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果不曾見過太陽
第2章如果不曾見過太陽
【陸霜】
我以為我會習慣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01
坐在派出所里的長椅上,我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只是環顧了一周,派出所里還真是熱鬧得很。
賣假藥的團伙被一鍋端了,頭目和警察爭辯著,面目猙獰:「我是做慈善的,我做的是關愛空巢老人的慈善事業,你們抓我幹什麼?這些葯都是能救命的!不信你們吃一下試試?」
我越聽越想笑,窩在那一張狹長的長椅上,心裡一片冰涼,嘴角帶著寒冷的笑意。
因為我只是幫忙發宣傳單的,屬於不知情人士,所以被晾在一邊,正常情況下只要進行批評教育,然後由家人來領走就行了。
家人……
這可能是我現在最不想提及的一個詞,它是我心裡的一根刺。
有人說這個詞溫暖,我卻只感覺到薄涼。
沈鬱希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下意識地低下頭,緊緊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看他。
時隔6年,他似乎變化不大,依舊是那麼俊朗,依舊是熨帖的襯衫,依舊是無論身處何處都會閃閃發光的一個人。
剛才他在那個記者姑娘面前替我解圍的時候,我已經感覺無地自容了。
6年前,他在解救我的時候不會想到,6年之後那小女孩沒有長成國家棟樑,反而成了一個宣傳假藥的騙子。
他一定很失望,我也對自己很失望。
沈鬱希在我身邊停下了腳步,點了一支煙,聲音還是那樣好聽:「你叫陸霜?」
我蜷縮在長椅上,就像一隻受驚的刺蝟,一言不發,沉默以對。
沈鬱希似乎抽了一口煙,煙霧在走廊里飄散開來。我一直討厭煙味,但是他的煙不惹我厭煩,反而讓我安心。
「我聽陳警官說了你的事,這次高考,你考了A中的全校第三?」
我依舊沒有說話,好像無論沈鬱希說什麼,都會變成一把刀,把我自我保護的外殼割裂出一道道缺口。我知道,沈鬱希於我有恩,我應該開口說點兒什麼,但從始至終我都是沉默的。
我無話可說,無法為自己辯解,人在經歷了冗長的磨難之後,有時候會失去表達自己的能力和意願。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沈鬱希低下頭,目光落在我身上,沒有敵意,只是詢問。
我經過漫長的心理鬥爭,良久才吐出了兩個字:「錢多。」
的確,發普通的宣傳單一天60塊,而這個假藥團伙一天能給120塊,翻了一倍,還能多活幾天。
沈鬱希眯起了眼睛,眉心微擰,聲音略帶一絲嚴肅:「A中是名校,你能考全校前三,獎學金應該也不會少,看你的樣子好像還是很缺錢?」
我抬頭看向他:「不用管我了,我知道我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還想再去拼一把,是我這輩子做得最蠢的一件事……」
沈鬱希愣了一下,旋即抖了抖手裡的煙,笑道:「這話真不像你這個年紀說得出來的。」
「因為我已經把很多人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都經歷過了,看得多了,什麼年紀都可以說出這種話。」我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我知道我現在看起來一定很悲哀。
正常的女孩在17歲應該說什麼樣的話?聊聊明星?聊聊電視劇?談談夢想?又或者像那個記者小姐一樣,能夠威風凜凜地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俯視眾生?
