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Volume.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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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西邊的方向可以看到無盡延綿的山脈,一輪紅日掛在起伏的山脊線之間,彷彿有人以指腹將大筆霞色於當空抹開,顏彩濃厚,緋紅熾烈,以絕望的姿態覆蓋了天與地。
蘇沃洛夫公爵停下手裡的活計,眸光投向西方的天空,緩緩站起身來。
落在背後的古堡主體彷彿被工匠鍍上了一層金子,又彷彿是畫家巧筆為其改換了色調,顯得雍容而氣度斐然。他抿著唇忍不住淡淡微笑,眼前的圖景十足美好,完全符合從前他幻想中的未來。
就待在這裡罷,我願意等待,願意見證一切,願意盡我所能,做好我想做的事。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說過:「我離你很遠,我沒有什麼可以跟你說的,可是我就是在這裡,而且我知道你在那裡。」——當然,「說過」的修飾詞不該是「曾經」,而應該是「在未來」。
蘇沃洛夫公爵很久以前倒是不太喜愛看這種充滿哲理、智慧、晦澀詞句的名家著作,可當他終於學會平靜地思念時,這句話突然從腦海中閃過,並長久駐留了下來。這以後他沒事就會在工作之餘挑揀幾本書來看,儼然一位內涵豐富內心堅韌的知識分子。時間長了,嘴裡也能掛上那麼一兩句。
那時他還讀到過這位作家書寫的另一句話,是這樣說的:「人是為了反抗過去才成就未來的。」
讀罷后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合上書。暗想著,如果已經沒有未來了呢?澀意泛濫一陣后,啞然失笑,也就把這句話在腦後拋卻了。
而現在。
英諾森·蘇沃洛夫背對著紅日,任由即將枯敗的夕光落在身上,怔怔看著巨人般的金色城池。一時之間幾乎分不清詩化的記憶與冷靜的現實。
庭院里的修葺工作進行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會在翌日繼續。蘇沃洛夫公爵留工匠們用了簡單卻精緻的晚餐,親自跟到莊園門口,將他們送上雇好的馬車。
這些建築工匠一般都有集體的宿處,雖然條件和設施都極其簡陋,卻也不至於風餐露宿,這令他感到微微的欣慰,《工廠法》的出台縱然不能使大家都能過得很好,可至少還是有效用的,輕微的一些就足夠犒賞他的竭力爭取。
夕陽燒盡之後,夜晚降臨得極快,就在一剎那間,黑暗入駐這個國度。義大利夏季的夜晚大約都要在八、九點的時候才徹底來臨,這之前日薄西山的黃昏通常會持續許久。公爵先生很喜歡在晚上的小鎮上散步——這是他慣常給出的理由,莊園里幾位固定的工作者也漸漸了解城堡主人在晚餐后常會簡裝出行的習慣。小鎮上燈光稀疏,行路和擺攤的人影籠在蒙昧黑夜下,只有靠近街角轉彎處的煤油路燈下才能稍稍看清些。西北方向幾根矗立而起的大煙囪仍在不知疲倦地釋放黑煙,這不言而喻,工人們日夜不息地拚死忙碌著,他們無權歇息,即使已有法律站在他們那邊的立場,結果也無法掀起任何波瀾。
重工業的廢氣逐漸彌散到了小鎮上,遍布曲曲折折的小巷,纏繞進風裡,卻連卷著霜露氣息的夜風也驅趕不走它們。英諾森不斷向前走著,不知不覺離工廠的方向愈發近了,沖鼻的糟糕氣味越來越濃郁,他伸手捂了鼻子和嘴巴微微咳出幾下,接著拉了拉歪斜下滑的帽檐。
「噢,上帝會眷顧你的,先生,需要買一枚別緻的胸針嗎?」角落的陰影里傳出一聲呼喚,英諾森的視線被引過去,那是個小販,就著昏暗的光線可以看出是個瘦得嶙峋的中年男人。他面前擺放的攤子簡陋而混亂,從自個兒挖出來的各種碎礦石到便宜的、做工不怎麼精緻的木雕,唯一拿得出手些就是他口中說的胸針。於是英諾森頓了一頓,接著轉身踱步過去,那小販的眼神立刻閃出光芒來,身體彷彿醉酒一般晃了晃,幾乎要跌伏到地面上去,看他激動的神情就好像是恨不得立刻虔誠親吻對面褐發青年的腳背,以感激他的無限恩澤。
安靜擺放在木板上的胸針款式不多,寥寥幾種而已,但光是進貨的價就幾乎令這樣的窮苦貧民傾家蕩產了吧。英諾森一件件看過去,其實他喜歡的只有中間那一款。圓環金屬泛著暗光,雕刻著栩栩如生的兔子圖案。他將它攥在手裡,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抬頭對小販笑道:「它們很好,我都很喜歡。請問統共需要多少錢幣?」
這樣的小貨物都很便宜,但是小販看眼前這位先生白襯衫、工裝背帶褲、頭戴舊布帽的裝束也知道,對方並不是什麼富有之人,全都買下的話絕對是種不小的負擔,因此他哽著聲音在略有遲疑后刻意報低了價格。英諾森掏了掏口袋,他出來時並沒多帶錢幣,露出囊中羞澀一般的靦腆笑意將他隨身帶著所有錢幣遞了出去,數目卻也已經是大大超出了中年男人的想象。
