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84)
「你自己去看罷!」
吳一粟彎身向地上揀起了那一封信,手著抖,攤將開來一看,卻是李得中先生寄給鄭秀岳的一封很長很長的書。
二十六
秀岳吾愛:
今天同時收到你的兩封信,充滿了異樣的緒,我不知將如何來開口吐出我心上欲說的話。這重重傷痕的夢啊,怎麼如今又燃燒得這般厲害?直把我套入人生的謎里,我掙扎不出來。尤其是我的心被驚動了,「何來余,重憶舊時人?這般深。」這變態而矛盾的心理狀況,我揭不穿。我全被打入深思中,我用盡了腦力。我有這一點小聰明,我未曾用過一點力量來挽回你的心,可是現在的你,由來信中的證明,你是確實的餘燼復燃了,重來溫暖舊時的人。可是我依然是那末的一個我,已曾被遺忘過的人,又憑什麼資格來引你贖回過去的愛。我雖一直不能忘,但機警的性格指示我,叫我莫呆。故自十八年的夏季,在去滬車上和你一度把晤后,我清醒了許多,那印象種的深,到今天還留在。你該記得罷?那時我是為了要見你之切,才同你去滬的,那時的你,你倒再去想一下。你給我的機會是什麼,你說?我只感得空虛,我沒有勇氣再在上海住下去,我只好偷偷的走,那淡漠,我永印上了心。好,我唯有收起心腸。這是你造成我這麼來做,便此數年隔膜,我完全沉默了。不過那潛藏的暗潮仍然時起洶湧,不讓它流露就是了,只是個人知道。不料這作孽的未了緣,於今年六月會相逢於狹路,再攪亂了內部的平靜。但那時你啊,你是復原了熱,我雖在存著一個解不透的謎,但我的愛的火焰,禁不住日臻熒熒。而今更來了這意料不到的你的心曲,我迷糊了,我不知怎樣處置自己,我只好叫喚蒼天!秀岳,我亦還愛你,怎好!
我打算馬上到上海來和你重溫舊夢。這信夜十時寫起,已寫到十二點半,總覺得緒太複雜了,不知如何整理。寫寫,又需要長時的深思,思而再寫,我是太興奮了,故沒心的整整寫上二個半鐘頭。祝你愉快!
李得中十一月八日十二時半
吳一粟在讀信的中間,鄭秀岳盡在地上躺著.嗚嗚咽咽地在哭。讀完了這一封長信之後,他的眼睛里也有點熱起來了,所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向地上在哭的她和沙上坐著在吐氣的他往複看了幾眼,似在問的樣子。
大約是坐在沙上的那男子,看得他可憐起來了罷,他於鼻孔里吐了一口長氣之後,才慢慢地大聲對吳一粟說:
「你大約是吳一粟先生罷,我是張康。鄭秀岳這娼婦在學生時代,就和我生過關係的。後來聽說嫁了你了,所以一直還沒有和她有過往來。但今年的五月以後,她又常常寫起很熱烈的信來了,我又哪裡知道這娼婦同時也在和那老朽來往的呢?就是我這一回的到上海來,也是為了這娼婦的迫切的哀求而來的呀。哪裡曉得睡到半夜,那老朽的這一封污濁不通的信,竟被我在她的內衣袋裡見了,你說可氣不可氣?」說到了這裡,他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迴轉頭去,更狠狠地向她毒視了一眼,他又叫著說:
「鄭秀岳,你這娼婦,你真騙得我好!」
說著他又捏緊拳頭,站起來想去打她去了,吳一粟只得再嚷著「饒了她,饒了她,她是一個弱女子!」而把他按住坐了下去。
鄭秀岳還在地上嗚咽著,張康仍在沙上氣,吳一粟也一句別的話都說不出來。立著,沉默著,對電燈呆視了幾分鐘后,他舉手擦了一擦眼淚,似含羞地吞吞吐吐地對張康說:
「張先生,你也不用生氣了,根本總是我不好,我,我,我自失業以來,竟不能夠,不能夠把她養活。……」
又沉默了幾分鐘,他掀了一掀鼻涕,就走近了鄭秀岳的身邊,毫無元氣似地輕輕的說:
「秀,你起來罷,把衣服褲子穿一穿好,讓我們回去!」
聽了他這句話后,她的哭聲卻放大來了,哭一聲,啜一啜氣,哭一聲,啜一啜氣,一邊哭著,一邊她就斷斷續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