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外公外婆搬離香港之後,這套房子大部分時間都空置著,家政會每周定期來做清潔和維護。應允承上一次來還是前一年的聖誕,全家在香港團聚。

寸土寸金的地方,房子不會不美。李決平時再是聽徐進明講應允承的出身,都不及眼前實景所見來得震撼。三層樓的房子,院子里甚至有人造的小型瀑布,在這黑夜中水流聲清透。

應允承在對第二道指紋,李決對他講:「你其實完全可以拒絕來太平山的提議。」

李決在西北待久了,剛剛一入夜看見山下樓宇燈火齊齊亮起的時候,也有驚異和震撼。但再是百萬夜景,對於一些運氣很好的人來講也不過是普通日常。

應允承不喜歡李決的言下之意,他拉開大門轉過身回答李決:「我願意跟你一起來。」

房子的裝修是十來年前的品味。應允承開了燈,客廳里的主燈是一盞水晶吊燈,旋轉樓梯延伸上二樓,客廳寬闊得可以開舞會。牆上掛了一些字畫,也有普通的家庭合影,李決從照片里看到,自己腳下站在這塊空間是真的開過華麗舞會的,照片里的應允承大概十三四歲,穿一身西裝正在夾一塊千層蛋糕。

應允承十分大方,翻出來放在這宅子里的兩本相冊給李決看。裡面有從應允承嬰兒時期開始的照片,一直到成年。在相冊里李決看到應允承的家裡人,從應允承出生那年開始全家每年都會拍一張正式合影,也有一些記錄家庭日常的影像,有應修嚴抱著一歲多的應允承舉高高,也有應允承六歲生日滿臉奶油對著鏡頭笑。

和李決想象的一樣,應允承自來到地球開始,每一天都過得快樂而平順。

李決沒有同樣的照片可以分享給應允承。

李決小時候膠片相機正流行,家家戶戶基本都能有一隻奧林巴斯或者尼康,偶爾全家出門旅行的時候,李進明也會幫妻子和兒子拍照片。要論平和溫馨的家庭時間,李決也並不是完全沒體驗過。但從李進明第一次暴怒開始,這些記錄溫馨瞬間的照片在李決看來就變得荒謬十分。

念初中之前,李決都還不敢正面反抗李進明。四年級有一次挨了李進明打,李決把相冊里照片上的李進明都剪掉了。李進明在幾個月之後有一次招待客人的時候才發現這件事,本來是要展示李決拿全市小學生數學競賽一等獎的照片,看到被剪的零碎的照片當場下不來台。客人離開之後,李決自然又挨了一頓打,李進明最後把那隻奧林巴斯的膠捲相機也摔了。

如果應允承想要看,李決大概沒有辦法找出一張全家福給應允承。

但應允承並沒問,他的全副心思都集中在李決馬上要翻到的下一頁上,他問李決:「你能不能跳過下一頁直接看下下頁?」

這話一說無異於掩耳盜鈴,他過分緊張嚴肅的神色把李決的注意力引回來,李決說:「下一張是童年全`裸照?」

說話的瞬間相冊已經翻到下一頁,並不是滑稽的童年相片,並排的兩張照片上是同一個場景,應允承穿著整齊,照片里都能看出西裝的剪裁良好,一張在邀請對面的也著盛裝的女生跳舞,一張是兩個人的第一個舞步,巴洛克裝飾風格的建築,四周壁畫看起來起始於中世紀。

李決很聰明,他幾乎是一下子就想到,這是應允承曾經跟他講過的,十八歲成人禮開場的那一隻舞,跳完之後應允承成了照片上漂亮女生的男朋友。

應允承在沙漠里跟李決講這一段故事的時候,絲毫沒有覺得不好意思,現在心境變了,巴不得李決乾脆失憶忘掉這一段,他急急開口解釋:「相冊里的照片都是我媽媽放的,江斯映現在已經交了新男朋友,她喜歡得不行。」

