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到此結束
一周后是格泰新酒店的開業慶典,當晚有一場慶祝晚宴。
新酒店選址在城中地標建築、第一高樓臨都中心大廈上,佔據第八十八至一百零三一共十五層視野極佳的位置,也是格泰在臨都市內投資的規格最高的商業酒店。
這個項目之前梁瑾還未接手董事長位置時就一直在跟進,好不容易談成,年初中心大廈竣工亮燈后他們也隨之加快了推進速度,到今日終於正式開業。
在大廈門口下車,梁瑾停步,回眸間看到了後方過來的另一輛車,撐著傘自車上下來停於雪霧中的人果然是傅逢朝。
那人自傘下抬眼,漆森眼眸靜靜望向他。
周圍媒體記者鏡頭閃爍,喧嘩不止,梁瑾卻恍覺時空凝滯、萬物皆靜,除了自己的心跳,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傅逢朝走來,伸手向他:「梁總,恭喜。」
梁瑾醒神,抬手回握上去,下一秒他被傅逢朝用力握住,清晰感知到傅逢朝掌心間的微涼。
「……謝謝。」
傅逢朝鬆開手,淡道:「先進去。」
好似他才是這場晚宴的主家。
搭乘電梯上樓,傅逢朝神色始終冷淡不願說話,他助理便與梁瑾閑聊起來:「梁總,你們這酒店一開業,之後可是臨都第一了,大家都說這是建在雲上的酒店,你自己沒打算預留間房常住?」
梁瑾笑笑說:「是有這個想法,也算託了華揚的福。」
他這句是真心話,華揚是這座中心大廈的承建商和開發商之一,格泰能在這裡投資酒店是多方溝通洽談的結果,其中也包括華揚,最終達成合作協議,雖然那時華揚的負責人並不是傅逢朝。
「住這裡?」傅逢朝忽然問,目光落過來輕慢一瞥。
梁瑾仿覺自己像被他盯上了,甚至生出一點莫名危險的錯覺,穩住聲音:「這裡可以俯瞰整個臨都全貌,傅總要是有興趣一樣可以來,我叫人給你打折,預留位置最好的房間。」
傅逢朝收回視線,沒理他。
梁瑾皺了皺眉,傅逢朝助理見狀趕緊岔開話題。
電梯到達第一百零六層的宴會廳,開門之前,傅逢朝忽又道:「位置最好的房間,不是梁總你自己的那間?」
他助理尷尬不已,梁瑾則完全接不上話。
電梯門已經打開,傅逢朝先一步走出去。
宴會廳這邊的媒體更多,今日受邀來參加晚宴的不僅有格泰的合作夥伴,還有眾多社會名流甚至時尚明星。
這會兒時間還早,梁瑾這位東家先到,傅逢朝幾乎是第一位到現場的賓客。
接受採訪時梁瑾說起格泰酒店的未來願景,有記者笑問他:「格泰至今多次與華揚合作,你與華揚的傅總被戲稱為臨都的絕代雙驕,梁總你自己覺得呢?你們剛一起上來,私交是不是很好?」
之前大領導的一句戲言不知怎麼就在外界傳開了,現在走到哪裡都有人這麼調侃他們,梁瑾習以為常。
他看一眼那記者的胸牌,確定對方是財經記者不是八卦娛記,笑笑沒有回答,轉而說起別的。
傅逢朝走去簽名牆前,沒有拿現場提供的油漆筆,手裡是之前梁瑾送的那支簽字筆,瀟洒寫下名字。
旁邊禮儀人員提醒他這筆寫在簽名牆上不太顯眼,傅逢朝將筆插回筆帽,淡道:「梁總送的筆,挺合適的。」
梁瑾過來聽到這句,別的沒多說,只道:「傅少裡面請吧。」
那之後梁瑾忙著接待客人,偶爾轉頭時在人聲鼎沸間看到傅逢朝,見他始終鎮靜自若坐於席間,捏著杯香檳與人閑聊,便也放下心。
前幾日高架上的那一幕,或許只是傅逢朝一時興起的心血來潮。
傅逢朝應付完又一前來寒暄的熟人,瞥見不遠處過來的陶泊,叫了對方一聲:「聊聊?」
陶泊有些意外,他跟傅逢朝勉強只能算認識,倒不知道有什麼好聊的。
傅逢朝問得直接:「你對梁玦的事情知道多少?」
陶泊一愣:「傅少你認識梁玦?」
「以前是朋友,」傅逢朝沒有細說,只問,「他去世后你們家裡人再沒在公開場合提到過梁玦,為什麼?」
陶泊有點尷尬:「怕觸景傷情吧……」
