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黏
她回頭,宋野枝倚在門邊等她。
「你也喜歡數學?」
捕捉到關鍵字,也。宋野枝眨了下眼睛,感覺不太妙。
……
半個小時后,宋野枝的電話再次響起,他面無表情地遞給趙歡與,趙歡與自然而然地接過。
聽筒那頭咋咋呼呼:「我到了,你出來接我!」
趙歡與:「好的。」
趙歡與起身,走之前還點了點目錄,說:「你先看看第一章,我先去接他。」
「嗯。」
沒關係,主動和同齡人討論總比被補課老師強壓著學好。宋野枝這樣寬慰自己。
趙歡與留了門,回來時不用宋野枝再開。遠遠的,宋野枝聽見談話聲,一個是趙歡與,另一個是個男孩兒。漸近,漸清晰。
「我告訴過你是第三個巷口了。」
「沒有,你只說貼著藍色宣傳單的電線杆。我他媽信你,來了之後每根電線杆都有藍色宣傳單!」
「那我說的也是第三張宣傳單!」
「貼宣傳單的累不累!每根電線杆離那麼近,貼一張就夠事兒了!」
吵不上兩句就歪題。
「是挺閑的,那天宋野枝大冷天兒在這牆上撕了一上午呢。」
其實沒有一上午。
宋野枝擱下筆,起身去迎人。
「那挺慘的。」男孩兒聲調拐了個彎,比埋怨貼小廣告的低了幾度,「……宋野枝是誰?」
就在門前了,宋野枝推了一把,門大敞著。
「我。」
趙歡與冷得打哆嗦,幾步跳進屋裡,轉頭看周也善,催道:「快進來呀,傻了?」
周也善回神,垂了垂眸,應道:「滾,你他……你才傻了。」
宋野枝關上門,彎腰往地上放了一雙拖鞋:「新的。」指了指架子,「外套可以掛那兒。」
周也善手扶柜子,左腳蹭右腳脫了右邊兒的鞋,右腳蹭左腳脫了左邊兒的鞋,問:「可以不脫外套嗎?」
宋野枝看了他一眼:「可以。」
趙歡與拍了他一掌:「才發現你那麼多事兒呢。」
周也善笑兩下,脫了羊羔毛外套,掛的時候頓了下,掛在一件黑色長款羽絨服旁邊。再轉身,手裡被塞了一杯熱水。
「謝謝。」
「不用。」
宋野枝比他矮上幾厘米,站得遠,測不準是到脖子還是耳朵,總之需抬眼看自己——站得遠,也不需抬太高。
宋野枝問周也善:「你要休息會兒再開始嗎?」
趙歡與繞到客廳拿了一個蘋果啃上,進了書房,替他們答:「邊休息邊開始。」
三個人湊在一起坐,只能挑桌角位置。趙歡與在彎腰看題,考慮著要怎麼給他們補課。宋野枝去飯廳搬兩張椅子,周也善也跟過來搭把手。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宋野枝。」
「這麼巧……我叫周也善。」
「嗯,你好。」
不知巧在哪裡。
看周也善接過自己手中的另一張椅,宋野枝道了一句謝。
周也善的鞋在腳上半拖不拖,走了兩步被椅子腳碰掉了,他低頭用腳扒拉鞋,笑了一聲,說別客氣。
坐下了,周也善和趙歡與都讓宋野枝坐中間。趙歡與還沒敲定補習的方法,只說了她大概思路,第一步就是摸清他倆的基礎。
周也善:「我已經一年沒及格過了,你呢?」
宋野枝:「我偶爾過及格線。」
周也善:「那你比我好。」
宋野枝:「只是偶爾比你好。」
趙歡與驚呆了,停下咀嚼動作:「不用分這麼清,半斤和八兩差不了多少。」
周也善撂筆:「還沒開始補呢你就人身攻擊,你快端正一下你的態度。」
宋野枝看向他,周也善馬上回視,接住他的目光,說:「我也想吃個蘋果,可以嗎?」
「可以。」
宋野枝起身去客廳端果盤。
周也善翻了翻手中的書,目的鮮明地看至扉頁。這人的字端正又飛揚,形是端正形,跡是飛揚跡——
宋野枝。
周也善捻著扉頁那一篇紙不放,來回翻。原來「野」不同「也」,難怪剛才他的表情有一瞬不解。
既然不解,為何不問?
