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只能到喜歡為止了(5)
第14章只能到喜歡為止了(5)
也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我買了一瓶藍黑鋼筆水,自己偷偷地用起它來。我覺得鋼筆真是一種很有氣質的筆,筆尖蹭過紙張那麼有質感,而且從來都不用換芯,只要換水就可以了,像是一種堅持的性格。
4
我還以為,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個男生每天中午都在寫什麼。直到有一天,他們告訴我說,六班的呂何居然發表文章了。那時我是年級公認的才女,大家都認為,如果遇到發表文章這種事,也應該是發生在我身上。呂何,呂何是誰?我略感嫉妒地問道。然後我拿來那篇文章看。
他寫,他有一個秘密園地,他在那裡思考,寫長長的詩,雖然寫不好,但依然樂意寫。秘密園地的天空比任何地方都要安靜,每一個中午的灰塵都清晰可辨,像單純的浮游生物,有時烏雲會遮住太陽,把陰影投在地面上,波動的景象如同幻覺。他寫,他知道有另一個人也會來到這個秘密園地,會懂這樣的景色。他說,幸好這樣,它的美才不孤獨,他也覺得自己不孤獨了。
他寫,他有一個絕版的記憶,有一個少女站在他的秘密園地念書,聲音清亮,音色充沛飽滿。他寫,那個少女長得並不美麗,最美麗的是她的認真。那種認真,讓秘密園地的天空顯得更為安靜。
他寫,他曾留一個蘋果在秘密園地,後來它不見了,他期望拿走它的是那個少女。他也曾留一張白紙在秘密園地,期望下一次出現時會出現別人寫下的詩篇,但是什麼也沒有。然而,這些遺憾和猜測,就是世界的美麗,就是他的秘密園地最大的美麗。
湊在我邊上的好朋友們等著我的權威批判。我隱住激動的心跳,說:「非常好,寫得真的很有感覺、有氣質。我不知道我們年級里還有這麼會寫東西的男生。」
那些朋友烏拉烏拉地喊了起來,跳著、搖著那張報紙,大肆散布起傳言:「連劉瑩都覺得這篇文章寫得很好!所以,呂何真的很厲害!」
我仍然沒有主動去四樓半找呂何碰頭,也沒有在別處遇見。我想,我們應該都有些害羞吧,而且,這一切都是我們的秘密,最了不起的秘密。
5
畢業已經五年了。一天,我下了班,去找五年未見的趙丹。我們工作在同一座城市,離高中好遙遠的城市。這也算奇妙的緣分。我們發現一個問題,講起以前的糗事,全無當時的尷尬和緊張,它們又熟悉又美好。
講著講著就講起了四樓半。我把中午的秘密講給她聽,講我在背書,講呂何的闖入,講我們共用一個地方,講他的文章實際上是在寫我。她說:「後來呢?」
後來呢?我說,關於他面孔的最後的記憶,就留在那個中午,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好有趣。他略帶慍怒地說:「你以後不要弄錯時間了,你闖過來,很打擾我的情緒。」
趙丹打開枕頭邊的電腦,打開我們年級的QQ群,那個群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動靜了。
輸入這樣幾個字:
﹁呂何,你高中時候有沒有丟過一支鋼筆?
