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李決有點兒發愣。
他好像一直忽視了一種可能,北京或者美國,選擇權原來並不在他。開車去研究所的時候他仍然不能集中精神,他既不知道落選的原因,也想不好要如何跟應允承講。
還在他意料之外的,徐晉洋這個早上直接等在他的辦公室,在他進門之後甚至還可以關門落了鎖。
徐晉洋今天一點廢話都沒有,第一句話就解答了李決的困惑:「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麼,但不是我搗的鬼,你不想去北京我強求你去又有什麼意義?最後審批的時候有背調和政審,大家都以為這年代這些環節只是走個過場,但有人去了你家,你父親聽說你要去美國,直接跟他們講你是同性戀,更不可收拾的是,他給部里寄了檢舉信。」
徐晉洋說話的時候小心觀察著李決的表情,他最最欣賞這個人的喜怒不形於色,但這時候他在李決臉上讀出一種認命,這個表情出現在李決臉上,徐晉洋看了都不忍。
但他還是得繼續說下去,「你父親給部里寫信檢舉這件事,風波不算小。這種事規章制度里沒有規定,但一下子擺到明面上鬧得這麼不好看,上面總是要想辦法解決的。我沒有資格提前知道這些,佟總工在北京親自保的你,他說他的項目必須有你,領導要開除你可以,除非能給他找到第二個在深空軌道設計領域跟你一樣強的年輕人。」
市裡的領導帶著調研組去拜訪李進明原本是出於好意——李決的檔案早早就過了審查,登門拜訪也並不是必需。但本地出了這樣一個人才,連領導們都覺得跟著沾光。見到了李進明調研組的人也是不吝讚美,因此很偶然地提到了李決「本可以參加一個舉國矚目的項目但要為了去美國放棄」,言下之意本是要表達李決的前途不可限量。
但聽到這話李進明就感覺自己眼皮跳了一下。
他上一次聽到自己兒子去美國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是很高興的,上班的時候在單位用電腦查美國大學的排名,路過的同事看見了,都要跟他誇他的兒子,他還跟妻子商量過,抽空去房屋中介把家裡那套老房子掛出來看能不能賣掉,直到那個夏天有人找上門來告訴他他兒子在跟別人搞同性戀。
李進明覺得自己做了很久的一個美夢突然就滑向了恐怖劇情。
領導們提到的舉國矚目的項目,這幾天新聞也開始報道了,他培養李決,就是想要他出人頭地成功成仁,但這樣好的項目,李決說不要就不要,李進明反應極快,他一定是又跟什麼人約好了要一起去美國。
李進明就被這樣一種衝上頭的憤怒和失望挾裹,他說的話幾乎沒有經過思考:「領導,有個問題我必須要跟你們講清楚,不能最後讓人說我李進明的兒子害了國家。李決他是個同性戀,他去美國恐怕也是因為他的同性戀對象在那邊。」
「徐所,我給您添麻煩了。」
李決能猜到這件事鬧到北京之後,當初做主拍板把他招進來的徐晉洋一定也會被約談。
徐晉洋擺手:「現在不說這些。我知道去北京未必是你想要的選擇,我也相信就算你不做現在的職業自己去美國做學術也能大有作為。但你參與過,你知道這些發射計劃意味著什麼,它的確不如簡單的科學研究純粹,但它也有實驗室項目所沒有的使命和榮譽。而且這個機會,是有人替你爭取來的。佟總工就跟領導撂了一句話:我勸天公重抖擻。」
「我知道了,」李決點點頭,甚至還笑了一下,「我今明兩天可能需要請個假,有些事我需要處理。」
臨出門前他又想起什麼來似的問徐晉洋:「去北京是什麼時候?」
「下周。」
李決料到臨別時分就要到來,但沒想到已經是這樣倉促。
他從研究所出來直接去了機場買機票回家。候機的時候應允承打電話過來確認他咳嗽有否加重,正巧遇上候機室播登機廣播,他跟應允承解釋:「我臨時有事回趟家,今晚就回來了。」
應允承不疑有他:「你不用那麼趕,有空在家裡多陪陪伯父伯母也行,我這邊項目收尾這兩周都忙。」
李決聲音輕快地答應:「好,我知道。」
他一刻不停地往家趕,上樓梯的時候內心也有幾分惶惶然,這就是他最後一次來這裡了吧。李進明來開的門,父子倆都很久沒有說話,李進明背轉身往裡走的時候李決叫住他:「我不進去了,就說一句話。」
