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101)
這病室是一間中西摺合的用紅磚造就的洋房,裡面包含著的病房數目並不見多,但這時候似乎因為年關逼近的緣故,住在那裡的患者竟一個也沒有。***所以逸群在東面朝南的那間一號室里安頓住下,護士與看護下男退出去后,只覺得前後左右只充滿了一層沁人心脾的靜寂。一個人躺睡在床上,他覺得彷彿是連玻璃窗外的淡雪在湖裡融解的聲音都聽得出來的樣子。因為太靜寂了,他張著眼向頭上及四面的白壁看看,在無意中卻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覺得彷彿在這些粉白的牆壁背後,默默地埋伏著有些怪物,在那裡守視著他的動靜的樣子。
將近中午的時候,主治醫生來看了他一次,在他的胸前背後聽了一陣,醫生就安慰他說:
「這病是並不要緊的,只教能安心靜養就對了。今天熱度太高,等明後天體熱稍退之後,我就可以來替你打針,光止止血是很容易的,不過我們要從根本的治療上著想,所以你且安息一下,先放寬你的心來。」
主治醫生來診視過後不多一忽,先前領他來的那位護士送葯來了。這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護士,對逸群彷彿也抱有十分的好感似的,他料理逸群把葯服后,又在床前的一張沙上坐下了。
「陳先生,你一個人睡在床上,覺得太寂寞么?」他說。
「噯,寂寞得很。你有空的時間沒有?有空請你時常來談談,好陪陪我。」
一邊說著逸群就把半閉的眼睛張了開來,對少年注視了一下。看到了這少年的紅紅的雙頰,墨樣的瞳神,和正在微笑的那一雙彎曲的細眼,他似乎把服藥后正在嘴裡感到的那一種苦味忘記了。這一張可愛的小小的面形,他覺得是很親很熟的樣子,可是究竟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呢,他卻想不起來了。看了這少年的無邪的微笑,他也馬上受了他的感染,臉上露出了一臉孤寂的笑容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笑著問他。
「名字叫作志道,可是他們都叫我小李的。」
「你姓李么?」
「是的。」
「那麼我也就叫你小李,行不行?」
「可以的,陳先生,你覺得餓了沒有?」
「餓倒不餓,可是剛服過葯,嘴裡是怪難受的,有什麼牛奶之類,我倒很想要一杯喝。」
「好,我就去叫看護下男為你去煮好了來。」這少年護士出去之後,房裡頭又全被沉默佔領了去。這一回逸群可不感到恐怖了,因為他在腦里有了一種思索的材料,就是這位少年彷彿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那一個問題。想了半天,然而臉上紅了一紅,眼睛里放出了一陣害臊的微光,他卻把這護士的容貌想出來了,原來中學時代的他的一位好友,是和這小李的面形一樣的。
八
小雪之餘,接著就是幾天冬晴的好天氣,日輪繞大地回走了幾圈,包圍在松木場一帶的空氣,又被烘得暖和和同小春天一樣。逸群在進病院后的第八天上完全退了熱,痰里的血絲也已止住,近來假著一枝手杖的力,他已經能夠走出房來向迴廊上及屋外面去散步了。病院生活的單調,也因過慣了而反覺得舒適,一種極沉靜的心境,一種從來也沒有感到過的寂滅的心境,徐徐地征服了他的焦躁,在幫扶他走向日就痊快的坦道上去,他自己也覺得彷彿已經變成了一位遁世的修道士的樣子。
早晨一睜開眼,東窗外及前室的迴廊上就有嫩紅潔靜的陽光在那裡候他,鈴兒一按,看護他的下男就會進來替他倒水起茶,梳洗之後,慢慢的走上南面的迴廊,走來走去走一二遍,腳力乏了,就可以在太陽光里,安樂椅上坐躺下去。前面是葛嶺的高丘和寶石山的石壘;初陽台上,這時候已經曬滿了暖和的朝日,寶石山後的開鑿石塊的地方,也已經有早起的工人在那裡作工了。澄清的空氣里,會有丁丁篤篤的石斧之聲傳來,腳下面在這病院的山地與葛嶺山中間的幽谷裡間或有一二個采樵的小孩子過去,此外就是寂靜的長空,寂靜的日腳,他坐在椅上,連自己的呼吸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不多一忽,歡樂輕鬆的小李的腳步聲便會從後面進出的通用門裡響近前來,替他量過熱度,換過藥水,談一陣閑天,就是吃早餐的時刻了。早餐過後,在迴廊上走一二遍,他可以動也不動地在那張安樂椅上坐躺到中午。吃完午飯,量過熱度,服過葯,便上床去試兩三小時的午睡;午睡醒來,日腳總已西斜,前前後後的山色又變了樣子,他若有興,也可以扶杖走出病室,向病院界內的山道上去試一回小步;若覺得無力,便仍在那張安樂椅上坐下,慢慢的守著那銅盤似的紅日的西沉。晚飯之後,在迴廊上灰暗的空氣里坐著,看看東面松木場鎮上的人家的燈火,數數蒼空里搖閃著的明星,也很可以過一二個鐘頭的極閑適極快活的時間,不到八點鐘就上床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