情緒,憑他這段數根本無法探究。莫里不無害怕地想,如果安德烈他懷疑自己,不信任自己了呢……?這樣的疑問一旦冒出頭來,便不可抑制地瘋狂滋長,不斷的心理暗示之餘他腳下微晃,手指絞緊了觸碰到手心,有冷冷的濕意。

然而少年精緻的面孔上依舊鎮定。一夜潛行帶來的風霜氣息罩在他從火藥窟滾過後狼狽的身上,縱使榮耀不再加身,縱使姿態狼狽,縱使心境混亂困惑,少年稚氣未脫的眉眼卻倔強地沉靜著。

戴蒙對少年的反應不置可否,視線從他身上挪開,落在與少年同行的高大男人身上。

戴蒙:「狄蘭……先生,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時間久遠到了要回想起這個男人的名諱,反應卻足夠遲鈍的地步。

莫里:「!!!」

安德烈:「好久不見。」

他雖目不斜視,卻沒有錯過莫里微微一震后投來的驚訝眼神。戴蒙掏出懷錶注意了下時間,覺得英諾森還沒有要醒來的徵兆,於是邀請安德烈同一頭霧水的莫里坐上沙龍扶椅。

清晨一杯清咖是習慣。此刻方是拂曉時分,戴蒙·斯佩多手執銀勺慢慢攪拌瓷杯中的液體,彷彿忽視了有來客在等待的現實。光線蒙昧,撲朔溢過藍發青年低頭的臉孔與五官,從安德烈的角度根本分辨不清他的神色,而他的姿態恍若是漫不經心。

沉默醞釀了許久,才緩緩被人打破。戴蒙停下手裡的動作,抬目注視不急不躁的男人:「我說,上一次見你時我還是個小孩子呢。當時就很佩服你……咦,你手指上的繭子變得好厚了。」

安德烈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去,手指動了動,拇指從虎口處刮過:「手藝活就得這樣,只有苦練才能掌握。」

戴蒙無意義地跟著「噢」了一聲。「是這個道理沒錯。於是,你和他……」尾音一經拉長,莫里心頭便是狠狠一次收縮,后怕與驚懼開始蔓延的同時,戴蒙接著問了下去,「……這位少年,來找我們總司令官是有什麼要事接洽?」

安德烈的眸光只在莫里身上短暫停留,一瞬后離開。他給出的答案簡潔明了:「結盟,打叛黨。」

莫里適時補充:「昨天我們和英諾森遇見了。他向我們拋出了結盟的橄欖枝,現在我們決定同意。」

戴蒙:「『現在』?意思是當時沒有同意,而短短一天後又改了主意么?這件事我恐怕無權做主,只有等向你們提議的那位醒來了,抱歉。」

莫里試圖解釋,被安德烈攔住:「我來向他說明罷。」

「誒?你們這麼快就來啦!」凌空插入一道清潤聲線。從樓梯上走下來的青年一身戎裝仍未換去,身姿筆挺,如一節孤立的修長綠竹。藍眸在故作訝異神態的戴蒙的臉上一掠而過,金髮青年沖安德烈·狄蘭與莫里微微一個頷首。

giotto左臂下夾著一本《論資本與股票制》,右手邊拿著幾張文件稿。

戴蒙挑眉:「你想了解股票制……?這書是經濟白痴也能看懂的嗎。」

giotto三言兩語反駁這人的冷嘲熱諷,「看完以後就不再是經濟白痴了。」說著徑自從藍發青年身前繞過,對著另兩人揚了揚手中的文件紙張,條理分明地陳述道:

「這是英諾森他在臨睡前擬定好的盟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他十分信任你們,這些條款只是給彼此一個保障與後盾。他料到狄蘭先生你們會來,只是沒想到那麼快。這只是初稿,狄蘭先生可以仔細看看,或者提出什麼條件補充,替他審查下需要修改的地方。」

安德烈從giotto手中接過英諾森擬定的盟約:「發生了意料之外的變故,所以才果決地做了新的決定。對於蘇沃洛夫公爵,我們這邊也是十分信賴的。」頓了一頓,他強調,「尤其是莫里。」

giotto:「我知道。」

莫里:「……」

戴蒙:「所以根本沒我這個副司令的事了?軍事大權是什麼時候落到giotto你一個小小的騎士手裡的?」

giotto輕描淡寫道:「總司令官獨家授權。你有意見?」

副司令官憋氣憋得慌。

雙方的正式盟約很快簽署完畢。安德烈的大部隊隨後抵達柯拉曼鎮,攜帶來無數當時先進的槍支彈荷,極大程度地提升了那不勒斯軍隊的裝備與實力,在莫里的強烈要求,以及giotto的意見下,英諾森腰間多扣了個皮套,插銷里躺著格洛克17式,子彈充足。