中年男人的雙手顫抖著無法收回,哆嗦著唇看過去。對面小酒館的門在這時被人拉開,光線透過不大的縫兒爭先恐後湧出,雖說只是螢火之輝,但因為月光的黯淡、周遭環境的幽暗,而顯得格外耀眼。對方逆著光,微微翹起唇角,只輕聲道:「我覺得它們很值得。努力生活,期待你接下去的作品。」
他能做的唯有躬身虔誠地感謝:「謝謝您。上帝會保佑您,先生。」
褐發青年笑了笑,不說話。這時一隻手從身後靠近並按上他的肩膀,「沢田?~」
這兩個熟悉的字眼令他在頭兩秒里身體一下僵直,然後才反應過來。他扭回頭,不出意料地看到一張笑臉。這種奇妙的語調和口吻除了肖蒙,肖蒙·亞力克西斯以外不作他想。
「你怎麼在這裡?——」這樣的問句在目光瞥到肖蒙肩後背著的裝著畫板和畫具的畫袋時就噤了聲,對了,他一定是來畫夜色下的小鎮的。「好久不見了,肖蒙。」
肖蒙「哦——」的一聲算作回應,好玩似的揉揉他的腦袋,英諾森掙脫不得,只能無奈地看著他露出燦爛又欠扁的笑容。
英諾森和肖蒙兩人有數月未見了。肖蒙本身是個常年四處漂泊的、行蹤成謎的流浪畫家,長相上卻有種風流不羈的氣質在,特徵尤其醒目,一頭銀白的短髮令人一見難忘。特別當他彎著嘴角笑起來的時候,如果不是架勢極好地背著作畫工具,也許很多人在第一眼見到肖蒙的臉孔時就會將他毫不猶疑地歸併到威尼斯聖伊登街的範疇里去。噢對,忘了說,所謂聖伊登街就是一片聲名昭著的紅燈區。
兩人一邊敘舊,一邊沿小鎮間穿梭的唯一的一條河道踽踽前行。
英諾森盯著腳下的泥路,斟酌著開口:「肖蒙……很抱歉,那幅畫被我燒掉了。」
走在稍稍靠前一些的肖蒙側轉過頭看他一眼,「不要緊哦~反正那也不是我想畫的東西。某人坐不住了吧,如果早知道這是為了激你出現,我也不會去畫。後來我有託人去將畫在拍賣后搶回來,不過似乎沒起什麼作用啊。~」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笑意遞減,眸光也一寸寸沉下去,「愷撒·珀爾修斯嗎~……這個人雖然年輕,可是心思沉得厲害呢~,為了逼你暴露在黑手黨各家族的視線里,」他左右搖晃著腦袋,微微嘆息道,「連這樣的招數也動用了。」
聞言,英諾森唯有苦笑一下,表示認同這種說法:
「這件事說來話長。愷撒這人為了達到目的雖說完全是不計後果了,不過換個角度來說,未嘗不是因為對我的想法瞭若指掌才如此做的決定吧。我一定會出手,搶在有人能辨認出畫上的人、事態蔓延開以前把畫毀掉。我絕不會放任原石陷入被人搶奪的境地。
——他一定是這樣想,才選擇這樣做的。」
夜色越來越沉,當褐發青年的聲音漸漸沉寂下去的時候,岸邊河水衝擊卵石的嘩嘩聲漸響。
肖蒙兀然矮身,摘下從河岸石縫裡生長出的一根草莖,指腹拈著細莖漫不經心地扭轉,目光虛虛看向某一點,道:「是這樣嗎~?不過他的目的似乎沒有能達成呢。各家族追殺的目標並不是你英諾森·蘇沃洛夫,而是當時很倒霉地正和你站一塊兒的人吧?~那小子聽說被追殺的時候爆發了什麼詭異的能力,把大家折騰得不輕呢。~」
英諾森道:「對,……是這樣沒錯。」
「可你不覺得奇怪嗎~?那個人也是我認識的朋友呢,你們果然是因為長得很像,才會被認錯的~,不過既然聽說了什麼火焰的能力,愷撒·珀爾修斯他應該早就注意到結果出了差錯才對呀,不會等到現在都還沒有動靜。」
英諾森不再往前走。他的腳步頓下,說話的聲音比先前輕了不少。在黑暗中傳遞的尾音略顯縹緲難覓,卻給人一種能傳出很遠的錯覺:「是的,他腦袋裡的想法很怪也很自我,很難猜透啊……其實那一天我也有看清那個人的臉孔。確實有些相像……在某種程度上。」
他擺了擺手,口吻里微微帶了些自嘲的意味,接著話鋒轉開:「不說這個,你那位朋友還應付得來嗎?畢竟是沖著我去的,無論如何我都得幫他擺平這一堆麻煩啊。」
肖蒙笑得沒心沒肺:「應該沒事~相信他能夠做到甩開麻煩的。好歹也是個家族首領呢,沒點看家本領怎麼行?~上帝知道了可是會嘲笑他的喲。」
英諾森臉上不見絲毫訝異,好像從一開始就清楚一切。剛開始的笑意也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再尋不到了。
肖蒙不再盯著他臉上看,抬手蹭了蹭鼻尖,看向天與地之間由數根巨大煙囪的黑影連接而起的遠處。假設,如果它們在這頃刻間傾覆而下,那麼想必這座臨近它們的小鎮必定會成為盛大的祭品,一切都將化為斷井殘垣,最終能留下的唯有荒蕪的廢墟。
兩人之間突然緘默下來,沒有任何交流地往回走,從一條小巷繞出。臨近分別的時候,肖蒙頗為不舍地再次揉了揉褐發青年的腦袋。盯著他雙眸中隱約透出的溫暖的光,有意無意地又多說了一句,「他的家族名叫彭格列。小沢田想幫忙的話完全可以哦。~」
「……」英諾森扯開唇角。似乎想要開口,卻很久也沒有能發出聲音。
就在肖蒙以為他會一直保持緘默的時候,濃稠的夜色中傳來淡淡的一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