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楊賀有耐心。他心思剔透,見了季堯一回就明白過來,為什麼他一個皇子,會過得這般凄慘。說來也是托他母妃的福,珍妃正得寵時,嬌縱跋扈,當時的皇后也不放在眼裡。
她養了只貓,那隻貓不知怎的突然發難,驚了皇后,以至於皇后小產。
這事兒鬧得極大,楊賀那時還小,有所耳聞,只怕那一回皇后把珍妃就恨上了。
沒成想,珍妃進冷宮后竟發現懷了龍胎,皇后把這事兒壓著,給她希望讓她生下孩子,日日在冷宮裡捱著等著,難怪珍妃後來瘋了。
季堯這些年,怕是沒少被作踐。
楊賀漠然地想著,擱下筆,漫不經心地翻著手中的賬簿。這是明賬,內官監司宮中採買,流水的銀子自內官監過,自然還有一本不為人道的暗賬。
突然,帘子一掀,一個人在小太監擁簇下走了過來,他穿著紅色內侍衣裳,白面無須,一張臉笑眯眯的佛陀似的。
內官監秉筆太監康平。
楊賀當即起身相迎,臉上帶笑,說:「督公回來啦。」
一邊說著,細緻地奉上一杯熱茶,兩手捧著。康平坐到主座,很受用,手指尖翹了翹,說:「賀之啊,你這回這差事兒辦的不錯,娘娘很滿意。」
楊賀在他下首候著,少年人清瘦,腰封掐出一截細韌的腰身,眼睫毛長,看著溫馴的鹿似的。
前些時日,內官監循舊例給各宮娘娘更換妝奩,康平把這差事兒指給了楊賀。採買訂購妝奩是小事,楊賀辦事細緻,依著各宮的喜好,妝奩各有不同,得了一片好聲。
貴妃更是親自賞了康平。
楊賀心知他是為此事而來,垂下眼睛,笑說:「督公過譽了,這都仰賴督主栽培指點,不然哪裡有賀之。」
康平一笑,心中熨帖,拍了拍他的手,「知你最懂事,轉眼你都這樣大了,剛來我身邊的時候還什麼都不懂呢。」
「督公待賀之恩重如山,賀之沒有一刻敢忘,」楊賀跪坐在他腿邊,孩子似的,語氣里透著股子熱忱,「願為督公肝腦塗地。」
康平伸手拉了他一把,「你這孩子,說這些作甚,你的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楊賀抿著嘴唇笑。當今皇帝正寵戚貴妃,戚貴妃貌美,尤喜牡丹,楊賀給她置辦的妝奩是象牙所制,他特意請的能工巧匠,又在妝奩上雕了一副牡丹,栩栩如生。
貴妃當然會喜歡,不但貴妃喜歡,皇帝也喜歡。
楊賀專權數年,沒人比楊賀更了解皇帝了。
這位皇帝,除了朝政,什麼都喜歡。他能在隆冬大雪天為畫紅梅枯坐半晌,也能在三更半夜看民間皮影小戲,更有甚者,在御花園裡圈了個花圃學個花農去養瓜種花。
楊賀在宮中如魚得水。
他聰明,知進退,將骨子裡的傲慢冷漠藏得滴水不漏,不過月余,他已成了戚貴妃宮裡的常客。
戚貴妃的貼身宮婢叫綠綺,一來二去的,和楊賀也熟了。楊賀皮囊頂好,不像平常宦官佝僂著腰,身姿挺拔,無異於鶴立雞群。綠綺不過半大的姑娘,又是久居宮中,寂寞難以排遣,楊賀一對她笑,就引得小姑娘面紅耳赤。
南燕宮中結對食是常事,只要請了主子恩典便可,一時間有些意動。
這天夜裡,冷極了,楊賀值完了夜,正當回去,卻突然被綠綺攔了路。小姑娘渾身都抖,抓著楊賀的手臂,如溺水之人攥緊浮木,哆哆嗦嗦地叫他楊大哥。
楊賀看了眼她的手,眼中掠過一縷陰霾,語氣卻溫和,一邊安撫,一邊問她,怎麼了?
半晌,綠綺才說,她失手打死了人。
司禮監有個小宦官纏了她許久,今夜又來糾纏,她不小心推了一把,把人推到假山上撞死了。
楊賀聽了靜了片刻,慢慢地說:「司禮監的人?」
綠綺直掉眼淚,小聲地說不敢讓貴妃知道,這可怎麼辦?
楊賀想了想,讓她帶自己去看看,綠綺獲救一般,心裡都定了定,說來也怪,分明楊賀不過是個小宦官,年紀也不大,卻好像分外能讓人信任。
果真是司禮監的小太監,閉著眼睛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綠綺驚魂不定地望著他,說:「這可怎麼好?」
楊賀說:「若是尋常小宦官便罷了,司禮監怕是不好相與。」
綠綺更慌了。
突然,頭上一沉,卻是楊賀摸了摸她的腦袋,慢慢蹲下身來,指頭擦去了眼淚,語氣很冷靜地說:「埋了他。」
「……埋,埋哪兒?」綠綺哆哆嗦嗦。
「別慌,」楊賀說,「宮裡死個把小宦官再尋常不過了。」
綠綺獃獃地看著他,楊賀聲音太冷靜,冷靜到幾乎有些冷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全聽了楊賀的。
他們在的地方偏僻,楊賀讓綠綺在這兒等了片刻,自己離開了一會兒,回來時丟給她一方濕帕子去擦拭假山上的血跡,自己拖著那具屍體去「埋屍」了。
周遭一片黑暗,寥寥幾盞宮燈,襯得長夜越發陰森可怖。
小宦官約摸二十齣頭,很年輕,楊賀沉他入水的時候,突然察覺「屍體」竟動了,原來這人沒死,不過是磕著腦袋,閉過氣去了。
如今鬼使神差的,竟緩了過來。
楊賀臉上沒什麼表情,趁他還未完全緩過勁兒,攥著后脖頸一個用力就按水裡,勁兒狠且重,水裡的人徒勞的伸手胡亂撲騰著,濺起冰涼的水花,嗚咽和水聲在長夜裡鬼哭似的。
突然,楊賀若有所覺,好像有什麼人在看他,一偏頭,就對上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那小孩兒身體藏在假山後,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楊賀不為所動,手中宦官掙扎的力道漸小,不過片刻就沒了聲息,他鬆開手,人便咕咚砸了下去,徹徹底底地沉入水底。
楊賀看著那小孩兒,慢條斯理地洗乾淨手,又擦了臉上的水漬,才朝他一步一步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