那些都離我太遙遠了,我們就像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她是被玻璃瓶子罩住的玫瑰,就算有刺,也是柔軟的。而我不是,我就是野生的、帶刺的,所有風雨都是直接打在身上的。如果我不努力活著,我就會被生活吃了。
沈鬱希沒有在這個話題上跟我糾纏,只是嘆了口氣,話鋒一轉:「我問過報社了,缺個做雜事的人手,工資普通,不過應該夠你用了,來不來?」
我看著沈鬱希,愣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沈鬱希的眉毛略微一挑:「怎麼,不樂意?」
我咬了一下嘴唇,手攥得死緊。
我知道,我心裡並不是不樂意,而是覺得自己不配。我之前也有過一些類似的機會,做過一些稍顯體面的工作,但是最後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不得不中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很難接受別人的善意,考慮事情總是會往最壞處想。
大概習慣了黑暗的人真的很難接受陽光,因為害怕最後失去的那一秒會被傷害得更徹底。
沈鬱希見我沒有說話,也保持沉默,沒有走,也沒有催促,似乎在耐心地等一個答案。
我很感激,他既沒有直接給我錢,也沒有追問我為什麼會缺錢,就連這種時候也沒有逼著我接受幫助。
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一絲希望,如果我再抓不住,那我這輩子也許真的只配與黑暗為伍了。
所以,在沈鬱希的一支煙已經抽到了底的時候,我終於開了口:「什麼時候上班?」
沈鬱希的嘴角終於漾開一抹淺淡的笑容,目光輕微地閃動了一下,他說:「好,明天早上8點,準時到報社上班。我的名片上有地址。」
沈鬱希從襯衣的口袋裡取出一張名片,遞到我面前。
我收下了,攥在手裡,良久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謝謝。」
沈鬱希淡淡一笑:「如果真的想謝謝我,就早點兒從泥潭裡爬出來。」
聞言,我停頓了一下,良久才咬牙說了一句:「好。」
「我已經跟陳警官打過招呼了,你只要錄完筆錄,隨時都可以離開。」
沈鬱希留下這句話就打算走了,但是那位記者小姐剛剛結束了採訪,一頭熱汗地從人群里鑽了出來,看見沈鬱希和我待在一起,明顯愣了一下:「我已經結束採訪了,都錄了音,照片也拍好了,只要回去整理一下,應該會是一篇不錯的報道。」
沈鬱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說道:「要寫報道,你還不夠資格。」
說完,他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門。記者小姐站在原地看起來有點兒難堪,手裡緊緊地攥著相機帶子,似乎很受傷的樣子。
可能我本身不討厭她那樣的姑娘,善良、一腔熱血、相信世間所有的美好,就像活在陽光普照的地方的花。
但是我嫉妒,嫉妒她可以活得那麼一塵不染,還鄙視世間的骯髒。
她停頓了很久,才朝我看了過來,猶豫了一秒才開口:「我為我剛才對你說的話道歉,可能我說得過分了一些,但我還是覺得,就算再缺錢,也不應該做違背良心的事情。」
我冷笑了一下:「沈先生說得對,你根本不夠資格。」
她的話沒有錯,那麼大義凜然,但是沒有經歷過絕望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這麼一句輕巧的話,可能有些人真的很難辦到。
02
有些記憶我一直都想像挑一根根魚刺一樣從我的腦海里剔除出去,但是它們時常會捲土重來,如魚刺入喉,卡在深處,吐不出、咽不下。
初見沈鬱希是在6年前,我11歲的時候。我想他大概早就已經把我忘記了,但我還是不可抑制地記住了他。
我還記得,那天我和陸瀾已經餓了很久。陸瀾是我的弟弟,當時他只有7歲,飢餓讓他顯得過分瘦弱,都比不上街上5歲的孩子壯碩。他怯怯地拉著我的手,一臉的絕望:「姐姐……媽媽也不要我們了嗎?」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緊緊地盯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我不知道別人的11歲是什麼樣的,我11歲的時候心裡大概已經住了一個心機和手段兼具的成年人。父母離婚3年,我和陸瀾就度過了如噩夢一般的3年。
