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李決在之後的半個月也都沒再出現在研究所。應允承第二天路過李決辦公室的時候有些發愣,李決是跟著蘇煦去哪裡了嗎?直到下午同事們閑聊,說起來已經到了發射前最後一期封閉,還留在研究所的都接觸不到項目的核心,於是對話也沒有避開應允承。

李決這一次離開的十分徹底,接近三周的時間應允承都沒有收到過李決任何一封郵件。應允承又被同事安排到幾個新的課題組,做一些和涉密項目完全不沾邊的課題。應允承年紀輕,被分派的任務也最基礎,但他做得比剛來的時候還要認真,徐晉洋和他中間隔了不知道多少級,平時也不會對他過分關注,有一次在食堂碰到都誇他:「小應,我聽說你寫研究報告底子很好,繼續保持啊!」

應允承在較勁兒,雖然沒有知道他在跟誰較勁兒。第一次交報告初稿的時候,負責二審的那位同事跟他說:「你本科剛畢業就有這樣的水平真的不錯,國外讀上來的寫東西語言也比我們流暢,但李工才是真的神仙,寫東西感覺根本不需要多餘的思考,提筆就來,寫要發核心期刊的文章跟寫生日賀卡一樣輕鬆。」

應允承不知道為什麼心頭生出來一股逆反,所有人都誇李決,誇他聰明、厲害、有天分,李決真的是這樣跳不出錯的人嗎?

蘇煦在溫室里回憶起來的李決,好像是另一個人,那個李決,有非常多在意的、留戀的東西。

留在研究所的同事們偶爾也會討論這次發射項目。新來的研究員們沒趕上參加項目的機會,都有些失落,有人講:「我看凡事最後還是要看運氣,當年本科畢業我爸媽非得說本科學歷不好找工作,後來終於讀了博來了這裡吧,項目已經開始了,要再遇上下一個這麼大的不知道多少年。」

大家於是又開始分享四處聽來的小道消息,分析下一次出現關注度這麼高的項目可能要等上多久,應允承沒怎麼參與討論,卻也被他們問:「我看下一次這麼大型的至少得等上六年,而且不是首次,大家就沒那麼有興趣了,六年後我都奔四十去了,腦袋轉速恐怕都變慢了,只有我們小應那時候還年輕,哎不過,小應,那時候你應該不在咱們這兒了吧?」

江斯映給他打電話都問:「應允承,你什麼時候去美利堅啊?我打算開學前跟我男朋友去找你玩兒,特地秀恩愛氣死你。」

去美國的機票是來西北前就訂好了的,算來算去也不過在兩周開外。穆雲已經在張羅著找家政收拾西岸的房子。

江斯映大概是真的談了新的戀愛,說起話來尾音都往上揚,應允承跟她講起電話來體會到這段時間難得的輕鬆,他問江斯映:「這麼喜歡新男朋友啊?喜歡他是什麼感覺?」

江斯映很認真地思考,回答他:「其實我也說不上來,但就是在他身邊跟以前和你在一起好像不太一樣,我從小就覺得喜歡你嘛,全家人也都愛開我們倆的玩笑,之前我以為那就是真的喜歡,但是跟Ryan在一起我好像情緒會比較起伏,會生他的氣,也會嫌棄他講不好兒化音,他好像沒你那麼好,可是我好像更有戀愛的感覺。哎呀,幹嘛問前女友這種問題,等你有一天遇到真正喜歡的女生你也會體會到的。」

應允承想,他也有在一起的時候能讓他感受到以前從來沒有的情緒體驗的人,他也有生氣和不甘心,氣沒能和抱著水培蒜的人上同一節力學課。但這就是喜歡嗎?

「萬一不是女生呢?」

「什麼女生?」

應允承說:「萬一我體會到不一樣感覺得、真正喜歡的那個人,不是女生。」

江斯映也許是一種單細胞生物,她在那邊尖叫,在應允承後悔問出了這個問題的時候她說:「應橙子你要死啊!你不會喜歡上了哪個大姐姐吧!大你多少歲?」

應允承其實懷疑江斯映並非沒有聽懂他的問題,但他感激江斯映此刻的裝傻,因為真正開口之後他發現自己並沒有做好準備去開誠布公地討論這個問題。他也換了個話題,跟江斯映說:「說了多少遍我比你大你不能叫我綽號。」

