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返程的飛機上李決終於不再忙工作,兩個人各自看完了一部電影,用小勺子挖一小盒哈根達斯。航班飛行途中恰逢日落,應允承盯著窗外,邀請李決一起來觀賞高空中的夕陽。

李決如果再稍稍往前探身,下巴幾乎就可以靠在應允承肩膀。

長時間盯著窗外會讓人錯覺飛機前行得十分緩慢,但三分鐘內兩個人已經一起看到了落日、像海一樣的雲層以及大團擋住直線的烏雲,光線就在這三分鐘內持續暗下去。

拉上遮光板的時候李決問應允承:「你有沒有見過布羅肯光?」

這並不是一個常見概念,應允承搖搖頭。

「很偶然的,能夠看見飛機的倒影在一圈彩虹一樣的光里飛,我只見過一次,倒不壯觀,只是覺得奇妙。」

應允承其實並沒有十分感興趣。在英國的時候他也跟朋友們去四處旅遊探險,哪裡有奇怪的聖光哪裡可以看到絕美懸崖日出,他其實都一一拜訪過,但在懸崖邊上擺著危險的姿勢拍照,也不如現在跟李決在三萬英尺上牽手刺激,哪怕只是在顛簸的那一瞬。

分別的時候李決還是那句話:「好好休息,後天早上我送你。」

應允承把帶回來的箱子攤平,看著客廳里的另外兩個三十寸箱子發了會兒呆。在家裡章茵綺幫他收箱子叮囑他到了西北一定要注意身體不過是兩個月之前的事,而李決令一切時間維度都變得混亂了,應允承想起香港,覺得像一場夢。

晚上四面八方都打電話找應允承。視頻通話接通的下一秒穆雲就直呼他瘦了,嚷著要安排家裡的阿姨開始準備燉湯;榮景聽說他終於要回家,致電預約應允承檔期打算安排一幫老朋友給他接風;江斯映看了榮景發在微信群里要攢局的消息,打過來問有沒有西北紀念品送給她。

通通電話接下來,應允承已經覺得十分累。在江斯映讓他早點休息的時候,應允承突然開口講:「江斯映,我喜歡上一個人。」

這話講給前女友其實並不妥當。但既沒有辦法講給穆雲,又怕講給容璟會大驚小怪。想來想去,江斯映已經是唯一的出口。

江斯映立刻提高了聲音:「猜到啦,你之前講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我就覺得不對勁,怎麼樣,對方喜歡你嗎?」

「喜歡。」

應允承知道答案,雖然李決從來沒有說過。

「天啊,那你這不叫喜歡一個人,你這是談戀愛啊,怎麼樣,接過吻了嗎?」

應允承發現自己想不起來。

他跟李決有接吻嗎?算接過吻嗎?

應允承的想象中,接吻以及接吻之後的事都已經發生過了,但是現實里他們一直在不斷地剎車。像拉彈弓,應允承每次花力氣拉到極限,李決總是輕輕一放手,又回到原點。想象與現實交纏在一起,李決忽近忽遠,令應允承分不清虛實。

接吻好像有過吧,但接過吻的人不應該這麼快送對方去機場。

他不說話,江斯映就在電話那邊自言自語:「但你不是馬上就回家然後飛美國了嗎?她是那邊的當地人還是只是在那邊工作?可你那個博士要念那麼多年,不在一個地方怎麼辦?她學什麼的?有可能去美國念書或者工作嗎?天啊天啊天啊應橙子你不會要留在西北吧,那穆阿姨一定不答應的,等等,先把照片發給我看一下,要是不好看我就勸你放棄了。」

江斯映問了那麼多怎麼辦,但李決甚至不給應允承一個問怎麼辦的機會,李決只是平靜地跟他說,要去美國好好念書。這就像李決在黑板上寫了一道特級難度的物理題,應允承坐在台下冥思苦想終於有了思路舉手想要上台解題,李決輕描淡寫就把粉筆字擦掉了勸他換題重來。

應允承第二天去研究所辦了最後的手續,有來道別的同事跟他開玩笑:「小應,別讀啦,你現在的水平足夠報效國家,去讓老徐直接給你辦轉正算了。」

徐晉洋本來提出來要給他辦個歡送晚會,但九天項目臨時提前集合時間,研究所又空了大半。這兩天來的媒體越來越多,徐晉洋好不容易才得空來幫應允承簽文件,很不好意思地說:「之前我都跟後勤同事說好了今晚給你辦個小宴會,結果誰知道軍令一下來打亂了我全部的計劃。本來還說至少也叫上李決跟你吃頓飯,現在只能等著在電視上找李決了。小應,實在沒料到最後搞得這麼倉促,明早我一定親自送你去機場。」