8歲之前,我大概和那位記者小姐差不多,家境殷實。蘇馨,也就是我的母親,家裡是從商的,她是家裡的獨女,所以帶著偌大的家業嫁給了我的父親陸競成。她當然不懂生意,所以後來都是陸競成打理。她是真正的溫室里的花朵,從來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我和陸瀾幾乎是由保姆帶大的,曾經蘇馨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帶著我們去逛商場,買衣服、鞋子和包包,然後找一個環境優美的咖啡廳坐下來休息、喝咖啡,叫上小姐妹聊天。
大概她從來都沒有想過,陸競成有一天會背叛她,而且背叛得那麼徹底。他幾乎捲走了所有的家當,和一個年輕女人走了,只留下一筆撫養費,就把蘇馨、我和陸瀾一起趕了出去。
蘇馨是個沒有生活能力的女人,陸競成卻是從底層混起的男人,所以蘇馨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就已經拎著她的小包住進了破陋的單元出租房裡,整個人就好像被抽掉了魂魄一樣,甚至連驚恐的表情都做不出來。
最初的日子裡,她每天都哭,不分晝夜。房東幾次勸誡無果,甚至想把我們趕出門,但是最終看我和陸瀾太可憐才沒有行動,有時候會房東帶些吃的來接濟我們,因此我和陸瀾沒有被餓死。
後來蘇馨不哭了,開始學做飯,但是她做的東西沒有一次是能吃的。最後我在房東的幫助下學會了做飯,雖然生活劇變,我的適應能力卻很強。我想,因為我骨子裡是像陸競成的,像他的三分手段、七分冷血,本來就是世故而且適應能力強的人。
蘇馨試過去找工作,但是她什麼都不會,辛苦的工作不願意做,於是處處碰壁,開始借酒澆愁。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現她有點兒不正常。她開始經常早出晚歸,每次回來都會提很多東西,衣服、鞋子和包。這些東西我都認得,是奢侈品,過去蘇馨也經常買。
但是,當時陸競成給的錢只夠支付我和陸瀾幾年的學費和生活費,買那麼多名牌怎麼可能夠用?她透支了所有能透支的信用卡,瘋狂地買東西,清醒之後就坐在一堆沒什麼用的名牌前崩潰痛哭。
我拜託房東幫我們賣掉一部分名牌換錢,但因為是轉手,肯定是會被折價的,我們賣的速度趕不上她買的速度。最終她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就找房東借,找所有能借的人借,結果所有人都遠離我們,還被迫搬了幾次家。
初遇沈鬱希的時候,我和陸瀾幾天都沒有吃上飽飯了。家裡所有的米都吃完了,一分錢都沒有了,蘇馨還瘋了似的拽著我的手,聲音顫抖地問我:「阿霜,幫幫媽媽好不好?有什麼辦法可以弄錢?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弄錢?」
我冷冷地看著她,抽回手,拉起陸瀾,瘋了一樣跑出家門,跑到街上。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其實我去找過陸競成,他已經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生了孩子。那個女人對我的出現很憤怒,把陸競成給我的錢也搶了回去,然後一把將我推出門,用力把門關上。
從那以後,陸競成再也沒有接濟過我和陸瀾,把我們當成空氣。我在他的眼裡看到了嫌惡和冷漠,彷彿我們是他的累贅和麻煩。
我和陸瀾從家裡跑出來,就無處可去了。
我也想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掙錢,可是我們真的太小了,什麼都做不了。
看著來來往往的車流,我的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了一個念頭。曾經聽人說過,有些人故意被車撞傷來訛詐車主,也就是所謂的碰瓷。
我帶著陸瀾,蹲在馬路邊上,緊緊盯著路過的每一輛車,看著它們的速度,努力判斷什麼時候我可以衝出去。
還記得那天下了小雨,天色將晚,路上濕滑。因為是鬧市,車速都不快,我很快就找到了目標,然後拉著陸瀾的手衝到了馬路上:「阿瀾,相信姐姐,過了今天就有飯吃了。」
車燈特別刺眼,照得人睜不開眼睛,陸瀾想跑開,我卻死死地拽住了他的手。
我們一起站在駛來的車前,被雨淋得渾身濕透。
03
車子很快停下了,就在距離我和陸瀾不到10厘米的地方,車門被打開,車上走下來一個男人。
當時我不知道應該假裝被撞倒躺下,只是愣愣地站在那裡,以為自己的計劃失敗了,迎接我的有可能是一頓惡毒的謾罵。
可是沒有,男人走到我面前,手裡撐了一把傘,遮擋了漫天的雨。
在燈光的映照下,男人的眉目溫柔地舒展,聲音也是無法言說的平和:「你們下雨不回家,在這裡幹什麼?」
我抬頭看著他,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又握了握陸瀾的手。其實當時我想的是,如果在他這裡拿不到錢,我就和陸瀾去找下一個目標。
