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Volume.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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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起的時候,英諾森醒了。熹光不知不覺灑滿整座城市,在瞬息間切入黑暗,劈開這沉沉黑夜。
英諾森在醒來后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處理費迪南二世派人傳達的請求。
費迪南二世是在前天的入夜以前從法蘭西歸來的,他於先前對法蘭西第二共和國進行了為期兩周的外交訪問。法蘭西的拿破崙三世在塞納河畔的盧浮宮內大擺筵席,並特別取出拉薩堡出產的頂尖紅酒用以招待義大利這位「炸彈國王」,兩位君主顯然志趣相契。
盧浮宮的一切奢華就像一幕巴洛克式歌劇布景,費迪南二世在入口的豪華大花園被熱情迎接,走過鏡廳,跨過主殿前長達三百米的開放式大畫廊,被邀請至皇家劇院觀賞一出經典芭蕾舞劇。在那個屬於太陽王的國度里醉生夢死般遊樂過兩周之後,自然而然對此類頹靡生活產生了無可抗拒的習慣和迷戀,以致他在回國的第一時間就急欲設宴,也想起蘇沃洛夫公爵家釀造的美酒。
這真是令人措手不及的請求。
英諾森親下酒窖,挑了幾瓶優秀的陳年醇釀,為其繫上玫瑰紅的綢帶,精心包裹完畢后交給君主派來的騎士團成員,令他帶回王宮。如非必要,他決計不會與費迪南二世有所照面,免得對方內心沉痾隨時複發,因此他同時也拒絕了費迪南二世的邀請。
「公爵大人,您真的確定不出席么?」
「不了。」英諾森搖頭,「掃了大家的興緻就不好了。」
那騎士道:「噢上帝,那真是太遺憾了。」
英諾森露出一絲苦笑。
那笑容看上去別有深意,無端令人遐想,偉大的費迪南二世到底為何對公爵先生諱莫如深?怎麼會忌憚至此呢?那騎士腦子裡一邊胡亂猜測著,一邊任由蘇沃洛夫公爵派人將他送出莊園。
相比其它貴族的領地,蘇沃洛夫家族雖然聲名顯赫,但一代代的沒落枯敗是不爭的事實,尤其到了英諾森·蘇沃洛夫這代,財資數額更是狼狽。除卻數代積累下來的財產,收入來源只有莊園內的種植園生產和場館租借,與其他資產階級和世俗貴族的圈錢行為大相徑庭。平時光修繕、經營古堡就需要很大一筆費用,何況英諾森又為了拍下肖蒙那幅畫動用了家族資產,開銷也就愈發緊張了。
很多人都只覺得這位年輕公爵既不乏政治才能卻行事神秘,幾乎不出席任何皇家宴會或是狩獵活動,所以就算偶爾在某些場合見到他本人,也渾然不知這就是蘇沃洛夫公爵。
這沒什麼。名與利,本就不是英諾森·蘇沃洛夫想要得到的東西。
早餐是熱牛奶和蕎麥麵包,用過之後英諾森又拿小碗放了些麵包碎屑,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從抽屜里鄭重地取出一本只有《聖經》五分之一厚的速寫畫冊,刀片,和幾支炭筆。
作為大畫家肖蒙·亞歷克西斯的朋友,他跟隨肖蒙學過一段時間的繪畫,當然學費全免。他的態度很認真,沒事手裡就拽著筆和紙寫寫畫畫,練線條,練打形,練習排線,肖蒙笑稱他是「十九世紀繪畫天才」,以及「不過是無論如何也拼不過肖蒙的藝術家」云云,英諾森聽后只是微微一笑,也懶得睬他。
莊園的後花園是個享受良辰的好地方,英諾森在花叢旁隨意安置的鐵椅上坐下,就著雕飾精緻的鐵質圓桌,一手撐起左下顎,一手用炭筆在紙張上塗塗畫畫。
晨間光線柔暖,斜斜投射下來,筆下漸漸現出的輪廓線也成了金黃色。炭筆壓在紙面上拉出的線條是最富有質感的,彷彿可以瞅見活生生的、細膩的紋理。
自學有所成的第一天開始,畫冊上每隔七天就會多添一幅肖像速寫,無一例外的,是同一張臉孔。
身後繁茂的綠藤攀附纏繞上鐵柵欄,玫紅的薔薇花靜默著沾上露水,一夜怒放。
不肖多久,細密的線條在白紙上摹出淺淺的陰影,男人的側影躍然紙上,周遭如同融化了一圈金色光暈。熟悉的側臉輪廓、熟悉的發、熟悉的高挺鼻樑、熟悉的,溫柔看著他的眼眸。
英諾森放下左手,認真地在右下角標註好日期。
