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重慶行(2)
列車從北京出發,抵達重慶,需一天一夜。夜裡宿在火車卧鋪,側躺著,臉埋進柔軟的枕頭,調動感官,清晰地直面車輪軋過鐵軌的顆粒感。身體隨車體細微顫動,聽偶爾的鳴笛,和規律的機械相撞。
宋野枝睡得沉,以為自己還在火車包廂中那張窄小的床上。他規矩極了,不敢翻身,聽到易青巍說話,迷糊應了一聲:「嗯」
意識逐漸從夢裡掙出來,開始想為什麼有樓下,耳邊還帶稚嫩的尖叫嬉鬧。
易青巍合簾,從窗邊回來,壓去床上,附著宋野枝的後背摟他的腰。手指向下,摸索懷裡人睡褲的褲繩,發現根本未繫上。沿一圈細腰划半圈的圓,指腹抵到后腰線,輕輕一勾一扯,褪去大半。
宋野枝閉著眼,去抓身後的手。
棉絮陷落,暴露一個圓坑,是充當了易青巍手肘的支撐點。他起身一瞬,再回來時,將宋野枝箍得更緊更用力。
觸到一手濕涼,宋野枝縮了縮肩,徹底醒了。
「哪兒來的?」困意鎖著嗓子,既低又啞,還在耍懶。
易青巍沒出聲,獨留熱燙的呼吸纏宋野枝的後頸。被子底下的手窸窸窣窣搗弄半晌,最後移上來,掐著下巴,迫人扭頭,要和他接吻。
易青巍自顧自地說:「寶寶,外面要下雨了。」
宋野枝臉頰沾了幾指滑液,語句在喉間碎了,聲音斷斷續續:「那,解放碑」
易青巍笑了,問:「天黑盡了再去,好不好。」
掌心按著的腿最終滑去小臂虛掛著,宋野枝失神地張嘴,沒說出「好」,遞上了舌尖。
雨,是銀絲一樣的雨,微潤柔膩落到天地間,讓鞭炮炸得更響亮了。
第一條商業街落地解放碑,景象繁榮,夜幕下被一盞盞燈綴得五光十色。天起細雨,多數人撐傘,少數人戴帽。整條街上穿雨衣的只有宋野枝和易青巍兩個人,往前走,多一個被父母牽著的三歲小孩。
宋野枝望著酸辣粉的招牌咽口水。
易青巍稀奇:「餓成這樣?」
宋野枝說:「看見這仨字就控制不住,我沒法,要不古有望梅止渴呢?」
酸辣粉的店沒有座位,窄小的門面只站兩個人在台前,一人收銀,一人打包。饒是這樣,長隊仍拐著彎兒排到路中心。
宋野枝點單,加了兩碗玫瑰冰粉。
易青巍問:「玫瑰冰粉是什麼?」
「等會兒解辣的。」
幸好明智,穿了雨衣,兩隻手將將夠用。
易青巍跟在宋野枝身後追問:「哪有玫瑰?」
找到一家亮堂堂的珠寶店,屋檐前有幾條長長的矮階,空出道中央,兩邊坐滿了嗦粉的人,仔細瞧碗盒,同一家。
宋野枝揚揚下巴,易青巍順著他的意思,坐去最低一層的樓梯上。
沒吃幾口,易青巍被辣子嗆到,頂著紅彤彤的眼睛和嘴唇湊過去問宋野枝,好不好吃。
宋野枝斟酌幾秒:「這個我也做不出來。」
下午吃完豌雜小面后,回到酒店,休息前,宋野枝上網瀏覽許久,研究半晌,也說,小面的味道我做不來。
易青巍沉默,說:「宋野枝你別逗我行嗎。」
「咋了呀?」
「我是不是不小心把我家小保姆帶出來了。」
有兩個小孩扛著冰糖葫蘆過來吆喝,一個一個挨著撒嬌。宋野枝買了兩串,遞一串給易青巍。
「來,你的玫瑰。」
他愛酸酸甜甜的味道,除了巧克力就是冰糖葫蘆。以前,易青巍還接他放學的時候,心情好的話會給捎一串。他的指腹捻著纖細的竹籤奉上來,像捻花枝——連姿態也變多情。
好像一枝紅色玫瑰啊,宋野枝每一次都在心裡這樣心動。
他歪頭看易青巍。
聽易青巍補充:「還兼職了我的小出納。」
時間愈遲,人群愈密集起來,南方的夜晚好繽紛。
地攤上在擺賣手工綉制的香包,手工串制的珠鏈。都不值錢,都很精緻。宋野枝蹲著看了好一會兒,挑了兩樣付錢,再想找易青巍,發現他不見了。
有那麼幾秒的惶惑,心跳亂序,砰砰地穩不住。
可長街再長,一踮腳就能看到盡頭。人潮摩肩接踵,洶湧歸洶湧,誰真能丟得了。宋野枝面無表情,暗笑自己可憐,27的年歲虛長。
師傅是手藝人,刻刀走筆流暢有力,易青巍立於店口默默觀摩幾轉,轉眼照顧對面地攤前的人。
