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他像是根本沒聽到俞揚的話一樣,下一句問俞揚的是:「你也要來沖沖嗎?」
這天晚上應允承沒有去食堂。食堂是除了早上八點五十五分的辦公大樓門口之外,第二個最有可能和李決碰面的地方。他到家沒有開燈,坐在沙發上,一時不知道該幹什麼,整個人身體好像有些發抖。
應允承接受的教育足夠開明,他早早上過心理與性相關的課程,又一直在包容的環境里長大,對於同性戀這個概念接受地非常快,就像接受磁場有南北兩極。高中念男校,畢了業大家再重聚,竟然也發現原來班裡有幾對愛侶,其他同學都非常祝福,沒有任何人表現出來一點排斥。
應允承並不知道自己此時是情緒該如何形容。知道這個概念和接受這種感情存在是一回事,但這個詞和李決掛鉤就好像有點不一樣了,但為什麼不一樣,應允承說不上來。
李決是他遇見的第一個亦師亦友的同齡男性,男孩子本來就很難對誰服氣,哪怕念的大學已經是世界一流,應允承也沒有遇到過崇拜的同齡人。應允承承認自己對李決有感情,想要跟李決每個早上都偶遇,想了解李決,想和李決聊天,這種體驗應允承之前對其他朋友並沒有過,他一直理解為這是因為越了解李決就覺得越不了解李決,像人類面對未知的宇宙想探個究竟。
應允承從來沒有把這種好奇與想不斷見面的心思往愛情上靠過,這一刻的混亂也不知由何而起。李決喜歡同性並不意味著李決會對每一個親近的同性產生愛情,這一點應允承明白,但他忍不住要去做另一種假設。
客廳的茶几上還放著李決在加油站的便利店買給他的粉色卡通水杯。
應修嚴和穆雲的視頻電話打破這一陣沉默,應允承沒接視頻,把界面切到了語音,穆雲問他:「好好,怎麼了?不方便視頻嗎?」
好好是應允承的小名,應允承這三個字都有同意允諾的意思,一開始是應允承爺爺開玩笑,說這名字翻譯成大白話可不就是好好好,後來就這麼叫起來,好好,一直叫到應允承小學畢業,請了班裡的同學來家裡做客,家裡的阿姨叫順了口,被同學聽見之後一直拿這個名字打趣他,十二歲的應允承於是氣鼓鼓要求家裡人都不許再這麼叫他。後來去了英國,第一次視頻的時候外婆沒忍住這麼叫了一聲,真正長大了的應允承已經不再會為這種小事不好意思,家裡人於是偶爾又這麼叫起來。
應允承開口聲音有些澀:「沒有,今天有點太累了。」
穆雲語氣里都能聽出來心疼,小聲在電話那邊怪起來應修嚴當初太狠心。應修嚴對著妻子好聲好氣,把電話接過去卻還是保持嚴肅:「怎麼又累了?小時候堅持身體鍛煉好了現在就不會隨隨便便就覺得累。」
大概是看應允承確實沒什麼精神,應修嚴語氣軟下去,兩個人在電話那頭輪流叮囑應允承好一陣兒如何規律作息飲食,應允承統統只簡短回應。穆雲把話頭一轉,問起來:「那天碰到斯映媽媽了,她說斯映講要交新男朋友了,你跟斯映真的沒可能了嗎?」
應允承和江斯映談戀愛,兩家人都樂見其成。半年前不聲不響突然就分了手,大人們也都沒放在心上,以為只是小孩子打打鬧鬧。穆雲這一刻聯想到前幾天聽到的消息,以為應允承是因為江斯映要談戀愛了才失落。
「要是因為斯映要談戀愛了不開心,媽媽支持你去把她追回來,斯映從小就那麼喜歡你,也許她只是跟你賭氣。就算斯映是認真的,我也相信我兒子還能再遇到喜歡的漂亮小姑娘。你們都長大了,你看斯映還是什麼事情都跟她媽媽講,你呢,跟斯映分手之後就再也不跟我分享這些事了。好好,你跟誰在一起爸爸媽媽都不強求,只希望你過得開心。現在的研究所呢?有你喜歡的人嗎?」
穆雲最後一句話其實是玩笑。她對兒子的愛情婚姻雖然並無父母之命的想法,但也相信應允承的眼光不會有太大偏差。江斯映珠玉在前,應允承下一段感情應當也是一位家室優渥漂亮甜美聰明的女生,這樣的女生不太會出現在西北科研一線。
她和應修嚴當然都是很給兒子自由的,前提是這自由要在他們認可的範圍和階層內。
來研究所以後認識的新朋友里,應允承最想和父母分享的其實也是李決。可是在這個語境下,李決似乎並不是他們所理解的「喜歡的人」。
應允承最終只說:「沒有。」
穆雲在電話那頭不動聲色地鬆一口氣。要是應允承真的說出哪個女研究員來,她一時還不知該如何收場。丈夫的意思她明白,上一輩總有那麼些家國情懷,不希望兒子在海外工作。穆雲自己其實並無太明顯的偏好,但就算應允承答應回來,她也決計不會讓他在西北長期工作。應允承如果真的在這兩個月中喜歡上誰而要留在西北,穆雲並不願意。
掛電話之前,應允承開口問:「媽媽,真的是我喜歡什麼人都可以嗎?」
隔了三天李決被徐進明叫過去,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知道應允承喜歡誰嗎?」
李決就快要去基地參加最後一期封閉實驗,從沙漠回來大半周都忙得不行,今天接了徐進明的召喚還以為要談正經事,沒料到又是來問應允承。
李決拿不準徐進明為什麼突發奇想問起這個問題,他想到應允承在沙漠的夜晚接的那個電話,和電話那頭的人有種長期相處形成的自然的親密感,兩個人分開了,對方卻還是要隔著千山萬水打電話來問一起辦的那張儲值卡。
徐進明見他不說話,八卦似地跟他透露這場沒頭沒尾對話的背景:「小應家裡人把電話打過來,當然輪不到直接打給我,我也只是聽說。說是覺得小孩子最近有心事,情緒不太好,又問了爸媽一些沒頭沒腦的問題,不知道是不是在這邊有了喜歡的人在給家裡打預防針。」
應允承在這裡有喜歡的人嗎?