然後他將畫冊,刀片,炭筆和裝著麵包屑的小圓筒都塞進了畫袋,換了衣服便出了門。很多時候他都是這樣,喜歡四處逛著,在角角落落的街巷中穿梭來去。如果有攝相機,他會選擇把他喜愛的景緻拍攝下來,但現在能將它們完好記錄下來的方式,無疑是只有畫畫了。
21歲的青年頭戴一頂布帽,細碎的褐色劉海覆蓋了眉尾,一身米白襯衫,赭石灰馬甲和筆直西褲,身後背著大畫袋,慢悠悠地走在細雨濛濛的老市區橫向大道上。
這個時節雨量不大,卻偏偏勝在防不設防。他才畫到一半,就被迫收起了紙筆。
褐發青年拐進南側這一條被人們稱為「劈開的那波利」的大道,這外號來源是因為南北不同向的幾條街道將其分割,區分成了七個異名路段。
整個橫路區內遍布哥特式教堂,而在南側這一條大道上最負盛名的便是耶穌廣場上矗立的同名教堂,由黑色火山岩方石高高堆砌而成,漆黑外觀極具代表性。當英諾森走過耶穌教堂的時候,雨也密集起來,天與地之間扯起細白雨線編織的大幕。大街上人潮漸漸散去,街頭賣藝的流浪者也儘快離開了,腳步落在濕滑的石板路上時迴音十分清晰,一時間盡顯空曠。
他突然就不急著回去了,站在石板橋頭,一群雪白鴿子從頭頂飛過,翅尖掉落幾根羽毛,一齊飛往漸灰的高空。他回想起方才打開畫冊時,不小心翻到了畫冊的扉頁,鉛筆曾在上面輕輕掃上過一句話,稀鬆平常的語言,他卻總是在看到的一瞬間感到心尖被戳了一下。
「忘記他。就等於忘記了一切,就等於忘記了悲喜。」1
——其實根本不用這樣刻意提醒自己,那些隔著時光的語句與畫面一直就沉睡在他腦海至深處,只要輕輕一勾,立刻便會蘇醒了浮現上來。
英諾森自嘲地笑笑,又不知不覺望著雨幕出神了一會兒,然後才準備轉身往回走。
「抱歉。」一聲低語清晰地響在耳邊。也就這一瞬間的事,英諾森彷彿可以看見唇瓣正親吻上耳垂——這是很久很久以前才出現過的畫面。
英諾森在旋身的那個剎那,一道高挑的身影匆忙從身旁經過。他的肩膀被狠狠衝撞,褲腳上被那人跑過時濺起的水花打濕,涼意畢現,英諾森險些被帶倒。他在站穩后立刻瞪大了眼,僵直著身體迅速抬頭,視線不敢置信地緊緊追逐向匆匆逃開的那個背影。
儘管水汽瀰漫,世界染上了乳白色調,而那人素來耀眼的頭髮被打濕,只蔫耷耷地耷拉著,他卻依然能一眼認出,這分分明明是那個最最熟悉的、離開的背影。
大腦控制了他的行為——他邁開了步子準備追上去,手臂上卻突現一股巨大阻力——鋒利的、泛著冷光的刀刃裹挾著尖嘯風聲,橫向疾速地劃開臂上肌肉,刃尖戳入得極深,刺破了動脈血管,汨汨鮮血立刻噴薄湧出。
劇烈的疼痛感卻是在思維空白了兩秒之後才姍姍來遲。
他聽見有人在近處大喊:
「這個人!不是那晚和彭格列一起的人嗎!」
「什麼——?!」
「就是那晚上傷了我們好幾個兄弟的?似乎受傷了嘛。」
「嘿,活計們,這下能立功了,把這小年輕也一道宰了吧!」
「噢!——」這一句話音剛落,應和的人在瞬間被一記橫踢踹倒,在地上滾開兩圈,渾身滾泡在冰冷積水裡,腿骨骨折的清脆聲音被無限放大。
應該是一開始那句大喊起了作用,當英諾森憑先前殘留的方位印象踹開第一個人後,眼前終於恢復了清明,發現自己周遭已經圍攏了一大片人。
他抬了抬手臂,儘管出血量挺大,但至少還能活動,說明沒傷到神經。只是今天他出門來時什麼武器也沒帶,對方卻是又有刀劍又有子彈的,無論怎麼看這局勢對他都極其不利啊。
待他連番大力踹飛幾人,包圍圈破出缺口時,視線里一撇金色如曇花一現,又或者是趁他晃眼的剎那飛奔而來,——在他完全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那人的手掌已經握住他的手腕。
先於大腦,皮膚感官已經觸碰、感受到熟悉,卻也意外陌生的溫度。
金髮青年的手緊緊圈住了英諾森的手腕,帶著他跑出包圍圈,一路疾跑,腳下不斷地踩開白色的水花。
大道上幽靜的氛圍一掃而空,無數腳步的迴音與墜雨聲纏繞,一起反反覆復地回蕩,他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衝進聖保羅大教堂旁的地下城入口。
那不勒斯城的居民習慣從地下挖掘火山灰與黃色凝灰岩,用以蓋房子。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生活經驗,經過漫長時光后,地下礦坑被挖空,成為集體的地下墓穴、走道、與水道等空間利用。地下城裡頭就像個黑暗深處的大迷宮,光線稀少,只有在適應之後才能勉強視物。