但是陸瀾從剛才差點兒被車撞到開始就不停地哭,停不下來,小臉哭得慘白:「姐姐,我餓……姐姐……我好害怕……」
「阿瀾,別哭了!」
我害怕他的哭會引來別人的注意,這樣的話,要再找下一個目標就不容易了。
我說了這句話之後,男人看著我,皺起了眉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你們很餓嗎?要我帶你們去吃東西嗎?」
我還是一臉警惕地看著他,可能當時的沈鬱希也沒有想到,一個11歲的孩子可以用那樣的目光看著他。
沈鬱希看了我一會兒,又把目光轉向了陸瀾。他蹲下身來,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塊巧克力遞給陸瀾,目光溫柔得像一片綿軟的糖:「餓了嗎?哥哥這裡有糖吃。」
大概是3年的磨難讓我對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懷著敵意,連父母我都無法信任,何況是沈鬱希這樣一個路人。
我怕沈鬱希給的巧克力有問題,怕他的好意會給我和陸瀾帶來危險,於是一把拍掉了陸瀾手裡的巧克力,然後一臉兇相地瞪著沈鬱希:「我們不要吃的,你想給就給錢吧,我們可以拿錢買吃的。」
看得出來,沈鬱希聽到我的話明顯有些錯愕,他可能沒想到一個11歲的小孩可以說出這種話。
「這樣吧,你跟我說你們家在哪裡,我先送你們回去。」
「我不想回家。」
「那我帶你們去找警察叔叔?」
「我們哪裡都不去,我們只要錢。」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不信賴任何東西,只信賴錢,只有身上有錢,確定自己不會被餓死,心裡才有那麼一丁點兒安全感。
不知道是我的固執撼動了沈鬱希,還是其他原因,他只是沉默片刻,就掏出了錢夾,取出了幾張百元大鈔遞過來,還把手裡的傘遞給我:「給你弟弟買點兒吃的,在外面玩夠了就回家。」
我想他大概以為我們是離家出走的小孩,又料定我這樣的心性不會有被拐的危險,所以直接按我說的給錢了。
我一把奪過了他遞過來的錢,卻沒有接傘,甚至連「謝謝」都忘了說,就拽著弟弟飛快地跑開了。
我記得那天我拉著陸瀾在雨里跑了很久,陸瀾哭得聲音都嘶啞了:「姐姐,我跑不動了,真的跑不動了……」
我這才清醒過來,帶著他在路邊吃了一碗牛肉麵。
當我吃上第一口面的時候,我才開始哭。
為什麼和我同齡的孩子還在念書的時候,我就要忍受飢餓的折磨,過這種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為什麼我已經到了就算有人幫我,我連一句「謝謝」都沒法說出口的窘迫境地?
我祈望幫助,又害怕幫助,我知道幫助只是一時的,那一時的溫暖有時候會讓之後的黑暗和寒冷變得更加恐怖。
我不想用我的苦難來滿足別人行善的願望,內心那一點兒小小的自尊心在作祟。我真恨這種心情,讓我寧可變壞,也不接受別人的好意。
但是,後來我一直都記著那年沈鬱希給的那幾張百元鈔票,它們讓我和陸瀾甚至是蘇馨活了下來。從那以後,蘇馨有所收斂,也開始做一些簡單的活計勉強維持生活。
我一直以為日子會這樣慢慢好起來的。
直到一年前,我發現蘇馨又開始往家裡帶東西,又是那些貴到讓人崩潰的名牌。當時我還利用課餘時間出去做家教補貼家用,也有一些積蓄,當我發現那些包的時候,再去找我的存摺,就發現存摺不見了。
一切又捲土重來,蘇馨甚至跑到我做家教的地方找學生的家長借錢,我去餐廳打工,情況也是一樣。
我想離開她,但是我放不下陸瀾。陸瀾還太小了,我不想他變得和我一樣,他心性還是好的,我不希望他經歷和我一樣的黑暗。
我開始找各種辦法掙錢,我要付我的學費,還要付陸瀾的學費,所以6年後我又在這樣狼狽的狀況下遇見了沈鬱希。
其實我不願意,我希望將來有一自己能成為一個很好的人,然後再和曾經那個送我傘、讓我吃上一碗牛肉麵活下去的人重逢,到時候再好好地對他說一聲「謝謝」。
不過天不遂人願,我沒有成為很好的人,也許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個很好的人了。
04
我沒有告訴蘇馨我去報社上班的事情,我怕這一次的工作會和之前的那些一樣被她毀掉。而且這一次可能真的是我最後一個機會了,我必須抓住。
我起得很早,陸瀾要去補課,在送他去上學之後,我就直接按照地址找去了報社。
時間剛過7點半,還沒有人開門,我一個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讓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個來的人是那位記者小姐。她打著哈欠,一臉沒有睡夠的樣子,頂著兩個黑眼圈。
我看了一眼她胸前掛的工作牌,姓名那一欄上寫著「余南笙」,職位是實習記者。
名字和她的人一樣,書生氣重,的確好聽。
