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在虞尋說話的同時,雲詞已經一隻手拽著他衣領,強迫他逼近自己。
兩人之間的距離被雲詞以這種極其粗暴的方式拉近。
四目相對間。
他這才看見虞尋眼底,也藏著很深很深的情緒。
他這一年多熬夜應該熬得特別狠,眼睛里都是血絲。那雙過分漂亮的眼睛,在他出現前,看向其他任何事物的時候都是黯淡的,但唯有看向他的時候,眼底才有細微閃爍的亮光。
雲詞打完這一下,其實還想再打下去。
想拎著這個人好好揍一頓。
但是虞尋不還手,他沒辦法單方面繼續。
「所以當初是為什麼。」
「就因為我爸反對?」
雲詞又咬牙,五指收緊幾分,質問道:「說話。」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
虞尋本來以為這是和往常一樣普通的一天,和這一年多的每一天一樣。他會疲憊且麻木地回出租屋,在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點進某個聊天框里,把兩個人的聊天記錄從加上好友的第一天開始反覆回看。日復一日。
但在此刻,他竭盡全力藏匿住的秘密被□□攤開,沒辦法再躲藏。
已經過去一年多,虞尋不知從何說起,於是只說:「遇到點麻煩。」
他說話時,嘗到一絲血腥味。
時隔這麼久,他終於說出那句「我累了」真正的含義:「跟我在一起會很累。」
不是他累。
而是不想和他在一起的人那麼辛苦。
那天從西高回去的路上,他走在南大校園裡,偶然碰見了幾個同班的同學,無憂無慮地模樣,正約著一塊兒出去玩。
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校園裡的自行車車鈴在綠蔭道間穿梭。
這才是正常人在的生活。
「不想你跟著我過那樣的生活,也不想你因為我去承擔什麼。」
「……」
因為喜歡。
因為眼前這個人比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更重要。
所以他該過更好的人生。
雲詞的人生,該像嚴躍和他媽媽期許的那樣。
虞尋最後說:「那種喘不上氣的,也不知道哪天就會被攪得天翻地覆的生活,留給我過就行了。」
即便虞尋現在坦白的這番話本質還是在推開他,但云詞拽著他衣領的手卻僵了一下,剛才所有湧上頭的情緒忽地褪去了。
雲詞沒想到當初分手那天,真正的原因是這個。
不是他不想走了,是他不捨得自己跟他一起走。
雲詞鬆開手,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把手機扔回給虞尋,在片刻的沉默里,指了指身後的門,說:「開門,進去說。」
虞尋像以前一樣,對別人愛答不理,散漫敷衍,但對他說的話總是無條件執行。
雲詞退到他身後,就著走廊
忽明忽暗的燈光,看這人拿鑰匙,開門,然後門裡的景象展露在他面前。
一個很簡單的小單間。
和他當初在租房軟體上看過的差不多。
開燈后,他看到房間里簡單的陳設。
虞尋不愛買東西,也不喜歡亂堆東西,角落那堆酒瓶應該不是他的,估計是流子,其他就更沒什麼東西了,連茶几都空著。
雲詞一邊看,一邊依據對虞尋的了解,自動浮現出這些想法。
「什麼時候租的。」他問。
「半年多前。」虞尋說。
「你,」雲詞頓了一下,「一個人住么。」
然而虞尋卻說:「不是。」
雲詞手指還沒握緊,虞尋又補了一句,「還有隻貓。」
「……」
虞尋完全不知道自己離再被揍一拳,就差零點一秒。
他話音剛落,門裡就傳來很輕的貓叫聲:「喵。」
魚吃吃剛睡醒,一邊伸懶腰一邊朝著門的方向狂奔而來。
但它在接近門的時候,察覺到門口不止一個人,腳下一個急停,警惕地縮在門邊的柜子旁了。
雲詞對上它的眼睛,一人一貓對著看了會兒:「……魚吃吃?」
聽見自己的名字,白貓把腦袋探了出來,解除幾分警惕,又叫了一聲:「喵嗚」
雲詞愣了會兒。
這個人,不僅在遊戲里守著他。
手機密碼沒換。
連兩人一起救助過的那隻貓都不聲不響地養在身邊。
找到了某個曾經的共同鏈接點后,兩人之間的陌生和空白被打破了一些,雲詞問:「它不是在學姐家么。」
虞尋蹲下身,在角落的貓碗里加了點貓糧,起身時說:「學姐畢業了。」
他繼續解釋說,「工作調動,帶不走。」
雲詞無意識地捏了一下手指骨節:「……連這個都沒告訴過我。」
他自嘲似地說:「我什麼都不該知道是嗎。」
虞尋嘴裡那句「不是」,卡在喉嚨里,接著魚吃吃像是認出了雲詞,跑出來在他腿邊蹭了一下。
雲詞被魚吃吃拽著褲腿,又往裡走了幾步。
走進客廳后,整個房間的布局變得更加明朗起來。
他看見了那個狹小的、和608宿舍差不多的淋浴間,還有卧室里那張床,單間里配了張書桌。
