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元貞五年,他還在內官監秉筆太監康平手底下當差,說來康平算他師傅。楊賀七歲入宮,他長得好,聰明又慣會看人臉色,十歲就跟著康平,至今已有五載。康平雖說是秉筆太監,可他不識字,筆墨上的事,多是要靠他。
康平用他,也防他。
上輩子,康平嫌他知道的太多了,要殺他滅口,楊賀卻察覺了,不但私自投了司禮監,伏低做小表了忠心,同康平有間隙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離承德,一道兒算計了康平。
送康平上路的鴆酒還是楊賀親自送去的。
舊事紛紜,倏爾是刑場上的嘈雜,刀刃入肉聲聲刺耳,倏爾又是浮浮沉沉的那些年,楊賀昏昏沉沉的,好像赤著腳走在冰涼濕黏的一條長道上,天地昏暗,一個小時他一人走著。
像是沒有盡頭的黃泉路。
楊賀再醒時,是被人吵醒的,他床邊立了個小太監,楊賀不悅地皺起眉毛,隱約間還是他那間熏著暖香的屋子,滿室暗奢,冷著聲音罵道:「混賬東西,誰讓你進來的!」
一開口,恍惚還是那個萬萬人之上的大權宦。
小太監愣了愣,沒見過楊賀這般模樣,低聲說:「……楊,楊公公,康公公讓您過去呢。」
楊賀猛的醒悟過來,盯著小太監看了片刻,隱約記得他是當年在他手底下當值的。
「方才被夢魘著了,」楊賀垂下眼睛淺淺一笑,「沒嚇著你吧?」
他皮囊生得極好,眼尾上挑,頗有幾分凌人的勁兒,一笑卻斂了銳氣,看著和以往的溫和沒什麼兩樣。
小太監搖了搖頭,抿著嘴唇小聲說:「您先收拾一下吧,康公公還等著。」
楊賀說:「先去回稟公公,我馬上就來。」
楊賀等人退出去,才不緊不慢地起身。元貞五年的冬天是真冷,外頭凍死了許多人,皇帝下了令縮減各宮用度,宮裡不安穩,太后也是在過了年開春就薨的。
內官監督建太后陵墓,康平可從中動了好大的手筆,當年他幫著遮掩,把事兒辦得太漂亮了,康平也因此對他越發忌憚。
楊賀有條不紊地想著,一抬頭,看見銅鏡中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嘴角翹了翹,儼然一個溫馴懂事的小宦官。
他既然再活了一回,該是他的,他怎麼著也得拿回來,還得拿的比上輩子更漂亮。
楊賀長於宮闈,如同紮根在這陰暗宮牆裡長成的花,根莖深入每一寸土壤,重活一回,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
或許是臨死前的那一刀太過徹骨,有時他還會冷汗涔涔地醒來,夢裡也會夢見他樹倒猢猻散,錦衣衛沖入他府邸時的混亂黑暗,無不讓楊賀心驚肉跳。
楊賀沒來由地又想到了新帝。
他不是皇帝的兒子,是皇帝的弟弟,先帝的十三子。他的母親珍妃楊賀曾見過,就是宮裡奼紫嫣紅,也鮮有那樣明艷的。
珍妃出自世家謝家,是謝家嬌養出來的女兒,性子烈,入了宮倒是盛寵一時,可惜太過善妒招了先帝厭惡,行事越發乖張,後來因毒害后妃被關在了靜心苑,再沒有出頭之日。
謝家為明哲保身,袖手旁觀。
直到皇帝身體每況愈下,他和薛戚一黨斗得兩敗俱傷,謝家突然推著那個聲名不顯的皇子到了人前。
楊賀想,那個皇子叫什麼名字來著?
靜心苑在皇宮僻靜處,楊賀一抬頭,才發現他不知不覺間竟然來到了冷宮。
隆冬臘月天,寒風簌簌,枝頭光禿禿的,顯得冷宮越發凄清頹敗。靜心苑就在幾步開外,門口杵著幾個侍衛,懶洋洋的,一副憊懶的樣子。
楊賀停住腳步,站了會兒,想,他來這兒幹什麼,頓時又有些意興闌珊,轉頭就想走,突然聽見聲響,一偏頭,就對上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牆邊扒著個小孩兒,瘦瘦小小的,正探出腦袋,有些怔愣地盯著他看,幾根手指頭從卷邊破線的袖子里伸出來,凍得通紅腫脹。
楊賀心頭一跳,猛的想起他的名字了。
季堯。
上輩子的時候,底下人上報,說冷宮裡突然多了個先帝十三子,是當年珍妃誕下的龍子,皇室血脈蒙塵多年,皇帝想彌補幼弟,意欲封他個王爺。
他不以為意,皇帝心性寬厚,近年來多病,越發看重天家親情。
楊賀隨口問,叫什麼?
底下人湊近了,小聲說,季堯。
誰也沒有料到,最終會是季堯坐上龍椅,下了令,抄他的家,要他的命。
楊賀和那個小孩兒對視,慢慢的,對他笑了一下,那小孩兒睜大眼睛,瑟縮著,有些無措又惶恐。
楊賀說:「冷不冷?」
他聲音細,咬字又慢,透著股子玉也似的溫軟。
小孩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手指抓緊牆頭,摳得指頭紅紅的。
楊賀摘下手中捂手的手籠,內里嵌了柔軟的皮毛,還帶著餘溫,墊腳遞給那小孩兒,說:「給你。」
小孩兒沒接,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楊賀正當年少,又入宮凈身的早,身量不高,只能踮著腳,「別扒著牆,小心摔著了。」
小孩兒慢慢地伸手抓住那個手籠,楊賀鬆了手,又對他笑了笑,楊賀今日穿著一身深色內侍衣裳,襯得膚色極白,嘴唇嫣紅,眉眼之間卻露出少年的靈動狡黠,揮了揮手,「我走啦。」
小孩兒沒說話,熟稔地跳下了宮牆,掌心手籠暖壺柔軟,燙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