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4.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85)
「今天……今天……我……我是不回去了……我……我願被他……被他打殺了……打殺了……在這裡……」
張康聽了她這一句話,又大聲的叫了起來說:
「你這娼婦,總有一天要被人打殺!我今天不解決你,這樣下去,總有一個人來解決你的。***」
看他的勢頭,似乎又要站起來打了,吳一粟又只能跑上他身邊去賠罪解勸,只好千不是,萬不是的說了許多責備自己的話。
他把張康勸平了下去,一面又向鄭秀岳解勸了半天,才從地上扶了她起來。拿了一塊手巾,把她臉上的血和眼淚揩了一揩,更尋著了掛在鏡衣櫥里的她那件袍子替她披上,棉褲棉襖替她拿齊之後,她自己就動手穿縛起襯衣襯褲來了。等他默默地扶著了她,走出那間二百三十三號的房間的時候,旅館壁上掛在那裡的一個圓鍾,短針卻已經繞過了3字的記號。
二十七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侵晨,虹口一帶,起了不斷的槍聲,閘北方面,火光煙焰,遮滿了天空。
飛機擲彈的聲音,機關槍僕僕僕僕掃射的聲音,街巷間悲啼號泣的聲音,雜聚在一處,似在奏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前奏序曲。這中間,有一隊穿海軍紺色的制服的巡邏隊,帶了幾個相貌猙獰的日本浪人,在微明的空氣里,竟用槍托斧頭,打進了吳一粟和鄭秀岳寄寓在那裡的那一間屋裡。
樓上樓下,翻箱倒篋的搜索了半小時后,鄭秀岳就在被裡被他們拉了出來,拖下了樓,拉向了那小隊駐紮在那裡的附近的一間空屋之中。吳一粟叫著喊著,跟他們和被拉著的鄭秀岳走了一段,終於被一位水兵旋轉身來,用槍托向他的腦門上狠命的猛擊了一下。他一邊還在喊著「饒了她,饒了她,她是一個弱女子!」但一邊卻同醉了似的向地上坐了下去,倒了下去。
兩天之後,法界的一個戰區難民收容所里,牆角邊卻坐著一位瘦得不堪,額上還有一塊干血凝結在那裡的中年瘋狂難民,白天晚上,盡在對了牆壁上空喊:
「饒了她!饒了她!她是一個弱女子!」
又過了幾天,一位清秀瘦弱的女工,同幾位很象是她的同志的人,卻在離鄭秀岳他們那裡不遠的一間貼近日本海軍陸戰隊曾駐紮過的營房間壁的空屋裡找認屍體。在五六個都是一樣的赤身露體,血肉淋漓的青年婦女屍體之中,那女工卻認出了雙目和嘴,都還張著,下體青腫得特別厲害,胸前的一隻右奶已被割去了的鄭秀岳的屍身。
她於尋出了這因被**而斃命的舊同學之後,就很有經驗似地教同志們在那裡守著而自己馬上便出去弄了一口薄薄的施材來為她收殮。
把她自己身上穿在那裡的棉襖棉褲上的青布罩衫褲脫了下來,親自替那精赤的屍體穿得好好,和幾位同志,把屍身抬入了棺中,正要把那薄薄的棺蓋釘上去的時候,她卻又跑上了那屍體的頭邊,親親熱熱地叫了幾聲說:
「鄭秀岳!……鄭秀岳……你總算也照你的樣子,貫徹了你那軟弱的一生。」又注目呆看了一忽,她的清秀長方意志堅決的臉上,卻也有兩滴眼淚流下來了。
馮世芬的收殮被慘殺的遺體,計算起來,五年之中,這卻是她的第二次的經驗。
后敘
《她是一個弱女子》的題材,我在一九二七年(見《日記九種》第五十一頁一月十日的日記)就想好了,可是以後輾轉流離,終於沒有功夫把它寫出。這一回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隊來侵,我於逃難之餘,倒得了十日的空閑,所以就在這十日內,貓貓虎虎地試寫了一個大概。寫好之後,過細一看,覺得失敗的地方很多,但在這殺人的經濟壓迫之下,也不能夠再來重行改削或另起爐灶了,所以就交給了書鋪,教他們去出版。
書中的人物和事實,不消說完全是虛擬的,請讀者萬不要去空費腦筋,妄思證對。
寫到了如今的小說,其間也有十幾年的歷史了,我覺得比這一次寫這篇小說時的心境更惡劣的時候,還不曾有過。因此這一篇小說,大約也將變作我作品之中的最惡劣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