雲詞的視線在那張書桌上停留了很長時間。
因為那張桌子上擺了一個他曾經見過的儲物盒,款式很花哨,曾經虞尋鄭重其事地拿它裝過藥盒。
很奇怪。
明明一年多沒聯繫過了。
但是和對方有關的所有東西,卻都還原封不動。
雲詞進門後幾分鐘,虞尋手機一直在響。
他餘光瞥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個陌生電話,沒有備註名,每響一次,虞尋就摁掉一次。
過了會兒,鈴
聲才停住。
剛才在門口打架也打過了,關上門后,兩人單獨處在隱秘的空間里,雲詞才一字一句地問:「什麼叫,會被攪得天翻地覆的生活。」
他以為只是嚴躍反對。
但剛才那句話顯然不是在說嚴躍。
「……」
這回虞尋沉默的時間比之前還要久。
就在這時候,剛才停下的鈴聲又刺耳地響起來,一個接一個,不給人任何空間,整個房間都充斥著聒噪的鈴聲。
虞尋捏著手機的手緊了幾分。
半晌,他垂下眼。
這次他沒有摁掉那通電話,而是點了接聽。近乎自虐般地,把自己生活中最不堪入目的一部分徹底?撕開給雲詞看。
楊威的聲音從電話里鑽出來,像塊怎麼甩也甩不掉的爛泥,纏上身之後永遠不得安寧:「——你他媽敢去法院告我。」
「你有種,你現在有本事了。」
「當初虞瑩帶著你,在我家白吃白喝,我那時候就該把你掃地出門,我當初就該弄死你。」
「你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了——我能去那個嚴什麼的學校鬧,現在也能讓你在你們學校混不下去。」
「……」
再後面就是無休止的髒話,各種辱罵和污言穢語。
隨後,虞尋掛了電話。
雲詞站在原地,滿腦子都是那句「嚴什麼的學校」。
嚴躍嗎。他想。
那學校,指的就是西高。
……
他現在才知道虞尋當初放手的時候到底在經歷些什麼。
雲詞花了一點時間去消化。他這二十年的人生里,其實被嚴躍保護得很好,嚴躍對他的絕對正確的教育里也包含了交友,從初中開始,他就離學校里那幫混子很遠。
初高中都有校外人士在學校附近徘徊,嚴躍幾次告誡過他,離那種人遠一點。
他算是第一次直面這種人。
一切又都有跡可循。
當初在黑網吧里,網吧老闆無意透露過的話重新在他耳邊迴響。
——「他家裡的事解決沒有,就當初那個整天找他的。」
——「不至於到大學還無家可歸睡網吧吧。」
——「那時候他整天睡網吧,還有個男人在附近轉悠,罵罵咧咧地要找他。」
「……」
雲詞啞著聲問:「鬧?」
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瞞的了。
虞尋艱澀地吐出兩個字:「舉報。」
「他去西高,寫了舉報信,要舉報嚴老師。」
虞尋目光很深地落在雲詞身上,已經太久沒見,他想控制住自己,但又移不開眼:「你不該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
雲詞從小到大,聽過太多的「不該」。
你不該浪費時間看閑書。
不該玩遊戲。
不該把課餘時間花在別的地方。
等到再長大點,變成了不該計較,為人處世得成熟穩重。
……
他垂在身側的手變得很僵,但表面上很平靜地問:「那我應該怎麼樣?」
虞尋想說≈ldo;找一個更合適的人,過安穩的生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話還沒說完,雲詞抬眼看他,說話語調變得很輕:「我過得很不好。」
他像是一個局外人,在點評自己,重複道:「你不在的這一年多,我過得很不好。」
虞尋所有的話,都淹沒在這兩句「不好」里,所有的「應該」都說不出口了。
雲詞感覺自己被一張網束縛著。
這張網從雲瀟離開后就被罩在他身上,並且很長時間他也在自己不斷主動去收緊這張網,好像不這樣做,他就對不起雲瀟為他付出的生命一樣。
高中鬆動的開端。
他拼盡全力,試圖從這張密不透風的網裡鑽出來:「你們總在替我做決定,可這是我自己的人生。」
雲詞無聲撕扯著自己,說:「好與不好,也該是我說了算。」
虞尋就站在他面前,相比他們分開時,他身上某些熟悉的鋒芒感褪去了,身體骨骼似乎變得更硬,也變得更沉默,向來上揚的眼裡沾著些晦暗。
雲詞看了一會兒,然後像剛才揮拳過去一樣,猝不及防地靠近他。
只是這次落在他唇角的,是一個吻。
……
雲詞不顧一切地,莽撞又洶湧地靠近,用吻擦拭掉了虞尋嘴角殘存的血跡。
血腥味在兩人唇齒間蔓延。
雲詞就這麼貼著他,咬牙說:「我說過,你是最好的那個。以前是,現在也是。」
他最後說:「你上次說得對,我的確有東西掉了,至今也沒撿起來。」
「我男朋友掉了。」
「掉了一年又一百四十天,能幫我撿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