﹂沒過幾分鐘,回復來了。
「英雄的,對嗎?」
遇見
W吳洲星
1
十五歲那年,我迫不及待地渴望遇見一個人。無論是誰,只要能帶我離開。
我把這句話告訴阿言的時候,他哈哈大笑起來。
阿言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孩。內向的人很少有朋友,阿言之所以成為我的朋友,是因為有一次他幫過我。
很奇怪,我和他會成為朋友。他是一個很普通的男生,又很胖,平凡到可以忽略不計。不像我,雖然很平凡,骨子裡卻驕傲得很。那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其實很危險。
阿言曾對我說:「如果你很瘦,我不會幫你。」
因為小時候的一場病,我的身體變得無比臃腫。阿言幫我,無非覺得我和他一樣。其實我們不一樣,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我臃腫的身體里藏著一顆怎樣輕盈的靈魂。
其實我並不是很喜歡阿言,我只是覺得身邊應該有一個朋友,我想阿言大概也是這樣。再怎麼孤僻的人,內心還是希望有個人在身邊,哪怕不喜歡。
那個夏天的暑假,我無比焦躁不安,我聽見內心有個聲音在呼喚、吶喊,不可抑制。有一天,我忽然把看了一半的書——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丟在地上。
我住在香樟街上。那條街,除了粗壯的香樟樹,只剩下骯髒和混亂。
如果我有一個溫暖的家,或者不那麼敏感,像香樟街那些沒心沒肺的女孩一樣長大,嫁人,成為她們中的一個,也許我不會這樣痛苦。然而那只是如果,那時我已經為自己的命運擔憂。我清醒地看著自己在沉淪。
我渴望有一個人來拯救我。
我把目光轉向了班上一個經常穿白襯衫的男生,襯衣的白使他和其他人隔離開來。香樟街的骯髒使我對醫生這個職業充滿了好感,他們身上消毒水的味道,乾淨的白褂子——和那個男生的白襯衣一樣白——和我生活的環境是格格不入的。就像我斷定他會成為醫生,我斷定他會離開這裡。
香樟街一如既往地骯髒,那個男生一如既往地乾淨。
終於有一天,我戰慄著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鼓足勇氣寫下的三個字:帶我走。
他看著我,時光定格。許久,他終於牽起我的手。
這只是我的幻想。
空氣中浮起尖銳的嘲笑。
「你只能遇到一個普通人,運氣好一點會遇到像我這樣的。」後來阿言笑嘻嘻地對我說。那時我正跪在地上擦地板,我捏緊濕漉漉的抹布,直到擰出水。如果不是他幫過我,我一定會把抹布丟到他臉上。就是那次阿言衝上去扯下男生手裡的信,說了一句「是我寫的」,挽救了我可憐的驕傲。
2
街口的音像店經常播放格調粗俗卻很符合這條街的歌曲,然而那天,我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聽見冬天的離開/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我想我等我期待/未來卻不能因此安排我呆立片刻,眼淚洶湧而出。路人眼裡的我,一定像極了一個傻瓜。我毫不理會地放聲大哭,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來我渴望有人來拯救我,離開這裡;渴望這個世界上有人理解我,哪怕只是一個聲音。
我第一次開口問母親要錢,她狐疑地盯著我。那時她正在和父親鬧離婚。她曾是一個美麗的舞蹈演員,愛情的衝動使得她不顧一切地來到了香樟街。我和她骨子裡很像,一樣的浪漫、敏感、憂鬱,所有這些不適合在香樟街的土壤上生活的性格。我們經常互相打量,彼此憐憫,而這恰恰是她恨我的原因——我洞悉了她的內心,她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
她終於給了我。我拿著錢,飛奔到音像店。音像店老闆正吃著蛋炒飯,問我要什麼。我愣在那裡。那個夏天的午後,在那家空氣中充滿著蛋炒飯氣味的音像店裡,我輕聲唱起那天聽到的那首歌。
「哦,是孫燕姿的《遇見》。」一張CD「啪」地被丟在櫃檯上。那兩個字觸電般擊中我的內心,我顫抖著拾起那張CD,把錢一丟,飛快地跑了出去。
反反覆復聽著《遇見》,我會想起去世的外婆,那個在戲台上咿咿呀呀地演繹著別人故事的青衣。人生如戲,戲子一輩子為別人活著,在別人的故事裡老去。然而那一年,年輕的外婆遇見了外公,那個才華橫溢的編劇,從此她便有了故事。
人生的境遇、過程都可以忽略不計,無論遇到誰,那個人已經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結局,就像外婆遇見了外公,她的人生從此改變。這就夠了。
所有的故事都源於遇見。當年母親是不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不顧一切地嫁給父親?可惜她的命運並不好,嫁給了香樟街的我的父親。她想離婚,也許只是像我一樣想離開香樟街。
人生,說到底是一場遇見,有可能是驚喜,是沉澱,也是未知。好比外婆,好比母親,好比我。
我又會遇見誰呢?