徐晉洋一向是很能自己跟自己聊天的人,應允承今天也的確沒有附和的心思。原來他跟李決長途航班歸來行色匆匆又疲倦的那個告別,就是真正的告別了。

李決說話不算話,最後送應允承去機場的是徐晉洋。

徐晉洋開車小心,一向是高速路上被別人超車那個,見應允承神情比平時要冷峻,問他:「是不是覺得太慢?我們追求安全第一,小心駛得萬年船。」

應允承巴不得車在高速上只開四十碼,他倒並不是有多留戀這個地方,只是覺得故事不應該就在這裡結束,中途退場看不到結局,實在是浪費了這張入場券。

徐晉洋一直在不斷開啟聊天話題,從漁人碼頭九刀一份的clamchowder一直聊到凱斯勒那篇關於軌道碎片的經典論文。

快要到機場的時候,徐晉洋感嘆道:「年輕好啊,你們這些小朋友的未來真是正無窮。你看你來了,大家都多了點緊迫感,發現真是後生可畏,連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決前一陣都來問我有沒有去美國進修的機會。我以前跟他提過多少次,他差海外教育背景以後難免是個短板,他根本不當回事兒,這小子以前發生過一些事情,對去美國這事兒有點陰影。不過你來了,他只怕也意識到自己該上進嘍。」

應允承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李決什麼都沒同他講過。

一起搭巴士吃完龍眼冰,下一秒就囑咐他一定要去美國念書。飛機上遇到氣流顛簸的時候假裝不經意地握住他的手,飛機落地又跟他確認離開的航班時間。明明兩個人都在出演,李決自己一個人輕輕鬆鬆平平淡淡就把休止符畫好了。應允承想發脾氣想不答應,全沒辦法。李決那麼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說要去機場送他。

他能有什麼辦法?他只好做成熟的大人,收拾好行李同李決道別。哪怕李決不來送,也只能按時飛走。

去美國這件事,李決從來沒提過。等他從別人口中聽到了,他的航班還有兩小時就要起飛。

徐晉洋送他送到過完安檢。應允承找了一處休息室,工作人員依然是在掃完他的身份證后立刻拾起端正禮貌態度,穆雲給他發了接機的消息,榮景也在問要不要他開車來接,應允承鎖了手機都沒理。他試圖認真去想李決打算去美國這件事,可總是走神,想到一些他們相處的時候邊角余料的細節,想到那個粉色的hellokitty杯子,他沒有把這隻杯子收進行李,現在已經後悔了。一直到登機廣播響起來,應允承一直沒動。登機口的隊伍越來越短,來得晚的乘客在候機廳里飛奔。

而應允承這裡時間靜止了,他在心中暗暗下了決定,如果趕不上這班飛機,那他就留下來。

只是他命太好,好到飛機都要等他。登機口已經關閉了,飛機遲遲不飛,十五分鐘后機上的乘務員和休息室的工作人員一起走過來,「應先生,您的航班就快要起飛了,請問登機前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可以幫您處理的嗎?」

像是一個夢醒了。應允承站起身來,禮貌地道歉,笑著跟她們講:「不好意思,一時走神忘了時間,走吧。」

應允承笑起來好看,空乘又看過他證件信息後面的要客備註,這樣優越的人禮貌起來,之前因為這位不守時乘客的而產生的負面情緒都消散了,並著肩帶應允承往登機口走時甚至因為害羞有些臉紅