英諾森在踏入地下城之前「呲啦」一下撕破了沾了血污的袖口,在手臂上牢牢纏上一圈,打了個很緊的結想要堵住出血的口子。因為地下有水源能幫助洗去血氣的腥味,所以只需要不落下血液為人做路標,相信很快就能在這座地下迷宮裡耍得敵人團團轉。做完這件事後英諾森終於略有放鬆地吁出口氣,身旁的giotto自從鬆了手以後就一直走在比他稍稍往前的位置,他在這樣黑暗狹窄的地方似乎更能輕鬆應對,英諾森走的是磕磕絆絆,反觀他卻是通暢無比。
近十分鐘后,原本在後方始終混亂的腳步聲終於被甩開,漸漸地消弭無蹤了。
「你就是那位蘇沃洛夫公爵?」giotto頭也不回,在前方一邊帶著路,一邊有意無意地問起。
「……沒錯,你認識我?」
「不,只是聽一個朋友說起……」giotto頓了頓,黑暗中原本淺淺的笑意也一下無比清晰。他用帶著明顯愉悅的口吻,說,「我就是那晚為你彈《b小調彌撒曲》的那個琴師喲。」
「看出來了。很像。」英諾森在他身後淡淡地說道。
在偌大的地下迷宮曲曲折折地拐過好幾條道路之後,他們走進一塊稍大的平地。這前方就是奔流著地下水的狹長水道,背後是凸起的岩石牆壁。
giotto突然伸過手來將英諾森背後的畫袋取下,在他思維還無法跟上的一刻,帶著他直接往地上坐,畫袋直接往邊上一擺。他露出輕鬆的笑容來,唇角微微咧開,黑暗裡最耀眼的就是現出的珍珠貝一樣的牙:「暫時可以放鬆了。呼……這一路真是莫大的榮幸,走到哪兒就被跟到哪兒……對了,」他突然就端正了神色,海藍色的眸光緊迫地盯住他的雙眼,話鋒兀的轉折:
「我可以問清么,那天你為什麼要燒掉那幅畫?是因為上面寫著原石下落的原因么?你又是為了……」
「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抱歉,具體的無可奉告。」英諾森開口,輕描淡寫地打斷了他。
兩者面對面,雙眼的視線互相摸索著,且避無可避地碰撞上。giotto被驟然噎到那麼一下,稍稍愣住了那麼一兩秒,隨後他即刻反應過來,也不生氣,視線挪移到對方纏著半截袖管的手臂。棉質的衣料極其容易吸水,原本潔白的布條轉眼間已成深深的殷紅,甚至在這樣的光線下近乎於漆黑。
「那一刀劃開的口子很大。時間長了傷口會感染,一會兒我帶你去找醫師消毒包紮吧。」giotto說著,手也隨著口中的話語伸出去,「讓我看一下——」
在適應了黑暗以後,似乎所有的感官都變得異常靈敏起來。
幾乎是在giotto觸碰到手臂上衣料的同一時刻,英諾森感到心尖被牛毛般的小刺一下扎入,不疼,卻足夠分明刻骨。
時間依然在緩慢流逝。時間又像是在無法捕捉的瞬息間定了格。
「啪嗒!——」英諾森起身遽然後退,混亂的步伐掩匿在方才一記彷彿響徹寰宇的敲擊聲中,隨即的,他的後背也猛然撞上了坑坑窪窪的岩石牆!
「唔……」不知是疼痛還是情緒的原因,劇烈的喘息聲環繞在近乎封閉的地下空間內。
英諾森愣愣地看著前方,眼中的光彩大盛,卻又似神思恍惚。
他的左臂也因與尖銳岩塊的劇烈摩擦而火辣辣的疼痛,好像無法再將它抬起亦或是放下,一動不能動。不出意料的話肯定已經有大片的皮膚被磨得破損,現出皮下的肉來了。
視線無聲地糾纏上giotto被驟然扇開而滯空的右手,在那之後眉頭緊緊地蹙起。他緊咬著牙根,漸漸地,口腔里也蔓延開了淡淡的血腥氣。
……
giotto覺得奇怪。第一次在音樂沙龍見面的時候,他神情無比淡然,好像一直在暗暗思忖什麼。之後是在海港的碼頭,火焰的扭曲燃燒中,他的表情是十足的冷漠。方才的危機下,他似乎又是真心想幫他的模樣。可是現在……他的動作、他的眼神和他的神態,都直指另一種可能性——莫非,他是對他有所憤恨的?
這麼想著的時候,緊靠著岩石的褐發青年終於緩緩放下懸在半空的左臂。因為他的頭顱低垂著,從giotto這邊的角度和光線實在無法看見他的雙眼和神情。
對方的狀態十分平靜,平靜得就連在走過他身邊時也是波瀾不興,只留下極輕三個字,「……對不起。」
褐發青年的身影很快溶入僅透著一絲光亮的黑暗,giotto想跟上去,腳邊卻冷不防踢到了東西。一垂眸,發現腳邊依然駐留著的,正是那人原先背著的畫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