十月中旬,分佈於巴勒莫三個主幹方向的那不勒斯軍隊在斯佩多副司令的聯絡下一齊出動,從東、南、西邊傾巢往巴勒莫中區地帶逼近。安德烈了解那個如今是敵人,曾經與他並肩過的男人,衝動,暴躁,血性,不計後果不計手段不計代價。面對咄咄逼人的那不勒斯正規軍,始終認為自己代表正義的他決計不會退縮,以少數資質參差不齊的兵力,正面與正規軍和自治黨盟軍火力交鋒,純粹的戰略錯誤。

整個巴勒莫烏煙瘴氣,那不勒斯軍隊方面派出一部分兵力,遵照總司令官的命令,竭力維持居民區的安全秩序。在平民傷亡數量上儘可能減到了最低可能性。

1o月18日,叛黨首領攜手下殘餘暴徒,踩著同伴未寒的屍骨向北方第勒尼安公海方向撤走。

1o月2o日,殘餘叛黨一邊頑強抵抗正規軍的剿殺,一邊慢慢地終於撤退到了公海。叛黨首領的臉上俱是陰霾,因為他這才驟然發現對手的局埋得極深,毫不顯山露水地就一步步將他逼入了死角。事先安排好的船隻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不見蹤影,到處是水霧瀰漫,海風迎面撲涌,起伏浪潮上穩固不動的銅牆鐵壁是有著那不勒斯海軍部隊駐紮的戰艦。

退無可退。

剩下的,唯有最後抵死一戰。

經過一整夜不眠不休的死戰,曙光微漏的黎明,海邊細砂里透析的血液已經乾涸成了深褐色,安德烈·狄蘭蹲在一具仰躺的身軀旁,抬手替他闔上沒有瞑目的不甘雙眼。

這個人曾經是他最初尋找到的夥伴。那個時候無論是誰,他們都以為自己與對方懷抱著相同的理想,事實上也的確是如此。只是不知不覺地,前途與未來逐漸充滿了迷惘,理念分歧,繼而矛盾,互相猜疑,抵觸,最後矛盾激化,分道揚鑣,雙方背道而馳。

他們都是固執的傢伙,不可能去承認對方並且扭轉自己的思想理念,有的只有一條道上走到黑的血性。已經記不清第一次兵戎相見時的情境了,無非是沖著對方質問,言辭激烈,毫無理性可言,然後紛紛殺紅了眼,這以後就都只是你死我活王不見王的狀態。

一隻沾了細砂的海螺被人放到屍體的胸口處。安德烈轉頭一看,少年赤足嵌立在沙礫上,面孔上飛濺到的血污被抹開,模糊了面容。

莫里輕聲道:「你……你虎口的傷又迸開了。」

男人低頭瞅著自己血污淋漓的右手虎口,一整夜連續承受著槍支強勁的後座力,這種情況再正常不過,很早之前就已經麻木到沒有了痛覺,他緩緩搖了搖頭,示意莫里自己不要緊。

安德烈撐膝站了起來,安撫性地摸了摸少年髮絲凌亂的頭頂。

海平面的盡頭一輪火日僅露了一道光邊,就已經散發出了光焰萬丈的恢宏氣度。

男人的剛毅的側臉融在這樣的光芒中心,朝日的旭光燙染了男人的睫毛,眉眼,和挺直的鼻樑,緊抿的堅毅的唇,以及輪廓分明的下顎。

安德烈像是在喃喃自語,語氣中不乏嘆息:「終於是……結束了。我不能說自己才是正確的,但這是我認定的想法,是我達成目標的途中至關重要的一環……我承認,這其中存在有我的私心。」

莫里遞給他一卷從軍醫那裡要來的繃帶,安德烈替自己纏上,紮緊,手指上厚繭被血污蓋住,恍惚又回到了命運轉變的那天。

「我原本只是個普通的鐘錶匠而已,從來沒有想過這雙只會製作鐘錶的手會有用來握槍殺人的一天。」

「惟願我能達成手染血腥的初衷。」

「因為,我已經沒有道路回頭了。」

莫里不發一言。英諾森告訴過他,很多事情,還有到揭開謎底的時候。因此,現如今他能做到的,只有安靜耐心的等待。就像他自己,那場驚動皇室宮闈的秘辛,他一定會找到那個人,聽她說出真相,由此才能不後悔地決定今後要走的路。

