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15)
本來是空手做的大事,希望當然不能過高;起初我只打算以茅草來代瓦,以塗泥來作壁,起它五間不大不小的平房,聊以過過自己有一所住宅的癮的;但偶爾在親戚家一談,卻談出來了事。他說:「你要造房屋,也得揀一個日,看一看方向;古代的《周易》,現代的天文地理,卻實在是有至理存在那裡的呢!」下他還接連舉出了好幾個很有徵驗的實例出來給我聽,而在座的其他三四位朋友,並且還同時做了填具腳踏手印的見證人。更奇怪的,是他們所說的這一位具有通天入地眼的奇迹創造者,也是同我們一樣,讀過哀皮西提,演過代數幾何,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學校畢業生。經這位親戚的一介紹,經我的一相信,當初的計劃,就變了卦,茅廬變作了瓦屋,五開間的一排營房似的平居,拆作了三開間兩開間的兩座小蝸廬。中間又起了一座牆,牆上更挖了一個洞;住屋的兩旁,也添了許多間的無名的小房間。這麼的一來,房屋原多了不少,可同時債台也已經築得比我的風火圍牆還高了幾尺。這一座高台基石的奠基者郭相經先生,並且還在勸我說:「東南角的龍手太空,要好,還得造一間南向的門樓,樓上面再做上一層水泥的平台才行。」他的這一句話,又恰巧打中了我的下意識里的一個痛處;在這隻空角上,我實在也在打算蓋起一座塔樣的樓來,樓名是十五六年前就想好的,叫作「夕陽樓」。現在這一座塔樓,雖則還沒有蓋起,可是只打算避避風雨的茅廬一所,卻也塗上了朱漆,嵌上了水泥,有點像是外國鄉鎮里的五六等貧民住宅的樣子了;自己雖則不懂陽宅的地理,但在光線不甚明亮的清早或薄暮看起來,倒也覺得郭先生的設計,並沒有弄什麼玄虛,和科學的方法,仍舊還是對的。所以一定要在光線不甚明亮的時候看的原因,就因為我的膽子畢竟還小,不敢空口說大話要包工用了最好的材料來造我這一座貧民住宅的緣故。這倒還不在話下,有點兒覺得麻煩的,卻是預先想好的那個風雨茅廬的風雅名字與實際的不符。皺眉想了幾天,又覺得中國的山人並不入山,兒子的小犬也不是狗的玩意兒,原早已有人在幹了,我這樣小小的再說一個並不害人的謊,總也不至於有死罪。況且西湖上的那間巍巍乎有點像先施永安的堆棧似的高大洋樓之以xx草舍作名稱,也不曾聽見說有人去干涉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九歸原,還是照最初的樣子,把我的這間貧民住宅,仍舊叫作了避風雨的茅廬。橫額一塊,卻是因馬君武先生這次來杭之便,硬要他伸了風痛的右手,替我寫上的。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日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飲食男女在福州
福州的食品,向來就很為外省人所賞識;前十餘年在北平,說起私家的廚子,我們總同聲一致的贊成劉崧生先生和林宗孟先生家裡的蔬菜的可口。當時宣武門外的忠信堂正在流行,而這忠信堂的主人,就系舊日劉家的廚子,曾經做過清室的御廚房的。上海的小有天以及現在早已歇業了的消閑別墅,在粵菜還沒有征服上海之先,也曾盛行過一時。麵食里的伊府麵,聽說還是汀州伊墨卿太守的創作;太守住揚州日久,與袁子才也時相往來,可惜他沒有像隨園老人那麼的好事,留下一本食譜來,教給我們以烹調之法;否則,這一個福建薩伐郎(savarin)的榮譽,也早就可以馳名海外了。
福建菜的所以會這樣著名,而實際上卻也實在是豐盛不過的原因,第一、當然是由於天然物產的富足。福建全省,東南並海,西北多山,所以山珍海味,一例的都賤如泥沙。聽說沿海的居民,不必憂慮飢餓,大海潮回,只消上海濱去走走,就可以拾一籃海貨來充作食品。又加以地氣溫暖,土質腴厚,森林蔬菜,隨處都可以培植,隨時都可以採擷。一年四季,筍類菜類,常是不斷;野菜的味道,吃起來又比別處的來得鮮甜。福建既有了這樣豐富的天產,再加上以在外省各地遊宦營商者的數目的眾多,作料采從本地,烹制學自外方,五味調和,百珍並列,於是乎閩菜之名,就喧傳在饕餮家的口上了。清初周亮工著的《閩小紀》兩卷,記述食品處獨多,按理原也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