看照片顯然不再是一個好選擇,應允承拿不準翻下去會發現穆雲往裡面放了多少張江斯映和他的合照。

於是他帶著李決上到樓頂。三層樓之上是玻璃花房,應允承外婆喜歡養花,哪怕不在這裡常住,也雇了人繼續打理之前悉心布置的花草。

花房的照明是智能系統控制,應允承不敢亂動。現在這個時間花房的大燈都關著,月光和附近建築物輝映微弱的光源,幾處花草周圍倒是有專門的照明。

應允承同李決介紹花花草草的品種,有的不用他講李決也能判斷一二。這花房自然沒有西北基地大棚里的難聞氣息,栽種的也不是俗常瓜果蔬菜。泥土和水飛飛揚揚的地方,地上卻鋪著地毯,來這裡看花的人自然不用費心地毯的打理。

李決一向覺得自己缺少向上的欲`望,但這一刻卻突然理解為何多數人對於俗世成功汲汲於求。這一切的確都十分美好,昂貴地段的寬闊宅邸,玻璃頂下月光照著的熱帶花房,以及眼前這個人。

這樣漂亮而矜貴,等閑人士不敢隨便妄圖擁有。

但李決今天竟然也想做夢。

於是在應允承微微挺直身體靠近他的時候他沒有再後退。為了最近距離看曇花的緣故,他和應允承都跪在地毯上,應允承先吻住的是他的脖子,然後用了點蠻力推他,兩個人一起倒在地毯上。

地毯的確質地精良,皮膚直接基礎也不會有任何不適,但應允承的嘴唇顯然比地毯還要柔軟。

應允承在他耳邊小聲說:「李決,我沒當這是遊戲。」

不不不。

李決在心裡否認,這樣好的事情,只會出現在遊戲里。

這應該是應允承第一次叫李決的名字。心頭一算,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並不太長,一個夏天都還沒有過去,香港的夏天甚至可以再持續兩個月。明明什麼故事都沒發生,但又像起承轉合都經歷過了。

吻住應允承的嘴唇的時候,李決心頭的念頭卻是——應允承是很快要走的,他們總歸要分開。

一萬年當然太久,李決甚至懷疑和應允承未必能有一朝一夕。

應允承和江斯映不是沒接過吻,李決嘴唇上沒有甜味兒唇彩,到晚上了長出來的鬍渣甚至有些扎人,應允承第一次吻同性,但並沒有什麼異樣和不適。唯一的不同在於,和江斯映接吻,他不會這樣雙腿發軟心跳過速。

吻只接了三次,後來他們又開始看曇花。那天晚上曇花到底是沒有開,他們一直坐到山頂纜車魔板車都過了。一束射燈追著那曇花照,借著那光線,李決看到應允承皮膚上泛起來不正常的紅。

李決本來以為是應允承皮膚太嬌嫩,即使是細軟地毯的摩擦也受不了。但應允承小心翼翼地、承認錯誤一樣在李決的注視下講:「過敏了,大概是中午吃的布丁里有雞蛋。」

吃布丁的時候多少有故意的成分,應允承偶爾會回想上一次昏昏沉沉發燒的時候李決照顧他。他十五歲去英國念寄宿學校就開始學習自己照顧自己,後來江斯映來了,還要照顧江斯映,叔伯長輩都誇他是這一群小孩子里最獨立有擔當的一個。但有李決照顧的時候,他好像變得極度依賴,應允承都懷疑是否是多年獨立生活累積的對被照顧的需求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好在藥箱里有抗敏葯。李決認真核對了保質期,等應允承在卧室里躺下,去一樓的廚房燒水。

在西北的時候他也在應允承家燒過水,但那間廚房的風景和這裡天上地下。這房子連廚房都有寬闊窗戶正對中環夜景。

富貴是浮雲,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不畏浮雲遮望眼。李決知道自己也不過是凡人一個。

李決回卧室的時候應允承在講電話。這宅子的門禁系統聯網,應允承進來的第一秒穆雲就能收到通知。一直到應允承發消息問她藥箱的位置,她才過了一會兒把電話打過來。

李決靠在門邊聽應允承講完整個電話,應允承講話並不幼稚,但語氣柔和,尾音上揚,李決數他一分鐘內大概講了四次「好啦」。

幾乎是不可控的,李決下意識要去想他和周靜上一次通話。很奇怪的,周靜跟李進明吵也吵過打也打過,周靜恨起來的時候不是沒提過離婚,但自從李決性向暴露,周靜反而不計較李進明再打她罵她。對李決的恨好像超過對李進明的恨,李進明的性格她決定不了,但李決她從小悉心培養,為了維護兒子跟李進明吵過不知多少次,偏偏李決在真的要成材的時候令她丟了這樣大的臉。

