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楚歌四面(3)
第31章楚歌四面(3)
待到秦隱終於磨好了墨,宋源咽了咽吐沫,抬起頭來正等著他說話,秦隱卻又從身旁抽出一張信箋,提筆開始寫起字來。
一時間,屋內一片靜謐,就連毛筆的筆尖在紙上划動的窸窣聲與三人的呼吸聲都可以聽到。
宋源側過頭去瞥了依然跪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屈易一眼,終於有些慌了。
秦隱似是完全沒有感受到他的不安,寫完了信后,將信放在了一旁,然後才看著他笑道:「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宋源提袖擦向自己的額頭,勉強地笑道:「竟然出汗了,哈哈,閣主真是觀察入微,我自個兒都沒發現。」
秦隱將毛筆放到了筆洗之中,失笑道:「快把你的奉承給我打住了,我方才的話還未說完。」
你要說便說,又沒人攔著。方才分明是你自己一聲不吭,把我嚇了個半死,如今又變成了我將你的話打斷了。宋源心中腹誹著,口中卻不敢這麼說,看了跪在地上的屈易一眼,開口道:「還請閣主吩咐。」
秦隱彷彿這才注意到已經跪了許久的屈易,對著他淡淡道:「起來吧。」
屈易卻破天荒地沒有聽他的命令,依然保持著跪在那裡的姿勢不動:「屈易方才冒犯了閣主,還請閣主責罰。」
「你跟隨了我這麼久,應該知道我最不喜歡跪著的這一套。」秦隱口吻淡淡地說道。
屈易終於站起身來。
秦隱收回了看向屈易的視線,轉向宋源道:「若是想要裴鈞在此戰中必勝,首先便要解決糧草問題。」
「這太難了吧。」宋源瞪大了眼睛,打斷了秦隱的話焦急道,「雖然我們隱閣不缺錢,但是戰時糧草的價格哄抬,即便我們能供得起一時,天知道這戰要打多久,萬一一打打個半年一年的,還不得把隱閣給拖垮了?」
秦隱眼尾精緻的線條一皺,眯了眯眼。
「不成!」宋源視財如命,號稱閣中一毛不拔的一把手。往日里為閣中收集消息,即便閣中的錢不是他的錢,他也能省一分是一分,此刻聽了秦隱的話,便如要了他的命一般。
宋源也不再懼怕秦隱了,捂著自己荷包後退了一步,又一次心痛地重複道:「絕對不成!」
秦隱氣笑了。
「閣主。」宋源說完了之後,才神色迷茫地看向秦隱,問道,「您笑什麼?」
「我方才話還未說完,我只說了軍需,哪裡曾說過要讓隱閣出錢購置軍需?」秦隱道,「這糧草的問題必然要解決,卻不是由我來解決。」
秦隱話畢,拿起方才寫好的那封信,見上面的墨跡已乾涸,這才將它裝入了信封之中,遞向屈易:「你且將它送到京兆尹姚永泰的手中,對他說這信中所提的事情,約莫著五六日之後便會傳至今上手中。」
屈易卻沒有立刻上前去接,而是垂下頭聲音低沉地問道:「公子信我?」
秦隱輕笑了一聲:「去吧。」
屈易頷了頷首,雙手恭敬地從秦隱的手中接過信封。
「這封信你一定要親自交到他的手中。」秦隱繼續交代道,卻不知為何,口吻中帶著幾分狡黠,「除了我方才吩咐的話,別的話莫要多說。我將信交給他,是因著上次調查江永中之子江閑暴斃一案時,他曾賣了我一個人情,你送信上門,他自然懂得我是來還人情的。姚永泰是個老狐狸,若是話說多了,反而會讓他懷疑我們的誠意。」
「屈易明白了。」屈易對著秦隱行了一個禮,而後毫不猶豫地轉身出了房門。
宋源目送著屈易的背影消失在重新闔上的房門處,才看向秦隱道:「閣主那封信裡面究竟寫了什麼?」