這個問句令李決覺得有些煩躁,他一直懷疑徐進明辦公室的空調溫度開得高,這股煩躁可能還是得歸咎於氣溫。
他跟應允承其實也並不是常常見面,見面的次數可能還比不上跟應允承一起打球的那幫年輕人。應允承在和他碰面的時間之外,接觸了誰,喜歡上誰,李決並不知道。哪怕應允承在沙漠那晚很是真誠地跟他講過心事,李決並不確定那是否是應允承心事的全部。
從徐進明辦公室出來,走廊的冷氣更弱,李決想把襯衫最上面的扣子解開,手伸過去才發現那顆扣子本來就沒有扣上過。
快要進封閉基地大半個月,李決不得不提前把上個月的報銷材料先整理好給助理研究員做報銷。他把抽屜里的發票和收銀單夾子拿出來,一張張標日期和項目事由,看到「兒童塑料保溫水壺(550ml)」的時候,把這張小票抽出來放到了一旁。
李決又想起來徐進明的問題,他的的確確答不上來應允承喜歡誰,但他猜,能被應允承喜歡,大概意味著會擁有一顆星星吧。
而獲得這份殊榮的人,應該需要很多好運。
一直到下午那個科普教材編寫小組開會,李決才意識到有幾天沒看見應允承了,真正見了面,李決暗忖應允承父母的擔憂猜測並非全無由頭。
應允承今天的確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話比平時少,除了被點名彙報進度的時候,根本沒有主動參與討論的意思,頭也低著,李決講話的時候好幾次看過去,卻發現他要麼低頭要麼看著窗外在發獃,視線根本對不上。
散會之後主持會議的那個同事把應允承叫住:「小應,真不好意思你發著燒還拉你來開這個會,主要是李工他們馬上進基地了,我們編寫進度什麼的都得先布置安排一下。快到下班時間了,你早點回家休息吧。」
李決就站在旁邊,聞言再打量應允承一眼,臉色好像不如平時好看。
應允承今早起床就覺得不舒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心裡不舒服一時又說不上來。上午碰到俞揚,對方比他還不自然,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應允承也沒和他打招呼。午餐后量了體溫,有點低燒,郵箱里彈出來日程提醒要和李決開會。
應允承根本沒準備好現在跟李決見面,雖然見面並不意味著什麼。他打電話給同事請病假,同事在那頭勸他:「如果能堅持的話還是來參加一下吧,你這個月底不就走了嗎,李工那時候也不知道有沒有從基地回來,難得你們還能再碰上一次。」
應允承並沒有意識到能和李決見面的時間已經開始倒數。
等他真正到了會議室,看見了李決,卻只覺得更不舒服,甚至開始後悔應該在午飯後及時去醫務室拿退燒藥。
李決在樓梯拐角處把應允承叫住。應允承轉身仰頭看他,一張臉比平時還白,嘴唇好像從沙漠回來之後一直都這麼干,李決沒來由一陣心軟,又在心裡嘆氣,小孩子果然還是不懂得照顧自己。
他走到應允承旁邊,手背十分自然地貼上應允承的額頭。一個並不脫離分寸的動作,應允承視線上上下下流轉一陣,卻沒能說出話來。
李決只以為他是發燒沒精神,「去醫務室拿葯」,見應允承不動,又補充說:「我陪你去。」
應允承已經燒到三十八度七,全程幾乎都是李決在和醫務室的醫生交流,應允承白著一張臉坐在旁邊,像被家長帶著去看兒科的小朋友。醫務室的幾個年輕小護士都和李決熟,李決今天卻少了點跟她們說笑的耐心,一門心思跟醫生討論如何能最快速退燒。
應允承在這時候才終於開口,聲音啞啞的:「我吃藥就好了,不打針也不輸液。」
李決猜他是怕痛,見他一路沉默任憑擺布的姿態終於在這時候因為怕打針輸液而語氣堅決的開口,覺得有些好笑,哄小朋友一樣好聲好氣道:「好,不打針不輸液,待會兒開好葯我再帶你去買包糖。」
醫生對這個治療方案並無異議,應允承年紀輕輕的小夥子,身體素質又不差,發個燒並不是太大件事,只補充一句:「少吃糖,沒什麼用,一定得多喝水。」開完葯最後又找出兩瓶酒精給李決,好像默認了李決會堅持照顧病號:「你等他吃完葯要是三十分鐘內溫度還是不變,就用酒精物理降降溫。」