好好是家裡人對他的昵稱,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那幫朋友卻習慣叫他應橙子。江斯映小時候跟著那幫男生叫,每次都被他說不許。

中間徐晉洋發過一次郵件問他具體離職的時間,想看他是否來得及在走之前去香港參加一個研討會,因為時間迫近而最近科研系統出入境管理又嚴,不需要經歷重重審批的應允承自然是最佳人選。

應允承答應了,他注意到李決也被抄送在那封郵件上,但徐晉洋並沒有提到李決,李決自然也沒有跳出來回復任何消息。

周五應允承收到通知,電視台要提前給研究所辦一場內部晚會,地址不在研究所禮堂,而是選在沙漠。

應允承這一次記得帶杯子,進沙漠前大家都坐在一輛大巴上,應允承這一車坐了兩位女記者,十分健談,應允承閉著眼靠著車窗沒加入他們的笑鬧。開始第三輪擊鼓傳花的時候,有同事本來起鬨要應允承加入,應允承沒睜眼,旁邊的同事先幫他擋回去:「噓——小應在休息。」

應允承在李決面前常常像個小朋友,但李決不在場的時候,他很能獨當一面,也許是其他人都比李決要忌憚他的背景,沒人拿他當軟柿子。

到了沙漠照例是先搭帳篷。電視台的人負責安裝和調試音響,在沙漠里放一些街頭流行歌。

這和李決一起見過的沙漠似乎不太一樣,但哪裡不一樣,應允承又說不上來。

晚會的節目電視台是認真準備過,相聲小品唱歌跳舞一應俱全,甚至還準備了假的篝火讓大家圍坐成十幾個圈。演到中途兩個節目中間主持人串場的時候說:「我們啊剛剛收到一個驚喜消息,今晚呢還會有一群朋友加入我們……」

那話音是伴隨著越野車駛進來的聲音:「我們在封閉基地的研究員們今天也結束了最後的測試趕到了我們的現場。」

近二十輛越野車,那麼多下車的人里,應允承第一眼看到李決。

大家都被晚會的氛圍感染,也沒了平時的嚴肅,一大幫人朝著剛來的那群人亂喊:「宋奕嘉我們好想你!」「恭喜陳總出獄!」「李工你好帥!我愛你!」掌聲和尖叫聲夾在一起,還有人喊:「九天項目發射成功!」

應允承用力鼓掌,這樣的時刻,他卻沒有辦法跟著大家放縱一喊。

李決跟應允承坐在同一團篝火旁,但並不近。他跟坐在兩邊的人說笑著打了招呼,接過去一貫啤酒,卻沒開。視線越過中間那團並不提供熱量的篝火看見應允承時,也只是略略點了點頭。

李決他們一來,現場的氣氛又更熱鬧了,主持人也很會抓梗,「我知道各位看到從基地回來的朋友都充滿了疑問,特別想知道咱們九天項目到底怎麼樣了,但是啊,這可是《不能說的秘密》。」

李決也跟著大家笑,歌曲前奏響起來前最安靜那幾秒,應允承聽他跟旁邊的人講了一句:「這幾周是真挺累的。」

李決是不會掃大家興的人,到了該隨意的場合,跟誰都能自如地聊起來。舞台上的歌換到《二十年後來相會》的時候,坐在應允承旁邊的同事扯著嗓子問大家:「唉,你們說咱們二十年後都在幹嗎啊?」他問完又先幫坐在旁邊的兩個人幻想:「馬胖子我祝你二十年後減肥成功吧,小應你不用說,多半在美國幫資本主義添磚加瓦,我嘛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有了個可愛閨女,杜勤你呢?」

話頭就這樣傳下去,繞過大半圈人,有人問:「李工,你呢,二十年後你想幹嗎?」

李決還沒開口,已經有一串人幫他起鬨回答,諸如「李工這麼牛`逼二十年後愛幹嘛幹嘛」、「當然是做八十一天項目總設計師!」云云。李決正專心開手裡的啤酒,易拉罐的拉環「咔」的一聲,他喝了一口才回答,「二十年後啊,二十年後差不多可以去北歐自殺。」

眾人對他這個回答沒有半點驚奇的樣子,好像習慣了他的隨口亂講和不按套路出牌。坐在應允承旁邊的旁邊的馬胖子「嘁」一聲:「李工這意思是說二十年後他該要的都得到了,功德圓滿,所以要去修仙,我啊,還在糾結這此消彼長的肚腩。」

話題很自然的轉向「馬胖子用錯成語是不是沒文化的表現」,只有應允承還看著李決,他甚至能注意到李決在大家「嘁—」和「酷」的反應中低頭笑了一笑,手頭的易拉罐捏出來兩側的凹陷。

應允承有點想問他:你不是也想過二十年後,加州陽光別墅,結婚,領養小孩嗎?