這話他自己說著都沒什麼底氣,至少他那個舅媽就不是,姚曼思眼裡根本沒有梁玦這個兒子。
傅逢朝顯然也是不信的,神色略冷:「小梁總呢?他有沒有跟你提過梁玦?」
陶泊想了想道:「大表哥也很少提到梁玦,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也沒什麼好說的。」
「你們家裡人是不是都看重梁總遠多過梁玦?」傅逢朝又問。
陶泊支吾著,這些事情本沒必要說給一個外人聽,但被傅逢朝這樣盯著追問,他還是說了:「我舅媽是這樣,至於爺爺,可能因為大表哥要繼承家業吧,梁玦那小子跟我一樣就愛玩,好吧他的愛好是比我高雅點,但在爺爺眼裡一樣是不務正業。」
傅逢朝的視線落向前。
梁瑾站在那裡,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端著公式化的笑容與人交際應酬,舉手投足間穩重煉達,這樣看著絲毫找不出當年那個梁玦的影子。
「所以這些年,你爺爺對梁總滿意嗎?」
陶泊被他問住了。
傅逢朝凝視前方,目光始終鎖住人群之中焦點的梁瑾,陶泊意識到什麼,斟酌說:「大表哥做得挺好的,要不我爺爺也不會放心把格泰董事長的位置交給他。」
傅逢朝的聲音很輕:「那梁總自己呢,他過得開心嗎?他對現在的自己也滿意?」
這個問題陶泊便更答不上來了:「我也不知道,不過大表哥身上好像確實沒什麼鮮活氣,總是一板一眼規規矩矩的,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說……」
像被關在格子里玻璃器皿中的蝴蝶,沒有氧氣也窺不見天光。
傅逢朝想到那時梁瑾盯著那些蝴蝶標本時的那個眼神,垂下眼靜默片刻,輕搖了搖杯中酒水,仰頭將酒倒進嘴裡。
「我問你的這些,不用跟你表哥說,」他最後道,「我隨便問問而已。」
陶泊猶豫問他:「你真認識梁玦?那你跟我大表哥……」
「梁玦是梁玦,梁總是梁總,」傅逢朝淡下聲音,「不一樣。」
晚宴進行到後半程,不見了傅逢朝的身影,梁瑾心神不定地幾次轉動目光在賓客之間尋找,確定那個人已經不在宴會廳里。
九點,晚宴結束。
送走客人梁瑾去休息室坐了片刻,秘書在旁彙報事情,他閉眼靠著沙發背沒怎麼聽進去,喝了不少酒,酒精作用讓他有些頭暈。
秘書見他這樣停下聲音,問他:「梁總你要回去嗎?外面雪下得挺大,也不方便,要不你索性在這裡住一晚?」
梁瑾微微頷首,這裡和柏琗在兩個不同的區,他確實不太想走。
打發了秘書離開,休息室里剩下他一個人,愈顯安靜。
閉目養神片刻,梁瑾睜開眼,滑開手機屏幕。
幾分鐘前傅逢朝發來消息,是一張照片。
雪下燈火璀璨的臨都夜景。
他的腦子有些迷糊,盯著看了許久,終於分辨出傅逢朝是在哪裡拍下的這張照片——
這座中心大廈的頂層,空中殿堂。
握著手機發獃片刻,他起身走出了休息室。
電梯一層一層上行,梁瑾盯著那迅速改變的數字,在心中默數。
電梯門開的一刻,四面的風灌向他,讓他踟躕停步,隨即又意識到那是自己的錯覺,這座觀光大廳是封閉式的空間,怎麼可能有風。
梁瑾走出電梯,四下皆靜,許是今日天氣不好,空曠大廳里鮮見人影。
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前方玻璃窗前傅逢朝的背影——那個人停於三角相機架后,扶住相機專註在拍窗外雪夜下的城市。
閃爍霓虹不經意淌過,中和了他周身冷調。
梁瑾靜靜看了片刻,走上前。
「傅……」
出口的話被打斷,傅逢朝豎起一根手指到嘴邊,示意他噤聲。
梁瑾止住聲音,傅逢朝的注意力落回手中相機,他開的是攝影模式,持續記錄這一場夜下雪景。
冷雪簌簌而下,融於萬家燈火。
這座大都市並不討人喜歡,每每到入夜之後,總能在盛氣凌人的繁華中顯出些許猙獰之貌。