趙歡與一把奪過書:「你當它風扇啊?」
「我熱。」
周也善放過那頁紙,不咸不淡,輕哼了一聲。
易青巍在卧室整理衣服,他探頭出去看了看,沈樂皆還在樓下客廳的沙發上打電話。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退回到衣櫃前,手指在一堆衣架中滑來滑去,徘徊半天,提了一件牛仔衣出來。
「好的,謝謝老師。」
易青巍下樓剛好聽到這句,等人掛了電話,他問:「怎麼,你還打給她班主任了?」
「嗯,要了那個男生的電話號碼。」
「然後呢?」
說話間,沈樂皆的手機已經附在耳邊:「然後撥通。」
易青巍給自己倒了杯水,去沈樂皆身邊坐下,懶懶地靠在沙發上:「再然後呢?趙歡與不是不懂事兒的小孩兒了,我們這麼大的時候比她出格多了,那時候又不見沈哥和嫂子管你這麼寬。」
聽筒里依舊是規律的「嘟——」,沈樂皆淡淡瞥他一眼:「你沒有妹妹。」
「我有侄女兒。」
「不一樣。」
「行吧,那我……」
「你好,我是沈樂皆,趙歡與的哥哥。請問,你是周也善嗎?」
易青巍看沈樂皆一本正經介紹自己的樣子,最終笑出來,緩緩搖了搖頭。
沈樂皆話剛說完,電話就被掛斷。
易青巍憋著笑,說:「再打一個過去,看人關沒關機。」
沈樂皆臉色不悅。
易青巍拍了拍他的肩,站起身:「你慢慢忙,我先去學校了。」
「什麼實驗?要你親自去。」
「親自去看看才放心。」
三兩句話的功夫,幾分鐘而已,沈樂皆的手機鈴聲響起,他低頭看,是那位叫周也善的同學回撥了過來。
易青巍湊過來:「小子還挺有種,趙歡與眼光不錯。」他從沈樂皆手裡抽出手機,按了免提,「聽聽。」
易青巍:「喂,你好。」
那邊兒半天不說話。
易青巍:「喂?」
滯了幾秒,出了聲兒,是個男孩兒,卻帶了疑惑但肯定的語調:「……小叔?」
「……」
宋野枝被掛了電話,一臉茫然地盯著手機。周也善坐在椅子上,驚魂未定。趙歡與拄著腦袋,看著滿頁的三角函數公式發獃。
周也善:「虧了。」
沒人答他話。
周也善:「你也沒提還要售後服務啊?」
趙歡與:「是你的增值業務衍生的售後服務。」
周也善一想,也對,悔不當初。
宋野枝聽他倆這番對話,像聽剛才的三角函數。
他站起身,端上空空如也的果盤,說:「我再去洗一串葡萄。」
兩人愣愣地點頭:「好的。」
周也善:「你哥他們什麼時候到?」
趙歡與看了看錶:「二十分鐘以內。」
周也善撓了撓頭:「幸好宋野枝在。」
趙歡與點頭:「不然跳進黃河洗不清。」
周也善:「歡與,咱今天就分手吧。」
趙歡與:「好的,你早這樣想該多好。」
周也善:「沒事兒,現在也不算晚。」
趙歡與:「嗯。」
半晌,宋野枝去而復返,不僅洗了葡萄,還有蘋果和梨。
「你們還吃嗎?」
周也善搖了搖頭:「留給馬上要來的……哥哥們吃吧。」
宋野枝「嗯」了一聲,又把果盤放回客廳,剛彎腰,便聽見院外的敲門聲,三人對視一眼,宋野枝平靜如常,周也善和趙歡與,是兩隻被弓驚到的鳥。
趙歡與:「我去開。」
門外,沈樂皆放下敲門的手,看身側的人:「你不是說要去實驗室?」
易青巍穿得有些薄,腰背比平時更挺拔:「你記得來他家的路?」
門開了,趙歡與站在他們面前,神色淡淡:「哥,小叔。」
沈樂皆看著她,不動,硬被身後的易青巍推著進了院兒:「趙歡與快進來,怎麼不披件外套就出來開門。」
宋野枝候在門口,叫了人,兩雙拖鞋遞到他們腳前:「新的。」又指了指架子,「外套脫了可以掛那兒。」
趙歡與跟在身後,一下午倆小時不到,這已經是她第三遍聽宋野枝說這一句話了,想了想,又開始有些想笑。
易青巍最後進門,脫了衣服,卻發現落地掛衣架已經沒了位置。這個院兒里今天的客人著實多了些,再加上宋野枝的兩三件方便出行的外衣全在架子上。
他好笑道:「我這放哪兒?」
宋野枝說著便去接易青巍的衣服:「我放我卧室。」
易青巍把衣服遞給他。
宋野枝頓了頓腳步,想起什麼,問:「小叔,你們吃過飯了嗎?」
易青巍看了一眼宋野枝,小孩兒還穿著一身睡衣,有幾縷頭髮不規整,要翹不翹。他笑了一下:「你們吃過了?」
「吃過了。」
沈樂皆來到書房,趙歡與和周也善一低一高,並排站在他面前。他看著,心中氣惱,往前一步,低頭看桌面,除了幾本書,其餘全是果皮和果核。
「你們來書房是學習還是吃東西?」
周也善:「一邊吃,一邊學。」
沈樂皆看向他,臉上沒表情,眼神有些冷。
周也善被這樣的眼神盯著,不自覺站得更直:「哥哥,我和歡與已經分手了。」
宋野枝和易青巍走過來,恰巧聽到周也善的話。易青巍沒什麼反應,心情不錯的樣子,宋野枝則一頭霧水,他們之前在談戀愛嗎?