看到我,她明顯愣了一下,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瞥了她一眼,沒有多大的熱情:「上班。」
余南笙似乎很詫異,愣了一秒之後才道:「是沈記者安排你進來的?」
她的表情就好像看見了外星生物一樣,吃驚不小,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只是冷淡道:「你覺得我不夠資格在這裡工作?」
余南笙愣了一下,連忙搖頭擺手:「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只是覺得沈記者有時候看起來很冷血,我不知道他會管這種事情。」
我沒吭聲,我和她這樣的姑娘大概天生沒有什麼話好說。
哦不,這樣說也不對,我和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無話可說。
余南笙看我冷著一張臉,以為我還在生她的氣,頓在原地想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什麼:「你吃過早飯了嗎?我帶了點兒零食,可以填填肚子。」
我略帶幾分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說實話,我沒想過讓她對我有善意,畢竟昨天她還那樣義正詞嚴地指責我見利忘義。我覺得我在她眼裡應該很不堪才對。我最大的缺點大概就是生性多疑,而且難以接受別人的好意。
所以,只是短暫的沉默之後,我就轉過頭,淡淡地說道:「不需要,我吃過了。」
余南笙又朝我走了一步,遞過來一盒餅乾:「沒關係,到中午吃飯還有很長時間,你留著什麼時候吃都行。」
我避開了她的手,目光鋒銳了幾分:「我說了不需要,你聽不懂人話嗎?」
余南笙有點兒尷尬地抽回了手:「其實,我只是覺得在這件事的處理上可能我不如沈記者妥當。你確實年紀還小,我不該用那麼重的話說你。與其斥責你,不如幫你安排一份正常點兒的工作,這樣你有錢賺,也不會再做錯事。」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對她的話特別反感,即使是懺悔,聽起來也那麼讓人生厭。
我有點兒惡毒地看著她,一把拍掉了她手裡的餅乾:「我不需要你這種人來為我分辨對錯。你喜歡站在你的角度評判是非是你的事情,但是請你以後離我遠一點兒,我這輩子最討厭你這種人。」
余南笙愣住了,顯然沒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居然被這麼對待。但是她也沒有露出那種好心被辜負的可憐兮兮的表情,只是彎腰撿起地上的餅乾,淡淡地回應了一句:「既然你是這樣認為的,我也沒有什麼好辯解的,隨便你怎麼想好了。」
這句話倒是讓我對她的好感度提升了一些,太過熱心或者太過正義的人我都不喜歡。
其實余南笙那樣的女孩才是正常的、討人喜歡的。陰暗、褊狹的是我,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的個性真的很討厭。
我和余南笙在報社門口等了一會兒,手裡有鑰匙的編輯就來開門了。負責勤雜的主任簡單告訴我怎麼處理報社裡的雜物。我的工作不算難,但是挺雜的,從打掃衛生到傳遞文件,到統計外賣數量和購買辦公室必需品,我都要負責。
整個報社的人都很忙,從上班開始就很少有時間再搭理旁人,所以並沒有多少人在意我的存在,只知道多了一個打雜的人手而已。沒有人和我打招呼,我樂得清靜。
其實我一直在等沈鬱希出現,我想看看他工作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但是等報社裡的其他人都來齊了,他還是沒有出現。
直到臨近中午的下班時間,他才背著一台單反從門外走了進來,看上去有點兒疲憊,將手裡的一摞文件交給社會板塊的編輯:「死豬肉上市的案子現在了結了,後續的內容都在這裡,如果這期沒有更好的新聞,就把它放社會版頭條。」
編輯接過文件,點了點頭:「好,沈記者辛苦了。這個案子如果沒有你,估計追到一半就追不下去了。那些商販一個個都勾結在一起,底氣硬得很,多少家報社想跟進都被嚇唬回去了,還是你有膽氣。」
沈鬱希沒有接話,隨手拿過辦公桌上的一個文件夾,翻了兩下,神情認真嚴肅,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強大氣場,一旦工作起來,整個人彷彿會發光似的。
我本來想去跟他道個謝,但是余南笙已經先我一步拿著一堆稿紙找上沈鬱希:「沈記者,昨天那條新聞的稿子我已經改好了,你看看這樣寫行不行?」
沈鬱希接過她的稿子看了一眼,蹙了一下眉頭,說道:「你把這裡當你們學校的校報嗎?」