今日卻不同,或許是因為這場雪,給這座夜下城市賦予了一絲溫柔氣質,也讓站在這裡看雪的人在這樣的沉靜中感受到安定平和。
梁瑾心頭生出微妙觸動,有許多的話想說,最終都歸於無言。
傅逢朝終於按下停止鍵,凝目又看了片刻窗外,目光轉向梁瑾。
「晚宴結束了嗎?梁總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梁瑾這會兒冷靜下來,才意識到剛傅逢朝的那條消息是發給梁玦的,他不該知道。於是只能蹩腳找借口:「我上來逛逛,沒想到傅少也在這。」
傅逢朝看著他,梁瑾分外鎮定,絲毫未顯露出心虛。
傅逢朝眼中似有哂意,錯開眼,取下相機在手裡擺弄一番,抬眼又問他:「窗外的雪景和城市夜景好看嗎?」
梁瑾點頭:「嗯。」
傅逢朝道:「臨都很多年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雪,這座臨都最高的摩天大樓也是去年才建成,可惜梁玦沒機會看這樣的雪景和夜景。」
梁瑾失語,傅逢朝的視線落回手中相機,沉默一陣,接著說:「我剛站在這裡,一直在想著他,回憶以前的事。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才剛二十歲,他跟你不一樣,他很愛笑,連拉琴時嘴角都上揚著,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一見鍾情原來是真正存在的。」
梁瑾有些難受,想要說點什麼,才覺先前電梯門開時拂過的,原來是他心裡的那陣風。
傅逢朝或許也並不需要他接話,兀自說著:「很慶幸的是,他也肯垂青我,我和他在維也納的一場音樂沙龍上結識,那時我去那邊畢業旅行,他在那裡遊學,我們認識的第一天就在一起了,一切美好得就像是我的一場夢。
「那時我天真地以為這場夢可以一直做下去,做一輩子。」
梁瑾覺得自己可能真的醉了,嘗到喉間湧上的苦澀,嘶啞出聲:「現在呢?」
傅逢朝微微搖頭,他語氣並不如從前那樣悲傷,反而有種時過境遷的釋然:「算了。」
梁瑾一怔:「算了?」
「夢終究只是夢而已,總要醒來的,」傅逢朝回放相機里剛錄製下的雪景,看了許久,抬眼對上樑瑾近似無措的目光,「你大概不知道,這十年梁玦的賬號一直在我的聊天置頂里,我每天都會給他發消息,發我拍的這些照片和視頻。我之前跟你說怕他忘了我,其實不是,是怕我自己忘了他,所以堅持做著這些其實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現在想想,十年了,還是算了吧。」
「算了」兩個字傅逢朝說得輕描淡寫,卻如利刃剜在梁瑾心口上,鮮血淋漓,他的嗓音隱隱發顫:「……你要忘了梁玦?」
傅逢朝慢慢點頭:「我跟梁玦認識的時間其實不長,真正在一起的日子一共也就三個多月,大概看在別人眼裡這根本不算什麼,換一個人或許三天就能忘了,這麼多年我對他的念念不忘也許只是我自己的一場執念,也該放下了。」
他打開手機,當著梁瑾的面點進梁玦的聊天對話框,通過藍牙將這段雪夜影像導進手機,發給梁玦。
做完之後,他取消了梁玦的聊天置頂。
「最後一次,以後我不會再發這些給他,放過梁玦,也放過我自己。」
梁瑾的腦子裡一片混沌,已經無法用理智思考,疼痛隨凝滯的血液裹纏住心臟,拉著他不斷往下墜,即將永墮深淵。
「你不要梁玦了嗎?」他的嗓音微渺,極其艱難才從喉間擠出一點聲音。
「是梁玦不要了我。」
傅逢朝看著這樣失常的梁瑾,嘗到一絲報復的快意,卻又不覺得真正痛快。
還不夠。
他用最冷靜的聲音說著此刻在梁瑾聽來或許最殘酷的話語——
「十年了,到此結束吧。」
作者有話說:
ffz:結束是不可能結束的。