等他落座,空乘蹲下`身同他講:「應先生,我是本次航班的頭等艙乘務員,航班將飛行兩小時五十分,有任何需要請隨時告訴我們。麻煩系好安全帶,我們正在排隊等待起飛」

應允承的航班起飛的時候,李決正在基地參與九天項目發射前動員大會。

會議時間比原計劃提前了三天,無非是要讓大家提前把弦繃緊確保萬無一失。越到最後關頭越需要所有人沉得住氣,壓力不可能不大。甚至有研究員開始每隔四十五分鐘抽一根煙。

李決一向是心態最穩的那一個,大家以前都開玩笑以他這心理素質應該去做飛行員。

於是這天晚上他也從桌上的煙盒抽了只煙加入到在樓下抽煙的同事的時候,同事敏銳地一抬眉問他:「有心事?」

通常問李決心事,問了也是白問,在李決沉默到同事打算轉移話題的時候,李決也拋出來一個問句:「你跟你女朋友年底結婚?」

聊到這個話題同事臉上不自覺就笑起來,「婚禮酒店選得晚了,只剩下十月底還有一桌,不到年底,這次發射結束我就要休婚假了。」

「她不是在國外?結了婚怎麼辦?」

「在國內國外有什麼分別,反正我們都困在這片沙漠里。我想過,先把婚結了,大家都放心,之後她要是實在不願意回來,我就過去吧,找個學校教書應該不太難。從我來這兒開始,我們就沒好好戀愛過,女孩子最好的幾年,就這麼浪費掉了,每次來看我也特別折騰,來了也見不了多長時間,我欠她的嘛。」

「離開這裡不會後悔嗎?」

「應該會吧,可是也沒有辦法。你別笑我,我這個人慫,沒什麼要七尺之軀已許國的想法,而且我現在都記得以前念書的時候老師說科學無國界,實際在這裡做項目當然有各國歸屬,但要是去做理論其實倒還好。算我自私吧,但我真不願意對不起我老婆。」

李決沒評價,換了個問題問:「你之前參加所里的那個博士項目怎麼樣?你是去的東岸吧?」

同事很仔細地介紹了去年參加的交流項目,上下文一銜接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回過神來問李決:「這串問題怎麼回事?喜歡上哪個國外的漂亮妹妹了?」

李決把煙掐滅了,他抽煙向來習慣只抽一半,笑著搖搖頭沒說話。

瞧見他這些動作的同事在心頭暗罵一聲果然是禍害,等李決走了又覺得奇怪,這個人明明長了一張隨隨便便就春風得意的臉,剛剛看起來卻十分失落。

十一點的時候活動室關閉,李決站在那台全基地唯一能對外通話的公用電話前想了很久,到底沒有撥出去心頭翻滾的一串數字。

應允承應當已經落地了。十分順利地、安穩地落地。

接下來的七天沒有時間供李決走神。每一秒神經都緊繃,點火現場的電視轉播衛星設備已經架號了,本地新聞甚至開始倒數計時,他們雖然見不到外面的狀況,但每個人都在戰備狀態。

九月氣象條件非常好的一天,九天項目的中繼星完成了軌道捕獲控制。

無數人日以繼夜準備的大事,李決數次屏住的呼吸,一個全新的物體進入到宇宙里,新聞報道持續了十二分鐘,落到報紙上半個版面就講完了。

李決又隔了快一周才完成首期項目的收尾工作回到研究所。原本領導批了兩天假期給他,李決沒休,因為想不出來能幹什麼。從基地出來,腦子裡那根弦一放鬆,整個人反而覺得空落落,又覺得一切都很不真實。李決知道這並不僅僅是因為項目階段性結束帶來的空虛。

他在想念一個數千公里之外的人,漫步目的毫無成效地想。

回到正常工作軌道第一天他就是研究所離開的最晚的那個,另一個加班的同事離開的時候一直感嘆李決是勞模。李決不敢承認,他不過是在利用工作排除雜念。

李決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已經過了零點,九天首期發射完成後研究所專門找了間大實驗室液晶屏24小時展示衛星的實時位置,傳回來的畫面有延時,偶爾清晰度也不佳,負責實時傳輸照相偵查的那顆衛星發射已經有了一些年頭,甚至就快退役。

李決站在實驗室中間,安靜地看著這顆經由他計算過軌道的衛星浮遊在宇宙中。

他是在聽到行李箱小輪滾動的聲音的時候轉的身。實驗室里十分安靜,一點點聲音都會被夜晚放大。

拖著箱子那個人走過來,李決差點要回頭去過衛星是否在繼續運動來判斷時間是否奇妙地靜止甚至倒退了。

但沒有倒退,那個人一步一步走近,夏天快過去了,他還穿著短袖,拖著一隻大行李箱,十分鎮定地和李決對視。李決一下子就想起來他們第一次見面,他正拿著玻璃燒杯喝冰水,透過冰塊和玻璃,一切光可以傳過的介質,看到一張好看的臉,小朋友好像還有點兒害羞,他一個出神,不小心就直直吞下去一塊冰。

夏天都快過去了。

李決開始懷疑也許他第一次見到應允承的時候就想這麼做了——在他參與發射的衛星的見證下,他用力地、毫不客氣地吻住應允承,這個兩小時前剛下飛機、明明此刻應該在西海岸上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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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希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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