我從圍牆下走過時經常思考這個問題。圍牆裸露的磚塊間有很多小洞,冬天的時候,我聽見呼嘯的北風在洞裡面尖厲地吹著口哨。
我會塞一些紙條在洞里,像電影《花樣年華》里的那個男人,把秘密藏在洞里。有時寫上幾個字,有時什麼也不寫。有天,我在紙上寫下:
陰天傍晚車窗外。
3
暑假的日子波瀾不驚。母親照舊和父親鬧離婚,阿言還是會每天來找我。和暑假的每一天一樣,百無聊賴,我又去了那堵牆。掏出那張紙條,我忽然發現上面多了一行字:未來有一個人在等待。是《遇見》的歌詞。
我心裡一驚。是誰寫了這幾個字?
我把紙條給阿言看的時候,他只說了一句:「無聊。」不會是阿言,更不會是那個穿白襯衣的男生。只有一種可能,一個和我一樣孤獨的人。
我又在紙上寫下一句歌詞,然後小心地塞回去。我執著而固執地相信,紙條上還會出現字。
果然,第二天,我看到了下一句歌詞。
那不會是一個無聊的人,他和我一樣,喜歡《遇見》,渴望著遇見另一個人。
我想象著那個和我進行文字遊戲的人,也許是一個男孩,或者是一個女孩,這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清楚地知道了,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和我一樣,都有一個輕盈不安的靈魂。
我聽見風來自地鐵和人海
我排著隊拿著愛的號碼牌
……
我往前飛飛過一片時間海
我們也常在愛情里受傷害
……
歌詞一句一句地接下去,像一種別人看不懂的語言,我和那個人親密交談。我的這個秘密隱晦而美好。除了阿言,沒有人知道我有了一個素未謀面的朋友。
我漸漸地不再覺得孤獨,不再逃避現實,漸漸樂觀起來。
「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有天,我在這句歌詞的下面看到了一行小字:「你會是一個美麗的女孩。」
那天我顫抖著手寫下最後一句歌詞,然後寫下:讓我們遇見吧。
歌詞最後一句是:
終有一天我的謎底會揭開。
我在紙條上寫下見面的地點。那天,我特地穿了一條白裙子。
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
那天的風很大,我在圍牆下等待,從清晨到黃昏。
然而,我等來的卻是阿言。他對我說:「他沒來吧?」
我的臉被風吹得蒼白如同白裙。
那天,阿言扶著我的肩膀對我說:「其實我們一樣,我也想離開。」
4
寫完最後一句歌詞,那個和我通信的人就永遠地消失了。然而,我依舊會去那裡,在圍牆的小洞里放紙條,寫我的心事和秘密。
那個暑假過去,我在雜誌上發表了第一篇小說。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還有另一個世界。
我很少和阿言見面了,更多的時候我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初三結束,我令人不可思議地考上了重點高中。
初中的最後一個暑假,母親終於和父親離了婚,而阿言也去了外地打工,我們最終以不同的方式離開了香樟街。
阿言走後,我收到他的一封信:「我終於選擇了逃離,是我不夠勇敢,但我無法欺騙自己。那個暑假我每天跟著你,看到你站在那堵牆後面給自己寫信……也許那不是欺騙,你比我勇敢,選擇了面對……」
我沒有告訴阿言,我真的遇見了一個人,並和那個人寫信。
我遇見了未來的我。
我合上信,聽見風吹過香樟街,悠遠而空曠。
年少到年輕,是一種緩慢如流雲的過程。
青春那傢伙,給了我們太多觸感。
尖銳的,柔軟的,華麗的,冰冷的,破碎的……
淺淺的星光,沉重的隕落。
流年裡,被販賣的是單純。
你笑,便優柔如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