李進明又回過身來。李決看到他頭髮幾乎白了大半,連早晨沒刮乾淨的胡茬都是白色,以前打他的時候那樣有力氣的李進明也老了。李決遞過去一張銀行卡:「這是我工作之後的除了買房剩下的積蓄,可能比起之前二十年您為我花的錢還差了點,我會……」
李進明把那卡躲過去擲向李決,側面的邊緣在李決額頭下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李進明開口說話,那聲音並不再是中氣十足的暴怒,也不會令李決感到害怕,李進明像是也厭倦了這曠日持久的對峙,他聲音里甚至有幾分蒼涼:「老子寧願從來沒有生過你。真的。」
「爸爸,」李決看著自己的父親,「我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李決已經記不清上一次叫爸爸兩個疊字是什麼時候?是小學上奧數課嗎?下課的時候李進明會騎自行車來接他,他背著書包坐在後座,那個時候李進明的背影對他來講是那樣高大,一根白頭髮也沒有,他叫了一聲爸爸,跟李進明說老師打算推薦他和初一的學生一起參加省里的數學競賽,李進明聞言回頭看他,差點因為沒把准方向撞上路邊的攤販。
可笑就可笑在,李決和李進明也有過真正溫情的時刻。結局卻仍然是李進明寧願從來沒有生過他,而如果可以選擇那麼李決會選不要出生。
他們難得達成一致,偏偏這世界不如他們所願。
李決返回落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一天舟車勞頓,他的咳嗽更重了。走到樓下時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個並不熟悉的區號,他接起來,電話那邊是應修嚴。
應修嚴的聲音和他們上一次見面的時候聽起來有些不一樣了,李決聽出來他的疲憊,應修嚴並沒有跟李決寒暄,他開門見山:「好好前幾天跟他媽媽提,他在考慮在國內念商學院的事情。他媽媽其實很開心,他外公那邊一直從商,本來就希望他能夠承其衣缽。他媽媽什麼都不知道,所以開心,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這麼選。他最早的時候是想當宇航員的,那一陣兒犯了魔怔,在家裡倒立著走路,後來去了英國,高中畢業堅持要念物理。你也是做這一行的,他的抱負,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李決抬頭,看樓上屬於自己的那間窗戶亮著的暖黃燈光,應修嚴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出神,他想乾脆掛掉這通電話,上樓去收拾好行李問應允承願不願意跟他私奔,如果不願意,那就用力吻到他講願意。
但他身體像被定住了。他停下腳步在原地聽完了應修嚴的話,應修嚴並沒有給他說話的時間,直直掛掉了電話。
摁門鈴的時候,李決有一股大笑的衝動。事實上應允承開門看見他的時候,他臉上也掛著幾乎算得上愉悅的笑。
應允承跟他打了招呼,急急回到陽台上回郵件。李決去洗手間里洗了把臉,去廚房裡給自己的玻璃燒杯里倒了水,想了想又打開冰箱,前幾周升溫,冰格終於又派上用場。他往杯子里加了大半杯冰塊,拎著杯子走到陽台上。
窗戶被應允承關得嚴嚴實實,應允承轉頭看他一眼:「還好你回來的及時,雨說來就來。」
李決把窗戶打開了一半,飄進來細細密密的雨絲,手裡握著的杯子也是冰的。李決仍然想笑,竟然就是在這樣一個稀鬆平常的夜晚他要和一個人分開,而且對方毫無察覺。
「應允承。」
應允承聽到聲音回頭,李決反手撐在窗台上,很專註地看著他。李決通常是來陽台上抽煙的,但這天手裡是一隻玻璃燒杯,他穿白色襯衫,后腰側因為兩趟飛行而有些許褶皺,被漏進來的風吹著。應允承很久沒在李決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那是一種應允承形容不上來的笑,讓他想起他第一次見到李決的時候,玻璃燒杯後面那個漫不經心又勝券在握的人。