歡與?
沈樂皆的眼神更冷了:「她姓趙。」
趙歡與抬眼看沈樂皆一眼。
周也善瞭然:「趙歡與。」
「什麼時候分的?」
周也善如實相告:「剛才。」
「……」
趙歡與暗自捂了捂額頭,自己腦子一定被錘過,竟然找的周也善幫忙。
沈樂皆在訓人,易青巍不摻和,在房子里亂晃,從客廳到廚房,從廚房到飯廳。宋野枝看了仨人一眼,跟在了易青巍身後。
「小叔……樂皆哥怎麼了?」
「他倆早戀,被她哥發現了。」說這話,易青巍還仰著脖子,看餐廳的吊頂,「他們怎麼到你這兒來了。」
「趙歡與來給我補數學,周也善的數學也不好。」
易青巍點了點頭,不欲多問,踱了幾步,問:「這是你卧室?」
「嗯。」
「我進了?」
宋野枝先他一步,為他推門,卧室的面目便全了。擺設很少,一桌一椅,一床一櫃,一個掛衣架,簡單又乾淨。床上的被子沒疊,倒也不亂,平整隨意地鋪著。桌上有幾本書,攤開的,閉合的。
掛衣架上只兩件牛仔外套,其中一件就是他的。
易青巍走近了,目光在桌上停留,掃了幾道,手指點了點其中一本:「FrancoiseSagan.」他歪了歪頭,問人,「這本書,你買的?」
宋野枝上前去看,腳尖挨著腳尖,衣袖蹭著衣袖。
「不是,來的時候就在抽屜里。」
易青巍掀開書的硬殼封面,扉頁一片空白,像撥琴鍵,又像早前在家時挑衣服,食指把整本書的頁碼掠過一遍。
他輕笑:「那就是我的了。」
宋野枝正看他的手指,聽此話,轉去看他的臉。
「有人問我討要,尋不著,原來是落在你這兒。」易青巍轉身,靠在桌角,腿斜伸著,和宋野枝面對面,他說,「我在你家住過一段時間,就是這間房,那時候,你才到我……」他比了比,「胸口?」
宋野枝看向他的胸口。
「不是現在的胸口,是我……」他又想了想,「13歲的胸口,你還不滿八歲。」
宋野枝聽他說話,總抓不到重點,或者說是總會抓到重點。
原來與他差五歲還要多。
宋野枝:「聽起來,你就像見過我。」
易青巍:「見過。」
宋野枝睜大了眼睛:「我不記得……」
易青巍:「那時候你不認識我。」
13歲時的寒假,他已經步入為中考奮鬥的階段,易焰給他報了個英語補習班,每天都要去一趟,得在天寒地凍的天氣里連續補一個月。易青巍異常聽話,乖乖去了一次,回來后死活不願再去,說路上太冷太滑,自己是跌一跤走一步回的家。
易焰無視他的小把戲,說:「嫌冷?那正好,你這個月去住宋叔叔家的院兒,湊巧宋俊哥前幾天來了一趟。那兒離班近,三兩分鐘就到,能讓你少跌幾次。」
「哥……」
「沒關係,我已經跟你俊哥都說好了,他們剛好今天回南邊兒,你現在過去正好。」
「我一個人住?」
「給你找了個做飯的阿姨。」
「沈樂皆英語也不太好。」易青巍頗為義氣。
「我記得沈哥說樂皆今年是單科年級第一。」易焰想了想,「沒看出來你志向挺遠大,哥不用你考年級第一,不拖你其他科後腿就行。」
「……」
車停在街口,再往前就進不去了。易青巍提著大包小包下了車,司機下車要幫他,他大手一揮:「沒事兒您回去吧。」
他慢吞吞往前走,路過巷口一根電線杆的時候,發現旁邊兒站著一小孩兒,裹得很嚴實,像要哭的樣子。和易青巍眼神對上后,小孩兒慌忙錯開,還不夠,竟默默轉了轉身子,孤零零地面向牆壁。
易青巍把行李丟在腳邊,蹲下了,笑問:「你躲我做什麼?」
「你一個人?」
「你爸爸媽媽呢?」
他問得慢,間隔時間長,耐心等小孩兒回答。誰知小孩兒防備心很強,剛才不願和路人對視可能是怕別人知道自己走丟了,辨不出來人是好是壞,不知該信該疑,便索性一個也不信。
易青巍:「哥哥不是壞人,看到那邊兒的電話亭了嗎?你打給家裡人,我不帶你走,讓他們來接你。」
小孩兒終於肯看一眼他,再看一眼電話亭,卻依舊沒說話。