李決就這麼拎著兩瓶酒精和一袋葯跟著應允承回了他住的地方。
應允承住研究所的單身宿舍,李決剛來的前兩年也住這棟樓,後來眼見在這裡至少要待上五年十年,才自己另買了房子。李決對房間的布局十分熟悉,不需要應允承招呼,自覺找進廚房燒水。
醫務室這一趟折騰已經到了晚餐時間,李決打開冰箱,除了碼得整齊的兩排可樂,空無一物。李決今天已經不知道多少次感嘆應允承簡直是不會照顧自己大賽第一名,只慶幸還好剛剛回來路上買了麵包和水果,夠應允承先應付今晚,墊墊肚子早早把葯吃了。
簡易晚餐也要吃的有模有樣,李決坐在沙發上認真削水果,蘋果和梨都切成薄片夾在麵包里,應允承坐在沙發的另一邊,昏昏沉沉,只覺得從昨天聽到俞揚那句話開始,原先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而李決此時出現在他家裡,只讓場面更亂了。
他的沉默全部被李決解讀為不舒服,照顧好他吃完麵包水果和葯,李決催他趕緊去卧室休息。應允承全然不知道該和李決說什麼,好像什麼都不合適,於是只聽話地躺到床上蓋好杯子,想到李決應該很快就會離開,等了三分鐘卻並沒有關門的聲音,倒是廚房裡電熱水壺在滴滴響,然後應該是有人把它關掉了。就這麼聽了一會兒,藥效上來,應允承睡著了。
李決謹遵醫囑,分秒不差等了三十分鐘再去卧室看應允承。應允承側躺著,睡得十分安穩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退了燒。手背觸上應允承額頭,溫度好像比三十分鐘前要低,但李決拿不準是不是退到了正常溫度,也許應該試一試額頭挨額頭,可這個動作在他們之間並不合適。
李決把手探嚮應允承的後頸,小孩子一樣的皮膚,溫熱的,他一時忘了這個動作是為了判斷溫度。
李決回到客廳里看應允承訂的英文雜誌,他並不打算離開,也許是想起來醫生下午說過夜裡體溫可能反覆。他窩在沙發上打盹兒,直到被應允承的咳嗽聲吵醒,一看時間已經夜裡兩點。
應允承果然又開始發燒,但溫度並沒有下午高,李決不敢亂用藥,只好開了一瓶酒精,選了一些不逾矩的部位:額頭、手臂、掌心和脖頸,應允承並沒有完全醒過來,十分乖巧地由他擺弄。李決當然知道物理降溫還有一些身體部位可以選擇,但他不能去想。
李決去廚房倒水,一杯水冷熱比例調了好久,像高中做實驗配化學試劑。卧室里一股酒精味,應允承依然在睡夢中,李決怕他躺著喝水嗆到,只好小小聲叫:「應允承,應允承,來,起來喝點兒水。」
應允承卻並不動,李決只好強行抱著他讓他坐起來,應允承身體軟軟靠在李決手臂里,李決只能用左手拿杯子喂應允承喝水,稍不注意角度一大應允承嗆到,水從嘴角一直流到下巴、脖子和T恤上,偎在李決臂彎里的人咳著嗽睜眼看一眼,說夢話一樣講了兩個字:「李決。」
李決以為他醒了,但應允承說完這話眼睛又閉上,李決一邊手忙腳亂替應允承擦拭下巴和脖子,一邊又想大概的確是夢話,因為應允承清醒的時候是不會直呼他大名的。
這一出照顧病號的戲碼被並不熟練的李決弄得狼狽又混亂,但天蒙蒙亮,李決第六次進卧室探應允承額頭溫度的時候,見到仍在熟睡、對這混亂一無所知的無辜臉蛋時,心頭卻突然感到一種久違的柔軟。
這樣的人和一個溫馨和睦的家庭大概是相輔相成吧。
應允承在七點五十分醒過來,這是他之前為了能在上班時候偶遇李決而形成的生物鐘。天光大亮,燒已經退了,床頭櫃的水杯下面壓著紙條:
「應允承:
醒過來記得喝水,廚房保溫桶里有粥,泡騰片在茶几上,再多喝水(按順序來)。
李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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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睡一步。今天搞不好還能有一章(多半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