余南笙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撓了撓頭:「你說什麼?」
「天真,幼稚。這種東西放在校報上騙騙象牙塔里的小朋友就已經是極限了。」沈鬱希把稿子扔到一邊,淡淡道,「這篇新聞我已經讓謝記者寫了一版交了。」
余南笙站在原地,愣了一秒,旋即咬住了嘴唇,看起來有點兒委屈。但她只是朝沈鬱希鞠了一躬,說道:「謝謝沈記者教誨,我會繼續努力的。」
說完,她就轉身走回自己的辦公桌前,繼續看桌上擺得像小山一樣高的新聞學書籍。
說真的,我挺佩服她的忍耐力,這種情況下還能不鬧不怒地繼續拚命,對於她這種從象牙塔里出來的女生來說,已經很難得了。
看到余南笙碰了一鼻子灰,我去休息區用一次性水杯接了杯溫水,再走向沈鬱希,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和善一些,雖然我知道我的表情再怎麼熱絡可能也依然顯得冷淡:「沈記者……謝謝你替我介紹工作。」
沈鬱希原本在低頭思考事情,一抬頭看見我,略微皺了一下眉頭:「這種事情你可以不用記在心上,我只是看你成績不錯,不想你被埋沒。希望你珍惜這次機會,我沒有那麼好心,應該不會再有下次了。」
我身體一僵,只能尷尬地彎了彎嘴角,良久才吐出一句:「我只是想說聲謝謝,沒有別的意思。」
沈鬱希聞言,繼續翻閱文件,並沒有再理會我。
我自嘲地一笑,本來還在心裡笑余南笙的熱情只換來沈鬱希的奚落,沒想到我也是一樣。或許沈鬱希本身就是一個很冷淡的人吧,雖然幫了我,但不想跟我有更多的交集。
其實這種狀況並沒有超出我的意料,我本就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有誰會一直關心我。
但是有那麼一瞬間,我心裡還是有點兒難言的失落。
05
報社下班很晚,我擠上了最後一班公交車。陸瀾早就放學了,我給他留了晚飯的錢,應該餓不著他。
我不記掛蘇馨,我知道她總有辦法吃飽飯,她用她曾經那點兒大小姐的氣質能騙到不少人。
但我沒想到的是,我一推開家門,家裡一片昏暗,只聽見一陣嗚咽的聲音:「媽……你別找了,家裡真的沒有錢了……」
是陸瀾在哭。
我迅速打開了家裡的燈。
燈光亮起的時候,我才發現整個屋子一片狼藉,蘇馨還在翻電視櫃,把每一個角落裡的東西都翻了出來,堆得滿地都是。
「不可能的,肯定還有錢,一定是你們藏起來了!」
陸瀾見我回來了,拚命朝我跑過來,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姐!姐……你快勸勸媽吧,真的沒有錢了!」
蘇馨終於察覺到我回家了,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然後朝我撲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阿霜,你幫幫媽媽好不好?那些人說媽媽再不還錢就打斷媽媽的腿……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你在哪裡上班?我去跟你們老闆借點兒錢,反正你還可以替人家工作還錢的……他們肯定會借的!」
我用冷漠的目光看著她:「媽,我拜託你能不能清醒點兒?我沒有錢,也沒有人會再借我錢,你已經把能花的、不能花的全花完了,連我存的學費都被你花光了。要不然你把我的命拿去好了。」
蘇馨開始哭,拽著我的手在不斷地顫抖:「阿霜,你也和你爸爸一樣是不是?你也不要你媽媽了是不是?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你怎麼可以不要我?沒有我就沒有你,你絕對不可以甩開我!」
可能很少有人體會過這種絕望,我很多次想過一走了之,丟下蘇馨一個人。
但是沒有辦法,她生了我,她是我媽,陸瀾年幼,也需要她。他們是我最後的家人,沒有他們,我在這個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下一個人了。
可是這種日子完全看不到頭,看不到希望,我就像在一片沼澤地里掙扎,越是努力,陷得越深。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沉默觸動了蘇馨,她哭得更厲害了,腦子卻似乎清醒了一點點:「阿霜……我好恨!我一想起你爸和那個賤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就受不了,他們連孩子都有了!那個女的吃穿用度都是名牌,他們的孩子穿得也好……可是你看看我們,我們什麼都沒有。我只是想買兩個包而已,為什麼不可以?」
我知道她的病情為什麼會複發,大概是因為在街上和陸競成還有他的嬌妻偶遇了,不見面或許沒有什麼深刻的影響,但是見面之後發現她們彼此的生活簡直有雲泥之別,她便更加無法接受,曾經快要癒合的傷口也被扒拉出來,瘋狂地吞噬了她的理智。