李決喝著啤酒繼續跟大家聊天,應允承卻一秒不想再多待。他既沒有辦法跟大家一起同李決談笑風生,也不想坐在李決對面沉默得像木頭人,他找了個頭暈的借口提前回了帳篷。

帳篷其實並不那麼隔音,應允承鑽進睡袋裡,想要平復今晚這一顆吊在半空中的心。

十分鐘之後,有人走進來,那個人叫他:「應允承?」

這世界上有人叫他小應,有人叫他好好,也有人叫他應橙子,只有一個人,永遠和第一次見面一樣連名帶姓叫他:應允承。

應允承簡直要懷疑,叫全名是否是一種咒語,功效是攝人心魄。

應允承沒出聲,李決大概是知道他不可能在這麼吵的環境下睡著,自顧自講:「六個睡袋我一看鋪的最整齊的就知道是你。」

李決走到桌子旁邊,拿電熱水壺開始燒水。

見應允承不理他,李決把聲音放得更輕:「怎麼了?我看你一個晚上都心神不寧又皺著眉頭,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欺負你?」

應允承心想這問題已經十分幼稚,更幼稚的是他還要躲在睡袋裡答:「沒有。」

李決見他終於開口說話,稍微放下心來,又講:「行啦,我不多問,等一等——你這麼注意整齊的人,沒注意到睡袋角被桌子腿壓倒了嗎?你先起來喝點水,不然明早起來又得流鼻血。」

桌子上放著六個人的行李和五瓶四升的水,李決不好搬桌子,只能跪在毯子上試圖把應允承睡袋的一角移出去。

應允承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應允承坐起身來,離李決已經非常近。

帳篷里沒有燈,李決看著應允承,只覺得他眼睛十分亮,總感覺下一秒會哭。

眼睛亮晶晶的應允承問李決:「你有想起我嗎?」

應允承不該這樣問。

他再天真,再被愛意包圍於是不吝施捨愛意,也不該這樣去問一個男人,一個取向為同性的男人這樣的問題。

都立秋了,夜裡還是這樣燥熱。李決不去看應允承的眼睛,或許從應允承一直沉默的時候他就該預料到,一種竭力為恥的平衡與剋制,要被打破了。

三周里李決想起過一次應允承,封閉基地的蔬菜每周供應一次,周一送到的菜到了周末往往很難保持新鮮,所有的菜於是都加很多香料燉煮,吃起來其實並沒有什麼蔬菜該有的味道。只有一次番茄送多了,每個人都能分到兩顆新鮮的番茄當水果。

吃番茄的時候李決想起來應允承,安安靜靜的坐在帳篷里、坐在副駕駛吃番茄,紅色汁液浸濕嘴唇和手指的應允承。

李決沒有辦法開口。他的「想」並不只是客觀地在腦內還原與重構場景,也不是一閃而過的片段,他的的確確只想起來過這麼一次,但這一次回想,是摻雜著情`色與欲`望的。那欲`望和應允承的具象交疊在一起,鮮艷又曼麗。

應允承沒有得到李決回答,他也不敢說——他總是在想李決。

郵箱每二十分鐘檢查一遍,早上八點五十準時到辦公室樓下,去食堂坐李決常坐的那張桌子。

是喜歡嗎?

應允承不知道,他只是經常想起李決。

他們的距離仍然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李決只要再往前探一探身,就能咬到他想到過的那顆番茄。

但李決沒有應聲。

應允承於是繼續問:「你是同性戀嗎?」

在應允承覺得他也許得不到答案的時候,李決微微後仰然後站起身——他並不恥於這個身份,也無數次在面對同樣的問題時果斷地給出肯定答覆,但這一刻卻拿不準是否應該給出標準答案。李決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被吸入某種黑洞,而他並不知道黑洞的樣子,裡面可能是糖果泡泡,也可能是深淵萬里。

夏天快要過去了,夜裡氣溫已經冷起來。

李決的心跳仍然十分快,然後他說:「好了,應允承,遊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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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希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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