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叢蝶。306的房客
第5章叢蝶。306的房客
晚飯過後開始下起雨來。這座城市總是這樣毫無徵兆的下雨。那些晶亮如同絲線的雨滴，從空中飄落，沒有來路可循，繼而消失在磨損的青石地面，變成一窪清亮的小潭，倒影這個城市清麗的容貌。
雨水綿延，讓人也昏昏沉沉。我在旅店樓下的飯廳里吃過晚飯，坐在桌前開始抽煙。旅店裡的夥計們都圍在一起看電視，照例是在看球。他們已經逐漸習慣我這個長住的沉默女子，並不把我再當做客人。他們毫不拘謹的做著各自的事情，或者大口的喝著啤酒，或者在進球的時候大聲的歡呼亦或是嘆息。我似乎成了一個透明的存在，這樣倒挺好，讓人安心。
破舊的木門被推開，有人從門外進來，身上帶著雨水的氣味。脫下雨衣，抖落水珠。塑料雨衣發出澀澀的聲響。我昏暗的燈光下看到一張成熟而英俊的臉，稜角分明，俊朗剛毅，但是他的眉間有沉澱的往事。十多歲的時候，我很愛這樣容貌的男子。這個清瘦的男人，背著黑色旅行包，在深夜走入這個偏僻逼仄的小旅館。彷彿從另一個世界趕來。匆匆並且疲憊。老闆娘迎了出來，幫他收起濕噠噠的雨衣，很快將他安頓好。
旅店已經好幾日沒有人入住。地處小巷深處，偏僻難尋。他卻偏偏能在這樣的夜裡找來。
上樓回房間的時候，我在走廊上遇見他。他笑著對我打招呼，你好，叢蝶。我看到他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喜悅，不知為何。我禮貌的微笑，對他點頭，並且立刻對他的工作作出判斷。我曾經是一個寫作者。沉默並且孤獨。除了不得不見的一些人和兩三個幾乎發展成親人的朋友外，我的生活能夠稱為離群索居。走在路上的時候，很少有人能叫出我的名字。書總是比人更能讓大家快速認知。但是我並沒有寫多少東西。能夠叫出我名字的，一定是在筆會上細心的記者、編輯或者同行。他的身份，肯定是這三者之一。
我打開門的同時，聽到他在背後說，我住在你對面房間。我轉過頭看到對面門上的數字，306。我再次微笑，同時走進室內，輕輕關上了門。
後半夜的雨更大了。我在一片喧囂的雨聲中醒來。滴滴答答的雨敲擊著院子里的花木，我彷彿看到被雨水擊倒的花草，躺在青石板的院子里，無能為力。木窗戶在風雨中輕輕搖晃，發出咯吱聲。這個小旅館彷彿在風暴中前行的船隻，漂離海岸，獨自前行在廣闊無垠的大海，隨時有被海浪吞噬的危險。而我的生命，正如同在這場暴雨中的小旅館，顛簸前行，不知方向。
疼痛讓我在這樣的夜晚十分清醒。我起床開始找止痛藥。沒有。因為前幾天我把它吃光了。可是我忘了。有時候我的記憶很差。而我總是會在無眠的夜裡心情很糟。因此，在疼痛和清醒中，抽了兩支煙后，我決定去敲新來的房客的門。
敲門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冒失。手指叩在木門上，清脆的響聲在走廊里回蕩，彷彿脫離了這個雨夜的控制。我突然想忍著疼痛，轉身回房。
門開了，露出一張英俊的面容。他穿著整齊的衣服出現。
我猜到是你。他說。
我問，有沒有止痛藥，我胃疼得厲害。
我這裡有止胃疼的葯，你不能總是吃止痛藥。他說，你進來，我給你拿葯。
他對我說話的方式彷彿是對熟知已久的朋友。我沒有拒絕，徑直走進屋裡。他把找來的葯遞給我，又給我倒水，看著我把葯吃下。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晚還沒睡么？我在等待一個夜半胃疼的女子來找我要止痛藥。
謝謝你能記得這麼清楚。我說。
我曾在我寫的一本書里描述一個怪異女子。沒有人知道她來自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她將要去往哪裡。她只是在破落的小鎮旅館停留。在夜半去敲別人的門，詢問有沒有止痛藥。彷彿是活在人間的幽靈。我在寫完這本書後，就再沒有寫過其他東西。我覺得寫作是一種寂寞的姿勢。並且我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傾訴。我在出版了那本書後，開始去很多地方朝拜。XZ大昭寺和小昭寺，四川伏虎寺，杭州靈隱寺……我開始學習悟「空」。素食。素顏。沉默。我亦變成了一個類似修行的怪異女子，如同我書中的人。
你太瘦了。他說。他的聲音很有磁性，讓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個笑容邪氣的男孩來。
我的手放在白瓷的杯子上，瘦骨嶙峋，骨節分明。關節處能看到潔白的骨頭在皮下若隱若現。
是的。我回答他。我太瘦了。
我一直很瘦，不足九十斤。我常常在洗澡的時候，深深地凝視鏡子里的人。這個瘦弱的只剩骨頭的人，真的是我嗎？我看到我挺立的蝴蝶骨，薄薄的兩片，彷彿一雙翅膀，也許我可以隨時起飛。但是，我又何曾飛翔過呢。我的肋骨一條一條的橫在身上，我那麼瘦小，彷彿會隨時折斷。有時候，我會因為自己太瘦而在洗澡的時候哭泣。其實，我一直沒有搞懂，我為什麼要這樣哭。
有心事的人，都會很瘦吧。他沒頭沒腦的嘆了一口氣，讓我不知所措。
我沒有再回答他，只是沉默的站起身來，把杯子放回桌上，然後走出了他的房間。他還是獃獃的坐在椅子上，並沒有理會我的離開。
這個怪異的男人。我似乎感覺到了他與我之間，有什麼奇怪的聯繫。
我回到屋裡，風把窗戶吹開了，雨淋濕了窗前的一片地。我用乾淨的拖把去吸地上的水，看到被風吹在地上的一張照片，已經被雨打濕。
照片上，兩個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孩，站在一叢開得正好的薔薇花前面。有幾隻蝴蝶在花間起舞。我似乎看著照片，就聞到了薔薇花的芳香，還有那溫暖的陽光，好像正照在我的臉上。
照片里的女孩笑得很開心，彷彿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值得難過。
我看著照片，突然沒來由的掉下一滴淚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