我同情她的遭遇,但也痛恨她的軟弱和無能。如果是我,絕對不可能讓自己落到這樣悲慘的下場。
我腦子裡很亂,回頭看了陸瀾一眼,說道:「你先陪著她,我出去走走。放心,會沒事的。」
陸瀾似乎還有些猶豫,但是我的話他一向都會聽,於是扶著蘇馨到沙發上坐下,說著安慰她的話。
我轉身走出家門,把門關上,「啪嗒」一聲,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被隔斷了。我真希望門內的世界與我無關,但是偏偏門內那個坍塌的、難堪的世界就已經是我的全部了。
我去超市買了兩罐啤酒,去了河邊,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時常會去那裡散散心、解解悶。
啤酒我只敢挑最便宜的買,口感又差,味道又苦,澀得我幾乎流出了眼淚。
我爬上岸邊的護欄,坐在護欄上,河邊的風很大,吹在身上涼意很濃。其實我的酒量不太好,喝了一罐之後頭就有點兒暈了。
我坐在護欄上,搖搖晃晃的,心裡甚至想著,如果就這樣掉下去,我的煩惱就結束了。
但我的另一隻手還是死死地抓住了欄杆,穩住了身體,我知道我不能死,我得好好活著,我還有陸瀾,我還要救蘇馨。
就在我以為自己要獨自解決完兩罐啤酒的時候,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拿走了我手裡剩下的那罐啤酒,然後輕鬆地打開,完全不理會我的詫異,自顧自地喝了起來:「你很想死嗎?」
居然是沈鬱希的聲音,他問得那麼直白,我反而不知道怎麼接話。
他穿著黑色的運動服,脖子上掛著一條汗巾,身上有淡淡的汗味,應該是在夜跑。
說起來我們還真是緣分不淺,總是能遇到。
我從欄杆上跳下來,對他笑了笑:「如果我說我真的很想呢?」
沈鬱希似乎並不覺得我的回答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只是說道:「我相信很多人都有感覺活不下去的時候,但自殺的永遠是懦夫。」
「你沒有體會過絕望,怎麼知道你能熬過去?」我看著他,目光冰涼。他的說法其實對於我這種人來說,未免太不近人情。
沈鬱希看著我,笑了笑:「我聽陳警官說過你家裡的事情,好像你是他們那裡的常客了,是吧?因為你媽媽。」
我沒有回答。
蘇馨沒錢買名牌之後,有時候會偷東西,每次都會被現場抓住,然後被扭送去派出所。只是因為做了精神鑒定,確定她的精神出現了問題,所以一直沒有被追究責任。
也因為這樣,我經常要去派出所帶她回家。
S市的派出所,有一半我都是常客。
「大概是10年前吧,我父親被冤入獄,母親自殺。」沈鬱希嘴角的笑容是冷的,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陷害我父親的人就是他最信任的兄弟之一,所以當時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可以信任的。」
我真的沒想到沈鬱希身上還藏著這樣的往事,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麼接話。
「但是我父親的另一個兄弟把我接回家,當親生兒子看待,還幫我父親洗刷了冤屈。所以我明白,這個世界上總有好人和壞人。雖然我現在還無法完全信任一個人,但是我也沒有那麼討厭這個世界了。後來我開始喜歡上探究真相和人性,它從我的傷口變成了我的盔甲。」沈鬱希說得很平靜,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但是從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來,他輕描淡寫說出來的故事,把他傷得有多深。
不知道為什麼,聽完他說的話,我固執的內心似乎有了一些鬆動,一些念頭湧上腦海,我幾乎是腦子一熱,就脫口而出:「我能跟你學習當記者嗎?」
沈鬱希聞言,回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打量,但良久,只是淡淡一笑,丟掉了手裡的煙頭:「不行,你不合適。」
我還想再問些什麼,他已經把手放進口袋裡,轉身離開了,連一句道別都沒有。
我曾經以為他應該是個善良溫柔、熱心腸的男人,但實際上他和我是一類人,有一種深到骨子裡的冷漠。
大約也是因為這樣,我不討厭他,就算他對我冷眼相待,我也還是不討厭他。
不僅不討厭,而且印象深刻。
他總是能吸引我的目光,讓我移不開視線。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是感激?還是感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