周靜主動打過來是跟他說最近要補繳養老保險的事。李決都沒什麼機會說話,在紙上寫下一串銀行卡號和開戶行,這通電話就結束了。

小時候周靜念他寫,是聽寫英語單詞。那時候會英語的家長不多,周靜去新華書店買了比李決高一個年級的英語書磁帶,自己每天下了班先跟著讀,就那麼硬生生地學,學得差不多了就給李決聽寫。

應允承道完晚安把電話掛掉了。李決猜測他應該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幸運,富貴與溫馨有時候不可多得,應允承卻樣樣盆滿缽滿。以至於要喜歡人,應允承都看起來比他有膽量。

愛意是應允承最不缺的,因為他一直在獲得穩定供給,但如果李決要回應他同等分量,只怕要傾盡所有。所以李決舉棋不定,要三思又三思才能後行。

應允承吃的葯十分催眠,快要入睡前的鬆軟神經最利於撒嬌,等李決又兌好一杯溫水,他跟李決說:「明天可以不可以在去機場線先去吃龍眼冰?」

「除非明早你都好利索了。」

應允承於是鑽進被窩,認真進入睡眠。

中環的燈是徹夜不滅,好像沒有人擔心資源浪費。李決一整晚沒睡,日出的時候才離開應允承的房間。

李決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看日出。建築師的設計十分討巧,房子里大部分地方都有開闊視野。山上的日出其實並不比晚上的人造光線遜色,甚至更壯麗,只是並非每個人都有機會看到這七點之前的晨光。

離開香港之前最終還是去吃了龍眼冰。應允承布丁只吃了幾口,恢復起來也快。他帶李決去的那家店離中環有一段距離,他們沒打車,李決照著導航指示帶應允承跳上一輛叮叮車,兩個人坐在巴士上層一起打量沿路的行人,車開得慢,但整個城市都在快速移動,穿套裝的男男女女形色匆匆踏進一幢幢冷氣充足的寫字樓。

應允承和李決坐了好多站,整個城市好像他們倆最無所事事,連著坐十個來回大概也可以,待辦事項上下一件不過是吃龍眼冰。

粵語站名報得快,他們又都聽不習慣,等到發現過站的時候,已經過了石塘咀。應允承懷疑李決是故意不看導航提示,他表現得好像不太想下車,最後兩個人乾脆真的坐到了堅尼地城再返回來。

下車找店鋪的時候,應允承到底沒忍住拖住李決的手。

店鋪的門臉其實極小,好在他們來得早,並不需要等位。頭頂還有老式金屬葉片的風扇一直轉,冰吃到三分之一,應允承問李決:「有比交完卷衝到學校對面吃的那份更好嗎?」

這其實沒有辦法比較。十來年前開在學校對面的小鋪子賣的不過是加了色素和人工甜味劑的水果刨冰,五塊錢可以買到一大杯,副作用是拉肚子。但李決十七歲,能記八百個物理常量,答題紙上最後一個數字寫完,試卷都不用再檢查一遍就離開教室。

李決並不知道,應允承是否也像那場考試一樣,意味著快樂與自由。

現實里已經發生的是,他那時候想過的快意人生,到底沒能完全實現。拉肚子請了病假在家的時候他查了之前幾屆金牌得主的未來去向,有加州理工,有普林斯頓,大一英語課上口語練習最順暢的一次,蘇煦問他答,討論的主題是大學畢業之後你想要做什麼。

那一分鐘里他回答的,並不是此刻的人生。

一份冰就要見底的時候,李決說:「應允承,你回家的航班訂好了記得告訴我時間,我送你去機場。去美國要好好念書,不能一放假就去墨西哥玩。」

李決講得很平常,甚至很溫和,應允承的表情也一點沒變。

他拿著勺子把最後一點冰完完全全壓碎了,冰在瓷碗里淌成水,他抬頭笑著答應:「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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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littleairport-春天在車廂里.mp3

應允承大概是「柔情的日子裡,愛你不費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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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希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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