「我知道。現在,我們該回去了。」半晌后,他靜靜地說。

1856年1o月21日,剿殺叛黨行動在巴勒莫港口畫下結束的句點。

1o月21日的下午,在安排好戰場上犧牲的士兵與叛黨的屍體的歸宿與清理后,告別安德烈與莫里一行人,那不勒斯軍隊全體登上海船,戰艦緊跟在後,向著來時路踏上歸程。

領頭海船的甲板上旗幟飄揚,環繞一圈的士兵將他們戰友火化后的骨灰一起撒入大海,放他們被塵世束縛太久的的靈魂以自由。

giotto走上甲板的時候,青年遙遙背對著他,隻身一人坐在甲板最前方的欄杆上。棕發在海風吹盪中恣意翻飛,他的身影逆光,與萬頃波瀾僅一步之隔。

戰場上這個人不曾退縮過,giotto在被人從背後偷襲的時候,就是這個人果決地一槍崩了那人腦袋,沸騰的熱血噴洒上他的頸動脈,滾燙得彷彿灼傷了皮膚。在朝他走近的過程中,giotto發現這人還沒有將臉上沾染的血跡用清水擦拭掉,腥味濃厚的血氣在瀰漫的海濕味中溶化,溢開,giotto聞著皺了皺眉。

英諾森注意到金髮騎士的到來,目光虛虛一瞥,又再度回到一望無際的正前方。充沛的陽光映照著碧波海水,海鷗展翅盤旋,粼粼光點倒映入深邃的眸底。

安德烈和那位叛黨首領之間態度、立場的轉變,是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會發生的事。一旦執念過深,陷入魔障,在彼此相悖的路途上便會越走越遠,雙眼被蒙蔽,看不清世界的軌跡,最終迷途,生生死死間只隔著一念的差異。

英諾森一直在提醒自己,儘力將腦海深處駐紮的執念與魔障在潛移默化中減小到最低的存在感,淡化,淡化,再淡化,最好是永遠遺忘。理性看待與思考是他能在這個時代幫助到giotto的唯一寶貴的武器,所以他一直努力去維持著客觀平淡的態度,壓抑至深處的,對於此時的giotto來說是偏激的、存在毀掉他理想的可能性的執念和情感。

怎麼說也是活過那麼久的人了,整個一輩子都經歷過了,不會連這一點做不到。

曾經那個傢伙告訴過自己:「你仍是光明之子」。

可是一輩子又二十一年了,令沢田綱吉和「英諾森·蘇沃洛夫」手心沾血的人絕不止一個,有時候不得不懷疑自己,可就如同安德烈·狄蘭說的那樣,沒有任何人,包括他自己,能夠去評價這世間的是非對錯,既然是當初自己選擇要前行的道路,那就只有走到底。

反正也不會再回頭。

心裡頭閃過那麼多複雜的心思,在他的臉孔上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那張看去線條肅淡冷漠的臉孔,一瞬間同那晚拍賣會結束后,giotto在碼頭見到的那個火焰映照下的青年重疊起來,giotto心頭驀地突突跳了兩下。就像當時的反應一樣,他想說話卻說不出半個字來,只無意義地翕動嘴唇。

光是靜靜看著那張逆光的、染著乾涸血污的側臉,莫名的悲傷就像船腹底下洶湧的潮水,溺得人簡直要缺氧。這個人的過去他不曾了解,很多事還有待挖掘,他們之間究竟有多少重關係呢?簡單的朋友?同屬彭格列?懷抱相同的理想?還是有其他的……比如他曾經感受到過的那種矛盾的恨意是怎麼回事?……這些他都無法確定。

他只能確定一點,這種避之不及的悲傷感已經難受到令他再也不願承受。

他覺得他應該告訴他一句話。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褐發青年的背後。這個角度看不清一絲一毫他的神情,但這樣就足夠了。

他不急不躁,吐字清晰地緩緩陳述:「我一直都相信,你是光明之子。英諾森。」

他只看到青年挺直的脊背在剎那間狠狠一震,短促得像是場幻覺,下一刻便又趨於平靜。

英諾森:「……嗯。」

英諾森垂下眸,giotto專註地凝視著他的背影,卻沒有能看見。

熱淚安靜地從他發紅的眼眶中流淌下來,沾濕了他的整張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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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教]榮光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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