應允承起身站到他旁邊去。
應允承從來沒覺得這麼和李決心有靈犀過。夏天他剛剛開始喜歡上李決的時候,總為算準了時間能跟他在電梯間偶遇而開心,覺得兩個人之間有某種默契。而這一刻他心跳不已,他需要李決永遠不要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哪怕李決還沒有說一個字。
「以前我剛念大學的時候,快畢業的那些師兄師姐最愛在聚會的時候討論他們讀書的時候熱門的電影,每次都有人翻來覆去講電影里的老梗,有一次去我們級團支書的宿舍樓下等她拿資料,就有來女生宿舍告白的師兄對著樓上的大聲喊』愛你一萬年』,大家都笑,世界上哪裡有一萬年的感情呢,但後來天天研究宇宙里的東西,才發現一萬年也不過是幾個瞬間。」
窗外風雨晦暗,應允承一顆心已經沉到底了,偏偏還想對李決開個玩笑,他說:「我知道啊,一萬年太久。」
「應允承,」李決還是連名帶姓地叫他,「你去美國的事情不能再推了,去了就要認真讀書,不要總想著回來。聽你家裡的話,把你現在手頭項目的事收個尾就回家。下周我要去北京了。」
應允承沒說話,他側頭看李決,李決神色平靜。
「你聽我說,」李決打斷他:「我去北京之後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即使你有空飛回來,我沒有辦法也不會跟你見面。
李決中途因為咳嗽停頓了一下。
「應允承,你不要等我。」
李決並沒有說結束,但應允承知道他是在講他們結束了。
應允承這一刻好像頓悟,他有多喜歡李決呢,原來是這樣喜歡,喜歡到李決跟他提分手,他還為李決的一聲咳嗽而揪心。
應允承沒有辦法不答應。他從頭到尾都無條件地相信李決的一切,以至於到這一刻,雖然李決不說,但他也相信李決是出於不得已。
應允承說:「好,我答應你。」
兩個人很久都沒說話。窗戶外飄進來的雨越來越大,李決半個肩膀都打濕了。過了很久很久,應允承突然側頭吻住李決的嘴唇。
這個吻結束了,應允承才像是開心起來,他臉上幾乎也要掛著李決回家時的那種笑,現在他知道李決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表情了,他要割捨一段這樣珍重的感情,而他不能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傷心。
「雖然說了分手,但你去北京之前總還是可以接吻的吧?」應允承的下一個問題顯然沒有任何邏輯:「我家裡是不是有人找過你了?還是研究所有人為難你?」
李決沒有回答。
李決去北京的飛機在周二晚上。行程單放在茶几上,李決知道應允承應該看過。周二早上應允承去上班前也一切正常,在玄關換好鞋突然想起來似的不經意跟李決提了一句:「今晚實驗室可能加班」。
李決出發去機場的時候,應允承還沒回家,他們沒有道別。
候機的時候李決的郵箱彈出來一封新郵件推送,郵件題目是「Photo@HongKong」,他的工作郵箱很少留給私人用途,李決本來以為是廣告,廣播通知延誤,他才點開了正文。郵件正文的中文像是谷歌機器翻譯來的,大意是:
「你好,不知道是否還記得,我們曾在同一天遊覽過香港的太平山,我為你和你的朋友留下了這張照片。之前的郵件因為地址錯誤一直都發送失敗,我試過嘗試一些其他可能的字母組合,但都沒有成功,家人勸我放棄,但我覺得照片是很珍貴的回憶。這個月我兒子從美國回來,我們跟他說起來這件事,他查詢到郵箱地址屬於中國的科研機構,我們試著用這個機構的名字和你留下的郵箱地址進行了一些相關關鍵詞搜索,找到了一篇論文,我們發現作者名字和你留下的地址只差一個字母,所以打算試一試。期待你收到照片。」
李決看著屏幕上那張照片,照片拍下來的時候,他和應允承還沒有真正開始。兩個人都盯准了鏡頭笑著,看起來是那樣張揚而輕快,身後是華燈初上寸土寸金的小島海景,最最璀璨的夜景正要拉開序幕。