「我叫易青巍,讀初三,來這邊兒補英語……你知道英語是什麼嗎?」易青巍,「我該叫你弟弟還是妹妹啊?」
人裹得只剩一雙眼睛,帽子圍巾口罩,到腳跟的羽絨服,雪地靴,一樣兒沒缺,是個被照顧得很好的孩子。
不怪如此,北風呼呼響,易青巍站這幾分鐘都覺出冷意了,他站起來,想為小孩兒擋住迅猛的風。小孩兒以為他要走,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知道爸爸的電話號碼。」
易青巍又蹲下了:「你冷嗎?」
他搖了搖頭。
「那你知道你爸爸叫什麼名字嗎?」
小孩兒又陷入沉默,他並不能完全信任他,又不願意他走了,只剩自己一個人。
易青巍沒再問,甚至不敢隨便動,不然小孩兒又以為他要走。
僵持許久。
「我爸爸叫宋俊。」
易青巍張圓了嘴:我,靠。
「他去哪兒了,怎麼留你一個人在外邊兒?」
「爸爸說有急事要辦,走了。」
「媽媽呢?」
「在家。」
「你呢?」
「我出來追爸爸,但車太快了。」
「嗯,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我叫宋野枝,7歲……8歲。」
「行,我正好要去你家,一起吧。」
幼嫩的宋野枝不動,定定看他:「你剛才說不會帶我走。」
「……」
是哦。
易青巍退而求其次:「那跟我一起走到電話亭那兒呢?」
「哥,我在街口撿到一小孩兒,今天是不是不用去補課了?」
那邊罵了他一句不正經,易青巍才說:「是宋俊哥的兒子……是吧?我記得他家是生了個兒子。現在蹲在這兒不肯跟我走,你給宋俊哥打個電話。」
易青巍掛了電話,看他,說:「我認識你爸爸。」
宋野枝聽完了他的電話全程,信了一半,但不回答。
「你爸爸叫宋俊……」
「這是我告訴你的。」
「是是,你聽我說完。」易青巍發現宋野枝還拽著他袖子。
電話響起來,易焰念了一串號碼,易青巍重新撥過去。
「喂?……宋俊哥?……碰巧看見,一問居然對上了……」
易青巍講著電話,衣袖被人攥得更緊了,他又說了兩句,就把電話遞給宋野枝。
宋野枝接過來,叫了一句爸爸,「嗯」了兩聲,就沒了。
易青巍:「說完了?」
宋野枝聲音清脆得很:「完了,走吧。」
後來他倆到家,才發現宋野枝說金玟在家,是南邊兒的家。宋俊來北京出差,家裡沒人照看孩子,才帶著一起來了。送人的司機急壞了,收拾好一切,等到要出發,才發現孩子不見了。院里院外找了一圈兒后,接到消息說被找到,才放下心來在門口候著。
一回來宋野枝就要被司機抱上車,分開時,易青巍低頭看自己袖口,皺皺巴巴,不成樣子。抬頭看,坐在後座的孩子自行摘了圍巾口罩和帽子,眼睛巴巴的看著他,見他看過來,慌忙錯開,像之前在電線杆一樣——又有點不像。
易青巍走上去,掐了掐男孩兒小巧的下巴,涼涼的。
「口罩可以不戴,圍巾要圍上。」
易青巍替他繞了一圈又一圈,末了,還打了個鬆鬆垮垮的結。
「再見。」
宋野枝沒有說話,只是看他。
男孩兒年紀還小,但已能看出來模樣生得很好。尤其一雙眼睛,清澈透亮,就算不言不語,也招人疼愛。
易青巍略略想了一會兒,說:「你有一點,和小時候一樣,不喜歡和人交流,話少。」
宋野枝搖了搖頭,否認。
「不少。」
「但有一點和小時候不一樣。」
「什麼?」
「你小時候很黏人。」
易青巍無端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袖口。
宋野枝小時候不記事,連來過北京都忘了,此時聽易青巍這樣說,醞釀幾秒,問:「你是,認錯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