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79)
打電報的那天晚上,是禮拜六,第二天禮拜日的早晨十點多鐘,他就去北火車站等她。頭班早車到了,但他在月台上尋覓了半天,終於見不到她的蹤影。不得已上近處菜館去吃了一點點心,等第二班特別快車到的時候,他終於接到了她,和一位同她同來的禿頭矮胖的老人。她替他們介紹過後,這李先生就自顧自的上旅館去了,她和他就坐了黃包車,回到了他們已經住了很久的戴宅舊寓。
一走上樓,兩人把自杭州帶來的行李食物等擺了一擺好,吳一粟就略帶了一點非難似的口吻向她說:
「你近來為什麼信寫得這樣的少?」
她站住了腳,面上表似著驚懼,恐怕他要重加責備似地對他凝視了半晌,眼睛眨了幾眨,卻一句話也不說撲落落滾下了一串大淚來。
吳一粟見了她這副神氣,心裡倒覺得痛起來了,搶上了一步,把她的頭頸抱住,就輕輕地慰撫小孩似地對她說:
「寶,你不要哭,我並不是在責備你,我並不是在責備你,噢,你不要哭!」
同時他也將他自己的已在流淚的右頰貼上了她的左頰。
二十三
晚上上床躺下,她才將她信少的原因說了一個明白。起初他們父女三人,是住在旅館里的,在旅館住了十幾天,才去找尋房屋。一個月之後,終於找到了適當的房子搬了進去。這中間買東買西,添置器具,日日的忙,又哪有空功夫坐下來寫信呢?到了最近,她卻傷了一次風,頭痛熱,睡了一個禮拜,昨天剛好,而他的電報卻到了。既說明了理由,一場誤解,也就此冰釋了,吳一粟更覺到了他自己的做得過火,所以落後倒反向她賠了幾個不是。
入秋以後,吳一粟的夢遺病治好了,而神經衰弱,卻只是有增無已。過了年假,春夏之交,失眠更是厲害,白天頭昏腦痛,事也老要辦錯。他所編的那婦女雜誌,一期一期的精采少了下去,書館里對他,也有些輕視起來了。
這樣的一直拖捱過去,又拖過了一年,到了年底,書館里送了他四個月的薪水,請他停了職務。
病只在一天一天的增重起來,而賴以謀生的職業,又一旦失去。他的心境當然是惡劣到了萬分,因此脾氣也變壞了。本來是柔和得同小羊一樣的他,失業以後,日日在家,和鄭秀岳終日相對,動不動就要生衝突。鄭秀岳傷心極了,總以為吳一粟對她,變了初心。每想起訂婚後的那半年多生活的時候,她就要流下淚來。
這中間並且又因為經濟的窘迫,生活也節縮到了無可再省的地步。失業后閑居了三月,又是春風和暖的節季了,人家都在添置春衣,及時行樂,而鄭秀岳他們,卻因積貯將完之故,正在打算另尋一間便宜一點的亭子間而搬家。
正是這樣在跑來跑去找尋房子的中間,有一天傍晚,鄭秀岳忽在電車上遇見了五六年來沒有消息的馮世芬。
馮世芬老了,清麗長方的臉上,細看起來,竟有了幾條極細的皺紋。她穿在那裡的一件青細布的短衫,和一條黑布的夾褲,使她的年齡更要加添十歲。
鄭秀岳起初在三等拖車裡坐上的時候,竟沒有注意到她。等將到日升樓前,兩人都快下電車去的當兒,馮世芬卻從座位里立起,走到了就坐在門邊鄭秀岳的身邊。將一隻手按上了鄭秀岳的肩頭,馮世芬對她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之後,鄭秀岳方才驚跳了起來。
兩人下了電車,在先施公司的檐下立定,就各將各的近狀報告了個仔細。
馮世芬說,她現在在滬東的一個廠里做夜工,就住在去提籃橋不遠的地方。今天她是上周家橋去看了朋友回來的,現在正在打算回去。
鄭秀岳將過去的事簡略說了一說,就告訴了她以吳一粟的近狀。說他近來如何如何的虐待她,現在因為失業失眠的結果,天天晚上非喝酒不行了,她現在出來就是為他來買酒的。末了便說了他們正在想尋一間便宜一點的亭子間搬家的事,問馮世芬在滬東有沒有適當的房子出租。
馮世芬聽了這些話后,低頭想了一想,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