秦隱眉眼彎彎,帶著幾分得意道:「我在信中說,此次裴鈞將軍出征,有人從中中飽私囊,為了一己私利剋扣糧草。且不說別人,糧草經過黎城太守手中時,五石少一石,十石少三石。對此我十分好奇今上若是知道了,該作何感想?」
宋源一怔,蹙眉思忖了好一陣,才驚疑不定地看向秦隱道:「我記得方才給閣主傳來的情報中,只說了裴鈞將軍的大軍如今輜重匱乏,嚴重影響了軍心,並未說究竟是誰從中作梗。就連過幾日要傳給聖上的戰報,也不會寫是誰貪了寧國的輜重吧?」
「沒錯。」秦隱面上的笑意不變。
宋源瞪大了眼睛:「那公子又從何處得知是黎城的太守私吞了軍需?」
「我不知道。」秦隱理直氣壯道。
宋源頭有些昏,四處張望了一番,發現椅子離自己所站的位置有些遠,心中怕自己走不過去便暈了,索性盤起腿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戰時輜重短缺的原因,你應當也知道。戶部尚書在聖上的眼皮子底下,不敢做什麼手腳,會動什麼歪腦筋,是戶部底下的那群人。糧草每經過一級,或多或少都會被這些人剝削一到三分,到了征戰於沙場的將士們手中,便所剩無幾了。」秦隱緩緩地解釋道。
「我確實有所耳聞。」宋源口吻鄙夷道,「這幫蛀蟲!」
秦隱搖頭一笑:「這貪字頭上為人,既然是人,誰沒有一己私慾?單看這私慾禍害的是自己,還是別人了。」
「可是公子這般做,是不是有些不妥?」宋源小聲道,「若是姚永泰大人將公子的話上奏給了聖上,聖上卻沒有查出來黎城太守趁著戰時中飽私囊的證據,該怎麼辦?」
「黎城太守平日裏手腳便不幹凈,但是我此次將他推出來,只是一個幌子罷了。我的目的不是為了查出誰在貪,而是為了讓今上儘早下旨徹查此事,若是徹查下來他沒貪,我自會還他一個公道。此番徹查的目的不在結果,而在過程。上面的人震怒了,下面那些人才會將吞進去的吐出來,如此即便不能治本,也能緩裴鈞將軍的一時之急。」
秦隱十指交叉平放到桌面上:「我若是在詳察完畢后,再將證據傳給姚永泰,讓他來稟奏給聖上,於寧朝大軍來說風險太大。寧國大軍出征潼城,才過了一個月,便已傳來了糧草匱乏的消息。而六日後傳到凌安的戰報,裡面除了哭喊叫著沒糧,還能有什麼?戰場瞬息萬變,六日之內會發生什麼誰都料不到,若是不讓姚永泰下一劑猛葯,到時候今上只會斥責戶部,讓他們多撥些糧草,然後再被下屬一層一層地吞掉,又有何用?」
秦隱一口氣說了如此多的話,氣息有些不穩,低咳了幾聲后,端起手邊的茶盞正要啜飲,便想起了方才那茶盞被自己用手指尖蘸過水。
無奈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秦隱輕嘆了一口氣,將茶盞重新放回到了桌案上。
宋源也是個粗心的,更何況他剛聽完秦隱的話,心中一片撥雲見霧,正在激動雀躍之時,又哪裡能注意到方才還有條不紊說著謀划的秦閣主,此刻正哀怨地望著一碗參茶興嘆。
「可是……」宋源將秦隱的話在心中默默過了一遍之後,倏然眨了眨眼,問道,「可是即便是這樣,我們還是沒有證據證明有人剋扣糧草,那姚永泰可是一隻老狐狸,他能僅憑這一封信,便將此事捅到今上哪裡去?」
秦隱笑了笑,清俊的面容上一派文雅之色:「證據?且不說此信是從隱閣中傳出來的,他不信也得信。何況我特意讓屈易告訴他,信中所提的內容,會在六日後的戰報中呈給聖上。時間緊迫,姚永泰為了搶功,哪裡還來得及懷疑?更何況待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查證業已開始,到時候只要逮住了一個人,他就只會笑了。」
如此一番謀划,卻是將那姚永泰的心思算計了個通透。