李決看了很久很久。
應允承走的那天,鍾一賀來幫他搬行李,應允承知道李決應該是把照料這處房子的事託付給了鍾一賀。應修嚴安排好的司機等在樓下,鍾一賀幫應允承把行李一件件搬下樓。一向話多的鐘一賀今天反常的安靜,一直到最後應允承鎖好門把鑰匙給他,在樓下道別的時候他才沒忍住講:「小應,你不要怪李決,他儘力爭取過了,很多次,李決是真的沒辦法。」
應允承聽到這話笑了,鍾一賀原本還想幫李決辯解,應允承說:「我知道,你說的我都相信。我挺開心的,所以李決跟你說過我們的事嗎?我一直以為沒人知道,沒人知道就麻煩了,以後回想起來沒有證人都怕自己是在做夢,好在你知道。」
鍾一賀要送應允承上車,應允承卻說:「我能再用一次鑰匙嗎?我落了東西在上面。」
應允承跑回李決的家裡,或者說在某段時間裡,曾經是他們的家。他把所有能開的柜子都打開,屬於李決的東西已經被收拾乾淨,他連廚房裡的壁櫥都一個個打開,平時吃飯的碗和盤子都還在,連同幾隻帶著刻度的玻璃燒杯,但應允承翻遍了所有的柜子,也沒能找到那隻印著粉色貓咪的保溫杯。
茶几上還剩了半包煙,應允承走到陽台上把窗戶打開點了只煙,氣溫回升,窗外吹進來的不再是冷風,他把這支煙抽完了才下樓。
應允承想要回到那個時候,李決在加油站的便利店裡買一隻粉色的保溫杯給他,他和李決還不算太熟,將動心而未動心的那一刻,他們還有大把時間可以浪費。他那時候還不奢求佔有和長久,僅僅是早上算準時間能在電梯里同李決偶遇,就已經十分開心。
落地的時候應允承看到來接機的父母,掛著特別拍照的車就停在停機坪旁邊,跟之前送他去西北的時候一樣,他永遠是他們的小孩子。登機前應允承就隱約覺得自己在發燒,穆雲跟他擁抱的時候一下子感覺出他的溫度,跟應修嚴說,孩子好像發著燒呢,咱們先到醫院吧。
應允承上車后迷迷糊糊想睡覺,半夢半醒間說了一句:「媽媽,我難受。」
穆雲力道溫柔地摩挲著他的後背,眼裡又是擔心又是急切,坐在副駕駛的應修嚴從後視鏡里看了後排一眼,車上沒人注意到他輕輕嘆了口氣。
醫生問診的時候應允承才打起點精神,雖然只用打點滴,但也安排了單人病房,應修嚴和穆雲都全程陪在旁邊。一切一切都這麼好,應允承閉上眼卻睡不著,他偏偏要想起那個李決帶他去醫務室拿葯,想起他夜裡燒退不下來,李決一宿沒睡給他擦酒精物理降溫。
應允承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想到這些,明明眼前的才是更好。從小就熟悉的醫生,對症的藥水,推掉繁忙工作守在病房裡的父母,濕度適宜的天氣……但應允承沒法克制自己不去回憶,李決是這樣狠心,連那隻保溫杯也要帶走,他沒有物證,只能靠不斷回憶來證明一切發生過。
從醫院回家的時候家裡阿姨已經做好了他最愛的小餛飩。應允承坐下來,客廳里浮著隱隱約約的花香,父親站在客廳落地窗前跟秘書打電話,媽媽陪他坐在餐桌前。這一切的一切,溫馨明亮,應允承曾經想把它分享給李決,可是李決沒法兒要。應允承吃著小餛飩,從李決在陽台上跟他談話那個晚上開始收住的情緒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他沒出聲,但半碗餛飩吃完抬頭的時候,兩頰都是淚痕。
應允承想到西北,和他現在周圍的一切相比,的的確確是換了人間。
這個人間是再沒有李決的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
11月24日最後一章見,一共13個月,大概14萬字。
下一章其實才是最早動筆的一章,早於13個月之前,不敢說它好,但是是這個故事一開始的初衷。當然最最開始想要寫的是一首《天真有邪》,後來快動筆之前就覺得更應該是一首《和你在一起》。
*
更正一下,我可能潛意識裡太愛給自己留buffer了,不是11月24日最後一章,是10月24日,13個月沒數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