宋野枝已經站起來了,捏著兩個香囊,四顧茫然。
「宋野——」
「枝」字含在口中未成形,他的視線立馬循聲追過來。眼瞳里映著各處的光,沉沉地發亮。易青巍向他招了招手,他的腳步立即朝這兒來了。
還是那條小狗。
易青巍笑眯眯地等他,結果胳膊隱蔽地挨了一掌,宋野枝兇巴巴:「你別——你不要亂跑。」
又變成貓。
察覺到宋野枝的手心有濡濕的汗,易青巍斂了嬉皮的神色,握著他的手腕,貼到自己臉頰邊:「好嘛,好嘛,我錯了。我一直有在看著你。」
項鏈完工,老師傅打斷他們:「哎。」
宋野枝嚇一跳,手掌收成拳,慌慌張張地撤開。易青巍不依,又反手抓住。
這反應讓老闆起了調笑的心思:「哦喲,有啥子嘛,我見得多了。」
羊頭背後原本是光滑的平面,現在多了一個字,刻上了草書的「枝」。
易青巍見他埋著頭半天不說話,猶猶豫豫:「是不是有點兒土啊?」
「啊。」宋野枝指他的行為。
「但我確實最喜歡枝字。」原來易青巍是說他的名字。
差點又挨一拳。
解放碑下的空地,有歌聲。並不高檔的音響和話筒,傳出的聲音失真,摻雜呲啦的電流。倒是傳得很遠,擁擠的街道莫名變悠曠。
有人賣唱,有人停留。
唱的人很認真,聽的人卻不甚投入。是真正的旁觀者在看戲,背手塌肩,大多數膝蓋還曲著,腳尖撇得很開,拿出隨時要離開的態度去鑒賞。
易青巍和宋野枝駐足在圈外,一棵大樹下,隔得不遠不近。
「你聽過這首歌嗎?」易青巍問。
「你快樂。」
易青巍低頸:「什麼。」
「——所以我快樂。」
「哦~」那邊的唱者抒情,抒得忘我,話筒以奇異的姿勢轉給圍觀的人。沒一句接上,剩孤零零的伴奏在響。
燈光波及不到的角落,只有宋野枝在唱,唱給易青巍聽。
「天曉得,既然說
你快樂——於是我快樂
玫瑰都開了我還想怎麼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天造地設一樣地難得
喜怒和哀樂
有我來重蹈你覆轍——」
唱者回神。她一定才剛從夜市脫身,從酒場下桌。情歌纏綿至死,她卻撕心裂肺,接混了詞。
王菲無怨,她哀婉。
「你眉頭開了,所以我笑了——」
「你眼睛紅了,我的天灰了——」
「天曉得,天曉得。」
空氣中瀰漫的味道進入易青巍的鼻腔,再刺激他的神經。或許不是味道,而是不知名的物體,化作不知名的形態,被他不知名的感官感知。
無論哪樣,總之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下午。回憶開頭的剎那,一般沒有具體的物像,只有抽象的感覺。它證明他們存在過,又給易青巍一種錯覺,一種,他們已在這時間往複的封閉空間里,歷經數次輪迴的錯覺。
一樣的夏天,同一個的王菲。
宋野枝躺在卧室的涼席上,光盛,窗帘根本擋不住,那他就是躺在陽光里。宋野枝睡得很沉,隨身聽的黑色耳機里在放《執迷不悔》,一碰就醒,醒了就乖乖地叫小叔。
那天他喂他喝酸梅汁,看他跪在床沿吮自己手中玫紅色的水。
澀甜的味穿越這十年,於此刻重新返上易青巍的舌根。
宋野枝還在小聲哼,細聲唱,用響指打節拍。
易青巍望他,望得骨頭癢,想渡給他一起嘗。
雨衣是深藍色,易青巍單手為他戴上帽子,就拽著帽沿拉到自己跟前來。
凌晨十二點整,解放碑鐘響。三聲,在天際形成浪,一波一波推來耳畔。
今天這條街頭,有沒有人為此而來?
反正宋野枝是。
「也許有很多人正在看我們。」宋野枝說。
透進雨衣,易青巍手指抵到他的後頸,更近了,嘴唇輕觸嘴唇。
「也許有很多人正在接吻。」易青巍回答。
希望天地再偉闊些,這對戀人再渺小些。
像此時有大樹庇佑,往後也能自享其樂,不必應付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