宋源膽戰心驚地看了秦隱一眼,這人平日里看起來霽月清風、溫文有禮,但若是算計起人來,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
想到了方才對秦隱不敬的屈易,宋源不由得為他捏了一把汗。
秦隱眼帘微抬,濃密的睫毛之下,清淺的眼眸彷彿能洞穿他內心所想一般:「怎麼?你是在為屈易擔心?」
宋源匆忙搖了搖頭,在對上秦隱含笑的視線之後,莫名打了個寒戰,又乾笑著點了點頭,實話實說道:「畢竟屈易那小子剛頂撞了閣主,閣主此刻又派他去送信,我自然……自然……」
宋源的話說了一半,卻想不出後半截該怎麼說了,只好識趣地閉了嘴。
「正如我今日與你討論,雖然清楚屈易在知道我插手寧彥交戰,幫助裴鈞將軍令彥國處於劣勢後會傷心憤慨,卻還是要將他叫來一般,這封信我若是喚別人去送,他的心中只會更加難受,不單因為彥國的戰敗,更因為我的猜忌。」
「這小子的脾氣啊……」宋源嘆了一口氣,「來到寧國這麼些年,什麼都變了,唯獨那強硬的性子沒有變。」
「屈易屈易,剛則易折,屈則長存。」秦隱搖了搖頭道,「不過說來他的性情我倒是十分喜歡,面上的不羈,骨子裡的剛直,唯有這種人,才能隨性而活,活得痛快,只可惜他生不逢時。」
「而我……」秦隱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斂,眸色也黯淡了下來,半晌之後,突然搖頭自嘲道,「說著說著便不知道拐到哪裡去了,今日你帶來的消息十分重要,有勞了。」
「閣主哪裡的話。」宋源樂呵呵地說道,「本就是我的職責所在。」
秦隱以手撐著竹木桌案站起身來,對著宋源道:「說了這麼多,我也有些乏了,你還是先回去吧,若是前線再有什麼消息,第一時間要告知於我。」
宋源對著秦隱躬身行了一禮,轉身剛要走,腳步卻停了下來。
「怎麼了?」秦隱因著方才坐了太久,突然站起來便感到一陣不適,雖然有些暈眩,卻還是感受到了宋源的遲疑,開口問道。
宋源猶疑了一下,回身問道:「閣主,其實我還有一事尚不明了。」
「什麼事?」秦隱問道。
宋源撓了撓頭,神色費解地問道:「對於彥國的事情,公子向來只是靜靜旁觀,從來都不會主動插手,如今為何要出手幫助裴鈞將軍大勝彥國?」
秦隱闔了闔眼皮鎮定昏沉,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就在這時,廂房的門重新被人叩響,而後詢問聲從門外傳來:「公子,雙姑娘……啊,不對,是無雙長公主與裴家的小公子裴珩正在隱閣的正廳中呢。」
卻是蒙叔的聲音。
秦隱面露詫異道:「她怎麼來了?」
蒙叔笑道:「老奴也是方才去正廳的時候,才發現長公主竟然來了隱閣。聽長公主的意思,是帶著裴小公子來向顏姑娘道謝的。」
「知道了。」秦隱的眸光不自禁地柔和了起來,「你去問問她,要不要上來。」
「是。」蒙叔頓了頓,復又徵詢秦隱的意思道,「那裴府的小公子,怎麼辦?」
秦隱一瞥立在自己左側的屏風:「不要他來,他若是一定要跟著……屈易回來了嗎?」
「還沒有。」
秦隱喟嘆道:「那就讓他一同來吧。」
蒙叔應了一聲,腳步聲越走越遠。
「既然是閣主夫人要來,我就不賴在公子這裡了。」宋源仔細端詳著秦隱的面色,眼珠滴溜溜地轉動,「我這便告辭了。」
「下去吧。」秦隱一面說,一面緩步走到了內室的屏風後面,「既然裴小校也在閣中,你的身份確實不宜暴露,一會兒便從竹樓後面的樓梯下去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